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有声书片花 |【汉月天骄】不败战神霍去病 网上连载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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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月天骄》是关于汉代军事天才霍去病的历史传奇小说。

匈奴未灭,无以家为!

以霍去病为首的一代汉家儿郎,为民族抛头颅,洒热血,驰骋沙场,反击外虏,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战争奇迹, 缔造了中国历史长河中至今仍为汉族骄傲自豪的、那一段波澜
壮阔的历史画卷。

小说主线围绕霍去病六次出击匈奴,打通河西走廊的战役前后发生在匈奴、汉朝、以及月氏等部落之间的一系列故事,将霍去病短暂而辉煌的一生正面地表现出来。

小说把关键重大历史事件自然巧妙的融入到故事中:张骞两次出使大月氏,匈奴内战和政变,匈奴左贤王降汉,汉武帝诛杀郭解全族、斩杀私通匈奴的若阳侯和亲阳侯,霍去病对匈奴六次不同程度和战术的出击,包括一战封侯、千里奔袭、血战皋兰、收服小月氏、单刀赴会受降浑邪,以及封狼居胥等,还有霍去病射杀李敢等等众多历史事件。

同期出版:逍遥行之《逍遥宫主》长篇武侠:
三代旷世恩怨情仇,江湖庙堂交织角斗,四国天下合纵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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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楼
楔子

《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将军赵破奴,故九原人。尝亡入匈奴,已而归汉
,为骠骑将军司马……后六岁,为浚稽将军,将二万骑击匈奴左贤王,左贤王与战,兵八万骑围破奴,破奴生为虏所得,遂没其军。居匈奴中,十岁,复与其太子安国亡入汉。”

汉,天汉元年 。

浅夏六月,祁连山顶依旧白雪皑皑。苍茫云海间,峰峦如涛,千里绵亘不绝。

一道尘烟自山脚漫起,蹄声渐闻渐近,数骑如飞疾驰至山腰,勒马驻足。为首的长者两鬓斑白、风霜满面,却是昔年的匈河将军——浞野侯赵破奴。他们于太初二年亡入匈奴,时过四载,趁着浑邪王姊之子缑王等人谋叛匈奴之际,赵破奴得以寻机偕长子安国、缑王之弟出逃归汉。

“父亲当年被俘留在匈奴,如今回到汉地,不知今上降罪否?”说话的是赵破奴长子赵安国。

“汉地是故乡啊……即便今上降罪,我也要归汉。”赵破奴清癯的面庞露出难得的严肃,“堂堂汉子民怎能屈身匈奴地?将军若泉下有知,亦不会原谅我。”

赵安国明白,父亲口中的将军,便是那位六击匈奴无不胜的冠军侯。

抬眼望处,是高耸入云的天祁连,这段山脉曾留有父亲太多思忆,那些年轻的张扬、豪壮的胆气,光是想起便足以让人热血沸腾!

赵安国叹息:“可惜当年孩儿年幼,未能一睹骠骑将军的风采。但此前长安街巷间传颂,父亲也曾率轻骑七百千里奔袭,虏楼兰王、破姑师,颇有昔日骠骑风范。”

赵破奴笑着摇头:“我差得太远。”回身指向辽远无际的草原,“当年将军领着我们回旋穿插,六日内连扫匈奴五王国,过焉支山千余里,于皋兰下诛匈奴全甲……”

他望着眼前巍峨高耸的祁连山,思绪早飞回到二十年前的春夏。

苍茫祁连,征蹄滚滚,汉家儿郎万骑狂啸,一举扫平河西。那位年轻的将军纵马跃驰,身后的帔衣与旌旗飘拂于骄阳下,火一般艳红……

一行人中的缑王之弟亦喃喃自语,仿佛附和赵破奴之言:“那人定是天神赐下的骄子!”自己毕生都不会忘记,在当年场面混乱、局势迷离的时刻,那个令匈奴人闻风丧胆的汉将军仿佛天神降临般,从容不迫现身于数万慌乱的匈奴人面前。彼时,自己站在他马前仰头傻问:“你是何人?”

“汉骠骑将军!” 那人居高临下地回答,自信的嘴角微微上扬,双眸熠熠生辉,“浑
邪王何在?”那一刻,火红的帔衣炫目耀眼,玄黑铁甲在夕阳里镀上金色光华。

正当众人沉浸在思绪中,忽闻几声咆哮,山崖间窜出一只大猫,雪白皮毛间点点黑斑,长尾有如绳索般粗壮。

竟是祁连雪山之神——雪豹!

赵安国护住父亲,缓缓拔出腰刀。而雪豹亮出锋利獠牙,低吼着一步步朝众人逼近,蓄势待发。
哧哧几声,雪豹猛然止步,在它足前寸余之地,赫然插着三支羽箭。

就在山崖高处,一人持弓而立,素袍胜雪,背脊挺得有如剑一般笔直。

赵破奴一声惊呼卡在喉里,那——不正是骠骑将军?!

他猛揉双目,眼前之人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但那坚毅的眼神、鹰隼般的眉峰,还有那副睥睨天下的狂傲,活脱脱便是将军的模样!

但将军不是早已长眠于茂陵了么?当年,万千兵士身服玄甲,排起延绵军阵。自长安至茂陵二十余里,一路上旌旗蔽日。文臣武将俱着丧服,恭身送葬。将军的墓冢被建成巍峨的祁连山型,彰功祁连,高山不朽!

莫非是将军的英灵不散,在这祁连山巅盘桓不去?

赵破奴正沉思间,被袭的雪豹却不甘,狂吼一声追上前去。

此时山崖高处空空如也,少年的身影已然不见。唯有祁连山间的缥缈云雾散了又聚,聚了又散,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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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楼
卷一 风起苍原 第一章 月氏后人(1)

北地的天空蓝得耀眼。

出了陇西百余里,便是一片荒漠。骄阳下,一行人马在广袤无垠的沙地上缓缓前行,他们是张骞带领的西域使团,目的是那茫茫草原背后不知所在的大月氏。

汉建元二年[i],年轻的郎官张骞奉汉天子之命持节西行,以谋求联盟月氏,抗击匈奴
。这支队伍出了陇西,在无边无际的草原和戈壁间跋涉多日,早已进入了匈奴地界。

只听马蹄嘚嘚,后方远处驰来一骑,鞍上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她纤瘦的身形埋没在宽大斗篷之下,斗篷边缘在行走间不时被带起一角,隐约能看到其下白衣有点点暗红血渍。女子赶上使团的队伍,下马踉跄走近,向众人讨要些干粮饮水。

随张骞出使的其中一个仆从名叫甘父,他原是匈奴人,亡汉后在堂邑侯宅为奴,因善射箭、熟悉匈奴地形,成为张骞此次出使西域的助手和向导。甘父为人十分谨慎,早在初出陇西时,他就见过这女子,那时她行色匆匆,快马飞驰,还不时回头四顾,似在怕身后有人追赶。张骞听了甘父的禀告,严令约束使团众人不得与陌生人攀谈。

女子转了一圈讨不到水粮,无奈之下只好骑马跟在使团队伍之后。她神情委顿,时不时伸手轻轻捂住小腹,似乎饥渴疲惫不堪,有几次还险些堕马。

使团队伍中的随行妇人见此情景心有不忍,偷偷塞给女子两个糗糒[ii],低声说:“你还是离开罢,我们此行远去西域,余下的糒怕不够,不能再给你了。”

不料女子听了双眼放亮,激动地问:“西域?你们可会到阗池[iii]?如今伊列水[iv]
和阗池一带全是月氏人,我亦有意前往那处,阿媪[v]可否让我同行?”妇人听了惊异
失色,闭口不再言语。

女子心知妇人不能做主,于是辗转找到张骞,将此话复述一遍,末了又道:“先生不必多虑,我是月氏人,并非匈奴谍者[vi]。”说着解下斗篷罩帽,拂去盈脸黄沙,露出纯白如雪、细腻晶莹的肌肤。她五官轮廓深邃,却秀美柔和,加之汉话流利,带着些许长安口音,十足便是中原人和西域异族的混种。

此前有零散月氏人亡入汉,张骞亦曾听过不少传闻。月氏一族人民皆赤白[vii],自远
西迁徙来到祁连山一带百余年,虽已混入不少别种,但月氏王族内严束通婚,血统保持纯正如昔,月氏人更以肤白为尊。张骞得见这女子容貌,倒是信了她的话七八分,只是此次出使责任重大,他可不敢轻易收容旁人上路。

眼见张骞面有犹豫,女子叹息一声,低声透露:“不瞒先生,我名叫未晞,父亲纳尔真,乃是月氏王寄多罗的第三子……”

张骞闻言又惊又疑,他正要出使月氏,上天就送来了个月氏王子的女儿,运气好得匪夷所思,莫非是匈奴人知悉汉天子的谋划,专门派了谍人前来?

“先生请看此物。”未晞从贴身处取出一块两指宽的薄金片,其上雕有两匹骏马相对腾飞的图案,栩栩如生。月氏人崇尚骏马,以对马为图腾[viii],这块微弯的金片,则是月氏王族男子束发的额饰。

甘父以前久居匈奴右地,对月氏人之事了解甚多,此时他脸上的疑虑也渐渐散去,换上了一副恭敬的神色。张骞喜不自胜,请未晞一同上路,并取出饮水和食物盛情相待。

一行人继续朝西进发,路上张骞不断向未晞询问月氏人的状况,这才得知,原来当年匈奴单于挛鞮冒顿[ix]击月氏,月氏被迫一分为二。月氏王寄多罗率国人西退,占乌孙人领地,后人称之为大月氏;小王子纳尔真被俘,其下部落人众数万,尽数留在祁连山麓,是为小月氏。随后冒顿死,其子稽粥[x]号老上单于,联合乌孙一同攻破月氏。月氏
王为稽粥所杀,其头盖骨被稽粥外蒙牛皮,内嵌金箔,作为酒杯饮器以炫耀匈奴武力。大月氏人被迫远遁西域,来到伊列水、阗池畔,驱除了塞族人后,在那里定居下来。

月氏大王子乌涂难被稽粥带回王庭,与此前为匈奴所得的小王子纳尔真一起,二人备受屈辱和折磨。乌涂难为父报仇将稽粥刺伤,自己则被匈奴人乱刀分尸。而稽粥也因伤口难以治愈,最终死去。

“我们在祁连山一带的月氏部落时时遭受匈奴右屠耆王[xi]的欺压,我父纳尔真被强留作质,只因顾忌全族数万人的安危,他在匈奴王庭忍辱偷生十余年,历尽苦难。”未晞缓缓道来,听得张骞和甘父等人唏嘘不禁。众人又问起未晞的口音,这才得知未晞之母原是随公主入匈和亲的汉宫女侍医。

“先生可曾听说过临淄太仓公?家母小字讳缇萦[xii],便是他最小的女儿。”

“莫不是被文皇帝尊为‘国工’的淳于仓公?”这下张骞更是肃然起敬,这临淄名医淳于意,曾任齐太仓长,人尊称为太仓公,师从名医公孙光和乘阳庆,更得尽《扁鹊脉书》等医典秘籍真传,其医术之高,实为汉地第一人,只因拒绝对朱门高第出诊,被富豪权贵罗织罪名,送长安受肉刑。其幼女缇萦上书文帝,直陈父亲廉平无罪,自己愿身充宫婢,代父受刑。文帝大受感动,废肉刑并宽免淳于意,更尊其为“国工”。此事于当年传颂一时。

那时适逢薄太后染疾,久治不愈。文帝见缇萦虽幼,却尽得其父真传,特诏她为女侍医[xiii],专为太后、皇后诊治。缇萦在长安东宫[xiv]近十载,直到景帝前元元年,天
子遣翁主和亲,而翁主病倒长安无法依时出塞,为免引起匈奴不满兵戈相向,窦太后只好忍痛遣缇萦随行医治翁主。临行前窦太后曾有言,他日定寻机将缇萦接回长安。只是十余载飞逝,汉廷却始终无人来接,一代孝女才女,只能郁郁而终。

“先生若能将我带到阗池月氏王庭,我愿助先生一同说服当今的月氏王,与汉联盟抗击匈奴。我们祁连山的月氏部落受匈奴人欺压甚久,这些年也不时反抗右屠耆王,只是力量太过悬殊,总不能成功罢了。”

张骞毕竟年轻,听了未晞的话,心中别提有多高兴。正当他沉浸在美好的幻想当中,做着大功告成返京面圣建功封侯的美梦之时,前方草原蹄声大震,一大群人马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牢牢包围住整个使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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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汉武帝刘彻即位后第三年。

[ii]糗糒(bèi):汉干粮。

[iii]阗(tián)池:今吉尔吉斯伊塞克湖,汉时称阗池。《汉书·陈汤传》:“其三校都护自将,发温宿国,从北道入赤谷,过乌孙,涉康居界,至阗池西。”

[iv]伊列水:今伊犁河。

[v]阿媪(ǎo):汉时对老年妇人的称呼。

[vi]谍者、碟人:奸细、间谍的古称。

[vii]出自《南州异物志》,作者:万震,东吴人。

[viii]某些考古观点里,大月氏人即为后世的吐火罗人。月氏人崇尚马,多以对马为图腾。吐火罗神祗中更有双马神。

[ix]挛鞮冒顿:读音luán dīmò dú。

[x]稽粥:读音jī yù。

[xi]屠耆(qí):匈奴语贤之意。右屠耆王汉译为右贤王。

[xii]“缇萦救父”出自《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但史载缇萦父女被赦后即返回家乡
临淄。

[xiii]汉代的侍医,沿袭秦制,主要为帝王皇室和诸侯王诊治疾病。和医长一同,隶属太医令、丞。

[xiv]窦太后所居的长乐宫处未央宫之东,习惯称为东宫。此时的东宫并非后世的特指
太子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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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楼
卷一 风起苍原 第一章 月氏后人(2)

张骞忙叫甘父用匈奴语喊话,称自己这方是去往西域的商队。他这法子对付之前经过的羌人和匈奴人部落颇为有效,一路行来畅通无阻。但这次前来的甲士个个骠勇强悍,胯下马匹壮健捷疾,此等阵势可不是一般的匈奴小王能比。

未晞凝目瞧一眼远方的旌旗,心里暗暗吃惊:“是左谷蠡王[i],他领地在东边,如今
来这里做甚么?”

不多时,千余匈奴甲骑驰近,为首那人近三十岁年纪,目光沉沉如鹰。早有其手下听了张骞等人的喊话,回去禀报:“左谷蠡王,这些秦人[ii]是去往西域的商队,并不是右谷蠡王的部下。”

张骞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这左谷蠡王是匈奴单于军臣之弟,名叫伊稚斜[iii],遇上
了他,这回自己恐怕不像前几次那样顺利,要一番口舌才能脱身。

那边伊稚斜脸色一沉,喝道:“什么商队?左大将!你把这些秦人押回去,请大单于亲自发落,其余人随我继续向西。右谷蠡王他吃了败仗,跑不远。”

未晞听了更是大奇,右谷蠡王是军臣和伊稚斜的其中一个叔父,这回东西两方的左右谷蠡王火并,那处在中间的匈奴单于干什么吃去了?

说也奇怪,近年来匈奴境内气候反常,牧草水源不如以往那般盛多,有时候天连降大雪,牲畜死数以成千上万计。不少部落不甘困苦,往往起兵互攻、掠夺牧产牲畜,内乱时有发生。可看今日这情形,却不像夺取牧地牲畜那般简单,右谷蠡王一向自恃为长辈,他就算在单于本人面前也颇为傲慢,如今只怕是反了。

那边伊稚斜一声令下,麾下甲骑迅捷而动,蹄声滚滚。汉使团内一名小童胯下的幼驼受惊而起,出列挡住了匈奴人的去路,引得伊稚斜的近卫怒而举鞭朝小童抽去。未晞正好离得近,趋前一把护住小童。侍卫却不依不饶还要打,未晞急了,用匈奴语大声说:“以左谷蠡王之英名,怎能让手下欺负一个体弱力孱的幼童?”

“住手!”伊稚斜缓缓策马上前,疑惑地打量未晞,这混血女子的匈奴语居然说得极为纯熟。他身后的左大都尉悄悄上来附耳说:“这女子我认得,她常年跟在稽洛大萨满身边,不知怎的又混在秦人堆里。”

匈奴人信奉天地神灵,对萨满极为尊敬。这女子既然是稽洛大萨满的人,伊稚斜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他点点头:“都先带回去罢!”随即领着千余精骑继续追击右谷蠡王。

张骞一行人被伊稚斜的左大将押往北行。路上未晞听到匈奴兵士的言语谈论,似是单于亲率王师到了祁连山一带,他们说话间又夹杂着“月氏人”如何如何,令未晞忧心忡忡。

走到半程入了夜,一轮圆月高高挂起,清辉遍野。左大将手下有人笑说:“今晚月亮这般满,单于和左谷蠡王必定大获全胜。”匈奴人相信月圆之夜是最吉利的时候,月盈则战,月亏则息。

未晞却凝望苍穹良久,若有所思:“今晚天将吞月,可不是个好日子。”

所谓天吞月,乃指月食,无论汉人、匈奴人乃至月氏人西域人,都视之为极不祥之兆,会大大损及帝王首领。左大将离未晞较近,听到这话心里虽打了个突,但他翻眼看了看天,仍然不以为意。

没过多久,天突然暗下。匈奴人慌乱起来,不少人指着天空叫道:“月亏了,月亏了!”

不知何时,天上的满月已变成了弯月,而侵占月亮的阴影仍不断扩大。

左大将心里除了害怕之外,还对未晞多了一份敬畏:“不愧是大萨满身边的人,这女子果然有神灵。”他仿佛如梦惊醒般,连声呵斥众人加快脚程。

不久伊稚斜的人马折回,两批队伍遇上。伊稚斜听了左大将的禀告,凌厉目光扫向未晞,将信将疑:“之前稽洛大萨满也说过今晚不利,劝单于暂时退避,可并未说有天吞月一事。”

左大都尉愤愤嚷着:“我们中了右谷蠡王的计,他指使手下假扮西逃,本人只怕仍在祁连山一带,大单于却是不知晓。”

伊稚斜面色瞬变,回想起自己一路追踪时察觉到的异状,只怕左大都尉之言八九不离十了。他越想越惊:“这么说来,只怕是右谷蠡王他们设下的陷阱!”顿时急起来,大鞭一挥,“快!全军速回大单于处!”

等一行人接近祁连山,便听到山麓里不时传来的隆隆马蹄响,但厮杀却似已接近尾声。平原上驻扎着众多简易毡帐,间中的一顶却极为宽大高耸,自是匈奴单于所在。

张骞使团被带入匈奴营地牢牢看留,大半个时辰无人来过问。营地里气氛怪异,匈奴兵士不断诅咒着月氏人。单于大帐附近更是人影进出频繁,还不时有怒喝骂声传出。

未晞仔细听了一会儿,面色变得煞白无比。原来右谷蠡王不满军臣的统治,联合了犁汙王及属下一些小王起兵造反,自己要当大单于。祁连山的月氏部落原本就对当年稽粥杀月氏王、军臣囚虐纳尔真等事耿耿于怀,这二十多年又饱受右屠耆王、浑邪王以及休屠王的欺压,早就恨意深深,屡次反抗未遂。是以这次右谷蠡王稍一游说,月氏部落就应声而起,一同参与攻击右屠耆王部。等到军臣王师和各部人马赶来,右屠耆王部落早被灭得只剩一堆尸首。

未晞心焦如焚,瞥见前方一个发须花白的老者身影,忙叫道:“稽洛大萨满,我是未晞。”

稽洛转过身来,眯着眼张望许久,示意兵士莫要阻拦。

未晞奔到他身前,关切地问:“大萨满的眼睛怎么了?”

“老了不中用了,否则也不会看不出今晚天要吞月,让大单于遇到危险。”稽洛无奈说着,忽然想起一事,“你不是送你母亲遗骨回故乡么?不留在中原,回来做甚么?”

未晞自小在稽洛身边长大,跟他极为亲近,此刻听他问话,想起自己身在汉地大半年的境遇,一时感觉辛酸无尽,滚滚珠泪盈于眼眶。

稽洛放低声音悄悄说:“月氏人助右谷蠡王造反,要大祸临头了。这次大单于他们绝不会轻饶,等平息了右谷蠡王部,就要带大军杀向祁连山,将月氏部落全数灭了。”

未晞大惊,顾不上自艾自怜,忙擦干眼泪颤声说:“大萨满,帮我救救族人。”稽洛摇头叹气:“难啊。”

不远处张骞和甘父听不到未晞的说话,但见她和匈奴人如此亲近,未免暗暗心惊。甘父愤愤不已:“这女子投靠匈奴,只怕就要将郎中的使命全部告诉匈奴人。”于是取出贴身小弓,在暗处偷偷瞄准。他原是匈奴优秀射手,这一箭下去,未晞必死无疑。

张骞半信半疑,仍是伸手制止了甘父:“慢着,暂且等等看。”

眼见未晞跪下哀求了一阵,稽洛最终勉强点点头,他二人转身没入单于大帐里,甘父心里暗叫可惜,机会稍纵即逝,要杀只能等下次了。

单于庐帐内,各部落王及贵族高官散落立于熊皮大毡四周,神情肃凝。匈奴单于军臣半眯着眼躺在大毡上,男男女女好几个萨满围着他,似乎束手无策。大毡前的地下还滚着血肉模糊的一人,几声惨叫过后,那人便被伊稚斜持刀砍下半条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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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谷蠡王:读音lùlíwáng。

[ii]当时,西域各国以及匈奴都习惯称统一的华夏民族为“秦人”。

[iii]伊稚斜:读音yīzhìch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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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楼
卷一 风起苍原 第一章 月氏后人(3)

伊稚斜手持滴血的刀冷笑:“可黎顿!右谷蠡王的箭头上涂的是你们月氏人的毒药,快将解毒的法子交出来,要不然月氏全族,会在我伊稚斜刀下哀号丧命。”

可黎顿哈哈惨笑:“即便解了军臣所中之毒,你们匈奴人亦不会放过我月氏部族。不怕告知你,这毒是月氏大祭司的秘制,与当年稽粥伤口上的毒一样,是专为月氏人的死敌所备!”伊稚斜听了怒不可遏,又挥刀斩断可黎顿一条腿。

左大都尉跳起来:“大单于,现下就让我带兵去将月氏人灭了,把他们男人的头颅割下,把女人全都赶来做奴隶。”可黎顿刚才腿被砍断时连哼都不哼,硬气无比,但听了这话却全身扭动,口中发出凄厉的叫喊和诅咒。

此刻,稽洛一进帐,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转而投注在他身上,他是匈奴人最崇敬、最神通的大萨满,是大单于疗毒治愈的最后希望。

军臣还剩点儿力气,一脚踢开身边几个没用的萨满,对稽洛说:“大萨满来医治我。”他赤裸的前胸显出黝黑的箭洞小孔,四肢五官也已隐隐发青。

稽洛摇头:“大单于,月氏人的毒,我也没甚么把握,不过我带来一人,倒可试试。”他说着望向未晞,用眼神询问。

未晞已偷偷看过军臣的情形,心中定了一半,点头让稽洛放心。

帐内有人嚷嚷:“这女子来历不明,是甚么人?”

稽洛忙道:“大单于可记得纳尔真之女?”

军臣眯起眼睛打量未晞半晌:“她就是那个有神灵的孩子?”

稽洛点点头,大帐内各王和贵族这才依稀想起来,当年纳尔真娶了汉女缇萦,二人生有一女。那孩子不到半岁就起红魔鬼病,此病一旦得上,人必发高热说胡话,全身起小红点,随后红点变白色脓疮不断溃烂[①]。这可怕的病无人能医,且极易传染人,有时整个部落都未能幸免,是以被称为红魔鬼病。于是匈奴人畏怕无比,便将缇萦母女遗弃于野林中等死。不料半月后,那孩子的红魔鬼病竟然痊愈,母女二人平安回到草原。所有人都被震惊住,认为那孩子有神灵相助,绝非常人。军臣惊疑之下,将缇萦母女交与大萨满,未晞得以跟在稽洛身边长大,除了母亲淳于氏的家传医学外,连萨满的本事亦学透知尽。

未晞跪到军臣面前,鼓起勇气大声说:“我能治好大单于,只求大单于饶恕我的族人。未晞在此用性命起誓,日后月氏人定安居祁连,不再反叛大单于。”

可黎顿原是纳尔真的手下,月氏人尊敬的首领之一,此次本以为能借助右谷蠡王等人的势力一举击溃军臣王师,不料功败垂成,还几乎搭上全族人的性命。如今看到未晞卑微匍匐跪着的样子,他更是难过悔恨万分:“是可黎顿无能,让公主受到这般屈辱。”

军臣冷笑几声:“我灭月氏人如同灭獐群那般容易,你一个女子胆子倒是大,敢跟我谈交换条件。”他虽然虚弱已极,但双目外翻的精光依然闪闪迫人。

未晞在他的注视下不敢抬头,但又不能退却,只好硬起脖子一字一句道:“未晞只愿与族人同生共死。”

良久,军臣终于让步:“好,你来治。除了可黎顿的部落,我饶其他月氏人不死。”

接下来的半个月,未晞施展出浑身解数,以药草压制、放血稀释等手段去除毒性,就连汉地的针灸法、胡地的火焙法都尽数用上,军臣的情形这才渐渐好起来,稽洛吊起的心也终于放落。

又过数日,未晞再次鼓起勇气央求军臣:“如今大单于已近痊愈,还请遵守之前的诺言,放过我的族人。”

此时正在焙炙疗程,军臣全身赤裸不着一物,他半抬起身子,眯眼看向未晞。

未晞涨红了脸低下头,转瞬间却被一股大力扳倒在熊皮大毡上,军臣散着热气的身躯随即压下来。她急得奋力挣扎,却听耳边军臣说了一句:“还要不要我饶恕你的族人?”

她瞬间僵住停下反抗,泪水却如泉涌出。身上的迫力已浑然不觉,朦胧泪眼自军臣冒着热气的肩头望出去,仿佛穿透千里之外。那多情又绝情的汉家郎啊,此生已无缘再相见……

军臣毒解痊愈,果然饶恕了月氏人,只杀了右谷蠡王、犁汙王以及可黎顿等叛变首领及其部落。原右屠耆王已死,部落被灭,军臣便提立次子图泽为新的右屠耆王,统治匈奴右地。

随后,张骞等人被军臣招去询问时,看见未晞靠坐在单于身旁,也只道她已投入军臣的怀抱,必定告密。直到未晞低声开口替他们求情请军臣放行,张骞和甘父方大感意外。

不料军臣却说:“大月氏地处我匈奴之北,汉廷怎能往那里出使?反之若我派人出使南越,汉廷可会让大匈奴的使者经过?”于是将使团众人尽数扣留,强迫他们分散到各部落替匈奴众王贵族劳作牧畜,只留张骞和甘父在单于庭,并选取匈奴女子配与他们为妻。

军臣贪恋未晞美色,纳其为阏氏,便有谄媚者进言:“大单于得有神灵的女子为阏氏,是吉祥征兆。”军臣听了甚为高兴,于是立未晞为颛渠阏氏[②],意寓尊贵吉祥。

解了族人之危,可自己却被军臣收为禁脔,未晞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再加上她现在的情形……未晞忽然感到胃里一阵翻滚,俯身就呕。

稽洛赶紧扶着她走到湖边,“你如今已是单于阏氏,这个样子暂且忍一忍,千万莫让旁人瞧见了。”

匈奴人为保种姓纯正,除了收继婚外,还有“杀首子”的习俗[③]。未晞明白稽洛对自己百般维护,心里又感激又害怕。

稽洛看看左右无人,便低声问:“孩子父亲是何人?”

