“Congratulations,”房产中介和卖家夫妇也笑靥如花,“It’s a great house. Your family will surely enjoy it.” “Thanks,”老张一边接过两串银闪闪的钥匙一边搂了搂妻子袁苏苏的肩膀,“My family really appreciates it.”
这是一幢殖民地风格的Single Family House,外墙是明亮而淡雅的天蓝色,窗橼则是 白色的。它坐落在斯卡斯代尔一条环形小街的中间,车流少,离学校近,风水也好。除去地下室,整个房子的使用面积近5000呎,前院有0.2英亩,后院有0.5英亩,有可以烧烤的patio,也有可供加热的泳池。双开门的车库设在房子左侧,沥青铺就的driveway 圆圆的一直连到街上;正门前一条红砖砌成的蜿蜒小径则由郁金香明媚娇嫩地一路陪着,直到与driveway汇合。四个卧室全在二楼,而一楼除了起居室、厨房、早餐厅和正餐厅之外,还有一个专门的活动室,里面摆放着前房主留下来的墨绿色台球桌。
“All good.”在老张终于签完最后一份文件后,负责closing的犹太律师将手中的全部文件从桌面上推给助理,抖了抖他的黑色西装站起来,身体75度前倾,真诚而热切地与他握手,“Congratulations.”
“Congratulations,”房产中介和卖家夫妇也笑靥如花,“It’s a great house.
Your family will surely enjoy it.”
“Thanks,”老张一边接过两串银闪闪的钥匙一边搂了搂妻子袁苏苏的肩膀,“My
family really appreciates it.”
这是一幢殖民地风格的Single Family House,外墙是明亮而淡雅的天蓝色,窗橼则是
白色的。它坐落在斯卡斯代尔一条环形小街的中间,车流少,离学校近,风水也好。除去地下室,整个房子的使用面积近5000呎,前院有0.2英亩,后院有0.5英亩,有可以烧烤的patio,也有可供加热的泳池。双开门的车库设在房子左侧,沥青铺就的driveway
圆圆的一直连到街上;正门前一条红砖砌成的蜿蜒小径则由郁金香明媚娇嫩地一路陪着,直到与driveway汇合。四个卧室全在二楼,而一楼除了起居室、厨房、早餐厅和正餐厅之外,还有一个专门的活动室,里面摆放着前房主留下来的墨绿色台球桌。
早晨起床后,袁苏苏在明亮洁净的开放式厨房煮面,老张便斜倚着早餐厅的飘窗慢悠悠抽一支烟。烟雾缭绕着徐徐上升,一直飘进垂落着的枝型水晶吊灯里去。
“爸爸又不乖了。”将面端上桌的袁苏苏看见老张又在抽烟,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肚子一边嘟哝说,“抽烟对我们一点儿也不好。”
“对不起。”老张回过神来,掐灭烟,从袁苏苏身后将她抱住,又将脸埋在她脖颈里使劲地嗅了嗅,“真香。”
“讨厌。”袁苏苏说。
袁苏苏是老张的第三任妻子,才刚刚二十五岁,因为读了个硕士的缘故,身上还带着些许学生的稚气,有点像最初时候的余雨。老张是在一个资管协会的分论坛偶然遇到袁苏苏的,当时她要么是志愿者,要么是主办方的实习生,胸口挂着个傻傻的大名牌,眼睛一闪一闪地走过来跟身为LP的老张要名片。三个月后,老张就低调地将袁苏苏娶了回来。不过虽然低调,老张也小范围地办了个仪式,找了个不知真假的牧师对着亲友们读结婚宣言。袁苏苏是第一次结婚,宣誓的时候眼睛含着泪光,看起来幸福又圆满,让老张也不由自主地动情诚恳地宣了誓,认真配合地交换了戒指,但下台之后立刻被林立群嘲了笑。林立群用一只手半罩住老张的耳朵,轻声说:“张总你现在可以啊,职业演员啊,结了三次婚还这么情深意重!”“去你的老林。”老张佯怒着要用拳头砸林立群的腰。“张总张总,你也知道是老林啊,年纪大了,”林立群笑着闪开,“腰可不经砸。”
话说回来,老张也觉得自己这婚结的次数有点多,不知道是不是当年在实验室读博时祈祷天赐良缘祈祷得太频繁太虔诚的缘故。跟余雨离婚后,他以为自己不会再结婚了,结果经不住媒人磨,父母唠叨,姑娘贤惠,一恍神就又站在了婚礼现场。不过第二次婚礼时老张倒是真觉得有种晕乎乎的幸福,有种落袋为安、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感觉,虽然回想起来新娘已经面目模糊,但婚礼现场的喧哗人声和艳耀耀的大红喜字倒是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眼前。