这话勾起未晞心中的回忆,既甜蜜又伤心。她摇摇头,哽咽低语:“如今已不必再提。”

稽洛叹气离开。

未晞发了一会儿呆,转身却蓦然瞧见伊稚斜正静坐在几步外的大石后冷冷地看着她,方才的话只怕一字不漏全到了人家耳朵里。

伊稚斜起身欲走,未晞这才恍如梦醒,快步上前拉住他的衣袍:“方才的话,求左谷蠡王……”

伊稚斜面上神色复杂:“能被我伊稚斜看上的女人不多,你很有勇气,可惜却做了大单于的阏氏。”他一节一节掰开未晞的手指,“挛鞮家族的血统须得保持纯正,你最好求天神庇佑自己生下的是女娃,若是男娃……”

伊稚斜没有说完便转身离去。

未晞提心吊胆,天天向上苍祈拜,终于在七个月后的秋天,如愿以偿生下一个女儿。

已过中年的军臣欣喜若狂,他几个阏氏所出全是儿子,是以他对现下这个唯一的小女儿爱如珍宝。

说来也奇,未晞生产那日,天上有满月大如圆盘,自午后起便一直高悬于祁连山脊。直到隔天清早未晞把孩子生出来,不寻常的圆月这才缓缓落下。匈奴人以为又是神迹,只道祁连山神专程赐给匈奴一位受神灵庇护的居次[④]。

军臣同样也深信不疑,并以此为号,称女儿挛鞮月为——祁连居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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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其实就是后世的天花病,史上淳于家的医术基本已代表汉初最高水平。

[②]颛(zhuān)渠阏氏见于《汉书》,身份似乎较大阏氏更为尊贵。

[③]出自《汉书·元后传》:“羌胡尚杀首子,以荡肠正世。”匈奴人对未婚和婚外性行为宽容,但对出嫁到本家族的女子所生的第一个孩子,在不能确定其生父是否是本家族成员的情况下,一般的处理方式是杀掉以免后患。

[④]居次:匈奴人对单于女儿的尊称,相当于汉人的“公主”之意。
c
cattywh
6 楼
貌似这个版很冷清,有人在看吗?
m
maoboli
7 楼
我在看呀。MM好棒!厨艺高,还是个美女作家。好棒好棒!

在哪里可以继续读啊?

【 在 cattywh (红菱艳·新的生活新的人生) 的大作中提到: 】
: 貌似这个版很冷清,有人在看吗?
c
cattywh
8 楼
这里就可以看啊,我会继续更新的。简书上也有。
全本的就只有国内买了。。。
谢谢mm

【 在 maoboli (良月) 的大作中提到: 】
: 我在看呀。MM好棒!厨艺高,还是个美女作家。好棒好棒!
: 在哪里可以继续读啊?
m
maoboli
9 楼
板凳坐等 :)
华人上也有个MM在连载小说,很热闹的

【 在 cattywh (红菱艳·新的生活新的人生) 的大作中提到: 】
: 这里就可以看啊,我会继续更新的。简书上也有。
: 全本的就只有国内买了。。。
: 谢谢mm
c
cattywh
10 楼
华人的连载是在哪个版阿?那边好乱,找不到

【 在 maoboli (良月) 的大作中提到: 】
板凳坐等 :)
华人上也有个MM在连载小说,很热闹的
c
cigar00
11 楼
文本不错!
这一段历史很值得写。
u
usual
12 楼
欢迎好作品!这个版虽然冷清,潜水的读者总是有。

【 在 cattywh (红菱艳·新的生活新的人生) 的大作中提到: 】
: 貌似这个版很冷清,有人在看吗?
l
laoafei
13 楼
霍去病本身的人物性格特质是骄狂。而这种性格一般人不太赞成。作为主角的话,这个会妨碍读者代入。如何为他的性格合理化就是一个关键问题了。
v
vuse
14 楼
太赞了,还没看, 先顶。 mm小说最后给出战神突然去世的原因了吗?(yes or no, 不用剧透)
【 在 cattywh (红菱艳·新的生活新的人生) 的大作中提到: 】
: 大家好,我耗费了8年的新作长篇历史传奇小说《汉月天骄》开始网上连载了。
: 《汉月天骄》是关于汉代军事天才,民族英雄霍去病的历史传奇。
: 匈奴未灭,无以家为!天之骄子霍去病!不败战神!一代名将!
: 以霍去病为首的一代汉家儿郎,为民族抛头颅,洒热血,驰骋沙场,反击外虏,创造了
: 一个又一个战争奇迹, 缔造了中国历史长河中至今仍为汉族骄傲自豪的、那一段波澜
: 壮阔的历史画卷。
: 小说的时间跨度主要在西汉中期、汉朝对匈奴正义反击战的那一段历史,主线围绕霍去
: 病六次出击匈奴的战役前后发生在匈奴、汉朝、以及月氏等部落之间的一系列故事,将
: 霍去病短暂而辉煌的一生正面地表现出来。
: 小说把关键重大历史事件自然巧妙的融入到故事中:张骞两次出使大月氏,匈奴内战和
: ...................
c
cattywh
15 楼
卷一 风起苍原 第二章 祁连居次(1)

草原上的牧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

汉廷再没有遣公主入匈奴和亲。其实有无公主并不重要,匈奴要的是和亲带来的丰饶物资和进贡,以及开放的关市能获取北地缺乏的矿产、丝帛等物。以往只要汉廷的物品运送稍一滞后,或数目有所短缺,匈奴必举兵犯境,杀掠示警。

可如今,汉廷非但不再送公主和亲,还使计佯装有关市商人献城,诱骗军臣领兵至马邑,欲设伏击杀。昔年赵将李牧使过同样的计谋“大纵畜牧,人民满野”,从而重创匈奴,以致其十余年内不敢近边。但汉廷这次谋战却因布围时牲畜遍野无人放牧,令军臣起了疑心,最后以失败告终。

此后,军臣恼恨至极,绝了和亲之约,常令各部攻盗路塞、杀掠汉民、虏夺物畜。

未晞成为阏氏的第十年夏季,适逢匈奴五月龙祠[i],各王诸长率部大会于茏城,祭天
地鬼神、商议重要事务。

祭天神坛上,燃起的焰火将黑夜映得半明半晦。单于和各王、萨满围绕一周,紧盯着祭坛上方陷入半迷离状的雪肤女子。未晞医术高明、能测天象,加上小时候得红魔鬼病不死,早被匈奴人视为神明派来的贵人。稽洛双眼衰盲后,便由她掌控大萨满的祭祀、预示吉凶等事务。

良久,未晞双手抱胸低喃着转身,缓缓睁眼望着身周众多期待的面孔,“天神不再庇佑我大匈奴,今冬,大雪会将我们的牛羊覆盖,狂风会将我们的帐帘高高吹起,大匈奴的子民将会在饥饿寒冷中度过严冬!”

军臣和伊稚斜眯起了双眼,各王族长则议论纷纷。有人狂叫道:“便等秋天,我们集合人马攻去汉地、去秦人那里多抢些食物牲畜!”

“万万不可!”未晞高声制止,抬头望向天际,“天神已偏向了秦人,还赐予他们两名骄子。若我们继续到汉地杀掠、惹怒秦人,不久之后,他们会捣毁大匈奴所有的祭天圣地,将我们从水草丰茂的草原赶走,赶到苦寒的漠北,甚至极远的西北荒凉之地!”

北地几处祭天圣地,一在茏城,一在河西休屠城,但最要紧的那处,当数位于漠北的匈奴挛鞮氏等贵部的发源地——狼居胥山。

听闻萨满预言竟是如此,底下不由得骚乱起来。众王神情激动,心中不服却不敢向未晞怒言。只因匈奴人十分尊崇萨满,未晞身兼单于阏氏和萨满两种身份,其地位比单于正妻大阏氏却是高出许多,众人纵有怨言,亦不敢有所冒犯。

军臣一言不发,伊稚斜却忍不住跳起:“颛渠阏氏不要为秦人说话!秦人哪里有什么骄子?莫非便是那个‘飞将军’李广?下次让我伊稚斜去会会他!”

未晞不置可否,只直直望着军臣。

军臣用锐利的目光盯了未晞许久,忽然大手一挥:“好了!大匈奴子民若缺少物食,自然要去汉地、去秦人那里抢。既然颛渠阏氏占出不祥,我们须小心谨慎些,日后若再遇到那汉之飞将军,大伙儿便集中兵力对付他!”

这些年来匈奴已是天灾不断,许多部落物畜匮乏,即便南下掠夺汉边也无济于事。不时有部落相互争夺水草牧地,败者往往怨恨远离,甚至南下投汉,其中不乏相国、都尉等显要。[ii]

若是十年前,匈奴再次集合大军南攻汉廷倒也不是难事,但而今军臣年逾五十,已过了大好壮年,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其雄心壮志也被消磨得所剩无几。匈奴各王、贵氏部落只能自己零散出击,多在汉地稼实畜肥的秋收时节去掠夺一番。其中以左谷蠡王伊稚斜发兵次数最频繁,掠夺的物畜民众也最多。原本伊稚斜骠勇的声望就仅在军臣之下,如今他更是威名远播。

祭祀完后,大伙儿歌舞骑猎,一片欢祥,之前问卜的阴霾渐渐消散。这日,营地里却掀起了一阵小小的喧哗,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被扭绑到右屠耆王图泽的跟前。

“这秦人小子偷吃祭祀剩下的牛羊,被我们抓到,他还偷了右屠耆王的腰刀。”

少年涨红了脸大声分辩:“我并未偷,那刀是捡的。”匈奴人的随身腰刀不足一尺,平日用来割肉吃。少年饿了两日,捡到这把镶着宝石黄金的短刀正好拿来割肉果腹,却来不及细想。

图泽斜眼看去,那少年十七八岁年纪,浓眉虎眼,肤色黝黑:“他是谁的奴隶?”

手下人说:“这小子倒不是谁的奴隶,他叫赵二狗,以前一直在丘林部的哈伍家,自从上次丘林部和人争夺牧地,哈伍被杀死,他就流浪到这儿来了。”

图泽一听这小子并无主人,凶狠之色瞬间漫上眉睫:“敢偷我的腰刀,给我杀了!”[
iii]

数把明晃晃的利刀举起,闪晃着赵二狗的双眼。一声娇娇脆脆的“图泽阿兄,这人犯了何罪?”,把他从鬼门关口拉了回来。赵二狗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一张雪白流光的小脸瞬间闪入瞳底,竟比颈前刀芒更为耀眼。

-----------------------------------------

[i]古代匈奴单于大会龙城,祭祀天地鬼神。《后汉书·南匈奴传》:“两骨都侯颇觉
其意,会五月龙祠,因白单于。”李贤注:“《前书》曰:‘匈奴法,岁正月诸长小会单于庭祠,五月大会龙城,祭其先天地鬼神,八月大会蹛林,课校人畜计。’”

[ii]元光四年(前131年)匈奴相赵信,元光六年(前129年)都尉乐,元朔二年(前
127年)匈奴相月氏、猛分别降汉。

[iii]匈奴内部,对于有主的奴隶,生死权在其主人。若无主的奴隶,被人欺负或杀害
则无匈奴刑法保护。
c
cattywh
16 楼
嗯,写了

【 在 vuse (vuse) 的大作中提到: 】
: 太赞了,还没看, 先顶。 mm小说最后给出战神突然去世的原因了吗?(yes or no,
: 不用剧透)
m
mtroki
17 楼
啥时候能上qq阅读? 刚搜了,说是正在采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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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写了
c
cattywh
18 楼
《汉月天骄》不败战神霍去病 卷一 风起苍原
第二章 祁连居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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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约莫十岁的女童,在众人簇拥下笑得眉眼弯弯。

一旁匈奴兵士看赵二狗目不转睛瞧着女童,便狠狠扇他一个嘴巴:“那是尊贵的祁连居次,你这贱奴还不低下头?”

军臣的笑声传来:“月歌这孩子就会大惊小怪,图泽不过处理一个卑贱的秦奴,有何好问?”匈奴人叫幼童名时总爱在其后加个尾音,相当于汉人的“儿”字,于是“月歌”便成了挛鞮月的小名。

“当然不一样!”月歌人虽小,却振振有词,“大单于说过我们处事须赏罚公平,如此各部落才能信服。何况这人并非奴隶,今日图泽阿兄说杀便杀,那以后大伙儿也照着样子,岂不乱了法度?”

军臣点点头,转顾四周:“呼衍王不在,那於单[i]来说说,这秦人今天犯的罪,该如
何处罚?”匈奴贵姓呼衍氏主刑法,但军臣这次点名让左屠耆王於单来判,倒有考核单于继承人的意味。

於单不顾图泽瞪过来的目光,大声说:“此人并未用腰刀伤人,只是偷了来割肉吃。按我们匈奴人的规矩,盗窃者当被罚至被盗人部落内当奴隶,并没入一切财物。至于偷吃祭牲,当鞭打五十。”[ii]

除了图泽,其余人都称赞於单判决得公正合理。军臣离开后,於单面带歉意拍上图泽肩头:“都是兄弟,莫往心里去。”

图泽冷笑一声避开,语中带刺:“不敢,日后左屠耆王可是要当大单于的。”

图泽素来与於单不睦,月歌不想弄得二人矛盾加剧,忙好言劝和:“图泽阿兄,都是月歌不好,你要生气便用鞭子打月歌罢。”

她是军臣的掌上明珠、匈奴人尊崇的祁连居次,图泽哪敢打她?只能恨恨举鞭抽了赵二狗一记,转眼瞧见月歌背地里吐了吐舌头,于是倒转鞭头递过去:“你来打!”

月歌只好硬着头皮接过鞭子,结结实实打在赵二狗身上。她虽人小力弱,但鞭上的硬刺仍将赵二狗刮得血痕满布。

过后,月歌抚着酸痛的右臂回返穹庐,刚入内,便见母亲板着脸在等她。

未晞淡淡说:“伸出手来。”

月歌还道母亲要给自己拿捏,不料下一刻掌心却迎来火辣辣的两记,已被母亲用板条狠狠抽中。

“平日是怎么教你的?你身为半个汉地人,怎可去欺负自己的同族?”

月歌痛得边跳边哭:“我并未欺负汉人。”当下将事情经过大略说了一遍,未晞的脸色这才由阴转晴。

月歌偎在母亲怀里轻声说:“我知道阿母一直在帮着汉地人,我最听阿母的话了。”她贴上未晞的耳朵悄悄问,“张先生是不是被阿母送走了?”

未晞方才由茏城外回转,正是趁着祭祀之机偷偷将张骞和甘父乔装送离。她瞪了女儿一眼,这妮子人小鬼大,什么都瞒不过:“不准告诉大单于。”

“不说不说。”月歌笑嘻嘻地,随即又皱起了小脸,“只是张先生一走,日后再无人来教月歌了。那个中行说丈人[iii],总乱讲些汉地的坏话,更别提会教月歌甚么东西了
。他还说,阿母是单于阏氏,就该一心一意帮助大单于,不该对秦人再存有同情。”

未晞脸色一沉,宦官中行说,文帝时随公主和亲来到北地后立刻投降匈奴,这倒也罢了,他不断撺掇单于向汉境进犯、杀掠吏民,为了一己私怨,极尽损汉危汉之事。

未晞望向月歌,女儿年岁渐长,开始懂事了,于是叫她坐好,将此前种种说与她听。末了又道:“你外祖母出身中原临淄大族,外祖父是月氏王子,你体内流淌着月氏和汉地人的血,你须谨记,切莫忘本,学中行说那样出卖自己的同族。”

月歌人虽聪明,仍处稚龄,母亲的话让她有些明了又存着许多疑惑,她低声嘟囔一句:“那我是大单于的女儿,身上也流着大匈奴挛鞮氏的血……”眼见母亲面色瞬变,她忙闭嘴乖乖道,“月歌牢记阿母之言,断不会忘了自己是汉和月氏的后人。”

出得帐来,月歌想起一事,暗叫不好。图泽阿兄心胸狭隘,赵二狗落到他手里,定是凶多吉少。她速驰至图泽的营帐附近,正好瞧见图泽两个手下揪着赵二狗朝林里拖。

月歌上前将他们拦住:“这奴隶我要了。”

两个亲信正是奉了图泽之命来杀赵二狗,没想到却碰上了月歌要人,二人不禁面有难色。

“不过一个奴隶而已,难道还要我亲自去找右屠耆王?”月歌小脸一板,吓得两个亲信唯唯诺诺。祁连居次深受单于宠爱,连右屠耆王都不敢得罪她,他们两个又不是活腻了。二人对着绝尘而去的月歌,暗暗叫苦。

此时适逢夏季,牲畜不宜配种,需将羝羊牂羊[iv]分离,月歌便趁机遣赵二狗到北海[v]放牧羝羊,避开图泽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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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於单:读音yū chán。

[ii]《史记·匈奴列传》:“其法,拔刃尺者死,坐盗者没入其家;有罪小者轧,大者死。”于凌、李焕青、刘举在《匈奴刑法新解——兼论秦汉时期匈奴法律的立法目的与特点》中认为:“刃尺”是不足汉代一尺的短剑、铜刀、铁刀,即匈奴人随身携带的用来宰杀牛羊、割取熟肉的腰刀,属于于生活必备的刀剑。对以此种刀剑伤人者,处以极刑。

[iii]汉代时称老者为丈人。

[iv]羝(dī)羊:公羊。牂(zāng)羊:母羊。

[v]北海:史记和汉书中的北海指的是现今的贝加尔湖。《汉书·苏武传》:“乃徒武
北海无人处。”清呆顾炎武《千官》诗:“千官白服皆臣子,孰似苏生北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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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ttywh
19 楼
卷一 风起苍原 第二章 祁连居次(3)

上一章 祁连居次(2) 下一章 惊变结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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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祠过后,单于和诸王返回各自领地,萨满们则留在茏城继续祭天祈福,一直到初秋时分。

这日天高气爽,不知道谁颤抖着大叫了一声:“汉军来了?!”

远处蹄声隆隆,似有近千骑狂风骤雨般驰来。留在茏城的匈奴人马不足千数,且毫无准备,萨满们慌乱得大叫:“速撤速撤!”

稽洛和未晞母女带着亲随快马驰出近十里,这才回身遥望浓烟滚滚而起的茏城。

月歌紧紧靠着未晞:“阿母,秦人能有这般厉害?他们像是骑了天神的马飞过来一样,领头的将军是谁?”

未晞不答,望着远处轻声问:“天神的指示,这么快就开始了?”

“那便是天神赐给秦人的骄子?!”稽洛虽然目不能视,心中却莫名地起了极大的恐慌,天神啊,你不再庇佑大匈奴了么?为何让秦人插上翅膀飞过来捣毁大匈奴的圣地?

这回汉匈秋战,军臣因久慕李广的威名,倾主力将之生擒,只是最终仍被他逃掉。谁都没料到萨满的预言这么快就变成了现实——汉将卫青突发奇兵奔袭到茏城杀了数百守兵和一批没来得及撤退的萨满,还捣毁了祭天圣地。匈奴人无不又恨又怕,入冬后便数次盗边报复,隔年秋更集结两万骑攻入辽西,杀太守、屠掠三千余人。

汉廷遂重新启用李广为太守坐镇右北平,匈奴人领教过他的神箭,不敢入右北平,转而攻向渔阳、雁门数次,各杀掠千余人。月歌十一岁那年冬,汉廷又使卫青将三万骑出雁门,这次更有数千匈奴人被斩首。

经此几创,匈奴上层权贵意见纷呈,有人提议集结大军报复,给秦人尝个厉害;以左屠耆王於单为首的缓和派却坚持近年匈奴内乱频频,先安顿好各部矛盾、修养发展牧畜才是首要之机。於单的仁爱忠厚之名早已传遍草原,但匈奴人历来勇斗好胜,不少王族贵氏都将於单的仁爱视为孱弱,他的威名反倒不如其叔父左谷蠡王伊稚斜。

一时间,各王权贵们分成两派争论不休。军臣原本也想出口恶气,无奈身体有恙挪动不得,遂暂不举兵,只遣於单以单于继承人的身份,代自己到各部巡视。未晞携月歌一同前往,直至河西。

居延水一带水草丰美,原为祁连山月氏部落的牧地,数月前却被匈奴折兰[i]、卢胡二
部强行占去。月氏众多部落首领前来诉怨,未晞自然是向着族人。於单看在未晞面上,将折兰、卢胡二王狠斥一通,勒令他们将牧地让还。

折兰、卢胡王等人愤愤退出帐外,正好遇上月歌领着张骞等人经过。事隔一年多,张骞等从大月氏返汉,取祁连山南道,不想却被羌人截获送到匈奴人手里。

“阿爸,她是谁?我要娶她做阏氏。”

折兰王忙拉住看得眼睛发直的儿子:“莫要做梦了,她便是祁连居次!日后不是嫁入呼衍氏,就是嫁入须卜氏,哪里能轮到我们这些小王部落?”[ii]

折兰王之子心有不甘:“三大贵氏又不是天生高人一等,是当初扶助冒顿大单于夺位才被尊成贵氏的。阿爸,他们可以,你难道就不可以?”

因为儿子的话,折兰王心中波澜翻滚,那些深藏已久的怨恨、贪欲,从心海深处如蔓藤般延探出来。

张骞一行被继续扣留在匈奴。待未晞问及他此行状况,张骞却说大月氏人如今尊王妃为女王,在地肥寇少的伊列水流域安居乐业,似乎已无报复匈奴的心思。张骞从大月氏抵达大夏,一直没弄清大月氏的真实意图。未晞听后,默然远眺,沉思不已。

到了月歌十三岁那年,汉将卫青再度出击,大败地处匈奴右地的白羊、楼烦二王,夺取收复了水草丰美的河南地。军臣闻报后怒急攻心,竟然一病不起,且数月过去,身体愈见衰弱。

入冬时分,军臣已处在弥留之际,各王诸长往来频繁,王庭颇为混乱。未晞料定机会大好,便暗暗吩咐月歌将张骞送回汉地。

“阿母说要确保先生安全到达汉边境,月歌这次恐怕要十多天才能回返。”此时月歌坐在一处偏僻的穹庐前低声自语。那里面平日住着个又聋又哑的老牧羊人,许久之前便成了月歌倾诉难言之隐的对象。

月歌自言自语良久,忽而叹气:“老这样帮秦人,我心中觉得对不起匈奴,毕竟我是大单于之女、匈奴的祁连居次。这些话跟阿母不能讲说,跟其他人也不能讲。幸亏还有丈人你,每次对你讲完,我便不再苦闷了。”

她笑盈盈掀开帐朝内望去,里面哪里有老牧羊人的身影?只有赵二狗抱膝坐地,一瞬不瞬盯着她。

月歌跳起来:“你怎会在此?你都听到了?”脑中急速回想,方才她似乎已将自己和母亲这些年的老底都给揭了。

谁会料到赵二狗早就随着羊群从北海迁回王庭?因时常遭受其他匈奴人的欺侮,他一直和老牧羊人住在一起。

月歌涨红了脸,低声嚷道:“你将方才听到的话烂在肚子里,不准说给旁人听。否则……否则我割了你的舌头!”

赵二狗连忙点头,脸上却是一片泰然。这位小居次不同于其他匈奴贵人,任她此番张牙舞爪,却是半点威胁也没有。

月歌瞧见他的神色更是气恼,暗想此人是决计不能留了。她眼珠一转,换上贼兮兮的笑脸:“出来,跟我走!”

赵二狗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硬着头皮跟她来到庐帐内。

月歌低声吩咐几句,须臾便有亲卫送入衣帽刀具等物。她示意赵二狗换掉身上衣衫,自己到帐外等候,少顷回转时,果然见他已穿戴停妥。

数年过去,原先的瘦弱少年已变得高大挺拔。月歌围着眼前的壮硕青年转了几圈,啧啧暗赞:“再配上把刀,颇有於单阿兄年轻时的气势。”

出了穹庐,月歌又令手下给赵二狗牵了匹好马。

赵二狗忐忑不安地跟着,忽听她在前头问:“你是汉地哪里人?怎会流落到匈奴境内?”

“小人乃是秦地九原人,因早年匈奴劫掠汉边,父母惨死,我与叔父被掳后逃走,就一直流浪在北地。”他声音颇为僵硬,想来已被触及伤心往事。

月歌呆了呆,脱口又问:“你叔父如今在何处?”

身后一片沉默,良久才传来赵二狗艰涩的声音:“我十三岁那年,叔父因抢了几头羊果腹,被匈奴人杀死了。”

月歌心里一阵难过:“你还有无亲人?可愿回到汉地?”

赵二狗猛然勒马,跳下来跪在月歌面前,激动地喊:“愿意!自然愿意!若能回汉地,我愿来生变作牛马报答居次大恩。”

月歌哑然失笑:“我要你变牛马做什么……”自己此番存有私心,可并非纯粹助人。她侧着头想了想:“报恩一事先记下,等日后我想到再说,到时你莫要忘记才好。”

赵二狗心里却暗道,此去天南地北,鬼才会再碰上。

这边张骞得了未晞知会,一家老少及甘父早已收拾妥当,于深夜随月歌悄悄离开王庭往西南直下。

有月歌随行,路上倒是通行无阻。匈奴人一见是祁连居次,哪还敢多问半句?几人一夜未停,天明时已驰离了匈奴王庭百余里。

月歌和张骞长子都不过十三四岁年纪,正是长身体之际,挨了一晚早已困顿不堪。一行人就地停下歇息,月歌裹了张软毡倒头便睡。

张骞对着作亲卫打扮的赵二狗暗暗打量数眼,探询问道:“这位郎君是秦人?还未请教姓名。”

“小人姓赵,名叫……”赵二狗支吾着,他父叔皆亡,自己总不能顶着二狗这贱名一世。他犹豫思索一瞬后,双眉倏扬,声如鸣钟:“小人名叫赵、破、奴!”

而月歌才睡没多久,便被耳际传来的马蹄声、吵闹声惊醒。她翻身抬头,却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数十名匈奴人将自己这方人众圈围起来,甘父和赵二狗,也就是赵破奴,正与他们高声理论。

“何事争吵?”她揉着眼睛走过去。

为首那人乍一见她,豆眼骤然闪出青光,猥獕不堪:“原来是祁连居次,两年未见,长得更美了。”说着欺身上前,毛手居然探向她肩头。

月歌怒不可遏,扬手便是一记马鞭抽下,那人脸上登时血痕显现。她依稀认得这狂徒是折兰王之子,却不想他如此胆大妄为。“小小部落王之子也敢来冒犯我?即刻滚开,我便饶你一次,不向大单于禀告此事。”

折兰王子不甘心欲上前,却被一干手下死死拉住:“王子何必急在一时,等过几日大事落定,还怕她跑了不成?”他们的依稀低语钻入耳里,月歌心下犯疑,待要发问,折兰王子人众已恨恨上马,呼啸而去。

再驰一日,草原渐隐,沙地丘陵显现。

月歌在马上心神不宁,翻来覆去思忖那些人的话。忽听得甘父出言示警:“后方有人马追至,约十骑。”转头望去,身后极目处果然有黑影点点,伴着黄沙飘腾,飞速驰来。甘父和赵破奴当即取出弓箭严阵以待,并让众人掩在马后。

那些匈奴人臂上弯弓大张,明显有备而来。滚滚蹄声中,纷飞箭雨射至,全冲向甘父和赵破奴。他二人慌忙滚身躲过,爬起来迅捷反击。

甘父一口气将三四人射下马,余下的匈奴人受惊,转而把目标瞄向另一方,乱箭向张骞一家射去。

张骞幼子年方七岁,被利箭穿心而过,当即不能活了。张骞之胡妻抱着幼子尸身大哭不止。月歌奔来挡在张妻身前,反手两箭,将冲在最前头的匈奴人射落下马。余下的匈奴人慌忙收了弓箭惊呼:“折兰王子有交代,莫伤了祁连居次。”

甘父运箭如飞,箭箭夺命。匈奴人没料到张骞一行内有如此高手,等回过神来,十数人已几近毙命,只余下和赵破奴缠斗在一起的两名部勇。他二人见势不妙拔腿欲跑,一人被月歌甩出的套马索死死勒住脖颈,另一人则惨呼着血溅于赵破奴刀下。

月歌抽出腰刀架在那人脖子上逼问:“你们到单于庭所谋何事?”