如果不是老张到了三十五岁,可能时光也就这样平淡无几地过去了。可老张不可能不到三十五岁——刚回到老家的时候,老张爸忐忑不安,不知道去哪里找了一个算命的瞎子给老张批八字,那个算命的瞎子偏偏要黄口白牙地说老张在三十五岁会有一劫,还说过得去过不去全靠老张自身造化,连老张爸塞过去求转运的红包都坚决不收。一转眼老张就到了三十五岁,老张爸想起这个梗,又去找那个瞎子想要开运,却发现瞎子已经死了。这个预言就变成了悬在老张爸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有意无意都要跟老张提点一次两次三次。老张自己倒不以为然,并不觉得一个小县城的老师还能有什么劫。
然后,突然在一天早上,那把剑嗖然滑落。
那天上午老张排了两节课,本来七点钟就该起床,结果七点一刻他还没起。老婆黄璐以为他是偶尔困累,又让他多睡了十分钟,结果十分钟后他还是没能起来,而且叫也叫不起来:他瘫痪了。
黄璐吓得大哭,一边哭一边叫来120将老张扛上担架,拉进了县医院。老张的爸妈刚赶
到医院,就被叫去跟几个医生会诊,一个医生说可能是重症肌无力,一个说可能是偶发性血栓梗阻,还有一个说县城的压力小,理论上不会像大城市一样造成青年人猝死,七嘴八舌,直到会诊完都没有一个统一意见。老张爸两眼黯淡地盯着遥远昏暗雾霾的天空半晌,叹息说这可能就是老张的命,于是老张妈就开始跟着黄璐一起哭。但吊了一天的水后,老张好了。又观察了几天后,老张没事人一般地出了院,就像是一个医学奇迹。出院的那天老张妈在家门口烧了两捆香,一捆感谢各路神仙搭救,一捆感谢列祖列宗保佑。青白色的烟熏得老张爸连连咳嗽,但他依然拜得虔诚,感恩上天让老张三十五岁的劫难有惊无险。
其实老张的劫从回家后才真正开始。他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因为他拼命地想(或者不想)人的一生到底是不是可以像一棵树一样,自然生长、逐渐衰老、最终缓慢或突然死去,他也想不明白如果可以的话,那么人和树到底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他又想到自己作为一个人不过有23对染色体,而小白鼠拥有20对染色体却依然是小白鼠,哪怕跟人类共有99%的基因也逃不过被生杀予夺的命运。但做一个人如果只是早上起来吃早饭,
中午走去吃午饭,晚上回家吃晚饭,像小白鼠一样不知所云地忙忙碌碌,像小白鼠一样做爱繁殖,那么那额外3对染色体的作用到底是什么?这些问题在他的脑袋里横冲直撞
,像山谷回音一样尖响,简直要把他整个人都撑破了。由于睡眠不足的缘故,他也不再对县中教书的生活感到满足,总是忍不住在课堂上对学生们发脾气。一天半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终于睡着的老张忽然醒来,好像有人将一桶凉水兜头浇满他的全身,让他有种醍醐灌顶的幻觉,看见世界此刻才真正在他面前缓缓敞开大门:原来人生是一张票,一张过期作废的票。老张躺在枕头上,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土味吊顶和灯具,双手平摊开,热泪汩汩而下:他之前从未想过将来要过怎样的生活——是要跌宕起伏的那种,还是平平淡淡的那种——但此时他心里清楚得就像一面镜子:他要的决不是“天空没有留下鸟的痕迹,但我已飞过”的一生。
清早起床后,老张就着庆香斋的虾仁菜脯萝卜干喝完一大碗小米粥,又吃了两个肉包子后,跟黄璐说,他要去上海。