那人起初不肯开口,待月歌收紧绳索,他才大叫:“我如何得知?只晓得折兰王令大伙儿备齐刀弓开赴王庭。就连卢胡部、遫濮部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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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折兰:读音shé lán。

[ii]《史记·匈奴列传》:“呼衍氏、兰氏,其后有须卜氏,此三姓其贵种也。”单于之女大多嫁入贵氏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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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月天骄》不败战神霍去病 卷一 风起苍原 第三章 惊变结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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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歌越想越不安,眼见离汉境不远,便对张骞说:“我总觉得事情不大对,须得回返王庭,怕是不能亲自送先生到汉地了。”随后从腰间解下黄金牌饰交与赵破奴,“若再遇到匈奴人阻拦,凭此信物当可平安通行。你便替我将先生平安送回汉地罢。”

张骞强忍丧子之痛,偕妻子甘父一同下拜:“骞得阏氏和居次屡屡相救,大恩刻骨铭记,归汉后必将阏氏和居次大德之举禀奏天子。”

月歌在马上回首挥臂,掉头而去。返程一路狂驰,回到王庭已是第二日夜幕落下。

她留了心眼,不惊动任何人,悄悄摸到未晞庐帐旁。帐门外的亲卫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却是几名面生的武士。她趴在毡壁听一会儿,确定母亲不在其内,便蹑手蹑脚转去单于大帐,轻车熟路地绕到帐后阴处。平日她和阿弟顽皮胡闹留下的壁洞,此时大派用场。

月歌扒开壁绒朝里偷觑,大毡上军臣正昏睡不醒,母亲跪坐一侧,任凭身前的魁伟男子如何低声劝说,她只是一味沉默摇头。忽然帐里一人尖声道:“颛渠阏氏历来不与匈奴同心,左谷蠡王无须再多费口舌。”声音苍老尖细,一听便知是宦官中行说。

未晞冷颜怒斥:“中行说,你平日花言巧语祸乱汉匈之和,如今更来背叛大单于。还有你伊稚斜,竟趁着大单于病重,起兵谋叛。於单才是大单于指定的继承人,受天神庇佑。你如此作为,就不怕犯了神怒?”

中行说却嗤之以鼻,出言反驳:“大单于这些年来早已被你哄骗得蒙了眼睛,这才让软弱的汉人反过来出兵作乱。再让於单这样的无能之辈当大单于,匈奴气数必消。我中行说只效忠于匈奴的大英雄,如今左谷蠡王勇武彪健,草原上谁人不服?”

此时,军臣发一声轻咳,倏然睁开眼,浑浊的眸光透着犀利,在伊稚斜等人身上缓缓扫过。他转头拉住未晞:“於单在哪里?”

未晞说:“左屠耆王及部下还未到王庭。”

“传卫兵进来。”

未晞还未搭话,卢胡王和折兰王却已持刀而入:“大单于的亲卫及王师已被我们杀的杀、囚的囚,如今左谷蠡王声望、实力远胜于於单,还请大单于更改继位人选。”

“好,果然是我的好二弟!”军臣怒极,不顾身体虚弱,挣扎爬起,颤颤巍巍抽刀欲砍伊稚斜。

折兰王抢前一步挡在伊稚斜前头,面对军臣的攻击,他也只敢架刀自保。混乱中,伊稚斜伸手在折兰王后心猛然一推,折兰王收不住脚,连人带刀扑在军臣身上,霎时血溅大毡。

月歌在帐外目睹这一切,惊骇欲呼,却被人从后死死按住口鼻。来人在她耳边低语:“居次莫要出声。”月歌茫然转头,发觉是稽洛手下的萨满虞涂,便停止了挣扎。

帐内,未晞嘶声尖叫。一个小小的身影忽地从门外冲入:“阿母、阿母!”那是未晞和军臣不足七岁的幼子。卢胡王靠帐门最近,没等看清是谁便横刀挥去,当即将那孩子拦腰截成两段。

“不……”未晞哀恸欲绝,瘫坐于地如被雷击,继而放声恸哭。

伊稚斜等人也惊呆住,此时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军臣虽未死绝,但已倒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折兰王爬起来叫道:“横竖已经是谋叛,不如把大单于杀了。”转过锋刃欲往军臣身上多补一刀。未晞下意识伸手去挡,寒芒过处,她半条小臂随刀锋而落……

月歌睁大眼睛看着帐内血腥的一幕幕,脑子一片空白。直到被虞涂拖离,她仍茫乱张开双手往空中挥抓,仿佛此举便能解去父母之危。夜幕中,帐内军臣和未晞的惨叫相继起落,之后再无声息。

回到稽洛庐帐内,虞涂放下月歌,颤声向稽洛禀告:“果然不出大萨满所料,大单于方才已被中行说和伊稚斜谋害了。”

这时月歌已哭不出声,扑到稽洛怀里凄叫嘶喊:“稽洛大萨满,我阿母、阿爸都死了,还有我阿弟,被他们砍断了腰……”悲至极处,她喉咙里发出几近嘶哑的吼叫,仿佛濒死挣扎的小兽。

稽洛浑身大震:“伊稚斜当真心狠手辣,天神必将惩罚于他。”对于匈奴人来说,萨满便是尊贵的天神使者,他没想到伊稚斜竟然毫无顾忌,居然敢杀未晞。

“伊稚斜的人定在外面搜寻你,快涂上这个,骑马去东边找於单。”稽洛掏了一坨萨满涂脸的油彩,直往月歌面颈手臂上招呼。几番糊抹,月歌转眼间改头换面,变成了个满脸菜色的瘦小少年,若非细看,旁人决计想不到她就是那个雪肤如玉的祁连居次。

月歌浑浑噩噩,和随从趁乱一路东驰,于半途寻到正往王庭赶来的於单及其部下,她这才如见救星,猛然冲上前抱住於单放声大哭不止。

待随从将详情道尽,於单目眦欲裂,抽出腰刀面向王庭的方向跪行良久,仰天恸声悲吼。

其部众亦纷纷下马,他们用刀剑在自己脸上割开数道裂口,任由淋漓的鲜血和眼泪并流而落。[i]

“誓要灭了伊稚斜和折兰,用他们的鲜血、头颅祭祀大单于!”

苍茫大地上震天的哭号声,仿佛野兽的凄吼怒哮,随风呜咽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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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草原帝国》[法]勒内·格鲁塞/著:在悼念死者时,斯基泰人和匈奴人用小刀把脸划破,“让血和泪一起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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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风起苍原
第三章 惊变结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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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单迅速折回东边领地,集合了两万余人马,直指王庭。

伊稚斜部人数并不如於单多,但有卢胡、折兰等部相助,几处人马围成大兜,牢牢牵制住於单。其余各部落则慑于伊稚斜的威名,全都按兵观望。

苦斗数月,於单见占不了上风,差人去图泽处求援。不料图泽一口拒绝,更暗地里出兵将於单的领地洗劫了个遍,掳去牛羊奴隶无数。

於单遭此一挫,后援全绝,军心士气大大紊乱,在伊稚斜猛攻之下,兵溃如水。他更于战中不幸身中二矢,由亲卫护着一路南逃。

混乱中,月歌和於单失散,辗转避至图泽管辖下的匈奴右地,藏匿于仆桑家中。仆桑因一家早年得未晞救命,他至今念恩不止,于是把穹庐挪离了部落,将月歌藏得安好无虞。

这一年来,伊稚斜果然派人四处搜寻祁连居次,对祁连山的月氏部落更是严密监控,月歌在图泽眼皮底下过得提心吊胆。所幸萨满涂脸的油彩配置不难,且非遇热水不化,她一直以蜡黄菜色的脸面出现,让旁人只道是仆桑的儿子,好几次都将探查的人蒙骗过去。

平时随仆桑家人射猎,月歌总狠狠扣紧弓弦,用尽全身之力,仿佛那猎物便是杀死她父母阿弟的仇人。

到了秋高时分,伊稚斜集结各部九万骑,分入汉地北方数郡杀掠。仆桑随着匈奴大军南攻完毕,返家时竟带来了於单的消息。原来匈奴各部落已在暗地里传论,当初的左屠耆王於单已南逃投降了汉廷。

得知长兄的下落,月歌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喜色。众人直等到次年冰融雪化后,这才收拾了有用的物什,骑马弃帐,南下汉地去投奔於单。

才驰半日,便遇到同部落的族人,仆桑一行太过心虚,所答非问,让那些人起了怀疑。其中一人趋前盯了月歌数眼,忽然失声叫道:“那可不是祁连居次?”月歌猛然抬头,发觉他便是当年图泽派去暗算赵二狗的其中一名亲信。

众人即刻醒悟,纷纷拔刀取弓。一番恶战,对方死伤过半,另有几人呼滚逃离。

仆桑长子亦惨死马下,这边众人来不及悲伤,仆桑便敦促道:“他们回去告密,右屠耆王必派人前来,我们快上马,一刻也不能停留。”

可惜仆桑妻女幼子所乘马匹稍次,往往落后大半里路,仆桑却说:“管不了他们了。”让月歌快马加鞭。二人不食不饮疾驰一日半,过了贺兰山以南,临近汉地陇西边郡,却因马匹脚力不足,渐渐被图泽的追兵赶上。

仆桑在一处茂密树林边将月歌放下:“我去把追兵引开,居次往林子南边走,在尽头处的湖岸等我。”

月歌点点头,忙不迭冲入林内,辨着方向一路向南。所幸林中并无毒蛇猛兽,只有野狐、獐鹿闻声乱窜。大半个时辰后她才到达林子的南缘,这时身后传来窸窣声响,她还以为只是野兔跳窜,直至感到双肩一沉,似乎被什么东西攀搭而上,隐隐腥臭自后扑来。那一瞬,月歌立即明白自己遇到了什么,吓得魂魄几乎自天灵盖飞出。

她强稳心神,偏过头将手中短棍猛然朝后狠击。

嘶吼声起,搭在双肩处的重力骤然松退。她转身看时,一丈之外立着只大狼,全身是罕见的火红皮毛,它正用绿幽幽的双眼盯着身前猎物,口中垂涎滴地,看来已饿了很久。

月歌迅速弯腰捡了几块石头狠狠砸向火狼,发足向林外飞奔。那恶兽在她身后紧追不舍,嘶嚎声声,响彻山林。

月歌好不容易跑出林子,耳后便闻得风声厉响,她急急矮身伏下,火狼已倏地从她头顶飞过,落在对面虎视眈眈。那恶兽身手之矫健,绝非寻常大漠苍狼可比。

此时月歌已跑得精疲力尽,再也迈不开步,她绝望地蹲坐下来,右手摸向腰际。火狼大吼一声,竟腾空而起,重重扑在她身上,带起的力道使得一狼一人就地数滚。

几番挣扎搏斗,月歌手中的腰刀始终刺不中火狼的要害,她力气渐渐不支。厉吼声中,狼滴着腥臭的唾涎,闪着森森利牙向她咽喉袭落。

忽然一左一右“嗖嗖”的箭矢破空声响起,火狼身中两箭,痛得仰天长嚎。月歌看准机会,手中腰刀猛然前送,直直没入那恶兽胸口。

火狼腾空急扭乱翻,落地后呜咽几声便不动了。

月歌死里逃生,仿佛大梦未醒般怔坐不动,连左右两方同时驰来的蹄声都恍若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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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楼
卷一 风起苍原
第三章 惊变结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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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方一个清朗的声音大赞:“好箭法!”来人掀开斗笠,露出英气勃发的面庞,满是赞赏的双眸却是望着迎面而来的一人一马。

左方飞旋驰近的骏马扬蹄人立,在月歌半丈之外重重顿住。马上是名玄衣汉家少年,背脊挺得有如利剑,鹰翅般的眉峰直插鬓角。月歌被他目光扫过,只觉那眼中的寒芒有如利刃,逼人心魄。

少年下马径直走向火狼,当他看到狼背的箭伤时,剑眉微皱。

斗笠男子会意,欠声说:“方才见这位小郎性命危急,是郭允技艺疏浅,坏了块好皮子。”他自己救人心切,乱射一气,可不知有人要取这狼皮。

少年拔出狼眼中的箭,面无表情:“我追了它三日三夜。”

郭允打量月歌几眼:“胸口那一刀最致命,这恶兽是小郎杀的,你要如何处置?”

月歌一听忙跳起来摆摆手:“不不,我需谢两位救命大恩。狼皮,还是归那位郎君吧。”

“既已破损,便不要了。”少年擦干箭上血迹,不再理会狼尸。他一身玄衣大袴用料皆属上品,追狼数日,竟洁净如斯。

郭允心里暗想:“只为追一头奇兽,不惜独骑千里,这样的富贵子弟倒是少见。”

月歌惊魂稍定,爬起来向二人连声致谢。郭允少不了出言安抚,玄衣少年却只侧目将她全身打量一回,随即转过头去,冷傲非常。月歌看得心里暗自嘀咕:“那神情比当年乌维射下第一只大雕时还傲。”乌维是伊稚斜的长子,格斗骑射无一不精,彪悍勇武程度比其父更甚。

此时,远处传来嘶鸣声声,一群长鬃野马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领头那匹浑身火红,驰起来骤如烈风,将其他马远远抛在身后,这一场景引得林边三人齐齐注目观望。

“那是月氏天马!”月歌诧异喊道。自从祁连山月氏部落式微,河西一带已多年没出过这样的好马了。

见得如此宝马,另外两人早抑不住兴奋,箭一般飞驰冲去。二人并肩策马时,郭允侧头大声问:“足下如何称呼?”

“霍去病!”少年惜字如金,目光紧紧追着前头的天马。

郭允笑道:“好!和足下打个赌如何?看谁先把天马降伏。”

他们一起悄悄摸近,并未惊扰马群。郭允抢先一步跳上天马之背,其身手矫健,颇有一番江湖功夫。

天马野惯了,哪容有人坐上?它一声暴叫,人立而起,前踢后蹶。锃亮的皮毛下,健壮肌肉虬筋缠绕,带起的力量如怒涛卷涌。

郭允扯住马鬃,只觉双手被震得酥麻,体内翻江倒海,没一会儿人便支撑不住,重重翻落在地。天马扬起怒蹄本要向他踏落,却忽然嘶鸣一声退开。

有半段残箭倏然落地,是霍去病折了箭头射向天马,这才救了郭允。

天马受此一惊,开始发力狂奔,如霹雳闪电。霍去病胯下已是良驹,比起月氏天马却差得远了,二马渐渐拉开了距离。

郭允暗叹:“他方才救我,我也来助他一臂之力罢。”上马急策,从另一个方向袭至,将天马逼入霍去病的驰程内。

当霍去病跃上天马之背,天马愈加狂暴起来,后面两只蹄子踢得更高,瞬间将他甩落。

月歌远远看到的惊险一幕,便是霍去病被天马拖着前行,随时都可能被怒蹄踏死,可他双手却依然紧揪着鬃毛不放。忽然他闪电般一跃而起,落在马背上,双腿夹得死紧,身子前倾,两条手臂死死箍住马颈。

野马性子极烈,犹以天马为甚。它时而疾奔乱窜,时而摇身甩蹄,狂躁无比。一盏茶时分过去,仍不肯驯服。等到霍去病的手臂越收越紧,天马终于喘不过气,这才猛地仰天长嘶,落蹄驻足。

郭允趋前羡慕叹道:“足下好身手!”自己没有他那样不怕死的狠劲,输得心服口服。

霍去病一双手臂已麻得抬不起来,他眼里却盈了些暖意,“多谢!”天马一旦被降伏,毕生对主人温顺死忠。失了火狼,却得宝马,此行果然不虚。一时间,霍去病双目焕发光彩,神色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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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楼
卷一 风起苍原
第三章 惊变结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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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刚回转林边,却有十余骑从尘嚣尽处现身,显然是被刚才的骏马神姿给吸引了来。那些尽是匈奴人,他们边驰边喊,朝郭允等人冲近。月歌隐约听得几句,再凝目一瞧,认得那是图泽的追兵,她不禁面色大变躲到郭允身后:“他们要夺天马!”

霍去病闻言全身肌肉瞬间绷起,想去摸弓,手却一直在颤。

郭允转过头问:“霍郎还能开弓否?”见霍去病微一点头,郭允将声音压低,“我们退入林内,你对付右边几人,左边的留给我。小郎,你只管藏好莫要出来!”最后一句却是对着月歌说。

匈奴人刚驰近,冲在前头的几个便被郭、霍二人以利箭射落,其余匈奴骑士下马抽刀,摸索着蹿入林内。双方借助树木掩护,且战且走。

几名匈奴人发现了霍去病所在,从两边围了上来。霍去病开弓搭箭,不料一双手臂因驯服天马仍僵麻无比,其中一箭射偏,有两名匈奴人已举着长刀劈上来。

“嗖”然声响中飞来一箭,正擎刀劈落的左边那名匈奴人霎时咽喉中矢。霍去病趁机起脚将另一人踢落土坡。回过头看,月歌正持弓站在他身后,一双亮眼有如银星璀璨。她虽力弱开不了大弓,却箭箭精准无比。

不一会儿双方箭矢耗尽,短兵相接。

郭允起初瞧了两眼,心道:“霍郎这是第一次杀人。”没多久,却见霍去病下刀果断狠辣,毫不犹豫。那股狠劲落入郭允和月歌眼里,让二人都吃了一惊。

匈奴人凶狠之名久矣,却在霍去病这般决绝不要命的拼法下胆怯了。而郭允这边武技高超,根本无人能伤他分毫。不一会儿,原本十几名匈奴人最后只剩下两人慌不择路要逃。郭允叫道:“他们必去报信引救兵,斩草要除根!”说罢和霍去病追上各发一箭,将那二人后背射穿。

霍去病双臂仍在颤,也不知是因为杀人还是驯马之故,听到郭允在一旁微笑问:“杀人的感觉如何?”他深吸一口气,眼底有抑制不住的兴奋:“杀敌,痛快!看来匈奴人也不过如此!”挺身而立,傲然扫视身周横七竖八的尸体。

月歌忽然面色煞白,冲到一名临死挣扎的匈奴人旁,抽出他身上的兵刃仔细查看,认出那正是仆桑的腰刀!她低头用匈奴语颤声追问,听了回答后又无比悲愤地举刀朝那人身上狠狠捅落,一下又一下,仿佛永不停歇。

郭允侧头见了,暗暗摇头,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低声道:“小郎,人已经死了!”

月歌颓坐半晌,默然收好刀,仆桑已死,如今是真剩她一个人了。

汉地长安,究竟还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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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楼
卷一 风起苍原
第三章 惊变结义(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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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郭允望着满地尸体,肚子一阵乱叫:“折腾半日倒是饿了,先猎点食填饱肚子。”到林里打了两头獐,叫月歌帮忙剥干洗净。

郭允生完火,先将一头獐子穿上架,月歌却从另一头身上割出条后腿来,用石块细细研捣。

三人围着火堆烤肉,天马紧紧挨着霍去病,姿态亲昵。郭允面上不掩羡慕:“古来宝马必有名,霍郎给马取名了么?”

霍去病侧目扫了他一眼:“未曾,还请足下赐名。”经过一番变故,他神色依然傲气如故,金口却肯微启,开始愿意和人攀谈起来。

郭允知道他这是感谢自己相助之情,于是认真想了想,“世间流传:‘月氏有天马,飞腾赛鹞鹰。’叫‘踏鹰’如何?”[①]

一丝淡笑漫上霍去病嘴角:“好名字,便叫这个罢。”

郭允来回看了霍去病数次,犹豫再三才开口:“今日我等一起逐马杀敌,实乃天意巧合。我自觉与足下十分投缘,有心结拜,不知霍郎意下如何?”话刚说完,便感觉霍去病锐利的目光投来,缓缓在他身上扫视。

霍去病细细打量郭允,那褪色的斗笠、粗糙的衣袴和满面的风尘,无一不显示着主人的身份——游侠。他心念一动,自己平生从未有过市井江湖的经历,这一出倒是新鲜。说起贵庶高低,自己舅父当年未显贵时,亦曾与任侠[②]结拜称兄道弟。想到此,霍去病胸口不禁漫起一股豪气,郑重地点点头。

郭允原以为霍去病会一口回绝,没想到这个贵族子弟果然是个异数,他心下欢喜,望了望月歌,笑道:“小郎也一起罢。”月歌大为惊诧,还来不及推辞,郭允已笑着把她拉过来:“你我三人今日一起杀狼杀匈奴人,同历生死,这份情谊也是难得。”

当下歃血盟誓,互道姓名。

“我姓郭名允,字子维,河内轵人。”

霍去病却说:“我姓霍,无字,就叫去病,家住长安。”月歌听闻,心下一宽,暗暗盘算如何开口请他带自己上路。

郭允则瞄了一眼霍去病头上的束冠,并未言语。汉地男子冠礼时由父祖赐字,郭允琢磨着霍去病的年纪也差不多,却不知是谁给加的冠?有加冠却无赐字,只怕是别有隐情。

轮到月歌时,她想了半天,最后用上了外祖母的姓氏:“祖上源于齐鲁临淄,我却是在匈奴地长大,淳于氏,单名月,两位兄长唤我的小名月歌便好。”

各自年纪报出,郭允年二十有三,自然是孟兄,霍去病次之,而月歌不足十五,成了三弟。

结拜过后,肉已烤熟,郭允亲自操刀,割了一大块递给霍去病。

霍去病一路追狼,早饿狠了,咬了几口下肚,却觉那肉干老无味,难以食咽,他只勉强吞个三分饱便停了下来。郭允自己倒是吃得津津有味,见此笑了笑:“二弟出身富贵,怕是食不惯粗野之物。”

月歌听了,犹豫着将自己刚烤好的獐腿递过去:“此肉颇嫩,去病兄长请用。”

獐腿上层层包裹的泥叶刚被剥开,香气四溢。霍去病极为爱洁,他冷眼瞧着肉上的泥土,却不伸手去接。月歌举着獐腿好一会儿,仍不气馁:“仲兄不妨一试,我用了母亲烤肉的法子,整个匈奴地都找不出比她更会烤肉的人了。”

她一双明眸内载满诚挚,霍去病内心有所松动,将肉接过。没想到那条獐腿香嫩无比,余味萦口,他几下就啃去一半,诧异称赞:“好食!”忍不住看了月歌两眼。

郭允打趣道:“未想三弟还有此好本事,不过这不公平,可不能只对你仲兄好。”

“肉还有,待我做与孟兄尝。”月歌怪不好意思,忙重新整了剩下的獐肉。未晞因吃不惯粗食,在王庭多年一直亲自动手烤肉,月歌尽得其法,青出于蓝,将剩下的那只獐烤得鲜嫩无比。而后郭允又取出酒来,兄弟三人食得爽快淋漓。

酒至微酣,郭允击节而歌:“我来自东,零雨其蒙……”

月歌被那思归的愁情所感,亦跟着低声唱和:“我东曰归,我心西悲……”[③]清悠的歌声透过夜色传出去,飘荡在静谧空旷的原野上。

郭允停了下来:“三弟在匈奴地长大,也读《鲁诗》?”[④]

月歌点点头:“汉公主和亲带有不少书简,阿母常取来教我读。”

霍去病若有所思:“难怪三弟说话带有长安口音,父母亲人现下何处?”却见月歌双手抱膝,将脸深深埋藏:“都被……杀死了。”她语声哀戚,双肩更是微微抖动。霍去病不想自己触动她伤心事,沉默了一瞬,低声问:“是匈奴人杀的?”

月歌身子霎时变得僵硬,随即重重点头,双肩不停耸动,却压抑不住细微的抽泣声。

气氛变得低抑沉凝,过了一会儿,郭允将酒递过去:“三弟莫哭,待年岁足长去征兵入伍,你我一起到疆场杀匈奴人报仇。兄长我岁数已够,这次返家,便有意投身从戎,去建一番功业。”

霍去病点头,面上神采飞扬:“孟兄此言甚合我意,匈奴欺扰我汉朝已久,去病也盼着能早日去军中。保疆卫土、建功立业,方是男儿立身所为!”

月歌抹去眼泪,接过酒囊咕咕灌了几口,没一会儿便扑通栽在地上,昏昏睡去。暗幕苍野间,只剩下郭霍二人放声而歌:“江汉浮浮,武夫滔滔。匪安匪游,淮夷来求……”[⑤]

[①]1969年出土于中国甘肃武威雷台古墓的铜奔马,原名“马踏飞燕”,后经考察马踏下实则为鹞鹰。

[②]任侠,又称为“尚义任侠”。汉代游侠豪客的通指。

[③]出自《诗经·豳风·东山》,征人离歌。

[④]鲁诗:《诗》文学派别之一。汉初鲁人申公所传。西汉时传授最广,至西晋亡佚。时汉人习惯称《诗》为《鲁诗》。

[⑤]出自《诗经·大雅·江汉》,出征战士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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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楼
卷一 风起苍原
第四章 长安之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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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收了十余匹匈奴马,三人一路上轮流换骑,脚程加快数倍,霍去病为此连叹不已。月歌却见怪不怪:“匈奴人时常这样一人两骑地赶路,皆因马匹盈足之故。”

霍去病怔怔出神,心想:“若汉军出征亦能如此,何愁总追不上匈奴人?”

三人飞驰半日便入了陇西,到榆中亭驿歇脚用食。

未几,数名在亭里急得跳脚的家仆见到霍去病,都大大松了口气:“谢天谢地,小主人总算平安归来。”将他请到一边叙话。

郭允先叫了些膳食,和月歌在前厅用饭。一路上,月歌已同他混得颇为熟稔,只因霍去病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样,还是郭允让人感觉更亲近些。

二人进食间,听闻邻席在议论:“去岁秋,关中任侠郭解一家被收狱。据御史大夫之意,是要诛其族。如今可有长安来的消息?”

另一人叹道:“杨家父子、轵县儒生这些杀案皆是郭解族人、门客所为,郭解本人并不知情。但这回今上是要杀鸡儆猴,大慑天下豪侠。郭解如今已被关押在长安,由重兵看守,我看郭家定然迈不过这个生死关……”[i]

月歌听得不明所以,正要发问,回头察觉郭允神情有异:“兄长怎么了?”

郭允强笑道:“无事。”面上却血色尽褪。

过了一会儿,郭允起身:“三弟代为转告去病,我有事先赶去长安。”他膳食未进完便匆匆牵马离去。

待霍去病回转,月歌忙将郭允之话传达。霍去病点点头,看着案上添备的膳肉,对跟来的家仆说:“过几天便是初一,明日起斋戒。”

月歌奇道:“兄长斋戒做什么?”

家仆代为回答:“每月初一,我家小主人都去北阙柏梁台处祷神。”

据说柏梁台的神君原为长陵地的女子,因幼儿夭折,她悲恸而死,死后却显灵附在妯娌宛若[ii]的身上。宛若经常胡言乱语装神弄鬼,但说的话都颇为灵验,是以人们将她和神君供奉起来。当今汉天子的外祖母此前也曾参拜过神君,后来子孙果然发达显贵。于是待天子即位后,太后就把神君宛若请到宫中,专辟了柏梁台来供奉。[iii]

月歌听罢,眸光一亮:“兄长,我能否同去?”说完却心怯,生怕这冷傲不近人的仲兄不屑理会自己。

霍去病早听她说过要寻失散的亲人,转头打量了她一瞬:“祷神需诚心,三弟也要斋戒沐浴。”月歌高兴应下。

注释:

[i]郭解xiè:字翁伯,河内轵(今济源东南)人,西汉时期游侠。被汉武帝诛族以慑
天下豪侠。

[ii]宛(yuān)若,《史记·封禅书》:“神君者,长陵女子,以子死悲哀,故见神
於先后宛若。”裴駰集解引孟康曰:“兄弟妻相谓‘先后’。宛若,字。”司马贞索隐:“﹝先后﹞即今妯娌也……宛音冤。”

[iii]《史记·封禅书》:“神君者,长陵女子,以子死悲哀,故见神于先后宛若。宛
若祠之其室,民多往祠。平原君往祠,其后子孙以尊显。及武帝即位,则厚礼置祠之内中,闻其言,不见其人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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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use
26 楼
有点考据癖, 想说一下“天骄”这两个字得典故:
最早是来自汉书匈奴王书信里面厚颜的自称"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

《汉书》卷九十四上〈匈奴传〉
其明年,单于遣使遗汉书云:「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不为小礼以自烦。今欲与汉闿大关,取汉女为妻,岁给遗我酒万石,稷米五千斛,杂缯万匹,它如故约,则边不相盗矣。。。

汉时,匈奴人自称为“天之骄子”,意为匈奴为天所骄宠,故极强盛。后来“天骄”这个
典故泛指边疆地区强盛的少数民族或其首领。
陳子昂 感遇詩三十八首 藉藉天驕子,猖狂已復來。
李白 古风五十九首·胡关饶风沙 借问谁凌虐,天骄毒威武。
李頻 太和公主還宮 天驕發使犯邊塵,漢將推功遂奪親。
杜甫 諸將五首 韓公本意築三城,擬絕天驕拔漢旌。

但在当代汉语口语和书面语里面, 这个词已经变了,越来越是泛指得天独厚,倍受重
視的人。
LZ 在小说标题里面这两个字,如果指霍少的话, 应当是现代汉语里面的意思了。

【 在 cattywh (红菱艳·新的生活新的人生) 的大作中提到: 】
: 大家好,我耗费了8年的新作长篇历史传奇小说《汉月天骄》开始网上连载了。
: 《汉月天骄》是关于汉代军事天才,民族英雄霍去病的历史传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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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楼
不是
等看到故事最后你就知道了,都被圆回来了

你说的这一段,故事结尾我有写

狐鹿姑让使者带给汉天子的这句话,是在我的故事结束十几年后

【 在 vuse (vuse) 的大作中提到: 】
: 有点考据癖, 想说一下“天骄”这两个字得典故:
: 最早是来自汉书匈奴王书信里面厚颜的自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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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ttywh
28 楼
卷一 风起苍原
第四章 长安之殇(2)

再驰三日,月歌终于随霍去病一行到达长安。入了城,满目皆是宏伟壮丽的宫墙殿宇、繁荣喧闹的集市,令她时常看得怔忡忘魂:“母亲口中经常提起的长安,竟然如此繁华绮丽。”

霍去病在横门内里坊寻了个去处将她安置好,次日一早便驱车来接。

今日他换了一身素浅深衣,博带宽袖敛去强武姿态,更添了几分儒雅之风,凭车而立时,俨然一名俊朗英然的贵公子。

轺车[i]驶过街坊,不少人驻足观望。忽而有花抛入车内,落在霍去病身前。他微微蹙
眉,以两指拈起,转头看去。

掷花的少女被他清朗的眼波扫过,登时粉面微红,不料霍去病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将花抛出车外。少女愣了愣,忍不住轻袖掩面,大为失落。

还有几只鲜果滚至月歌膝前,她拾起咬两口:“甚甜,兄长尝尝?”却遇上霍去病转来的清冷目光。她讪讪,抛下鲜果。

途中不时还有未死心的芳花熟果飞入车里,霍去病始终神色冷峻,无动于衷。

月歌目睹这一幕,心里不由想起母亲教的诗来,那所谓“猗嗟昌兮,颀而长兮。巧趋跄兮,射则臧兮”的美男子,大抵便像去病仲兄这般了,也难怪长安城内的街坊少女心生爱慕。只是仲兄冷漠如冰山,实在令人难以亲近。

胡思乱想中,驭者报柏梁台已到,月歌忙随霍去病整理衣饰,肃然而入。

神像前,霍去病极为虔诚,礼数齐全。月歌便照着他的样子,拜了不知道多少回,最后祈祷时,她心里默念:“望早日能见到於单阿兄。”

祈福完毕,有侍女自后堂出:“神君请霍侍中入内一见。”

霍去病不由得面露喜色,他来此祷神多次,得神君召见可是第一回,只道是自己心诚,终于感动了神灵。

月歌则是被侍女拦在外堂,她等候许久,眼看四下无人,忍不住偷偷闪进后院。刚到中庭,便听前头雅室内有拉扯纠缠的响动,一个期艾女声从里传出:“此乃天意神引,霍侍中莫要再推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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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轺(yáo)车:一马驾之轻便车。汉时出行驾乘分等级,等级不够者乘牛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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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楼
卷一 风起苍原
第四章 长安之殇(3)

女子话未说完便被打断,霍去病毫不客气斥道:“我本以为神君圣洁,故而斋戒沐浴,诚心来祈福。不料神君见我却是为了淫欲,如此作为算何等神明?日后我霍去病再不踏入柏梁台一步![i]”他说罢推门而出,面色青红交错,仿佛大受屈辱。

从房中追出一名风韵犹存的女子,容颜衣妆看得出是做了一番修饰。其实她就是那个神君附身的妯娌宛若了。

宛若多次在帐后瞧见前来祷神的霍去病容姿出色,她早已心动不已,今日忍不住现身出来,欲借神君之言与霍去病欢好,哪知竟被他无情拒绝。

此刻宛若不甘心,本欲再拉扯霍去病,转眼却瞧见缩在廊边的月歌,她只得尴尬收手止步。

月歌听见方才的对话,倒是明白了八九分。而霍去病面上已满是厌恶,他转头冷冷打量那宛若数眼,“哼!就凭你,也配我霍去病?”复对月歌低喝:“走!”拂袖大步离去。

回程路上,霍去病神色肃冷坐在车里,掌背青筋凸起,十指狠狠陷入车轼[ii]。月歌叫了两声“兄长”,都未得回应,她想了想:“兄长可是气自己为那神君亵渎?”

霍去病豁然转头,盯向她的目光里怒意炽然。同时一声咔嚓闷响,车轼已被掐裂,木刺破肤,他的手指登时鲜血长流。霍去病是恼恨方才自己在柏梁台受辱的那一幕,偏生那窘迫被义弟从头到尾瞧在眼里,明知此事与她毫不相关,却也忍不住迁怒。

月歌被唬了一跳,小心翼翼劝道:“神君贪色,却是其自身不洁,并非兄长有垢。兄长又何须为此生气伤体?”

霍去病不说话,静静看了她半晌,眼中戾气渐隐。

月歌再三壮胆,终于一把捉起仲兄的手。感觉他臂膀僵了一瞬后缓缓放松,她这才小心将木刺挑去,以巾帕裹好伤处。

霍去病任由她一番动作,许久方淡然开口:“三弟日后若想再去柏梁台,我自会差人接送。”

月歌连连摇头:“如此神君,不拜也罢。”

霍去病望着包裹好的手掌,神色缓下:“三弟要找的亲人在长安?我可替你去寻。”

月歌思忖数回方要开口,却听蹄声频频,一骑驰到近处。

“今上传召,霍侍中速速入宫!”

那日后,霍去病入宫侍天子,再未现身。月歌闲不住,洗净面上油彩,出门去打听於单的消息。她肤色较常人白出甚多,一路上引得民众纷纷注目。

待到西市,望见不少人挤在前头一处,月歌好奇钻进去瞧,原来是名十五六岁的少女跪在那里卖身葬母。见此情景,月歌只感同病相怜,将霍去病留与她的钱币悉数掏出:“这些拿去,好生安葬令母。”

少女惊喜过望,忙不迭拜谢,忽闻路人大叫:“马来了,快闪开!”市集间霎时乱成一团。马上骑士虽已勒紧缰绳放缓驰速,仍撞翻了不少摊铺,就连月歌和那名少女都被推得跌落一旁。

“二位安好否?”将她俩扶起的是名头戴缁冠的年轻男子。市集上有人认得他是刚刚仕为郎中的司马迁,便指着前方那一骑说:“司马郎中,这等扰市之徒须得好生管教。”另一些人忙不迭阻止道:“莫要说了,那人是皇后和长平侯的外甥,尔奈何如?”

司马迁静静听了,不屑地拂袖冷笑:“外戚竖子,仗势横行。”

月歌则望着马上骑士远去的背影,心里奇道:“咦?那不是去病仲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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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出自《汉武故事》及《太平广记·宛若》:汉武帝起柏梁台以处神君。神君者,长
陵女,嫁为人妻。生一男,数岁死。女悼痛之,岁中亦死。死而有灵,其姒宛若祠之……初霍去病微时,数自祷神。神君乃见其形,自修饰,欲与去病交接。去病不肯,责神君曰:“吾以神君清洁,故斋戒祈福。今欲为淫,此非神明也。”自绝不复往,神君亦惭。及去病疾笃,上令祷神君。神君曰:“霍将军精气少,命不长。吾尝欲以太一精补之,可得延年。霍将军不晓此意,乃见断绝。今不可救也。”去病竟卒。

[ii]轼(shì):车厢前的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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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楼
卷一 风起苍原
第四章 长安之殇(4)

那卖身葬母的少女拜谢了月歌和司马迁,道出自己姓随,小字清娱[i],自平原来长安
投奔叔父一家,不料族亲还未寻到,母亲已病笃身亡。

攀谈中问起年纪,月歌发觉自己只比随清娱小了几个月,便亲热地叫她“清娱姊”。

司马迁看着月歌,盖不住眼中的赞赏:“卿心地良善,好施助人,令迁钦佩。”他亦取出二百钱交与清娱,“迁和月歌各出一半资费,你便好生安葬了令母罢。日后两位若有难处,迁必当随时效劳。”

身前的两名及笄少女各有美态,清娱温婉惹怜,月歌冰肌雪肤,司马迁一时不由瞧得怔然。

司马一族先祖原是周室太史,族人世代继承为各地史官,只到了这一代,出了司马迁这个不愿继任太史的子弟,已是让其父司马谈伤透了脑筋。

另一头,霍去病驰离了闹市,直往坊间酒肆而去。他今日欲从母亲处问知生父名讳及所在,终究未果,正憋了一肚子气去寻舅父,哪曾留意爱马踏鹰神骏飞驰,竟将闹市惊扰了一番。

他远远瞧见舅父的亲随立在酒肆之外,急忙快步赶过去:“长平侯在何处?”亲随见是他,便指了指楼上。

霍去病跳下马,疾步入内。亲随这才警醒,慌道:“长平侯不欲被人打搅。”但叫得晚了,霍去病早已拾梯而上。

霍去病到了二楼,眼见左右无人,正中屏风隔去视线,依稀透出两个影子。只听卫青低低的叹息从那方传来:“当初郭氏迁徙茂陵,青代为求请未果,反倒令今上起了戒心。这次郭氏一案交由廷尉查办,今上特敕下,求情者与郭氏同罪,并严令青不可再替郭氏开脱。”

隔着屏风看,卫青对面坐着的男子身形高大,此时正撑案而起,哑声低喊道:“杀人并非我父所为,我母、兄姊、族人更何罪之有?何以今上要杀我郭氏全族?”

卫青忙伸臂制止:“贤侄小声些,莫让外间听到。”复而劝慰说,“事已至此,还望贤侄节哀顺变。”

那人却似乎怒极,出其不意抽出刀来往案上剁斩:“甚么事已至此,我全族数十条性命冤枉葬送,又去哪评天理公道?”

霍去病担心卫青,冲口大喊:“舅父!”疾步赶过去。

屏风后两条人影闻声变得僵立,随即只听器案撞碰,发出极大的声响。和卫青对话的男子飞速奔至栏边,纵身跃下。霍去病只堪堪瞥见那一抹翻飞的衣袂,他追到栏杆旁朝下望,瞧见一个褐色身影远去,似曾熟悉。

“去病,莫追了。”卫青唤住外甥,面色煞白。

霍去病左右仔细察看了卫青,见他无事,这才问:“舅父,方才那人是谁?为何不让去病追究?”

卫青面容隐有悲戚:“那是……故人之子……”他望着手中的物什怔怔出神,脑中忆起方才那人将此物交与他时所说:“小侄终不负家父之托,将此《钜子[ii]腹武刚要图》交与长平侯。”

那是他梦求已久的墨家武刚车秘图,如今自己得偿所愿,义兄却已黄泉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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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i]随清娱:司马迁之小妻、姬妾,正史中虽不见,但碑文和志书中却有记载。

[ii]钜子:墨家学派对墨家有成就的人称“钜子”。墨子之后,后期墨家分裂为至少六派,有相里氏之墨、相夫氏之墨、邓陵氏之墨、宋钘之墨、许行之墨、腹(黄享)之墨。前三派得到《墨经》真传,主要研究事物及哲学;宋钘及许行两个支流以社会活动为主,带领百姓追求平等及阻止战争;腹氏之墨在学术上并不活跃,而是继承墨子兵法的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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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楼
卷一 风起苍原
第四章 长安之殇(5)

卫青心中一痛,抬眼望见霍去病,他急忙敛住心神,面色沉下:“你这野小子,前番告假自己一个人跑到边塞,幸亏未出事,否则叫我如何跟你母亲交代?”

霍去病却不服气,剑眉上挑:“我去上林苑狩猎,是今上特许的。只不过为追只奇兽,不小心跑远了些……”

“都跑到了匈奴地,还只是远了些?如今回返了不去伴御驾,又跑来此做甚?”

霍去病此时哪还有心思开口问生父之事,卫青见他不说话,转身便要下楼:“我要去见个人,你莫跟来。”

霍去病急了:“舅父是否去见方才那人?我与舅父同去。”

卫青面色一板:“胡闹!与你何干?”

霍去病沉下气想了想,脑中数个疑点连成一片,豁然清明:“舅父当年结拜之人,是否关中任侠郭解?方才与舅父说话的,可是郭解的子侄?”

卫青神情变得肃然:“你既已知晓,便莫再跟来。我为全结拜之义,自要设法让故人之子平安离开长安。”

霍去病忽地淡淡一笑:“舅父,去病的结拜兄长,姓郭名允,字子维。”

长安的初春依旧寒凉,不出半日,天已变得灰蒙,空中飘下细碎雪花,将街道坊舍覆上一层微白。

月歌茫然走在街巷间,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告别随清娱和司马迁,又如何离开闹市,她脑中只反复回放着方才司马迁说的那句话:“匈奴左贤王於单确实降了汉,还得今上封为涉安侯,只是他前岁夏末便薨了。”

自己奔波千里到长安,本来想着便可和於单相聚,到头来仍旧是这个结果。父母阿弟皆命丧王庭,就连於单阿兄,也死在了长安。如今天地广阔,人海茫茫,终究只剩下她一个人……

雪花渐渐转成细雨,淅淅沥沥,打湿身上衣衫,被寒风一吹,冻入肌骨。可此时月歌心中比身上更冰冷百倍。

她不知不觉走到城边偏僻处,那里倚墙而立的一名男子亦浑身湿透,意态颓废,正举着酒就口大灌。末了他放下酒壶,仰天长笑,只是那笑却比哭还难听许多。渐渐地,他的笑声转为悲号,听在人心里,惨淡无比。

月歌再也忍不住,哇地大哭起来,真想如这人一般,醉死算了。

那人听到身后响动,摇摇晃晃转过头,乱发披散,意态凄狂。待月歌看清他面容,不由得愣住:“子维兄长?”

才十日不见,兄长怎变成这般模样?

此时郭允还未醉,他看着身前的白肤少女,只觉得面容有些熟悉:“你是……?”

“兄长,我是月歌!”

“月歌?”这下郭允头上仅存的一点酒意也消退了,他不住地上下打量眼前眉目如画的少女,惊异非常。

月歌满心愧意,嗫嚅道:“我本就是个女孩儿,此前因故不能明说,并非有意欺瞒兄长。”

郭允苦笑摇头:“罢了,顶多男弟变女弟就是。三弟方才为何啼哭?”

“我来长安寻我大兄,可方才听人说他死了。这世上,我再也没有亲人了。”月歌想到难过处,泫然又泣。

郭允凄凄一笑:“是么?那你我一样。我马不停蹄赶到长安,可我父母秭弟、叔伯族人,月余前全被斩首弃市。当日,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他越说声调越高,猛然站起身来,怒指苍穹,悲吼道:“我父替我取名允,字子维,便是要我遵循世道公平,极力维之。可老天汝何其不公!为何将我郭氏灭族?又为何让我孤零零一人留在世上!”

冻雨淅淅,寒风萧萧,伴着那凄喊,催人泪下。

原来兄长的遭遇竟也这般凄惨,月歌心里哀悯无限,上前拉住郭允的臂膀:“兄长并非孤零零一个人,还有月歌,还有去病仲兄啊。”

听了她的话,郭允悲愤之情渐渐平复,心里涌起暖意,回身紧握住她:“是,你我在这世上,总算还有能患难与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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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楼
卷一 风起苍原
第四章 长安之殇(6)

二人同病相怜,依靠在一起。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辆双驾轺传[i]驶近,驭夫勒马停下
。从车上跳落一人,疾步走到二人身前用匈奴语轻声询问:“是祁连居次么?”

月歌吃惊回头,眼前的汉服贵人身着褒衣、头戴爵弁,却不知如何认得自己?只听那人续道:“我原是左屠耆王麾下赵安稽[ii]。”月歌这才想起来了,当年河西的确有这么一个小王,后随於单阿兄力反伊稚斜,难怪这人面容看起来似曾相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居次随我回家宅。”

月歌也有许多话要问赵安稽,正欲跟他上车,忽然想起来还有孟兄。可等她回身去看时,郭允已不知去向。

如今离郭氏灭族未久,郭允怕被认出,一见有人来自是避开了去。他离了月歌后独自一人回到落脚处,刚推开门便愣住。屋内早已候着两名不速之客,竟是霍去病和卫青。

郭允瞧见霍去病先是一喜,随即心中惊疑不定:这两人怎会走到一处?

卫青为人十分警觉,他先到外间张望数下,回身掩好门后方低声说:“虽说郭氏一案已结,但城内人多眼杂,难保不会有人认出贤侄是郭氏子弟。我备了些钱物,贤侄须尽早离开长安。”

霍去病在一旁点头:“舅父,我来送子维兄长出城。”

郭允看看卫青,又看看霍去病,无奈苦笑:“原来二弟是长平侯的外甥。当年我父和长平侯结拜,如今我又与你结拜,我郭氏和你们卫家真是纠扯不清。”

霍去病默然将手中包袱递上。郭允垂眼看着,忽然心里一阵气涌,他挥开包袱,斜睨着卫青,冷笑:“那我父母叔伯之仇,便不报了?那个力谏灭我全族的御史大夫叫公孙弘是么?据闻他还因此获功升做丞相、封了侯。”[iii]

卫青骤然变色,“你待怎样?公孙弘不过是遵循今上之意,你杀了他也没用。”

郭允悲愤得几乎吼出声来:“是!是皇帝要灭郭氏!只因我父声名过盛,杀我一族更可震慑天下群豪,而我郭家,便这样不明不白成了皇帝推政立威的牺牲品。”

愈说,郭允的脸色愈惨淡,他忽然想起什么,怔怔出神:“我原本还想着返家后便应征入伍,投长平侯麾下,到疆场杀敌建功。可如今,却成了被灭族之人,我就是想做个谪兵[iv]也做不成。”他转过头,惨然一笑,“去病还记得么?当日我与你在原野上纵歌明志,都说要保家卫国。可此时我想起来,觉得真是可笑之极。”

听了这些话,霍去病心头像被塞满了丝绵,堵得难受无比。

郭允仍不解恨,气道:“什么保疆卫土,这个国家朝廷弃我,我又为何要去保它?”

见他越说越不像话,卫青厉声道:“贤侄,大逆无道之话休要再说,明日一早我让去病送你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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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i]轺(yáo)传:同为马驾轻便车,一马驾曰轺车,二马驾曰轺传。一般御史大夫以
上可乘坐。

[ii]元朔四年(公元前125年),赵安稽以匈奴王降汉,得封昌武侯。

[iii]出自《史记·游侠列传·郭解》里,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
,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於解杀之。当大逆无道。”遂族郭解翁伯。到元朔五年(前124年),薛泽免相,皇帝任命公孙弘为丞相,封他为平津侯。

[iv]谪兵:元封二年(前109年)之前,征兵只收良家子,不收谪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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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楼
卷一 风起苍原
第四章 长安之殇(7)

长安城的另一边,赵安稽已将月歌接回了自己的侯宅,向她细说於单南逃后的遭遇。

原来当年於单兵败走投无路,只好率众一路南下投降了汉廷。汉天子大喜,当即封他为涉安侯。但於单身上的箭伤过重,连宫廷侍医都束手无策,只过了数月,他便伤势发作而亡。

月歌听了忍不住又悲恸,加之白天淋了半日雨,当夜便发热病倒,昏睡一昼二夜,待到第三日高热退去,迷迷糊糊中,她听到耳旁有人轻唤:“居次醒醒……”

月歌睁开眼,榻旁一个宅仆装扮的男子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祁连居次紧快同我走,那个赵安稽不怀好心,他要将你献给汉廷皇帝。”

月歌狐疑看着他:“你是何人?”

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块铜色腰牌:“小人叫隆漠,是於单的亲卫。於单的箭伤原本不重,是汉廷皇帝故意让侍医下毒将他害死。赵安稽也是帮凶,否则又怎会封了昌武侯得享富贵?”

听了隆漠的话,月歌一下子蒙了,心乱如麻,在他几番劝说下,她恍惚起身跟着离开房室,没走几步,又被他扯着伏入花丛。

一行人由前方廊上快步走来,为首的赵安稽说:“祁连居次只怕还在病中,霍侍中今日便要将人接走么?”

一个清朗的声音答道:“去病是奉了今上之命,日暮前务必要将祁连居次接入宫中。昌武侯不必担忧,今上得知居次感染风寒,早已令侍医随侧侯命。”

咦?这不是去病仲兄的声音么?伏在花丛中的月歌惊疑之下想要起身,却被隆漠死死按住:“你看,汉廷皇帝果然派人来了,你要是落在他们手里,也会跟於单一个下场!”

月歌惊了一身冷汗,从花叶隙缝间望向霍去病,看样貌身形仍是那个玉树临风的仲兄,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他变得十分危险而陌生,又或许是自己从未了解过这个人罢。

等隆漠带着月歌摸到偏门时,已另有人在那里等候。匈奴人样貌与中原人几近,只是长年生活在马上,大多腰粗腿短。隆漠上前和那人低语商议,不料一名昌武侯家奴气喘吁吁奔至:“你二人要把祁连居次带去哪里?昌武侯和霍侍中正找过来。”

隆漠也不答话,待人走近,他左袖急翻,手上多了一柄腰刀。那仆人猝不及防,胸口被利刃深深插中,没发一声喊便倒下。月歌盯着隆漠的腰刀,眼里闪过异色。

隆漠示意另一名匈奴人把门上的锁弄开,自己低头擦刀上血迹,忽听月歌在身后轻声问:“隆氏部族如今还在北海苦寒之地么?”

“幸得大单于恩准,我隆氏部落如今已迁移回弓卢水[i]一带放牧……”隆漠说到此,
顿时醒觉住嘴,耳后已然厉风扫起,头颅被什么物什重重敲中,另一名匈奴人亦随即惨呼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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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i]弓卢水:也作弓闾水,今蒙古国东部的克鲁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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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楼
卷一 风起苍原
第四章 长安之殇(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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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漠躺在地上,阴鸷的目光剜住月歌:“是我大意,小看了居次。”

月歌冷笑:“之前你不尊称左屠耆王,却直呼於单阿兄其名。”她瞥了瞥隆漠腰刀上的配饰,“伊稚斜能把那个赏你,你定是他的心腹罢。隆氏一族得罪过军臣大单于被流放北海,他又何曾准你们迁回来过?”她待要举棍再敲,隆漠一跃而起,打落她手中棍棒,将她反臂扭绑起来,又死死捂住她口鼻朝门外拖。

月歌奋力挣扎,忽然墙头闪落一条人影,继而剑光闪耀。隆漠大叫一声,似是中了剑,松开月歌。

“子维兄长!”月歌惊喜地闪到郭允身后。

另一名匈奴人起身扑过来,郭允跨步侧避,反手两剑将他刺死。

隆漠捂着受伤的手臂不住打量情势,最终明白眼前之人力壮武强,自己受伤后定然不是他的对手,于是恨恨地夺门而去。

“兄长怎会来此?”月歌心有余悸,扯住郭允的臂膀,不安之情这才渐渐平复。郭允伸手轻拍安抚义弟:“那日我怕被人认出来,就先走了,但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你,便过来看看。”

月歌心中霎时盈满了暖意,她扬起脸看向郭允,二人眼光相碰,都各自怔了一瞬。四目间波光涌动,仿佛有什么情愫正在隐隐漫出。

昌武侯宅内人影幢幢,似乎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

郭允侧耳凝神:“像是去病的声音,你要见他么?”

月歌咬了咬唇:“他是皇帝派来的人,我怕……”

郭允闻言一愣,随即冷笑:“也好,我也不想见他。”拉着她毫不犹豫离去。

等到赵安稽和霍去病赶至,发现偏门处两具尸体和打斗的痕迹,赵安稽一脸惨白,指着被郭允杀死的匈奴人辩白连连:“这个并非我宅里的奴子,霍侍中你看他脚上穿的,那是匈奴人的冬靴。”

“那昌武侯的意思,是匈奴人劫走了祁连居次?”霍去病绷紧了脸面,陛下今日的差使,自己怕是不能复命了。

此时,手下来报说:“霍侍中,属下几个在墙外的巷道里发现被人扔脱的衣物。”那袭直裾被展开,左袖处破了条血口子,衣上更隐隐散发着某种香气,浓郁盈鼻。

一人站得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好香,跟胡姬馆那些歌舞伎人不相伯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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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楼
卷一 风起苍原
第五章 尔虞我诈(1)

郭允带着月歌在北阙宅巷间奔走,没奔出多远,就见前方巷口横着一辆辎车。幔布掀开,里面的人向他俩招手:“二位快上车。”郭允警觉地止步,不住打量那人。

那人轻声唤:“祁连居次,我是猛。原为军臣大单于的都尉,你不认得了么?”

月歌这才想起,三年前汉廷攻打匈奴河南地,军臣派相国刖支和都尉猛[i]带人马前去
支援,不料卫青统领的汉军勇猛异常,楼烦、白羊两王不敌逃去,猛和刖支二人则一同投降了汉廷。

眼看巷子另一头人影闪晃,猛催促道:“快上车,否则等赵安稽的人追上便晚了。”郭允略一思索,拉着月歌跳上车辕隐入幔布后。驭者得了猛的示意,驾着辎车一溜烟驶离,直奔北阙另一头的若阳侯宅。

猛和刖支以匈奴权贵降汉,早已得封为若阳侯和亲阳侯,他俩对月歌说:“当初投降汉廷实是迫不得已,我们虽被汉人皇帝封为侯,却是半点权力也没有,哪像当年在草原大漠时那么风光。”

关于於单之死,他二人的回答竟和隆漠所说相差无几,月歌心里越发悲凉,自己千里迢迢来到长安,不想连此处也无法容身。

猛和刖支互相对望一眼:“居次不必担心,过两日我们便遣人送你离开长安回到匈奴地。”

月歌心想,阴山王庭是不能回的了,伊稚斜正布下天罗地网等着她,只有祁连山月氏部落是唯一的去处。她收敛心神:“那有劳二位,我欲往河西,去祁连山。”

郭允略一沉吟,对她说:“等我几日,我了结些事,便与你一同走!”

月歌心里明白,郭允暂时留在长安是为了报仇。他随月歌一同被猛和刖支秘密接回若阳侯宅,这几日内一直早出晚归,眼里的杀意也愈来愈浓。

这日,猛和刖支竟一同来访郭允,二人恭敬有礼:“原来子维竟是关中任侠郭解之子,我二人敬佩乃父已久,恨未能结交。”而后又关心问,“如今长安城已非安身之所,不知子维日后有何打算?”

郭允虎目含泪:“允欲报杀父灭族之仇,待大事一了,必定远走天涯,绝不连累二位。”

猛和刖支闻言对望一眼,反身关紧了门扉。

猛压低声音说:“我和刖支倒是有个好去处,如今匈奴的伊稚斜大单于一统北地,他向来仰慕勇武壮士,子维一身才能,由我和刖支举荐,必能为大单于重用,又何必屈身汉地?”

郭允一怔,他只想着如何报仇后亡命天涯,却从未想过要投身匈奴,于是沉吟道:“此事可等我报仇后再议,如今我却要向二位探听一个人。”

待猛和刖支听毕郭允所问,却相视一笑,“你要杀这个公孙弘倒是不难,可真正下令灭你父母族的,却是坐在未央宫里的那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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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i]《史记》卷二十建元以来侯者年表:亲阳侯月氏,匈奴相降,侯。二年孝武元朔二
年甲寅(公元前127年)十月癸巳,侯月氏元年。五年孝武元朔五年丁巳(公元前124年),侯月氏坐亡斩,国除。

若阳侯(匈奴都尉降)猛,匈奴相降,侯。二年孝武元朔二年甲寅(公元前127年)十
月癸巳,侯猛元年。五年孝武元朔五年丁巳(公元前124年),侯猛坐亡斩,国除。

猛和月氏,元朔二年降汉,得封为若阳侯和亲阳侯。为使得后者名字和月氏部落名字有所区分,这里改其名谐音为“刖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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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楼
卷一 风起苍原
第五章 尔虞我诈(2)

再说月歌经过此前种种,她变得警惕异常,对谁都留三分心眼。连赵安稽、霍去病都不能信,猛和刖支是否可靠,也难说得很。她人待在若阳侯宅里,暗中却一直留意猛的行动去向。

这日午膳时分还未到,就有仆人匆匆来报讯。猛听完,面上阴晴不定:“丞相家宅夜入刺客?那公孙弘现下如何?”