黄璐当然不同意,原因有三条:第一老张当初并不是没有闯荡过上海,回老家教书说是情怀,谁都明白实质上是败走麦城;第二老张已经三十五岁,别说去找教职,哪怕是去工地搬砖,年龄都已经成了硬伤;第三是结婚时老张明明承诺等安安过了适应期就跟黄璐再生个孩子,而她信守承诺避了孕,还花了一年多跟安安培养感情,老张不能就这样背信弃义,说话不算话,拿人生追求说事。说到第三条的时候,黄璐已经哭成了雨打梨花,老张只好妥协地轻拍她的背说等暑假时再去上海看看,不耽误县中的教书工作,也不耽误黄璐从小立下的在三十岁之前生完孩子的志向。黄璐说老张的嘴是骗人的鬼,一定要他写一份保证书,承诺如果暑假结束他还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就得马上滚回家,立刻原地就此跟她给安安生个弟弟或妹妹,从此一心一意当个好老公、好爸爸。
老张写了保证书,签了字,还按了个手印。可黄璐还是哭,她说不知道为什么她脑子里总回荡着薛宝钗的那句“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她明明已经很多年都没有看过83版的红楼梦了。老张一边抚摸着黄璐的长发亲她不施脂粉鹅蛋脸上的泪水,一边以自己都不确定的口气叫她不要瞎想。
刚刚结完课,暑假还未真正开始,老张就不顾黄璐以及黄璐动员过的所有亲戚群众的劝阻,收拾了两身换洗衣服,带了个笔记本电脑便只身踏上了去上海的大巴。县城去上海的大巴只有寥寥几班,不知是因为年岁已久还是载客过多的缘故又破又旧,空气中混杂着烟味、汗味、猪肉味、家禽味、还有一些说不出来是什么的气味,在空调和高温的双重作用下愈发令人作呕。老张丝毫不以为意,用手拉开行李架上蓝黄相间的弹力绳,将行李包塞到里面,又一屁股坐进起了球又破了洞的蓝色座椅,只觉得莫名激动,好像胸膛里有一团火在灼灼燃烧。大巴司机一脚油门,生生开出的推背感让老张想起那个夜晚,也想起那个清早,又想起交给黄璐的保证书里写道“暑假时去上海看看”也不知道到底是要去看什么。但他就是觉得自己要去上海,就是觉得自己要去看看。这些“就是”跟他当年考大学、去美国、结婚、做博后、生孩子、决心去工业界都不一样。他的人生浩浩荡荡过了三十五年,头一次体会到命运的感召。
Be something. Be somebody.
命运的感召有时可能不过是个错觉。老张在张江的小旅馆里住了二十天,简历发了几十份,看了几本《求职面试技巧》和《面试宝典》后,连个电话面试都没有。网上的搜索结果告诉老张没有面试不奇怪,有面试才叫神迹——他不仅有三十五岁这个硬伤,专业经历上的断层更是无法弥补——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都不是古人凭空感慨来的。弹尽粮渐渐绝,山穷水微微尽。黄璐又每天拍一遍保证书,早上七点半准时发送到老张的微信上,为防止老张炸毛,她紧接着还会发一张安安吃面、吃粥、吃花卷、吃馒头、吃西瓜的照片。如此这般的二十五天心理战后,老张的心理防线彻底垮了,不仅答应她会马上滚回老家,还主动承诺在滚回老家后会立刻原地跟她给安安生个弟弟或妹妹,从此一心一意当个好老公、好爸爸,再不提劳什子的人生意义,咸鱼梦想。
退房前夜,隔壁房间传来一阵阵压抑的哭声。老张就躺在这一阵阵哭声里头,追想着命运给自己的一次又一次捉弄,是如何让自己在三十五岁还活得像一个笑话。然后他又想到大猩猩有二十四对染色体,比自己还多一对,但它们却仍然是大猩猩,科学界说这是因为它们“没有进化完全”。与此同时,科学界又绝不承认少三对染色体的小白鼠是比人类进化得更彻底的生物。都是狗屁。他想起高中毕业的时候同学写毕业纪念册,有个自以为是的学霸女生给所有人都写同一份赠言:
有的种子生来要长成参天大树,有的种子生来要开出美丽的花,而你就是那颗种子。祝福你高歌猛进,鹏程万里。
都是狗屁。
更多的种子生来就是为了变成烂泥。
夜越来越深,隔壁房间的哭声先是转为啜泣,最终渐渐停了。但老张还那么醒着、躺着。后来他将手平摊开,想像上天要赐予他一些什么,等了几分钟后不仅手中没有一粒灰,脑子里也依然空白;于是他又将右手移到心上,确认一下自己尚存人世。摸到自己的心还在跳时,老张想起那天深夜在家顿悟的“人生是一张票,一张过期作废的票”,幡然醒悟这张票其实已经作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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