仆人摇头说:“所幸丞相这两晚并未在宅里,小人多方打听,才得知他暗中被邀去长平侯宅作客留宿了。”

“此事定是那郭子维做下的!”猛左右来回踱步,自言自语,“今日后,长安令、廷尉署必在城内大肆搜捕,事不宜迟,让他们今日就离开长安!”说完,带着两个心腹匆匆出门。

月歌换了袭衣物,用斗篷遮住脸,偷偷跟在他们身后。若阳侯车马驶近了城北坊舍,猛及其心腹便悄悄下车,步行穿街走巷,由后门进入一间大院舍。其内丝竹盈耳,莺声燕语不断。

月歌瞄个空溜入院内,却失去了猛的踪影。她在各舍下四处张望时,忽然房里出来个奴子,冲她道:“你是新来的那几个罢?还不快进去换衣打扮?今日有不少贵人前来。”不由分说将她推入屋内。几个早已装扮好的西域胡姬嘻嘻哈哈拥上前,一齐动手给她脱衣散发。

月歌先是一慌,随即镇静下来,生怕惊了若阳侯等人,便不动声色让她们摆布。身周那些女子大多高鼻深目,肤色较中原人更为白皙。听她们交谈,有乌孙、鄯善甚至月氏等各种口音语言,仿佛全长安的西域胡姬都聚集在此。

间中月歌暗暗打听,这才知道自己已来到了胡人街。原本长安城内的西域胡人并不算多,但他们面目长相与普通中原人相差颇大,为避免纷乱且易于管理,汉天子便使长安令专辟了两条街坊集中安置这些西域胡人。不少胡姬迫于生计,竟当街临坊歌舞卖艺。而此处,则是全长安最大的胡姬馆。此馆主人乃是一豪商,他蓄养了众多胡女歌舞伎,不时用来招待汉地贵族。

那几名胡姬将月歌装扮完毕,羡慕地轻抚她小臂上的肌肤:“你是半个汉人吧?瞧这皮肤比我们的细腻多了。另一半血却是出自哪里?大宛还是龟兹?”

月歌忙摇头想含糊过去,一名窄脸凹目的胡姬笑道:“你不像我们乌孙人[i],总不能
是月氏人吧,月氏可是只有王族才会肤白如雪。”角落里有两名月氏女子,闻言抬头朝这边看了几眼。

另一名胡姬对着月歌上下打量:“汉人崇尚白肤,据说他们皇帝挑选的夫人,一个比一个白。你今日出去,也定会讨那些贵人郎君们的欢心。”说着拉住月歌给她围上面纱,“客人都在前头,切莫在后院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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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颜师古对《汉书·西域传》作的一个注中提到“乌孙于西域诸戎,其形最异,今之
胡人青眼赤须状类弥猴者,本其种也。”以此为考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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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尔虞我诈(3)

一行袅娜美女施施前行,月歌有意落在最后,转弯时人已翩然闪离了队伍,拐入后院。没走两步,听闻左近房舍传出声响,她隔窗看去,心忍不住狂跳起来。里面清清楚楚得见,正和若阳侯低声交谈的那人目光阴冷,左臂上犹缠着纱布。

那个在赵安稽家宅诱骗她的隆漠,竟藏身胡姬馆,还和猛这般熟稔。月歌瞬间如入冰窖,寒意遍身,若阳侯和亲阳侯二人果然有诈,自己险些又踏进圈套。

此时,屋内的隆漠忽然停住谈话,侧头扫眼过来,和月歌的视线正正相碰。

月歌急忙避开,掉头快步离开后院,她心里自我安慰道:“我带着面纱,他认不出我,他认不出我!”不远的后方传来房门翻响、脚步频紧之声,她立时像只中箭的兔子,噌地往前院窜逃。

到了前庭廊上,月歌四下张望寻找出口,听见有人笑道:“这里还有一个,怎么这般磨蹭?快进来!”她还未回神,已被人一把扯入偏厅。

数名冠带堂皇的锦衣郎君分坐席上,一派光风霁月的画面。丝竹响起,在铜炉吐出的缭绕烟气中,胡姬们纤臂轻扬,于堂中翩然而舞。月歌被她们拉入舞阵里,也跟着胡乱地跳。

胡姬们舞毕,娇笑着到各案前倒酒。月歌见得门侧廊下的隆漠等人探头朝厅内张望,急忙避开他们的视线,回身时却不期瞧见一人,她立时惊诧万分,几乎一脚踏歪。霍去病正端坐在下首末席上,接过胡姬斟满的酒觞,眼却望向门外,心不在焉。

乘着酒兴,堂上不少人将胡姬们的面纱揭起,评头品足。今日来此的大多是列侯子弟、皇亲外戚。平定侯次子齐昌离月歌最近,他出其不意扯住她的纱袖,伸手朝她面上探去。

月歌惊急之下挥臂后退,纠扯间丝罗迸裂,几个踉跄便伏倒在一人身前。她双手撑地,丝袖破裂后露出的玉臂凝白一片。厅中的贵侯子弟尽数望来,目中难掩惊艳之色。

月歌抬首正对上霍去病转过来的双眸,她瞬间凝住,生怕他认出自己。霍去病却只漠然看了她一眼,又自垂目饮酒。

齐昌已嬉笑着欺过身来,月歌躲不过纠缠,又怕他揭开自己脸上的面纱,无论被霍去病抑或隆漠等人看到,自己都将身陷困境。正不知如何是好,慌乱间月歌瞥见霍去病不为所动的神色,她暗忖仲兄对女色淡漠,可比那些贵侯安全多了。于是月歌转到霍去病身后低声说:“请郎君救我!”

霍去病举觞之手立时顿住,他侧低下头,只见月歌纱裙下伸出的半只裸足,犹如一块温白美玉横在席上。他盯了一瞬,缓缓放下羽觞[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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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i]羽觞:汉代酒器。作鸟雀状,左右形如两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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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尔虞我诈(4)

齐昌笑着来拉月歌起身,扯了几次却觉纹丝不动,发现她的脚踝正被霍去病钳在手里,他不由得面露不愉:“霍去病,你这是要跟我抢么?”

霍去病却不说话,只侧目冷冷瞧着他,毫无松手之意。齐昌无法,转头向上首的曹襄诉道:“平阳侯来评评理。”

“去病难得来一趟,也未曾见他对哪个女子上过心,你便让他了罢。”曹襄微笑着瞄了一眼月歌,这肤色莹白的少女身姿虽幼,却是个美人胚子。

齐昌听了只能作罢,心有不甘再看月歌几眼,这才笑骂着回席:“眼光倒真不错,一来便抢个最好的。”

月歌转眼窥向外,隆漠和猛已不见身影,她暗自松了一口气,只是足上紧紧,还被霍去病捏在手里,热力从他掌心传过来,鼓动着血液直往她脸上涌。

“都说天子宠臣霍侍中不近女色,原来不过是眼界极高,寻常脂粉入不了其目罢了。”说话的是平定侯长子、齐昌的长兄齐昭,他和霍去病同为天子侍中,二人却不大相善。此时他眼瞄着霍去病的腰侧:“只是今日来寻欢,却还佩剑做甚?”

汉地男子崇尚武力,皆喜腰悬长剑,奉之为时尚。但今日来胡姬馆玩乐的列侯子弟无一佩剑,倒显得霍去病是个异数。

霍去病放开了月歌,推案而起,傲然扫视堂中:“各位尽兴,容我出去走走。”也不理身后诸人的反应,径直出了厅。

月歌跟到廊上低声说:“多谢郎君解围。”

霍去病看也不看她,只是吩咐:“我欲往馆中一游,你在前头带路。”只把她当作是这馆内的寻常胡姬了。

月歌虽觉惊诧,却不敢不从,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回廊慢行,默然无话。

霍去病在她身后手抚剑柄,不动声色观察周围的情形。庭中青梧数株,枝叶扶疏,更漫着一股酒香,沁人心脾。两人走至中庭廊上,听到偏室内发出壶觞碰撞之声,并伴着模糊不清的醉语:“仇人……寻不到……父亲你那……结义兄弟竟将他……将他藏起……”

二人同时止步,这声音……

月歌还未及反应,霍去病已三两步抢入室内。只见郭允在榻上披发持觞,摇摇晃晃将酒水洒了满案,一双醉眼眯起,目无焦距,显然已近不省人事,只他嘴里还兀自胡乱唱着:“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i]

那时霍去病得舅父指示,次日一早便来寻郭允欲送他出城,没料到人去室空,再也寻不着义兄的踪影,不想今天却在此处得见。

霍去病吃了一惊,上前扶起郭允,小声在他耳边唤:“兄长、兄长!”郭允兀自紧闭着眼,不一会儿鼾声微起。

“兄长且在此歇息,莫再乱走。”霍去病无可奈何,将郭允沉重的身子拖起。月歌恍若梦醒,上前和霍去病一齐将郭允移到榻上,拉过薄被盖住义兄。

月歌这一番动作下来,温柔细腻,引得霍去病转首注目在她身上,并忽问:“你叫什么名字?”

月歌飞快瞥了霍去病一眼,收回视线,心底正盘算怎么应付,忽然眼前一黑,他已伸手过来欲摘她脸上面纱。她不由大惊,扭头避开。

霍去病原先觉着这年幼胡姬行事颇与众不同,撩她面纱也不过是好奇使然。他素来富贵傲气,何时被人如此拒绝过?这回出乎意料下,他面上已微含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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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i]出自《诗经·邶风·柏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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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尔虞我诈(5)

这时门外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有人慌张低声道:“君侯,祁连居次已不在侯宅内,不知去了哪里。”

屋内,霍去病和月歌皆是一惊。那仆人说的是长安话,霍去病听到“祁连居次”四字,心中的计较早已转了数个来回。但听外间猛气急败坏斥了仆人一通:“当真?无用的东西,还不快去找!”回身朝此处疾步行近。霍去病一把按住月歌口鼻,拖着她一同闪匿到屏风后。

猛和隆漠进屋,二人的低声交谈已改为用匈奴语。猛指了指榻上酣睡的郭允:“这人还在此处,祁连居次必回头来找,我令人守在这里,再知会刖支多派点人手四处寻找。只是实在想不通,我和刖支到底哪里漏了破绽?”

霍去病从屏风间隔的细缝看出去,说话的这人褒衣冠带,依稀可辨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匈奴降侯之一。

隆漠一声冷哼:“那妮子机灵得紧,上次在赵安稽处就将我识破,还打了我一棍。我奉伊稚斜大单于之命来长安潜伏至今,这还是第一回在人前受挫。”他忽然想起一事,盯着猛质问,“可是这几日你和刖支不小心漏了口风,让她猜出来於单是我们给弄死的?”

屏风后,月歌身形剧震,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霍去病立时警觉,紧紧收拢手臂箍住,不让她有丝毫动作。此时二人背腹贴得密实无隙,只是境况险要,他俩都屏声静气,对此毫无察觉。

“方才在后院撞见的那个蒙面胡姬,十有八九便是她,那双眼睛我认得。”隆漠仿佛察觉什么,突然转头四下张望。榻上的郭允在梦中打了个酒嗝,嘟囔着翻过身,鼾声更大了。

月歌心里扑扑直跳,隆漠果然认出了她。

猛和隆漠再说了一会儿,推门而去,即刻有两名从人前来,守在外头。

“他们方才说些什么?”霍去病听不懂匈奴语,可那两人的话事关紧要。待月歌“唔唔”几声,他才发觉自己还捂着人家口鼻。掌下抱握着的少女身躯初初长成、绵软芳馨,他脸上微热,立时松开双臂。

一阵非脂非粉的幽香从她领口肩颈处隐隐漾出,清新异常。那里凝脂腻滑的半段肌肤,比她贴身的纱衣更白上数分。

霍去病凝望一瞬,将目光移开,眸内却已染了些许晕色。他不是没见过美人,宫内外什么姿态的女子没有?只是不知为何,眼前这抹艳白却教他差点移不开眼。

“那人是匈奴单于伊稚斜派来的,他和若阳侯、亲阳侯一起合谋害死了左贤王於单。”月歌颤声说着,心里对伊稚斜的深深恨意,已无法形容。

霍去病吃了一惊,当初涉安侯於单死得蹊跷,今上曾怀疑是为人所害,今日在此终于真相大白。他压抑下内心的兴奋,追问道:“还说了什么?可有提到祁连居次的去向?”

月歌默然,自己总不能对他说,你要找的人便在眼前,你的义弟淳于月,便是那匈奴祁连居次。如此一来,霍去病自然不会放她走。月歌打了个激灵,忙含糊道:“他们已派人四下搜寻,打算今日便离开长安……”

霍去病听完,动手宽衣解带。月歌诧异之余面起绯红,避往一旁,却见他已将身上深衣除落,露出内里的直衣大袴[i],今日竟是有备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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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i]平时汉代深衣下一般穿无裆袴,连裆大袴只在打仗踢球等会露裆的时候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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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尔虞我诈(6)

他轻轻挑开门,手中剑出其不意刺向守卫之人,又快又准。那人没哼一声便倒下,另一人听到声响刚要回头,被霍去病一掌劈在颈侧,当即晕了过去。

月歌看了霍去病的身手,暗自赞叹:“这才半月,仲兄的武技竟然精进若斯。”

仆人从前庭匆匆赶来:“小主人离席久久未归,平阳侯特命小人前来寻找。”低头看到地上的状况,不由吓了一跳。

霍去病吩咐道:“我不过去了,你转告平阳侯和众位侯子,请他们速速离开,期门军不时便至。”那日昌武侯处有失,天子已着郎中令拨调了一批期门郎[i]跟随霍去病行事
,今日正候在不远处。

霍去病前走两步,忽然转过头,目光停留在月歌身上,若有所思。

仆人见状,上前小声说:“小主人若中意,小人把这女子带回詹事家宅,主母必不会阻挠。”

霍去病微微颔首,他平素好射御武事,对女子并不是太上心,冠礼后这两年自己母亲也没少动心思往他房内送御婢[ii]来。难得今日见着一个合眼的,即便是名胡姬,收了也无碍。

示意过后,霍去病忽又想起郭允尚在房中,等会儿闹大起来,必为人发现,于是他折身转回中庭,却在半途和隆漠不期而遇。若阳侯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下其两名家奴。

隆漠厉声质问:“你是谁?”霍去病却不答话,举剑便刺。

几个回合下来,隆漠有些闷怒了,自己在匈奴地力强勇武,不想在长安却接连遇到彪悍的壮士。他大吼一声,扳过霍去病的臂膀,欲卸其手上汉剑,不料腰窝大痛,已被对方用膝盖顶了一记。隆漠霎时痛得撤力就地滚去,紧随而至的剑锋却毫不留情划破他右臂。

隆漠恨恨盯了霍去病两眼,将两名若阳侯家奴一股脑儿推倒在他身上,转身向外逃。

两名奴仆大叫:“饶命,是若阳侯谋反里通匈奴,与小人无关”。

霍去病懒得理会,将他们踢开,而后想起一事,掉头喝问:“那个祁连居次长甚么模样?”

二人抖抖豁豁比画,“看样子尚未及笄,这般高,肤甚白。”

霍去病怔住,这些貌征,该不会是……

他转身疾奔去寻,前庭已不见詹事宅家奴和方才那年幼胡姬的身影,大门前、巷道里亦无。最后转到车马停靠处,霍去病这才得见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家奴。“小主人……那女子已被……被劫走,他们朝北阙而去……”

霍去病当即怒发冲冠,将在不远处等候的期门郎尽数招来,数十骑呼啸着穿街过坊,直扑到北阙若阳侯宅,全然不管甚么通报不通报,径自强闯而入。

若阳侯、亲阳侯正和几名匈奴人在内室密谋,被打个措手不及。几人无奈,抽出刀来抵抗一番,欲逃遁出宅。可这侯宅前后已被期门军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哪里又能逃得出去?

当日若阳侯宅里的人皆被一网打尽,只独独不见祁连居次,就连在胡姬馆被霍去病划伤的匈奴人隆漠,亦失去了踪影。

等霍去病处理好一切事宜回返胡姬馆,郭允早已不知去向。此后霍去病翻遍长安城,再寻不到义兄的痕迹,更奇怪的是,就连三弟月歌,也仿佛一日之间蒸发不见。

汉元朔五年[iii],若阳侯、亲阳侯坐谋反入匈奴罪,秋后待诛。[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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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期门:算是汉代的宫廷禁军,掌执兵宿卫,因皇帝微行,以之“期诸殿门”故称,
由郎中令掌控。故事发生的年代建章营骑还未出现,更不会有羽林郎,这些统统要到太初元年后(公元104年)才有。

[ii]御婢:汉代,供男主人当妾的奴婢。

[iii]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

[iv]见《史记》卷二十侯者年表:五年孝武元朔五年丁巳(公元前124年),侯月氏坐
亡斩,国除。五年孝武元朔五年丁巳(公元前124年),侯猛坐亡斩,国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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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尔虞我诈(7)

天子刘彻甚为高兴,于朝堂上不住地夸霍去病:“若阳侯、亲阳侯多次里通匈奴,难怪朕何时用兵、往何处用兵,匈奴都尽数得悉。这次要不是去病,还不知何时才能铲除这两个留在长安的祸害。”

卫青躬身谢恩,外甥立下大功,他自是欢喜,只是去病强闯侯宅,未免不会落人话柄。这时果然听见司直、御史大夫起了异议:“霍去病未得上谕便私闯侯宅,视礼仪法纪为无物,实为大过。更纵马过街扰市,民有怨怒。”

刘彻被这两人闹得极为不悦,下了朝还一直在说:“若还要来回请示,再去时人都没了影,如何还能将他们全数网尽?”

“臣当时的确想不了这许多,既已得知若阳侯的阴谋,便该应机立断,速决速行。这不跟打仗一样么……”霍去病正说到劲起,收到卫青瞪来的一眼,他立时止住话语。

刘彻却兴致勃勃:“好个应机立断,速决速行。说下去!”

卫青面色有些难看,霍去病微微一笑,扬头朗声续道:“打仗亦如此,时机稍纵即逝,为将者若不速决速断,匈奴人早跑得无影无踪。”

刘彻哈哈大笑,看上去高兴之极:“仲卿,朕看去病已深得你的精妙。那次奔袭茏城,你不也是用这般战术大捷而归么?”

卫青躬身,嘴里谦道:“是青得托陛下洪福,方侥幸获胜。”

刘彻摇摇头,索然无趣,这个卫青就是太隐忍恭谦,虽是个好臣子、好将军,那性子却远不如其外甥来得对自己胃口。他转头拍拍霍去病:“去病察破若阳侯、亲阳侯有功,想要甚么奖赏?”

左右一听天子开金口,都羡慕地望着霍去病,不料他却跪下说:“臣请随军出征。”

刘彻呵呵笑道:“这般心急?你尚年轻,朕还欲多留你两年在身边好好栽培。上次给你的那些兵书韬略都看得如何?”

霍去病不屑一笑:“那些兵书,臣一早便已看完。”

“哦?这般快?朕听闻曹襄也在读兵法,却一直抱怨韬略难记难背。你看得如此快,心中能记下多少?”

“陛下,顾方略何如耳,不至学古兵法。《六韬》《孙武》《吴子》这些,说的尽是战略之理,臣只需明了其意便可,并不需通篇背下。至于行军布阵,臣以为在对战匈奴时却无大用处。彼时阔野千里,敌无常形,为将者需审时度势、因地制宜,又哪能靠死背方略行事?”

天子倏然转头,盯着霍去病神色未明。一旁的卫青瞧见了,心里七上八下。少年即位的刘彻行事果辣,平时那些人臣列侯被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都心惊身瑟。

可霍去病却面无异色,直直望着天子。半晌,刘彻轻哼一下,忽然笑起来:“也就只有你霍去病敢对朕这么说话,这副胆大傲气的样子,朕喜欢!”他望向霍去病的双目中渐渐升起异彩,“那你说说,你如今不看兵法,却要看些甚么?”

霍去病想了想,无视一旁卫青频递的眼色:“如今臣倒是想多知晓些匈奴人的作战方式,以及他们的武器、装备。”

“好!”刘彻笑道,“朕一直觉着,去病的性子像极了朕,是个可塑之才。仲卿,这次对匈奴用兵,商议战事明细时,让去病在一旁多听听。”

卫青连声称诺。霍去病双目微闪:“这次出战,陛下仍是不肯让臣去。”

刘彻瞥了他一眼:“朕让你寻祁连居次一事,至今还毫无着落。”

不提则已,一提起此事霍去病便面色微黯:“陛下,臣只想去沙场建功立业,留在长安寻一个匈奴居次,臣……实在是欢喜不起来。”

刘彻转身双手撑在栏杆上,远眺苍穹,神色间竟有些惋惜:“涉安侯是匈奴降王中权位最高者,可惜却殁得早。他临死前只此一个愿望,就是希望朕能寻回他唯一的女弟,可如今这女子是死是活无人知晓。她不仅是涉安侯之女弟,还是月氏王后人,若能归依我汉朝,意义非同一般。”

霍去病心中一凛,躬身揖首:“去病谨记,当竭力替陛下寻回祁连居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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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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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锋刃初试(1)

汉元朔五年春[i],汉廷再次对匈奴用兵,十万军士从高阙、朔方出塞,分东西两路对
右贤王庭形成夹击之势。

图泽以为自己营地离汉塞甚远,汉军定然到不了这里,加上他新纳了名如花似玉的阏氏,部落内连日载歌兴舞、纵酒狂欢。不料卫青的骑兵马不停蹄出塞六七百里,并连夜奔袭而至。等图泽宿醉梦醒,已被汉军团团围住,他最后仅携了新阏氏和亲卫数百,狼狈向北逃去。

此一役,卫青便俘获图泽部众万五千数,牲畜近百万头。天子接到战报,喜出望外,遣特使捧印信到军中拜卫青为大将军,益封六千户,并使其三子为侯。至此,卫氏一族权势攀上更为显赫的高峰。[ii]

天子雄心勃勃,本打算今年夏秋再次征讨匈奴,不料大农令[iii]却哭诉说国库耗费甚
大,已不足支撑年内出兵。刘彻头疼了几日,竟想出了个歪招,令民众可用钱买爵位及赎禁锢、免赃罪。“日后国库财路便大开……”天子越想越乐,忙不迭召人着手开始筹备。

霍去病自得了天子许可,每次商议兵事时,他总在一旁仔细聆听。有一回,天子召集众武将商讨军事,刘彻以汉军如今已配备众多骑兵为由,欲集结精骑一举捣入匈奴重地。可几位资历甚老的将军却大摇其头,连连抱怨辎重军[iv]行进缓慢赶不上先头部队,精骑深入匈奴腹地之法无异于羊入虎口。

平日霍去病在人前沉默少言,这次却忍不住,头一回插嘴道:“那让先头部队多带些糗糒,又何须依赖粮秣辎重?”

众将军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南峁侯公孙贺乃霍去病大姨夫,他和卫青对望一眼,二人面色颇为尴尬,都心道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众多身经百战的将军面前胡乱开口。与卫青交好的合骑侯公孙敖可没那般内敛,他笑着说:“去病胆子倒是大,就不怕糗粮吃尽?从古至今,连前军都不能离开大军太远,更莫要说不带粮秣辎重了。”

此语引来李广的附和:“合骑侯说的是,我们对匈奴地势道路本就不熟识,加上军士最多只能带数日糗粮,万一被围被困,全军就算不被灭掉也会因受饿失去战力。霍侍中所说,却是古今兵家前所未闻之言。”李广斜睨着霍去病这个得宠的天子外戚,心中自是有些轻视,黄毛小儿没上过战场,口气倒大得很。

天子一言不发,陷入沉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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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i]元朔五年:公元前127年。

[ii]这时候卫青还没有尚平阳公主,要到元鼎二年(公元前117年)以后。

[iii]大农令:即大司农,西汉全国最高财政长官,是继秦制而来的官名。汉景帝时改
名叫大农令。太初元年(公元104年)后,武帝才改回作大司农。

[iv]辎重:随军运载的军用器械、粮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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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幸得到秦汉史方面深资学者彭卫老师对《汉月天骄》的肯定和力荐评语,倍感欣喜与鼓舞,觉得自己这些年的努力没有白费了。惟有继续努力,争取在下一部作品中更进一步提高,方不负几位老师的指点和鼓励。

“历史小说最有价值也是最难处理的是将历史的记录和历史的想象水乳相融,是将历史的过程注入了人物的情感和心灵,是让历史人物从‘休眠’状态中站立起来。从这个意义上说,一部好的历史小说是史学著作所不能替代的。

《汉月天骄》正是这样一部优秀作品。十一鸾扎实的史学根基在今天的文学界出类拔萃,而她对历史人物心灵的细腻捕捉和荡漾着杰出才情的艺术表现,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活着的'霍去病,看到了汉代人的情怀和心灵,让我们看到了一部浓缩的汉代盛世史。


--- 彭卫

彭卫介绍:

中国秦汉史学会副会长,《中国史研究》杂志主编和《史学理论研究》杂志副主编,中国社科院历史系博士生导师。

主要研究方向为秦汉史和史学理论,并负责中国古代史专业期刊工作。

主要著作有:《汉代婚姻形态》(获中国社会科学院第一届青年优秀科研成果奖专著类一等奖)、《历史的心镜——心态史学》、《穿越历史的丛林——史学论》、《汉代社会风尚研究》、《中国风俗通史-秦汉卷》(合著)、《中国妇女通史-秦汉卷》(获第四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图书奖)等;发表《关于历史研究主题谬误的初步分析》、《中国古代通俗史学初探》、《汉代食饮杂考》、《汉代女性的工作》等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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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历史是我最不喜欢的科目之一,但楼主mm的文笔和想象力都很棒,小说情节设计和描写都引人入胜,同时又补上了很多历史知识!加油。

【 在 cattywh (红菱艳·新生活新人生) 的大作中提到: 】
: 有幸得到秦汉史方面深资学者彭卫老师对《汉月天骄》的肯定和力荐评语,倍感欣喜与
: 鼓舞,觉得自己这些年的努力没有白费了。惟有继续努力,争取在下一步作品中更进步
: 提高,方不负几位老师的指点和鼓励。
: “历史小说最有价值也是最难处理的是将历史的记录和历史的想象水乳相融,是将历史
: 的过程注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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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风起苍原
第六章 锋刃初试(2)

对众将投来的各式目光,霍去病毫不怯怕,坦然而对:“匈奴降汉者大有人在,我们寻些可靠的、又熟识道路地形的人,自然不会迷路。当初大将军奔袭茏城和右贤王时,靠的不都是那些匈奴向导么?依鄙人之见,每一曲、部多配些向导和匈奴降兵,便不愁找不着路。”

“降汉的匈奴兵将大多不可靠,怎能指望他们为朝廷效忠?”嚷嚷的又是李广,其祖为先秦大将李信,他自恃出身大族世家,平日自然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偏坐一隅的翕侯赵信听了这话,面色微沉。赵信源自天水赵氏,乃先秦战国代王赵嘉后人,曾归入匈奴,而后又以匈奴相国降汉而得侯。[i]他是喜怒不显、心思缜密之人,
此时虽怒极,面上却沉静如斯。

“那匈奴人后方的粮秣辎重如何解决?貌似他们并不需顾虑这些,汉军何不效仿参考?”

霍去病这一问,倒把大伙儿问住了,大汉的将军们可从来没想过匈奴人是如何解决后勤问题。

“去病,莫再胡言!”卫青又气又急,生怕这口无遮拦的外甥惹恼天子、得罪群臣。

刘彻此时回过神来,呵呵一笑:“把张骞叫进宫来问问不就知道了?”

但应召前来的张骞却说,匈奴人出征入战,全民皆兵,可不分什么先锋后勤。草原处处都有匈奴的部落,牛羊遍野。他们打到哪吃到哪,若靠近森林山脉,还可射猎以食。“陛下,草原大漠本就是匈奴人的家。”

霍去病点点头,眼中隐隐闪动光彩:“听太中大夫之言,匈奴人就算出征也不带辎重粮草,难怪他们集结散去都比汉军快得多,我军亏就亏在速度上。”

刘彻看着他,目光中满是赞赏之色:“说得好!如今我汉军武器装备都不比匈奴差,若是速度能有他们那般快,他们未必是我们的对手!只是中原马比起胡地马,还是差了一截。”

张骞奏道:“月氏国之北有一小国,名曰大宛。臣曾前往得见,其马乃月氏天马之变种,却较月氏天马更为神骏,飞驰后汗出如血,人称为‘汗血宝马’。”[ii]

这番话听得刘彻悠然神往:“去病行猎时曾入匈奴右地,天意巧合得月氏天马,朕往一观,果然神骏非凡。若能得大宛汗血宝马殖育之,我汉军骑兵又岂惧匈奴?”他转头望了一眼霍去病,笑道,“你一人就敢独闯匈奴地,倒是胆大,带了几日糗粮?”

霍去病摇头:“回陛下,臣未带糗粮,还饿了几顿肚子。但在野外杀鹿烤獐,却也别有一番滋味!”想起三弟月歌的手艺,他至今仍时时回味。

对于霍去病的军事看法和战术提议,众将只当作是孺子狂言,皆不以为然。天子却仿佛寻到了璞玉,此后经常让霍去病讲述他对匈奴用兵的见解,发现他提出的许多大胆想法,正和自己心中的规划不谋而合。

--------------
注释:

[i]《史记·侯表》记载:匈奴相降,侯。元光四年七月壬午,侯赵信元年。

[ii]《史记·大宛列传》中记载:大宛(yuān)在匈奴西南,在汉正西,去汉可万里
。其俗土著,耕田,田稻麦。有蒲陶酒。多善马,【索隐】:案:外国传云“外国称天下有三众:中国人众,大秦宝众,月氏马众”。马汗血,其先天马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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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mm喜欢

【 在 jeannet (两只黄咪) 的大作中提到: 】
: 本来历史是我最不喜欢的科目之一,但楼主mm的文笔和想象力都很棒,小说情节设计和
: 描写都引人入胜,同时又补上了很多历史知识!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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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风起苍原
第六章 锋刃初试(3)

而霍去病自得天子许言下次随军出征,内心的兴奋自是难以言喻,他忙不迭去找卫青:“舅父,我想听太中大夫多讲讲匈奴和西域的事。”

卫青颇疼这个外甥,不日便将张骞请至家中。他刚开始还和去病一起听张骞天南地北一通胡侃,到了次日便觉烦闷,自行离开,只留下张骞和去病二人。

今天张骞却多带了个青年一同前来,对卫青说:“此人本为汉地九原人,自小流落匈奴,这次骞能平安返汉,他亦相助甚多。骞无以为报,得知他欲投戎建功,故来求大将军将其收入军中。”

卫青瞧了一眼张骞身后的浓眉青年:“叫什么名字?”

“回大将军,小人名叫赵破奴!”

霍去病忍不住打量了赵破奴两眼:“破奴?!大破匈奴!不错,此名甚合我意。”

卫青一听,正好顺水推舟:“如此。赵破奴,你先跟在去病身边做个侍从,过几月便和他一同编入军中。”

赵破奴心下欢喜,连声称敬诺。

张骞早听闻霍去病深得天子宠爱,以为他和那些长安贵族少年一般,也不过图听个新鲜,于是专门拣了些奇闻趣事来讲。霍去病面上没有一丝不耐,只沉静听着,时不时还低头思索,仿佛听得津津有味。张骞说到最后实在没东西可说了,只好搜肠刮肚,连匈奴放牧这些都拿来充数。

一直沉默聆听的霍去病忽然冒出一句:“太中大夫方才说,匈奴人并非一直在原地放牧,而是一年四季有不同的牧场。那我汉军出征时,若能根据这点大致确定匈奴人所在,便不会像以前那般时常扑空。”

闻得此言,张骞略感惊诧,忍不住看了霍去病一眼。汉朝的将军们大多只顾及军士操练、作战方略,几乎无人关注匈奴人的习性,就连卫青也未有更多涉猎。

张骞忽然觉得之前自己对霍去病的看法颇有偏差,此时更是细细将他打量。

这般年纪的贵族青年,大多喜风花雪月,着华服、敷铅粉,极尽风流之作为。可霍去病从不敷粉,一张脸晒得较常人黝黑许多,却比那些精心修饰的贵族少年更为耀眼。阳刚俊美的轮廓上,一双星目炯炯,幽深睿智;举手投足间潇洒自如,清贵傲然。

张骞心中已是对霍去病刮目相看,他微笑一揖:“霍侍中若感兴趣,骞自当每日扫阶以待,将所知尽数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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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锋刃初试(4)

为来年出战准备,霍去病请示过卫青后,入北军中垒营操练,任个屯长。军中大多为京辅[i]良家子,骑射了得,对这个靠裙带关系新上任的屯长自是有些轻视。

一日,校场上满是一派火热蓬勃之景象,人人打磨筋骨、运箭向靶,为下月秋射而苦练。霍去病手下几个什长[ii]对他说:“屯长何不也来露一手,让我等开开眼界?”几人都似笑非笑,料定霍去病是个绣花枕头,哪有甚么本事能在人前亮相?

霍去病也不推脱,取过长弓,拉开如满月般圆,而后嗖的一声,正中百步之外的红心。几个什长吃了一惊,敛去面上笑意,开始换上恭谨之色。一人赞道:“屯长果然有真本领,这箭术在军中也数得上一流,恐怕只有郎中令李广一家方能胜过。”

霍去病面上喜怒未显,心中已存了些比较之意。他自十岁起便习练射御,技艺之精湛,其他贵族子弟远不能及,是以他甚得天子赏识。而李广被匈奴人称为“飞将军”,箭术超群,能腰开三百多斤的大黄弩,更曾箭没石中,可见其力量惊人。霍去病年轻气盛,自然想和众人口中的神箭手一较高低。

此时,校场另一边喧闹起来,方才称赞霍去病的什长眼睛一亮:“那是郎中令家的三郎,大伙儿去瞧瞧!”

李敢今日来是替老父转递口信,完事后他刚要走,却被数名仰慕自己的司马、军候拉到校场来展示箭法。

但见一矢如流星划空,嗡然没入靶心,围观者随即轰然叫好。李敢左右揖手:“敢献丑了。”

“勇父[iii]再来指点我们几回!”校场里的人大都诚心折服。

李敢忙推脱说:“天色不早,敢需回返,下次再与各位切磋。”

齐昭此番也入了北军,他围在李敢身边瞧见人群旁的霍去病,心道,这小子平日随御驾行猎时总抢了我们的风头,此时倒是个好机会挫挫他的锐气。于是齐昭眼珠转了转,对李敢笑道:“勇父兄再留一阵,昭此前伴侍今上时见得一人,骑射颇为精湛,今日他亦在此间,勇父可愿与之较量?”

李敢一怔,还未答话,齐昭已扬首对着校场另一头叫道:“霍去病,你可敢与李勇父比试骑射?”

“有何不敢?!”霍去病冷冷道,分开众人大步跨了出来。

李敢本不愿多事,但在众人起哄中骑虎难下,只好对霍去病一揖手:“敢不才,请足下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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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i]京辅:国都及其附近地区。

[ii]二伍一伙,作为开火建灶的单位,长官为什长。

[iii]勇父:李敢的字。史书查不到记载,杜撰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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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锋刃初试(5)

众军士退开到场边,李、霍二人各取了面弓弩,翻身上马。李敢瞧见霍去病胯下的踏鹰,大赞一声:“好马!”霍去病向李敢点头,算是致了礼,双腿猛夹,踏鹰长嘶一声,飞驰而出。

烈日下,蹄声震耳,二人一前一后围着校场纵马而驰,手中弩箭激射,全都正中靶心。一盏茶时分过去,竟然难分伯仲。场边军士得见,心中却对霍去病刮目相看,没料到大将军的外甥箭术如此了得,竟能和陇西李敢相媲美。

只有齐昭心中更恼,只恨今日居然挫不了霍去病的锐气。

此时,李、霍二人手中都只剩最后一支弩箭,霍去病先行出手,射中最后一张空靶的红心。只听咄然一声,李敢的弩箭随后而至,亦是落在靶心上,只是两支箭撞在一处,皆摇摇晃晃,最终同时脱落于地。

众军士齐声欢呼,都纷赞二人骑射了得。

李敢比霍去病年长近十岁,眼见他箭术如此,心底不是不欣赏。只是卫氏一族靠着皇后的关系出将立功,大将军布军又不尽公允,只让亲信出任前锋主力,老父李广从来只能操领后军。想到此处,李敢微一作揖,淡淡道:“霍侍中年少艺精,敢佩服!”头也不回地离去。

齐昭悻悻地看了霍去病一眼,拂袖离开。校场中众人逐渐散了,夕阳残晖斜斜照在场边排着的箭靶上,显得间中那面空靶尤为突兀。霍去病走上前,弯腰去拾地上的弩矢,忽然间手停住了。

他的箭被李敢的箭撞射,杆上已显现出轻微的裂痕。

李家父子均能开十石大黄弩,腰力臂力超群,方才比试时李敢取的二石弓弩是马上能用的最大力的臂张[i],比标准汉骑兵所配备的一石弩威力更大。

霍去病攥紧了那支微裂的弩矢,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自那天起后每日清晨,校场中都早早出现一抹清俊的身影,时而举着石锁,时而弯弓搭箭。有次赵信因事至此,远远望见霍去病仅着单衣,挽起的双臂正搭着校场边的铜鼎,光洁方正的额上布满细汗,一声低喝下,那沉沉的大鼎已离地数寸。

当日李、霍之间的比试赵信早有耳闻,他望着校场中那个淡笑转身开弓的青年,心中暗暗吃惊,此人果真是出身富贵的皇亲外戚?那骨子里透出来的狠劲和毅力,他可从未在旁人身上见过。

不几日,另一条身影加入了校场晨练的行列。赵破奴望着霍去病:“破奴心下折服,望屯长允我一同习练骑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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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i]臂张(弩):用手臂拉开的弓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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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锋刃初试(6)

伊稚斜因恼恨汉军击溃右贤王,待到秋季,便派万余骑袭入代郡,杀都尉朱英并劫掠千余人而去。

至来年春二月,冰雪初融,卫青率六将军、骑兵十万,浩浩荡荡从定襄出塞,未及百里便遇到了伊稚斜麾下左大将和左大都尉统领的部众。

卫青当即布阵三军,以中军主力紧紧咬住匈奴前锋人马,同时遣公孙贺和苏建率左右军包抄,以断匈奴退路。

厮杀了半日,军士来报:“匈奴人欲从西面突围,其势凶猛,我军不能挡。”卫青举目望去,果然见左侧远处沙尘滚滚,战马人影来回晃动,那一边是左大将的部众。他心知定是左大将见势不妙,纠集精锐一鼓作气寻缺口突破。派往那处厮杀的是赵信的前军,鏖战已久,必难挡左大将部的合力冲击。

卫青忙挥旗传令再调中军一部予以支援,却已然有些迟了,阵前左侧黄沙漫天,不断有匈奴兵士队伍驰出。

赵信眼看着左大将的精锐一拨一拨冲出战圈逃离,立即召命手下校尉留守继续厮战,自己亲率数百人从后追击,霍去病亦在其中。

出征之前,卫青挨不过外甥的磨求,遣了他入前军赵信麾下。赵信知晓霍去病的身份,却有些为难,职位派高了军众不服,低了又怕得罪卫青,最后暂拨了百余人出来,让霍去领头做个小军候。[i]

前方匈奴马匹驰得飞快,距离越拉越远。率曲前去追击的霍去病放眼眺望,大声问左右:“有无近道抄到前方?”

赵破奴策马上来:“他们定是要绕过这山丘,我知道一条捷径,可赶到他们前头。”

“好!我曲军士,全都随我来!”霍去病双腿猛夹,百余骑偏了大军而去。

前头左大将的部众边驰边回望身后的赵信军,都大笑:“我们再快马加鞭,汉军却是追不上了。”还没等他们得意一会儿,忽然前方右侧山丘上呼啸驰下数十骑人马,从侧斜插而来,一阵阵弩箭挟着风声,瞬间将近三十名匈奴人射落马。

左大将部众被此突发之况一阻,马匹皆慢了下来,只听得耳边惨叫声不断,待更多的人落马,他们这才如梦惊醒,取弓还击。

赵信的前军人马中有些军士配有轻弩,比匈奴人的弓箭更精准、射程更远,只是弩箭上弦较慢。他们驰骋近百步,这才两发弩过去,折损了匈奴不到六十人,打头那部分军士已快冲到匈奴人马前。

注释

[i]军候:秦汉军制曲长官。出征时,各曲部人数不尽相同,军候手下数十至百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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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风起苍原
第六章 锋刃初试(7)

“缓驰缓驰!”

听见军候拨转马头大吼,众军士纷纷醒悟,回马保持和匈奴人的距离,边驰边以弩箭消耗着匈奴骑兵的速度和生命。

这时,赵信部已渐渐从后赶上,前侧还有霍去病所领人马的骚扰,再这样下去,左大将这方逃出来的数百人,定会全军覆灭。

左大将仔细观察,瞧得前侧冲来的那批汉军的领头人,年纪甚轻,弩箭却奇准无比,每发必中。他见势不妙,下令兵分两路,自己和亲信部众快马驰去。殿后的近二百匈奴骑则在霍去病这方的骚扰下,渐渐放慢了速度。

“我方人多,先灭了这群汉军!”被拖扰的匈奴人嘶叫着,从两侧合围上来,形成一个大口,将霍去病等渐渐收拢入内。

两名什长见状有些慌乱,大声询问:“军候,回撤么?”

“不!留下两伙弓弩掩护,其他人随我冲入他们中间!”霍去病说完,踏鹰纵蹄长驱而去。

那边匈奴人大喊“快射快射”,虽射落了最前头的一批汉骑,但汉军冲得急猛,瞬间便到他们眼前。汉军兵士们跳下马,有人持汉剑力砍马脚,有的更是挥舞锋利的环首长刀。贴身近战时弓箭无用,匈奴人的刀锋利程度自是不如汉刀,凭的尽是一股狠劲。

放眼而望,己方人少,匈奴人又凶狠无比,汉军有兵士开始胆怯了。忽见前方左侧杀出一人,手中环首刀左右横劈,干净利落。纵然身遭围了七八名匈奴人,他竟毫无畏惧,仿佛一头出了笼的猛虎,光是气势便将人吓破了胆。匈奴人往往刚上前来,就被他一刀砍中,余下的转身要跑,却被他从后劈来,瞬时断肢残体。

“那是霍军候!”军士们精神一振,被眼前勇猛的霍去病鼓舞着,皆胆气勃发,仿佛生出了更多的力气,手下刀剑不停挥舞。

霍去病刚刚又刺倒了两人,耳际却闻厉风袭来,他自知不妙,偏头欲躲。忽然身后传来闷响,一名匈奴人扑倒在他脚下。霍去病迅捷转身,瞧见赵破奴正横着鲜血淋漓的刀,大口喘气。此时,数名匈奴兵突然在赵破奴身后闪现,霍去病瞧得真切,三两步快速抢上,双手大力斜劈,离得最近的那匈奴人大声惨叫,其断臂带着刀铿锵落地。

眼见另一匈奴人的锋刃劈至,赵破奴反身举刀相格,却被那力道迫得滚跌在地。只听匈奴兵低低闷叫,那边霍去病已回头一刀,将这人的背心捅了个透明。

最后剩下的那名匈奴人发了两声叫喊,转头便跑。

赵破奴坐在地上呆呆望着,直到霍去病冲这边叫:“还能起来么?”他方如梦初醒,奋力跃起随着霍去病上前砍杀。

匈奴人被杀得渐渐乱了,仓皇欲逃。此时赵信部已追至,将他们团团围赶,那些残兵却哪里还能逃得了?

赵信原本以为追不上左大将的逃军,没想到当他赶到此处,看见地上满是匈奴兵的尸体,四下尽是散乱马匹。而霍去病那拨人马还剩大半,人人正浴血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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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楼
卷一 风起苍原
第六章 锋刃初试(8)

“前将军,我率曲抄近道而来,已将这些匈奴人半数灭毙。”

为首的霍去病,面上溅着数点鲜血,手中环首刀刀锋多处崩豁、鲜血淋漓,一双星目却炯亮无比。

赵信心里暗叹:“这年轻人,真好胆色!”哪曾有过秦人能让他如此惊服?他不由得想起在匈奴左地时见过的伊稚斜长子乌维,在率部大败了秽貉人[①]之后,那同样年轻的面庞上也曾出现如此让人寒栗的神气。

汉军这次定襄出塞初战告捷,卫青重创匈奴单于主力,斩首数千而还,休整于定襄、云中、雁门。此一役,赵信前军功劳显著,尤其是霍去病所率的队伍,突发奇兵,折损不到四十人,却射杀、斩首了百余名匈奴兵。

过后细数,霍去病仅凭一人之力,便杀敌近三十人,勇冠全军。

远在长安的天子得了报,大大嘉奖了一番,传下诏来,让卫青提升霍去病为校尉,并拨出精锐壮士入其麾下。

霍去病的军衔名是天子亲自取的,称为“剽姚”,意为勇猛劲疾,一词便道出了他在战场上的风格和作为。

但卫青此前可真是惊怕了一阵,外甥如此冲动,放在前军万一有个闪失,家秭和天子那里都不好交代。于是他将霍去病调入中军,由自己亲自来掌控。

汉军休整了两月,初夏来临之际,又一次入草原深处寻找匈奴主力。

此时,阴山西侧乌拉山下的一个部落里,有数人趁着夜色,匆匆行至最边上的小帐前,为首的裘服老者喝令左右留在外面守候,自己掀帘而入。

“月歌,今晚我给你带来了好吃的!”老者满面微笑,轻声唤道。

帐内的瘦小身影转过来,却是一副焦黄病容。可在罗姑比眼中,她依然还是当年那个白皙讨喜的侄孙女。

“季祖父对我真好。”月歌吃着羊腿马奶酒,双眼不住警惕地望着帐门。

罗姑比慈爱地抚了抚她的秀发:“放心,我对大家说你是右屠耆王部阿坎家唯一活下来的小儿子,没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秦人这几日又派来大军,大单于正在前方应战,大籍若[②]也在清点部中人马,这段时间你尽量待在帐内别出来。”

月歌点点头,想起自己一路千辛万苦才到罗姑比处,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当日胡姬馆外,隆漠从霍去病家奴手中劫持到她,当即北去,一路上却被她使计生出许多事端来。二人逃逃追追,辗转数月竟然连汉地都没出得去。后适逢汉军出兵,边塞看守严密,隆漠好容易绕了个大圈出了汉地,谁知一入草原山林,月歌却如鱼得水,没几日便从他手中逃脱了。最晦气的当数隆漠,眼看着到了乌拉山接近王庭,手下俘虏却突然没了。

月歌食毕,站起来抹抹嘴:“季祖父,能否给我快马一匹,这样我便能回祁连山了。”

此时帐门豁然大开,一个苍老威严的声音斥道:

“罗姑比,你真糊涂啊!”

-------------------
注释:

[①]秽貉(huì mò):古东夷异族,大概位于今朝鲜东部。

[②]大籍若:籍若是匈奴侯名,通常在前面加个大字,以示尊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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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风起苍原
第七章 一战封侯(1)

帐门处站着罗姑比的季父、被军臣和伊稚斜尊为大籍若的挛鞮产。他是冒顿最小的弟弟,如今已年近七十,须发皆白。

“伊稚斜苦心搜捕了她两年多,你却竟敢将她藏起,今日若不是被我发现,你还要将她放走?!”

罗姑比不屑哼道:“伊稚斜他算什么英雄?设计谋害了军臣,夺了於单的大单于位。莫说我罗姑比,草原上不服他的,大有人在!”

“胡说甚么!这草原上自是能者居之。照你这么讲,那当年冒顿大单于鸣镝夺位,也不能算是英雄了?”

产这么一说,罗姑比倒是不好反驳了。他爱怜地望了一眼月歌,向产恳求:“季父,我们放她回祁连山罢,军臣就这么一个女儿,她也是你的重侄孙女,若落在伊稚斜手里,只怕是没命了。”

“你放心,伊稚斜暂时还不会杀她,否则他手上再无筹码可控制祁连山的月氏人了。当初你因支持於单而被伊稚斜贬降,何不趁此机会把她献上,好重新拿回权位兵马?”产循循诱导,罗姑比不禁开始动摇。

月歌见势不妙,矮身作楚楚可怜状来哀求:“大籍若、季祖父,我阿爸阿母阿弟还有於单阿兄都惨死于伊稚斜之手,你们若将我送回王庭,他不会让我活的!”

产突然使个眼色,左右侍卫虎狼般扑上,将月歌制住,扔进关押囚徒的大木笼里。

“关她几日,等点好人马,一齐带去和大单于会合!”

月歌奋力挣扎,大叫:“季祖父……”

罗姑比叹息摇头,“事到如今,我也救不得你了。”

卫青大军二出定襄,却没太好的运气,近十日过去,仅扫了几个小部落,始终寻不到单于主力,看来匈奴此前得了经验教训,这回改变策略引其人马伍迂回流动,让汉军频频扑空。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卫青着张骞找了个水草茂盛的去处,率军安下大营,随后分派各将领军出击,寻匈奴主力作战。

原本霍去病升了校尉,满心期待能率部出击,现下眼见其他人都已带兵出营,自己却被困在中军什么任务也没有,他不由心下着急:“大将军,剽姚校尉请求出战!”

卫青睨了他一眼,估摸着各路大军都已出发,便松了口:“剽姚校尉,你且领着手下八百人出去探路,若能抓几个舌头回来更妙!”区区八百人,他可不敢让他们出去送死,随便敷衍下外甥便好。

霍去病一愣:“大将军!”

卫青赶在他前头发话:“探好了路,必定让你出战!”

不得已,霍去病憋了一肚子气回到自己的营地,召集队伍,并着人去辎重军处领取糗粮。

“全校集合!随剽姚校尉出营!”大伙儿一听,都兴奋异常。

卫青拨给霍去病的这八百人都年轻力壮,精力无处发泄,他们这几日早闷坏了,正等着上战场拼杀呢。只是去探路抓舌头?霍去病心中另打了主意,嘴角忽然勾起,唤住正要前去领糗粮的部下。

没多久,辎重部便有人到卫青处禀告,剽姚那一校人马共领了三日糗粮。卫青一听心知不妙,急问:“剽姚校尉人呢?”手下却报说他早领着八百人出营了。卫青后悔不迭,自己不该把外甥放出去,去病这哪是去探路啊,明摆着去奔袭寻匈奴人拼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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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楼
卷一 风起苍原
第七章 一战封侯(2)

霍去病领着八百军骑一路驰向西北,两个时辰过去,已离了大营近百里,可茫茫草原,却连一个匈奴人也没见着。

“校尉,这么跑不是个办法,我们要去哪儿啊?”手下军候有些忐忑。

霍去病一指西北:“赵破奴、仆多,你二人说此西北方有湖,可确定否?”二人连忙策马上前:“确是有湖,这个时节应有不少部落围湖安扎。”

“好,我们便去寻他们,见一个打一个!”

再驰半日,天色开始发暗,前方果然横着一口大湖,却不见有任何部落的痕迹,仿佛匈奴人早有准备,在汉军来之前撤离得干干净净。霍去病正心焦,往前头侦察的赵破奴和仆多飞驰回来:“山丘那边有一小部落,不过两三百来人。”

“好,先拿他们来开刀!”

霍去病一声令出,八百锐骑呼啸着驰上丘顶,顺势而下。这个部落的精壮男子已有一半随了单于出战,此时汉军如天兵忽降,他们猝不及防,狂雨一般的弩箭已射穿了许多人的身体。

营地里呜呜吹响了号角,匈奴人像惊醒过来的狼群,露出锋利的牙齿和爪子,他们纷纷上马拉弓,和呼啸冲来的汉军对射。

这次霍去病终于见识到了,匈奴人不分男女老少,个个上了马、开了弓全都摇身一变成了控弦的军士。这部落的人总计也不过三百,最后倒共有两百多人与汉军厮杀,毫无畏色。

霍去病严下狠令:“不降者,杀无赦!”

纵然是草原上最凶猛的恶狼,亦抵挡不住如猛虎出笼的这一校军骑。汉军以极优势的兵力,轻而易举灭了这个小部落。

初战告捷,霍去病踌躇满志,正在巡视各处清点首级。不远处传来女人和孩子的尖叫哭号,他扭过头:“何事喧哗?”

汉军以斩获的首级数评军功,此时在残帐灰烬旁,十几名妇孺被团团围住。一名军士手起刀落,瞬间砍下两名少儿的头颅。

“住手!全都给我停下!”霍去病眼见这一幕,勃然大怒,策马上前举鞭将那军士抽了个半死。

“亏尔等还是堂堂七尺男儿,也学匈奴人专门欺辱妇孺老弱。传令下去,此后每战,降者不杀,若再有以手无寸铁之妇孺首级充军功者,一律当作违反军纪就地处死!”

各曲连声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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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楼
卷一 风起苍原
第七章 一战封侯(3)

《汉月天骄》不败战神霍去病

一番恶战,大伙儿都饥肠辘辘,此番攻灭的部落栅栏里,有牛羊上千。霍去病传令,晚上不吃糗粮了,将匈奴人的牛羊宰杀烤熟,全校一起吃肉。

众军士大喜,平日就算在营里,吃的也不过是些枣饭粥饼,普通下士吃肉的机会并不多。可如今跟了剽姚校尉出来,当晚便能吃上一顿饱肉。众人均想,管他把队伍带到哪儿呢,有敌首可获、有肉吃便好。

近百堆篝火架起,熏烟袅袅。霍去病接过部下递过来的糙肉,却食难下咽,他脑中翻来覆去尽是当日那只香嫩无比的獐腿,心里更是大叹:“可惜三弟不在这里。”他心中头回这般念着一个人,竟是为了口欲。

全校饱餐一顿,昏昏睡去,才不到两个时辰便被叫醒。

“剽姚校尉有令,各曲队整合出发!”

众兵士虽仍有些疲倦,但军令如山不可违,只是那些俘虏和缴获的牲畜辎重却是个问题。

霍去病却传令说,俘虏放了,扔下所有的缴获,全校仍是轻骑行军。

军士们打了这么多回仗,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个不要缴获的主儿。有人担心问:“万一那些俘虏去其他部落报信,将匈奴人主力引了过来,可如何是好?”他们才八百人,可干不过数万的匈奴主力。

霍去病原本领着人马绕过大湖继续向西北挺进,听了这话微微一笑:“再行十里,我们便折向西南。”

但好景不长,汉军转向没驰多久,迎头就碰上了匈奴主力,望过去黑压压一大片,至少几万人。雪上加霜的是,匈奴人也发现了他们,开始调集大军朝这边围过来。

听完斥候[i]的急报,几名曲长吓得腿都软了,差点在马上坐不住,心中更是后悔不迭
。早就知道,跟着这没经验的愣头青校尉乱闯,送死是迟早的事。

可他剽姚校尉却面不改色,一声喝令:“逃!”

也是!八百骑对几万主力,除了逃还能怎样?大伙儿从未曾像此时这般拼命策马,跑慢了那可是要丢命的!刚从胜利的顶峰一下跌落至死亡的谷底,那些昨晚吃着肉食还感谢剽姚校尉的军士,此刻心里早将霍去病骂了个狗血喷头。

八百人全速逃离,仓皇如鼠,一路上狼狈得乌七八糟。

“剽姚校尉传令,转向北方!”军众听了纳闷,这是第几次改方向了?校尉是在玩洛书九宫转[ii]呐?可如今只要能摆脱匈奴主力,管他转向去哪,能活命就行!

过了大半日,几百匹马终于累了,渐渐慢下来,身后的匈奴大军也早不见了踪影。

“我们如今到了何处?”几名曲长军候望着茫茫原野,仰天欲哭。

注释:

[i]斥候:探马。

[ii]洛书:古称龟书,传说有神龟出于洛水,其甲壳上有图象,为洛书九宫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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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楼
卷一 风起苍原
第七章 一战封侯(4)

赵破奴也绕晕了,屁滚尿流连番奔逃,一路上不停转了七八次方向,谁他妈的还记得住啊?

“我们东北向三十里后折去正北,两个时辰内西南和正北各交替四次,接着向西一个时辰,此后便一直朝南。”霍去病缓缓述来,“若未估错,我们已绕过匈奴主力,到了他们背面。”

赵破奴在行军图上摸掂几下,果然如此。各军候队长目瞪口呆,校尉记得这般清楚,方才真是在逃命么?

不过,终于逃出来了!总算能保住小命了!众军士在马上高呼万岁[i],有些人欣喜过
甚,热血上脑、眼前一黑,咕咚栽下马去。

这般冰火两重天的强烈刺激,不是谁都能消受得起的啊。全校人马个个都被接连的大起大落颠得面如土色,只有他们的校尉头儿,那个仿佛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的皇亲贵戚,此刻伴随着踏鹰嘶鸣双蹄立起,他在马背上爆发出一阵朗朗的大笑。

平日剽姚校尉少言不泄,喜怒鲜形于色,如今却笑得如此畅快欢心,倒像打了什么大胜仗似的。

经过这一番生死起落,八百人的胆子被磨大了。行军途中再遇上了两个更小的部落,还不是轻而易举便灭掉?并各得百余斩获,饱食羊肉马奶数顿。

到了第三日上,部队经过一条大河,停下饮水休息。

霍去病问:“此处是何地?”

仆多道:“这条石门水的上游俗称北耆沟,贯穿阴山南北,是大青山和乌拉山的分界。”

“其上可有部落驻扎?”

仆多紧望着河面,并未答话,赵破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仔细分辨,忽然叫道:“那是匈奴人祭祀的羊皮!”

既有祭祀的萨满,那这个部落看来还不是一般的大。霍去病当即遣了两名斥候前去,探明了在石门水上游的乌拉山脚下,驻扎着一个大部落,数数有近两千人。部落营地里有众多大旗飘展,威严显赫。

“那可不是一般的部落阿,定是些王侯权贵的领地。”斥候如是说。

霍去病压住内心的兴奋,扬声道:“各位,想不想打一场大的?”一路上遇到的几个部落都较小,虽一直获胜,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不够爽。

军士们被连日的胜利鼓舞着,都齐声呼应:“想!”

“那大伙儿在此食饱饮足,待休息够了,入夜我们便鼓足劲冲进去!”

众人大声称诺。

可有冲劲是一回事,现实的敌众我寡又是另一回事。

霍去病沉吟半晌,眼中闪出必胜的决心:“这次需智取,夜袭固然好,若能有人潜入敌营,晚上里应外合,我军定能大胜!”

而这份差事自然又落到了匈奴通赵破奴和仆多二人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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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i]秦汉时,“万岁”只是通用吉祥语,表现人们对长寿永生的追求和愿望。过年过节
、高兴的时候都可以这样叫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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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楼
卷一 风起苍原
第七章 一战封侯(5)

庐帐旁的石门水悠悠流淌,烈日下,木笼里的月歌已被关了数日,此间罗姑比倒是一直来给她送食,可今日他再来时,面色却变得有些冷漠。他目光复杂盯着月歌:“大籍若说了,原来你并不是军臣亲生,不过是个秦人的小杂种,也好,将你交给伊稚斜,由他来发落。”

“季祖父,你在说什么?”月歌蒙了,连声追问,罗姑比冷着脸拂袖而去,只留下她在木笼里百思不得其解。季祖父和大籍若为何说她不是大单于亲生,这又从何说起?

不多时斜阳西挂,部落里的人赶着数以千计的牧羊回栏,一片白茫茫在木笼前涌动。月歌抱膝坐着,目无焦距望向前方。羊群陆续入了栏,却有两头悄悄移到边上,离木笼只有半丈远。她侧头看去,立时怔住。

从她这个角度清楚得见,那两团并非羊儿,而是披着羊皮的两个大男人。

这时,羊皮下的仆多热得不行,悄悄掀开皮毛,抬头正对上月歌亮晶晶的眸子,他吓了一跳,不由得捅了捅身边的赵破奴。

待赵破奴扬首,月歌更加吃惊,这人不就是当初和张骞一同归汉的赵二狗么?怎会在此扮羊?

两年多过去,月歌身量大增,五官展开了又兼肤色变换,赵破奴显然没有认出她来。仆多低声抱怨:“糟了,这小子瞧见我们,这可如何是好?”

赵破奴死死盯着月歌,心里念头转了数十遍,他暗想完了,剽姚校尉令他二人混入部落里应外合,难道真要栽在这小子手里?

赶羊的人渐渐向这边移近,月歌忽然朝他俩暗暗招手。

“他这是叫我们过去?”仆多惊疑不定。

赵破奴也纳闷着:“不知。”忽见月歌用手指了指木笼后,那里有树木七八棵,藏身倒是绰绰有余。赵破奴大喜:“这人帮我们呢。”拉了仆多爬过去,趁赶羊人一个没留意,闪身躲到木笼后的大树下,茂盛的枝叶刚好将他俩遮住。

等羊群全入了栏,仆多伸出半个头,却立马缩回去。外面是身着裘服的产和几名亲信巡视经过,产呵斥道:“小杂种,老实些,莫再玩什么花样了!”

前两日月歌借口尿遁屎遁,守卫的人已被折腾得死去活来,连连追捕了好几次,如今是说什么都不肯放她出来了。

月歌冲着产远去的背影冷冷一笑,自己马上大祸临头了还不知道,看你还能得意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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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楼
卷一 风起苍原
第七章 一战封侯(6)

《汉月天骄》不败战神霍去病

“喂!你们的大军何时来袭?”月歌回头小声问,身后的树丛里默然无声。

许久,仆多磕磕巴巴的声音传来:“你怎知我们有大军……”话音戛然而止,似被赵破奴一把捂住了嘴。

“你们来多少人马?大籍若是单于大父,手下兵强马壮,有近两千数,他们明日便开拔去和伊稚斜会合。”月歌自顾自说着,也不管树丛里那两人应答与否。

“你们人若不多,这一仗恐就难了。是要夜袭么?”她想了想,忽然语声轻快,“马栏那边堆有去岁的余粮,还有些干草杂什,都是易燃之物,等入了夜大军来袭,你二人去放一把火烧掉,匈奴人自己就先乱了。”

良久,赵破奴犹豫问:“你为何帮我们?”

月歌朝天空连翻了几个白眼,这人真没眼力,没瞧见她如今是笼内囚么?她还巴不得汉军前来袭击,自己好趁乱逃走呐。

再过两个时辰,漆黑夜幕已深深笼罩着苍茫的原野。为了明日的开拔,匈奴人早早躺下休息,偌大的营地里只余十几片篝火和少量的巡逻守卫。

月歌却兴奋得睡不着,她抱坐着遥望远处微仅可见的天地一线,忽然间,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冒耸,似是一团团暗影在缓缓移动,却越来越大。

她嘴角漫上微笑,眸中迸发出希望的光芒:“来了……”

没多久,那些影团悄无声息逼近,黑压压地遮盖了天际微光。猛然间,四下里爆发出激烈的呼啸狂吼:“杀……杀!”

隆隆的马蹄震醒了沉睡的大地,无数高大的军骑潮水一样涌来,风驰电掣般冲入营地庐帐间。许多从睡梦中惊醒的匈奴人刚出穹庐,便被飞射而来的利弩送往另一个世界。

连外衣都来不及披上的产和罗姑比聚集到帐前,四下大吼:“莫要慌!我们人多!大家快上马!”匈奴人纷纷跃上庐帐旁的坐骑,在马上,汉兵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大部分人边射边朝营地西面奔走,欲去寻马作战,可人还没至栏边,已有熊熊火光飞起,那里的草堆不知怎的被点燃,其边上的马群受惊嘶鸣,全都冲栏而出。一时间,百马奔腾、千蹄纵踏,前头来不及躲闪的匈奴人全被踏成了肉泥,后面的急忙转身逃去,却正好迎上汉军飞射而来的铁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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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楼
卷一 风起苍原
第七章 一战封侯(7)

月歌攀着木笼观望,轻轻一笑:“那两人,干得还真不赖。”

没了坐骑的匈奴人,就如同被拔了爪子的狼,纵然再凶狠也弱去了一半,八百骑彪勇的汉军在整个部落里践踏纵驰,如入无人之地。成群的匈奴人举起刀来欲作濒死的挣扎,却往往成了利弩铁箭的活靶子。

以往一个匈奴人能勉强抗一个汉兵,此时混乱如斯,近两千的匈奴兵却被八百汉骑杀得哀鸿遍野,溃不成军。

产和几个相国都尉各领着人马,在汉军围攻下节节退后。

望着冲天烈焰和混乱的场面,月歌禁不住笑起来,此时一个黑影挡住了她的视线。产狰狞的面孔在眼前放大:“汉军怎能跑到这么远的后方来?小杂种,说!可是你引来的?”

月歌冷笑:“母亲早就警告过尔等,天神示下,若匈奴再去惹怒汉人,那便是连祭天圣地都不能保全!”

产左右环顾下,发觉大势已去。自己的精锐没能到前方战场厮杀,却在后方不明不白地被不知从哪窜出来的汉军给灭掉,他心中那股郁闷实在难消,于是大喝一声:“小杂种,莫以为你们母女有神灵庇佑,我就不敢杀你!”高举利刃劈开木笼,将月歌一把扯出。别看他年近七十,却依然孔武有力。

产手上的利刃高高扬起,月歌此时却仿佛傻了一般,呆呆地望向他身后远处。

咄然一声后,产身形往前震了震,他蓦然惊见,自己喉头下方突然穿出来一支黑黝黝的铁箭头,其上暗红的血丝隐隐映着火光。产张口欲言,嘴里却倏然激喷出一股鲜血。

急骤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产半扭过身,临死前看到的情形,便是迎面飞驰而来的高大军骑上,那个骠勇锐悍的年轻人,一双如沉水炯星般的闪亮双眼,以及那人身周散发出来的冲天煞气。

霍去病一刀劈飞产的首级,眼前的无头身躯轰然倒地。

月歌望着踏鹰背上那笔直的身影,说话变得结结巴巴:“兄……兄长?!”她从来没想过,时隔近一岁,竟是在这种时刻这种场景,和霍去病再次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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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楼
卷一 风起苍原
第七章 一战封侯(8)

霍去病一弩射倒扑上来的匈奴兵卫,回身勒马,亦十分吃惊地看着月歌。难怪自己在长安久寻三弟不见,原来她又回到了匈奴地。

几名下了马的汉军斜地里插过来,手中铁刀招呼着去砍月歌,冷不防一柄环首刀倏然劈至,将几人手中的军刀震飞。此时,剽姚校尉的军马已横在眼前,还有他冷冷的目光扫下:“莫伤他!”

霍去病快速环顾,如此混乱的战场,刀箭不长眼,没准下一瞬三弟就被汉军的利弩射穿。他心一沉,朝月歌伸出手:“三弟,来!”

月歌奔到马前,便觉手臂骤紧,人瞬即被霍去病拉上马背坐在他身后。踏鹰驮着二人四处奔驰,一个又一个匈奴人在霍去病的弩机扳扣下应弦而倒。他嫌弩箭装载过慢,将弩往马侧一挂,取了弓箭,左右开张,眨眼间已射出五六发,箭箭夺命。

“兄长放我下来罢,你这样不便控马拉弓。”月歌不欲拖累他,纵身跳到另一匹马的背上。

霍去病勒停坐骑,把帔[i]的下缘从腰间拉出,解开系带,亲手将绣有云纹的火红武将
帔盖在她肩头,省得有些不长眼的军士将她当作匈奴兵来射杀。

那件帔果然作用灵验,虽吸引来许多好奇的目光,但汉军们的弓弩刀剑却再也没有往月歌身上招呼。不过有一利必有一弊,麻烦也接踵而至,如今匈奴人瞧见了那帔,都来要她的命!

月歌反倒逃得更狼狈了,她刚策马躲过了身后两名匈奴人的追砍,却闻前面庐帐旁一声怒吼,刀芒闪烁着划过来,却又忽然停住。

那人是产的侍卫,识得她的身份,这一刀当然砍不下去,竟是生生卡在了半空。仆多正好在左近,抢过来一把将那侍卫劈翻在地。

“奇了,他明明举了刀,却为何不杀你?”仆多百思不得其解。

月歌瞥了瞥他:“我母亲是大萨满,他自然不敢杀我。”她从小被人敬畏惯了,觉得这有何大惊小怪?

仆多本就是匈奴人,哪里能信她的胡吹大气:“你怎不干脆说自己是祁连居次,受神灵庇佑?”

月歌瞬间被噎住。

他又侧头朝她身上打量,面色变得怪异:“剽姚校尉竟把他的帔给你披着?”

月歌这回正色相告:“他是我义兄。”

仆多更怒,瞪圆了眼:“你当我好骗?”若他颏上有须,此刻定是吹着胡子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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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楼
卷一 风起苍原
第七章 一战封侯(9)

原本今日得了左将军公孙贺的报信,他引领中军前去,左、中两路大军齐齐夹击匈奴主力,共斩获万余级,算是个不小的胜利。可没等大伙儿高兴半日,右将军苏建孤身一人狼狈回营,报说他和赵信两军合并的三千人遇上单于主力,大战一日有余,全军几近覆灭。赵信见势不妙,率剩余的八百骑投降匈奴,只留苏建一人逃回。

李广一听,须发怒张:“看看!匈奴降将果然靠不住!”

连失两军,这罪便大了。部将都劝卫青于军中斩杀苏建,议郎周霸还说:“大将军自领军出征,未斩过裨将,今日苏建弃军而逃,论罪当斩,大将军更可以此立威。”

卫青却手一挥:“青以皇戚出将,无需立威,且人臣切莫专权。苏建之罪,便报请今上定夺罢。”

其实他心里更担心的是外甥霍去病,这小子领着八百骑跑出去五六天了,却连个消息也未传回。赵信和苏建两军合并尚且如此大败的下场,万一外甥遇到匈奴主力……卫青长叹一声,紧闭上眼。

帐外忽然欢声如雷:“剽姚校尉回营了!”

卫青猛然睁开眼,凝听片刻,高高吊起的一颗心这才安稳落回胸腔。瞧见外甥大步跨入帐内,他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便招呼过去:“剽姚校尉,我命你出去探路抓舌头,为何过这许久才回营?你眼里可有军纪?”仔细打量,外甥风尘仆仆,衣甲上隐约可见暗红的斑驳血迹,但人总算安好无虞。

“去病没抓到舌头,但给舅父带回一份大礼!”霍去病脸上只有极淡的笑,眉宇间的英气更浓了,“把人带上来!”

几名裘服乱发的匈奴人被押入大帐,霍去病揪起为首那个:“大将军,这是单于季父罗姑比,另外几人是相国、当户。而单于大父籍若侯产,已被我当场斩首!”说罢,手中人头掷于地,滴溜溜滚到卫青脚下。

“外头还有敌首二千二十八级,请大将军派人前往清点!”

那一刻,霍去病飞扬的双眸仿佛暗夜炫火,点亮了整个大帐。

八百骑以少胜多,勇盖全军!卫青和众将仍不能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个英姿勃发、傲然挺立的年轻人,他年纪如此轻,征战经验如此少,这回却一鸣惊人,立下如此卓著的战功!

是天幸?抑或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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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楼
卷一 风起苍原 (完结)
第七章 一战封侯(10)

良久,卫青压下内心的激动喜悦,望着外甥布满血丝的眼角:“干得好!累了罢?下去好生休息!”

“诺。去病已有两日未合眼了。”

最后那一战激烈非常,整个剽姚校精疲力竭,产的部众毕竟人多,仍是逃走不少。为免逃匿的匈奴残兵引来援军,鏖战后霍去病当即传令部队连夜驰返。

洗去多日的汗腻血腥,霍去病刚踏入自己帐内,便瞧见月歌和衣躺在毡榻上睡得正熟,身上还穿着他的帔。

三弟倒是老实不客气!霍去病面无表情看着,心里更是一阵无语。他本人极为爱洁,莫说与人同榻,自己连平日都鲜少让侍女贴身服侍。若换了是旁人这般无礼,他早一怒起脚将之踹下毡去。

“三弟!三弟!”

月歌也是连着几日没好好休息了,此番睡得极死,任人怎么叫都不回应。霍去病无奈瞪着,伸手欲将她推到别处,逼近了却瞧见她眼眶下晕黑一片,加上满脸的焦黄,那可怜样说是个半死不活的病人也不为过。

算了!这小子虽脏乱不堪,身上却无其他军士那样的腌酸体臭。霍去病想了想,就当怜惜三弟在匈奴颠沛流离的数月时光,赏他个安稳觉罢。于是霍去病一脚将月歌蹬到最里处,自己占了大半个毡榻,安然睡下。

一觉醒来已近次日晌午,月歌感到四肢舒畅无比,只是不知下身为何却有些酸胀难耐。她睡眼惺忪转头四顾,半个呵欠蓦然卡在喉里。自己身旁何时横了一副高大躯体?

她惊得噌然坐起,审视摸遍全身,衣物牢贴无异。

而霍去病还未睡够,被这番动静闹醒,他迷迷糊糊扫她一眼,口气不大好:“莫吵!给我出去!”转个身朝外侧躺。

月歌定定神,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去病仲兄啊……纵然如此也颇难为情。她下毡着履,掀帘出帐。这里是汉军营地,伊稚斜和隆漠的手再长,也决计伸不到此处来。

可月歌刚朝左走了几步,就见赵破奴和仆多正牵着霍去病的坐骑向此慢行;她急急右转,一抬头,前方迎面而来的,却是张骞。

在汉军营内也步履维艰啊……月歌只能叹运数不好,噌地又蹿回霍去病帐内。虽说外面那两人十有八九认不出现在的自己,但还应小心为上。

她无所事事盘坐毡前,熟睡中的霍去病少了七八分寒煞之气,却依然武威逼人,沉毅的面上浓眉英挺,五官似刀削斧凿。

月歌解下火红的武将帔默默端详,怔忡地想:人的机缘际会真是奇妙,这是仲兄第二次救她了罢?说实话,仲兄为人当真不差,前夜的救护更是情真意切,她理应将实情坦诚相告,可偏偏他又是汉朝皇帝派来擒她的人……

此时,另一张英朗的面容清晰闯入她脑海,当日昌武侯宅外的惊鸿一瞥,她和郭允虽未有半句言语,可那呼之欲出的暧昧情愫却时时弥漫在二人之间。

子维兄长,不知仍在长安否?

正想着,下身一股热流滑落,月歌伸手去探,却愣住,面上瞬起绯红。她自小随母亲习医理,该懂的都懂,不该懂的也略晓几分。

十五岁的少女身躯已长成,而自己今日,正是初潮来临了。

难怪睡醒仍觉下身酸痛,月歌望去毡榻上,自己方才躺过的地方隐隐现着一抹暗红。她庆幸仲兄未醒,站去榻前,斜身从霍去病的腰腿上方探入毡内,用衣袖去擦拭那块血迹。

月歌起先不敢用力,怕吵醒仲兄,没想擦了几下,那血迹竟然不褪。霍去病忽然翻了个身,膝盖抬起触及她胸腹。月歌低叫一声躲来躲去,速下重手去拭血迹。可她越焦急,越是擦不掉。

霍去病被连番折腾,忍无可忍,猛然坐起来瞪着她:“让你莫吵,你却做甚么?”心想这小子怎这般不省事。

月歌愣愣看他,忽然想起自己那尴尬事,双手急忙掩去毡上。

霍去病寒着脸转头,却怔住:“三弟受伤了?昨夜怎未见你提起?”

“受伤?”月歌呆呆地随着他的视线看去,立时恨不能一头撞死。自己手没盖对地方啊,那块血迹正大剌剌地摊在边上呐。

“伤到何处?我看看。”

月歌欲哭无泪,连连摇头:“只是小伤,无事无事!”

霍去病一言不发,只是沉着脸盯住她。此人天生富贵,心高气傲,哪容人拒绝?

月歌被逼无法,只得闷头冲出帐外寻了个偏处,狠下心来抽出随身腰刀在腕间划寸余。

回头她将腕间伤口在霍去病眼前晃悠两下:“前夜混战时所受的小伤,被我再次弄破而已,当真无事!”便想这样蒙混过去了。平时暗黄油彩一直涂到她臂肘处,挽起袖也不怕被他瞧破。

午后,霍去病却从军医处寻来斫合子[i],令人捣碎了与她敷上。饶是性冷,他如今也
察觉出月歌有些畏怕他这个义兄了,于是尽量温声安慰:“你是我三弟,有事尽可对我明言,不必拘束。”

月歌却望着包裹严实的左腕,内心百味杂陈。

及大军还朝,卫青虽有所斩获,但失却前、右二军,天子甚为不满。幸得剽姚校尉霍去病出奇兵,得数倍于己身的斩俘,并生擒匈奴显贵,战绩赫然。

天子曰:“剽姚校尉去病斩首虏二千二十八级,及相国、当户,斩单于大父行籍若侯产,生捕季父罗姑比,再冠军,以一千六百户封去病为冠军侯。”[ii]

(卷一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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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i]《本草拾遗》记载,刘邦曾用“斫合子”作为军中医治金疮之药。“斫合子无毒,
主金疮,生肤止血,捣碎傅疮上……昔汉高帝战时用此傅军土金疮,故云斫合子。”

[ii]《史记》里记载是千六百户,《汉书》里记载是二千五百户,二者略有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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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楼
得到主编推荐,真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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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an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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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楼
Apple store的两个app是:中文书城和掌阅ireader。 请看截图,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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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楼
小说:《汉月天骄》不败战神霍去病
卷二 云聚河西
第一章 车悬之始(1)

正所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月歌自己给自己划了那一刀,正逢上葵水崩破、身亏血虚,过几日伤口便肿胀渗脓,引发伤寒并全身高热不止,她尚能活着随大军回到长安已属不易。

这一路上倒是苦了仆多,他接到剽姚校尉之令去照顾月歌时,不由得又一次瞪圆了双眼:原来那小子并未骗人,竟然真是校尉的义弟!

月歌出身医、巫世家,她拒绝所有军医号脉,自己亲手捡草配药。可十天半月过去,却始终好不起来。霍去病冷眼瞧着她气若游丝地摆弄那些治病疗伤怪法子,终于忍无可忍,去寻了个有名的侍医来。

那侍医平日专为列侯诊治,在普通人面前傲气非常,这次却被月歌一口拒绝看病,自是面上无光。他皮笑肉不笑地吐出一句:“自古伤寒难治,可是会要人命的!”故意去翻查月歌饮剩的药渣,欲羞讽她一番。不料刚看了两眼,侍医却神色微变,跪下去将那几服药渣翻来覆去细细看了五六回后,面上渐起恭谨之色。

“足下医术师从何人?”

月歌一怔,想了想:“幼时母亲所授。”

那侍医更奇:“是家传医术?敢问先祖姓氏。”

“临淄淳于氏。”

侍医大惊拜下:“未想小郎是仓公后人,恕鄙人之前眼拙失礼。”

“还诊不诊病?”霍去病久候不耐,冷声问了一句。

侍医连连摆手:“淳于小郎所配药方已精妙高臻,小人又岂敢‘公输门前强弄斧’[i]
?还望君侯恕小人术艺不精之罪。”

霍去病半信半疑:“当真?那为何他这许久都没好起来?”三弟久病难愈,他这个作义兄的自然放心不下。

只是霍去病不知,并非月歌不想好起来,而是这长安的水土偏偏与她对冲,她初来乍到人还未适应,病就自然好得慢。

月歌混在仆多处调理了两月有余,好容易才将一条小命慢慢捡回,没料想次年初、冬十二月[ii]又逢大雨雪,民众冻死颇多,她便好一阵、蔫一阵地缩在炉灶生满旺火的屋舍里,直到冰雪消融,她才随着大地万物一同复苏。

月歌养病的头几月,封了侯的天子宠臣霍去病更忙得不可开交。适逢淮南王刘安、衡山王刘赐谋反,事泄自杀,受牵连而死者逾数万,及此事渐渐平息,他才在北阙置了一处侯宅,正式从詹事家分出来独过。

注释:

[i]公输子:鲁班。

[ii]西汉初,是以(太初历的)冬天十月为新岁开始的第一个月,秋末九月为一岁的结尾。直到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五月改历,汉代才开始使用太初历,以建寅之
月(孟春)为岁首(即农历正月)。太史公写《史记》时,已用太初历,但太初元年之前的记载,都是十月到九月为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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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车悬之始(2)

霍去病虽目空一切、傲立独行,为人却极有担待,既与月歌成为结义兄弟,自然待她和旁人有所不同。侯宅一置好,他便将寄存在仆多处的月歌接来。

汉地列侯高位者皆好于家中豢养门客,偌大的冠军侯宅里就月歌一个外人,家仆从奴都当她是冠军侯的食者来好生供养。

天子的赏赐极多,冠军侯国的食邑又不小,仲兄摇身一变,成了身家丰厚的富贵列侯。月歌在侯宅里是唯一的客人,霍去病对义弟又大方,她好吃好住,渐渐养足了身子。

只是她人刚能活动半月,便被霍去病寻去庭院烤肉。月歌瞧见席周摆满的柴火和各式调料,面上不由暗暗抽动。心想,仲兄为吃这一顿,准备好久了罢?

当年听母亲说起过汉京贵族家中的富贵奢华做派,她只懵懂,难以想象,如今亲眼得见,不禁叹为观止。

霍去病一切吃穿用度无不上乘,平日食案上盛满脍鲤鲜珍,出行时高车驷马、华盖羽垂。欲饮手持犀角杯,欲眠榻有白玉枕……看得人眼花缭乱。

为了这顿肉,霍去病还特意去上林苑猎了两头獐。他平日只食精肉,半点花白也不能见,这样的肉膳极难烹烤,差得半分,他便嫌老了弃之不食。月歌听了只觉好笑:“那兄长带兵出塞,岂不是食不下咽?”肚子里却暗骂仲兄奢侈浪费。

骄纵的冠军侯却毫无惭色地点头:“确实食不惯。三弟对匈奴熟悉,又通晓医术。下次便随我出征,好让我这个义兄也不至于亏待肠胃。”

霍去病的话从来都是不容置疑,月歌纵有异议,在他沉水般固执的目光下也只能咽回肚里。经过近半年的相处,月歌亦觉霍去病这个义兄虽孤高清傲,对她却是真心实意,只要自己瞒下身份,留在他身边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自月歌病好后,她是一刻也闲不住,不时出宅溜至热闹的东、西二市游玩。霍去病怜其年岁小,也不拘她,只与她备足钱帛。

这日月歌在市集漫逛,见到前头有个熟悉的身影,依稀便是当日葬身卖母的随清娱。她不住喜上心来,快步上前亲热扳过清娱肩臂,却忘了自身仍是男子装扮。

清娱身侧有名男子眼疾手快,一把将月歌反剪扭住,骂道:“敢调戏我随婴的女弟,不想活了?”

月歌吃痛,忙叫道:“清娱姊,我是月歌!”

清娱打量月歌良久,终于把人认出来,只惊疑于她的装扮,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月歌挣脱随婴的压制,拉着清娱到偏处,费煞脑筋解释了一番,只依然隐瞒住自己匈奴居次的身份。清娱自是聪颖,并未多问,只和月歌低声互叙别来之情。

谈话间,月歌察觉那侧随婴不时投来的窥觑目光,她感觉颇不自在。清娱见状,便解释说自己已寻到叔父一家,只惜叔父数载前已殁去,留下体弱的婶母和从兄随婴。

“你可曾再见到过司马郎中?我还想向他拜谢当日相助之义。”清娱轻问,面上有绯红暗起。

月歌这一年多来奔走流离,哪能再见到过司马迁?当下微一摇头。

清娱瞥了眼随婴,轻声道:“莫让我从兄得知你我认识司马郎中。”见月歌惊诧,她这才低声透露,从兄随婴好赌成性,平日还偷鸡摸狗,婶母为此不知被气病了多少回。若被他知晓司马迁之事,说不准也能没脸皮到上门讹人钱财。

月歌忍不住暗暗可惜,清娱姊温婉良善,没想到却有这么一个品行不良的从兄。

她俩低语之际,随婴从后贴上来,语态轻浮:“清娱哪里结识来的小郎?颜色虽陋,面容却秀如女郎。”

月歌和清娱二人心情顿时败透,匆匆收止话语,互问了住址便道别。只是月歌说到冠军侯宅时,不忘小声附语在清娱耳边,一时将清娱诧得惊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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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车悬之始(3)

夏四月汉朝刚立了皇太子,五月匈奴便万人入上谷杀掠。天子动怒,出兵之事又提上日程。

去岁霍去病奔袭乌拉山那战颇得天子赏识,众臣中却有人不以为然:“不过是一时之运,下回可未必能有此天幸了。”

刘彻听了不置可否,转头问:“仲卿如何看?”

卫青心中明白天子欲让外甥任将领兵,于是沉吟道:“去病当日只统领精骑八百,人数少倒也罢,但若要将数千上万大军交与他,臣却是不大放心。”

刘彻拂袖冷笑:“朕却看去病大有可为,他日战绩未必比各位将军差。”

霍去病听了卫青的话,心中亦颇为不服,于是在私底下问道:“舅父何以不放心去病统率大军?”

卫青不答反问:“你领着那八百骑开战时,是怎样布的兵?”

霍去病面带矜傲,自信答道:“去病已遵循舅父教诲,为免箭矢误伤己方军士,将各纵队间隔开来,然纵深又浅,各路人马平散冲向匈奴,合而击之。”

“八百人无妨,若领数千上万骑,你也如此布军,领着他们乱冲一气?”

这下霍去病默不作声,他知晓舅父之意,草原虽阔,却容不下大军团同时冲阵。此后一连数日,他都闷抑不乐,将自己关在宅内对着沙盘发愣。

卫青自得了郭允交与的《钜子腹武刚要图》,便着工匠研习开造。墨家兵法以守为主,霍去病曾得见过舅父的布阵之图,以武刚车自环为营御守,无后顾之忧便可纵精锐出战。

但御守绝非霍去病的作战风格,他只要出击、出击、再出击。可如何才能将大兵团人数的优势与机动突袭这两长相合相辅,霍去病苦思冥想多日,却仍是毫无头绪。

这日月歌闲步路过,瞄见霍去病在沙盘上正一圈圈画着圆,她不禁奇道:“兄长在画车轮么?”等了一会儿不见仲兄回应,她只觉无趣,低喃自语:“莫不是流水绕山?”

画圈沙沙声戛然而止:“你说甚么?流水?”霍去病愣了一瞬,脑中似有灵光闪过,“不错,骑兵机动如流水。”手下又复动作。

月歌来到霍去病身后,听他抑不住兴奋边画边说:“若我让骑兵绕圆而转,同一处锐兵不绝,更以此点攻敌方……”

她却是听不明白,只觉那沙盘上的图形有些碍眼:“兄长这水便在原地打转,不流出去么?”

霍去病手微滞,继而将圆向外画,试了两次,又从反向弯出,眼看手下所画又成另一个半圆。他蓦然顿住,胸膛急剧起伏,继而手缓缓划回原处,双眼紧盯沙盘上显现的形状良久,忽然激动站起。

“大将驻守主阵,各游阵在外环绕成轮,战时则随敌方强弱而转。各游队应本阵军旗号令出战,循环反复,则锐兵不绝。这般转动出击,大军便成一个活的巨锥阵,攻敌却更为霸道。”霍去病自顾自说着,眼内渐起璀光。

月歌似懂非懂,在一旁小声附和:“如同月氏人在祁连山麓狩大熊,前方人射过,后方人再补上,如此轮发,便有五六只大熊也被射死了。”

霍去病转身,伸臂揽上她肩头,双目炯炯:“正是!游队绕圆回本阵恢复战力,还可切割敌军。三弟,你今日这几句‘流水’,当真妙不可言!我因此得启发想出了个全新的骑兵阵法!”

月歌恍然,连声道:“恭喜兄长!”双肩微缩,不着痕迹挣脱仲兄的掌握,“这阵法可有名?”

沙盘内所现形如螺旋,似圆非圆,霍去病含笑沉声道:“此阵便名‘车悬’[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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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i]车悬阵:日本战国时期军神上衫谦信惯用的阵法,数十年未尝一败。相传此阵由西
汉霍去病始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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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车悬之始(4)

再说张骞,他虽未能使大月氏与汉廷缔盟,却在庭议上力主经营西域。天子采纳其策,通西域以期广地万里,能取天马、奇物,或招来远西各族为汉之外臣。

年初张骞呈报天子曰,身毒[i]或有道通西域大夏。不日刘彻便遣他经蜀地前往夜郎,
以谋通身毒。因受氐、禹等昆明夷所阻,张骞盘桓两月后,无功而返。

眼看通西南夷道无果,天子就把一门心思放到了河西来。

自去岁漠南之战后,伊稚斜听从赵信之计,将王庭从阴山移至漠北。此等举动,实乃诱汉军深入施以夹击,刘彻自然不会上当。而局势经过这样一番改变,却使得匈奴左右两地联系切断了大半,如今正是汉军攻打河西各部落的好时机。

一日,穿戴停妥的霍去病前来寻月歌:“今日要去博望侯处,三弟随我一同前往。”

月歌起先不知博望侯是谁,欣然同去,直至宅主人含笑迎出,她才懊悔不已。原来太中大夫张骞于去岁征战中为汉军觅水草立下军功,已得封博望侯。

宾主一番见礼,其间月歌低眉垂首,张骞以为她不过是霍去病的从人,也未加留意。

这日张骞宅内尚有一客,正是前几月随他一同前往蜀地探查的郎中司马迁。

月歌乍见熟人,更加连头也不敢抬起。所幸司马迁神色冷淡,似对霍去病有所不屑,更不会注意到其侧的月歌。

张骞欲为他们二人引见,不料司马迁却只一颔首:“冠军侯人高位重,迁身份低微,只怕高攀不上。”转而对张骞一揖,“迁尚有要事,就此告辞。”

待他转身欲走,霍去病仿佛有所察觉,侧目淡淡问句:“司马郎中可是对我有成见?不妨直言。”

这数年,司马迁听得越多卫氏之事,心中就对其愈加轻视。而此言却不好摆上台面来,他当下只说“不敢”,拱手而去。

张骞见状连忙言及他事,将此风波化解,把霍去病迎入室内。

霍去病挥去心中不快,缓容对张骞道:“去岁得博望侯数次讲述匈奴见闻,去病获益良多。来年我必将独自领军征战一方,是以今日前来欲与博望侯继续探讨匈奴之事。”

张骞一番客气,他对这个青年君侯立下的战绩颇为敬佩,自然愿意将自己所知尽数道来。

“不知冠军侯还欲知晓哪方面之事?”

霍去病目中漫出一丝锐利的光芒:“匈奴右地——河西!”

张骞沉吟着说:“数十年前,匈奴右地原是月氏、乌孙人领土,而后为匈奴扩张后所得。那里各族繁多、部落混杂,更不如匈奴左、中地那般团结紧密。其中休屠、浑邪二王部下人马众多,祁连山南北的月氏人和羌人亦颇为彪勇,余下的倒是不足为惧。”

“部落混杂不紧密?”霍去病嘴角微微勾起,“博望侯可知哪些部族不与匈奴相善?”

张骞不答反问:“冠军侯可有听闻匈奴单于曾砍下月氏王头颅为饮器?”

月歌身子一僵,血涌上脑,此事曾于早年由母亲提起,如今再听到时,却是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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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i]身毒:古之印度。最早记载在《史记·大宛传》,当时称为身毒(印度河梵文
Sindhu对音)。关于身的读音,汉典标注为yuān,国语辞典标注为j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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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车悬之始(5)

霍去病点点头:“去病记得,博望侯曾于宫中筵席上提起过。”

“月氏和匈奴是世代死敌,只因匈奴强悍并以其王子为质,祁连山的月氏部落不得不屈服。其后军臣又强取王子之女为阏氏,这些年来月氏人才暂时顺从于匈奴。”

“便是当日宫筵中提到过的,助博望侯归汉的颛渠阏氏?”

张骞重重颔首:“正是!她母女于骞有恩,骞欲报答却苦无机会。只叹颛渠阏氏为伊稚斜谋害,其女祁连居次又不知所踪,如今祁连山的月氏部落状况如何,便无从知晓了。”

一旁的月歌听了不免想起母亲,心间大酸,急忙将头深深埋下,唯恐自己情绪泄露。

霍去病则眉头微拧,心中竟有些暗怒,又是这个祁连居次!“不瞒博望侯,去病奉今上之命寻祁连居次,两年前倒是在长安城内遇到过她,只是不慎让她被匈奴人劫走。”他忽的一拳顿在案上,“此女甚是狡狯,当日必是有意欺瞒身份,害我奔波无获,亦陷自己于险境之中。”

月歌被惊住,顾不得哀伤,凝住身形大气也不敢出。

张骞却莞尔:“她自小便顽皮,即便落入匈奴人手中亦不怕,凭其机智必能脱身。”他起身朝霍去病郑重一拜,“骞亦在此先拜谢,望冠军侯能早日从匈奴人手中寻回祁连居次。”

月歌被这话呛住,连连咳了好几声。引得霍去病瞥她一眼,暗忖,三弟怎这般体弱?

随后,张骞又将河西各部落的形势分析了一遍,霍去病若有所思:“如此看来,匈奴在河西的人马虽多,却并非不可攻破。月氏部落亦是一关键所在……”

他这数月来,跟着月歌和仆多习练匈奴语,已颇有小成。却不知去何处寻通晓月氏语之人?

霍去病随口问一句:“三弟可会月氏语?”

月歌沉默了一会儿,摇头:“不会。”言多必失!月氏人交谈时,身份贵贱不同用词亦有所不同[i],时间长了难免不会被仲兄发现破绽。

未至双七[ii],霍去病便去北军中垒营里操练,要带上月歌同行。

月歌莫名其妙:“我又不是兵士,去军营做甚么?”

霍去病却道:“你已年过十六,却生得如此体弱力孱,他日随我出征,如何能保全自己?更莫要害我分心!”不由分说抓了她一同去中垒营。

适逢盛夏,烈阳如火,日日在校场操练,月歌苦不堪言。她前几月在冠军侯宅内吃得好,个子拔高不说,胸部更是发育快速,如今只能绷缠藏于布下,她不免有些气闷难耐。有时欲偷懒行事,却被霍去病盯得十分紧。每次被仲兄严厉的目光扫过,月歌心底便多偷骂他一回。

所幸她的骑射功夫颇为娴熟,霍去病对此十分满意:“你力弱开不了大弓,却射得奇准,回头我为你寻些轻巧弓弩便是。”

一月过去,月歌虽累个半死,体力上却也进步不小。有次临近午食,她已饿得狠了,发足一溜烟跑去伙灶旁,留下众人在其身后吃了满口尘土,惊得仆多大呼不已:“月歌这小子跑得这般快,若上场蹴鞠,定能抢得好球!”

自天子以下,汉地人人皆好蹴鞠,营内军士更时时划域而戏。最热衷于此项者,莫过于那个浑身有着无穷精力、仿佛永不知疲倦的年轻冠军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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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i]这个月氏语言特点是借鉴日语的用法。日语交谈时,不同身份的人用词不同。所以
小日本人若相互不认识,就算踩到人,踩的和被踩的都不说话,相互瞪几眼了事。就是因为若不清楚对方身份,就不知道用什么来称呼自己和对方……

[ii]双七:七月初七,乞巧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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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车悬之始(6)

他跟入伙灶间,止不住盯着月歌上下打量,眼内闪过惊喜:“甚好甚好!”

月歌扒拉着黄米饭,被霍去病看得心里直发毛,莫不是仲兄又有什么新花样来折腾她了罢?

果不其然,午后月歌便被一把拉去习练如何蹋鞠。霍去病不假人手,由他亲自来教导义弟各项传鞠接球之技,只盼日后上鞠场时能有个好帮手。

月歌是少年心性好玩爱动,天生又灵巧聪慧,学得极快,半月下来,她掌球控圆[i]之
技竟不输于鞠场老手。只是时下汉地人蹴鞠,在域内奔跑摔推犹如战场冲杀拼搏,对抗之意极强。月歌身细体瘦,被人轻轻一蹭便倒地,若真冲撞起来,只怕半条命也去掉了。

霍去病对此深为不满,严令相逼:“平日吃多些好长肉,这般瘦,莫丢了我的脸!”

天可怜见,日日在军营内磨炼的月歌已比普通人吃得多出许多,可她一年少女子的小胃,怎能和虎狼般的军士相比?

平日在营里,霍去病与仆多、赵破奴等亲信时常围着沙盘指指画画,所摆之图赫然便是当日月歌见到的所谓“车悬”阵法。其后霍去病又令人制了许多颜色各异的小旗,让大伙儿排阵演练。

月歌也被要求拿上一支,跟其他人一同随霍去病鼓声号令而动。众人在校场中不停绕着圈子,只觉好玩。中垒营其他军士更是投来好奇目光,唯有齐昭在角落里静静望着,面色由起初的嘲弄转为凝肃。霍去病手下那些人的跑法看似虽乱,合起来却穿插有序,变幻无穷。

其后到了重九日,营内大歇,众人佩茱萸,食蓬饵,权位高者还得饮菊花酒。左右无事,军众纷纷结队蹋鞠。校场西北修有一小型鞠城,两边只各置了三个门室[ii],虽比正式球场小了一半规模,却是军中蹴鞠迷的最爱之地。

早食后不久,霍去病便带着亲信人马过去欲尽兴一番,不料那里却已被齐昭等贵侯子弟占了。齐昭打量过霍去病身周的人,笑笑:“不巧,我等先来,冠军侯若要入场蹴鞠,就只能跟我等对决了。”汉朝的年轻贵族大都练得一脚好球,二人之前同为侍中时,霍去病就一直在宫内的“鸡鞠之会”[iii]上大出风头,齐昭心里总想找个机会与他一决
高下。

霍去病傲然瞥了他一眼:“来就来,我霍去病何时怕过?”

四下里的军士都纷纷围了过来,趴在矮墙上观看,胆子大些的已开始起庄下注。

那边是齐昭齐昌两兄弟加上另四名侯子,个个浸淫蹋鞠已久。霍去病这边的队伍亦颇为不弱,只除了月歌的体力稍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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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i]蹴鞠别名“蹋鞠”、“蹴球”、“蹴圆”、“筑球”、“踢圆”等。

[ii]鞠室:球门。

[iii]《汉书》记载,汉武帝在宫中经常举行以斗鸡、蹴鞠比赛为内容的“鸡鞠之会”
。见《汉书·东方朔传》:“郡国狗马蹴鞠剑客辐凑董氏常从游戏北宫,驰遂平乐,观鸡鞠之会,角狗马之足,上大欢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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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车悬之始(7)

早有好事者飞跑去请了中垒令[i]来当仲裁,鞠一开,场中各人疾奔如电,鞠滴溜溜地
在双方人众脚下转来转去。

汉时鞠赛,竞队每边各六人,分为前锋、后卫、中场和左右翼,其布局规则与二千年后风靡天下的所谓“足球”者大同小异。霍去病自是队长兼领前锋无疑,他冲得甚是彪猛,往往一下将对方撞歪,抢过鞠去,便起脚一下射入鞠室门内。

月歌却被霍去病安排跑中场,前期尚可,她爆发力强,奔得比其他人快,总能先人一步截到鞠。可踢了一会儿就不行了,体力消耗过大,她渐渐便跑不动。一次,鞠从半空飞来,她瞄准了使劲迎上,却被对方从侧欺近,将她一下撞飞,抢过鞠去。

场那侧的霍去病朝她大声喊:“月歌,跑快些,平日那股劲哪里去了?”

月歌从地上爬起,只觉那一撞把自己全身骨头都给撞松了,心里甚是委屈,跑了这许久,哪还有力气?

其后,更是连着失球多次,对方入鞠数已遥遥领先,霍去病恼了,将鞠一脚踢到她腿上:“这般无用!叫你平日多吃些也不听,瘦得跟只猿猴似的,如今果然拖累我!”

月歌亦是有脾气的人,这下委屈愤怒得再也忍按不住:“明知我体力不济不能多跑,为何要安排我在中场?你是队长统帅,用人排位不当、策略有失,输掉也只能怪你自己,却与我何干?”举过鞠大力就朝霍去病头脸砸去。

众人谁也没料到月歌会突然掷鞠发难,走到一半的霍去病急侧过头,那鞠挟着风声,仍是贴着他左颊掠过,擦得他半边脸上火辣无比。

全场霎时一片静默,那是天子宠臣冠军侯,平日高高在上,哪曾容人对自己这般无礼过?此时眼见一个小兵居然敢掷鞠于其面并大声斥骂,众人都暗暗揣测,霍去病下一刻必对这当众折辱自己的小子大打出手。

齐氏兄弟等人噙着笑,幸灾乐祸地在一旁看热闹。霍去病铁着脸,一步步朝月歌踏去,怒瞪的双眸仿佛要冒出火来。赵破奴伸手欲挡,被他发力甩入尘土里。仆多急得骚头抓耳,一直打手势暗示月歌快跑。

月歌何时见过仲兄脸上出现这样吃人般的可怕神情?她这回真是给骇住了,呆望着黑影倏然盖来,霍去病已离她不足两尺。她头一偏,认命地闭上眼,等待拳头落下。

过了许久,却不见动静。

月歌偷偷睁开眼,见霍去病仍黑着脸站在她面前,却已不如方才那般可怕,正目不转睛盯着她,神色莫辨。

此时霍去病内心却是翻滚腾起,三弟不比他身旁那些阿谀奉承或服从遵命之人,月歌能对着他当头一喝,这份勇气和敢做敢言的行事,不正是他心头所喜?

那边齐昭扬声打破僵局:“霍去病,还比不比?若输不起,便开口认一声!”

“谁说不比?”霍去病转过头冷冷道,寒冰般的眸子扫过齐昭等人,傲然睥睨,“输?在我霍去病眼里,从无此字!”

被他这气势一迫,齐昭竟也有些呼吸不畅了,“好,便等你来!教你败得心口皆服!”

霍去病嘴边噙着一抹淡笑,轻声道:“我霍去病此生,绝无败战!”他双眼直直看着月歌,仿佛这话是专门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月歌怔然望着,他肃傲的脸上目光幽深,仿佛有股魔力,磁石般将人吸住,让人内心充满敬畏,忍不住要将他仰望凝视。

而后,霍去病略一思索,便召集己方人马重新布阵:“赵破奴,你替下仆多当后卫,死守鞠室……”将其他人一一安排好,最后望着月歌,他低声道:“我将你布于中场,你可明白是何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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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i]时年北军尚未分八校,只分数营,由中尉统领,中垒令乃中垒营官。太初元年后,
刘彻设八校尉兵,改中垒令为中垒校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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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车悬之始(8)

月歌有些迷惘,仲兄竟是故意如此?果然又听他续道:“你只管住中线之后,莫跑太多!”

蹴鞠时,中场与前锋、左右翼跑的区域有部分交叠,他如此安排,未交叠的部分必然薄弱。仆多犹豫开口:“月歌不跑的那些……”

“我来跑!”霍去病转过头,再次叮嘱,“月歌,你听好了,你全副心神只需留意两样,一是鞠、一是我,你可明白?”

月歌脑中豁然清朗。

“各位,随我豁出去!今日这场鞠定要赢!”霍去病直直望着月歌,向她伸出手。

月歌不由自主地以右手覆上他掌心,被他五指一收,紧紧握住。霍去病身上散发出来的悍势强烈无比,鼓得众人好胜之心大炽,“好!今日拼了!”纷纷出掌,六只手合握一起。

再次开鞠比试,齐昭吃了一惊,对方人人跟拼了命似的,尤其是霍去病,仿佛是那疾风之子,在前、中场如闪电穿梭,无人能拦得住。每次鞠飞来,他已先发而制。

齐昭急得大喊:“拦下拦下!”可霍去病在来人腰腿上狠狠一踩,借力拔起数尺,以身体抢下那鞠。高高跃起的身形宛如展翅大鹏,傲视群侪。

都说此人勇冠全军,光看鞠场上的表现,便知其名不虚。如矫健之豹敏捷,似出笼之虎凶猛,毫不留情地横冲直撞,所到之处,敌方无不栽灭,这气势,谁能挡?

被霍去病那方连入数鞠,眼看场中形势不对,齐昭使了个眼色,同队其他三人一齐上前围堵霍去病。这一来,双方都攻不近对方鞠室,陷入僵持。

无人再去盯着月歌,她倒落得轻松,不久体力恢复,她瞅个准一记侧铲,将鞠从对方脚下斜踢出去,还没等对方回神,她已几个纵跃扑上,撩脚将鞠勾住。齐昭等人回头大喊:“鞠在他那里!”此时,在前场的霍去病仿佛心有灵犀,冲出重围转头凝目朝她望来。

月歌不假思索开脚,鞠在半空划过一条弧线,精准落在霍去病身侧,随即被他凌空一记送入鞠门。

她嘴角噙着笑,对上他转投过来的赞许目光。

循着此制胜之诀,月歌和霍去病,一个敏捷灵巧负责传鞠,一个力威彪勇专门射球,其余人竭力拦挡对方。齐昭那方顾此失彼,应接不暇,继而一败涂地。

最后一发球被月歌回旋送出,中垒令鸣钟示意鞠赛结束。此刻霍去病已高高跃起,竟在半空将鞠接住,迅雷般射入对方正中鞠室。

黄沙漫舞间,空中那个红衣翻飞的俊捷身影如此清晰逼人,月歌只觉身周一切仿佛静默下来。她竟认了怎样出色的一个义兄啊?那样狂傲、那样强悍,卓绝的英武风采一经展现,竟衬得全场黯然无色。

落地后,霍去病转过来直直迎上她的视线,飞扬的神采却在下一瞬骤然敛起。

月歌只觉被一股大力撞飞了出去,面颊额头磕上场周矮墙,霎时天旋地转,几近昏厥。身周有人影不停晃动,仆多在大叫:“齐昌!你输了便打人?”

霍去病眼中泛起杀戮之色,疾步上前抄起齐昌,一记狠招正中其下颏。

齐昭急忙抢近相挡:“霍去病,为一个小兵,你便殴打侯子?”

霍去病冷冷看着他:“你有亲弟,我亦有义弟,打他便是打我!”

齐昭扶起齐昌,盯了月歌两眼:“如此。”

“任侍中时我便对你说过,我霍去病此生绝不败给任何一人!即便你再试百遍,亦唯此结局!”临去前,霍去病这番话仿佛一条毒蛇,钻进齐昭心里狠狠将他咬住。

月歌疼得身不能动,顶着高高肿起的半边脸说:“兄长可否允我休躺几日?”见他缓缓点头,她一张苦脸骤然绽放。那侧完好的脸颊上唇红齿白,看去竟有些娇媚动人。

仆多浑身起了寒栗:“月歌,你怎笑得这般女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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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云聚河西

第二章 月下情萌(1)

一载尽,冬十月行朝岁礼,霍去病以列侯身份,峨冠博带携璧入宫。月歌得沾仲兄的光,亦着佩美服盛饰,与仆多、赵破奴等交好之人齐庆大有年[i]。

临出门,霍去病转头上下看了她几眼,三弟衣袂翩翩,俨然一个长安俊俏小郎君。“不错,只是仍瘦弱了些,颜色亦不大好。”月歌面上的焦黄油彩只显病态,哪能和霍去病经烈日晒过的健康肤色相比?

月歌这是第一次过汉地年节,她只觉新鲜,不停将所见所闻和母亲当年的叙说一一印证。在众人欢声笑语中,她一时恍惚,竟不知自己到底是汉人、月氏人,抑或匈奴人。当日产与罗姑比所说的言语仍盘桓脑中,时时将她困扰。

今岁出兵一事,天子和众将商议了近两月。到孟春之初[ii],刘彻却突然下诏,以冠军侯霍去病为骠骑将军,首次出兵处于匈奴右地的河西廊道。

满朝上下震惊于天子的决定,这回起用年轻的冠军侯出击匈奴,实为冒险。当日廷议,连卫青都被外甥大胆的计划吓住,止不住地说:“此乃险棋、险棋!”

可众人不晓得,对于此大胆决定,刘彻早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因汉匈多年对战,匈奴人已熟悉汉军的作战方式与出兵顺序,他这回要改变此僵局,起用新将领与新战略,彻底打出个新局面来。

只是,这冠军侯也太过狂妄,瞧瞧他是怎么说的:

“陛下,为解决后勤补给之难,臣这次出征无须太多人马,亦不带辎重,但臣要自己挑选部下!”

天子大手一挥:“准!”

“臣要带走陛下北军的几部。”霍去病在北军时暗中观察,早就瞄上了精锐的北军各营兵。

“你却胆大,居然打起京师屯兵的主意……”天子眉头微皱,“准了!”

“臣的作战计划和路线只说与陛下听,对其余人等,一律保密。”

匈奴在汉地的谍探不少,此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虽已知晓其意,天子仍兴味盎然:“哦?你待如何?”

新上任的骠骑将军淡淡而笑,眸中霹雳一闪而过:“臣这次要出奇兵,打他们个猝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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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i]《谷梁传》记载:“五谷皆熟为年,五谷皆大熟为大有年。”

[ii]孟春:夏历一月。

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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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月下情萌(2)

此后月余,霍去病挑选好的京师军、各边郡军已悄悄赶赴陇西。长安城内依旧歌舞升平,看不出丝毫征战备战的意味。

月歌心有顾虑:“兄长当真要我随你出征?我年岁不足,又非良家子,若因此触了甚么军规,那可全因兄长之故。”

“你只作我亲随,并非正式编入军中。”霍去病自己是一军统帅,这点权势自然不在话下,他可没料到月歌此言竟是为自己隐瞒的身份留退路。

到上巳禊日,霍去病随天子自灞上禊祓[i]归来,侯宅内已不见了月歌的身影。

家奴禀告说:“晌时前淳于小郎收到信简一支,便自行出宅去了厨门内里坊。”

霍去病一怔,想起自己后日的计划:“备车马,我亲自去寻他。”

御者按家奴所指路线将冠军侯送至目的地,霍去病下车四顾,自己对此处却是再熟悉不过,当日他巧遇醉酒的郭允、与隆漠相斗并失却祁连居次,就是在这胡姬馆内。

踏入馆中,便见长袖宽袍的月歌正由胡姬引领前去。他叫一声:“三弟。”月歌回头瞧见他:“咦?兄长怎会来此?”

“特来寻你。”

“所为何事?”

霍去病面无表情:“回宅再说。”

月歌却一笑:“有一故人相邀,月歌不得不来。此人兄长也识得。”

他疑道:“却是何人?”

“河内轵郭子维!”前方室内传出一把清朗之声,“外间何许人也?”

霍去病眉一挑,扬声而答:“长安霍去病!”

室门大开,一人长身轻袍,含笑踏出。春阳高照,日光铺洒于阶前,满庭煦暖飘馨。

“二弟、三弟,别来无恙否?”

月歌掩嘴轻笑:“孟兄,你的脸……”郭允抚着络腮胡,笑而不语。

霍去病眼内亦透出欣喜:“见兄长安好,去病心甚慰。”郭允如此装扮,在汉地行走必不会被人认出。

“你二人还未用晌食罢?进来陪我饮几角。”

当下三人入室分席而坐,胡姬上来布食斟酒。记得上回郭允亦在此饮醉,霍去病不由开口问:“兄长常来此?与此间主人熟识?”

郭允点头,却笑着抱怨:“外间坊肆遵循禁酒令甚严,饮得不畅。”

霍去病心知孟兄嗜酒如命,不禁莞尔:“刚过了大有年,禁酒令必松,这几月兄长定能饮个痛快!”他宅内尚有天子赏赐的美酒数坛,但孟兄是万万不愿饮的。想起郭允所历遭遇,霍去病心中一黯:“兄长如今长居何处?作何打算?”

郭允身形顿住,对上霍去病的视线,继而将觞中酒一饮而尽:“云游天下、四海为家,哪里能容身便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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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i]禊祓(xìfú):汉时三月上巳,临水洗濯、祓除不祥的祭祀活动。禊:春秋两季
在水边举行的清除不祥的祭祀。祓:古代用斋戒沐浴等方法除灾求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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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月下情萌(3)

月歌听得心中微涩,只低头轻啜觞沿。

“不说这些扫兴之事!你我兄弟自榆中一别,已过二载有余,难得今日在此相聚,须痛饮尽欢!”郭允岔开话题,连饮数觞。

月歌心道,孟兄知道我还瞒着仲兄,是以这么说。

郭允放下羽觞:“今日上巳,我却留你们在此饮酒,只怕误了二弟与心上人的水边相约。”

霍去病哑然而哂:“兄长说笑,去病并无心上人。”

郭允却道:“二弟一战封侯,至今又仍未婚配。恐怕这长安城内众多女子的芳心都尽数系在你身上了。”

霍去病不屑一笑,面上尽是峻傲。转眼瞧见进来斟酒的几名胡姬,其中一人身量纤幼,肤白如霜,他目光微凝,招过管事之人低声吩咐。再进来时,胡姬们面上都已覆了轻纱。

郭允微讶:“二弟也好此戏?”

“佩囊香兮长裾垂,薄纱扬兮见胡姬。”此乃时下长安城内贵族子弟所爱的余兴节目。这情形似曾相识,两年前那一幕倏然闪过月歌脑海,她开始有些坐立不安。

霍去病目光落在那名幼小胡姬的背影上,淡淡吩咐:“面纱就这般戴着,无须取下。”他定定神,望向郭允,“两年前,兄长曾醉于此室,当时去病和那匈奴祁连居次亦在场。此地前馆主谋通匈奴,事败遁走。不知兄长当日可曾见得甚么异状异事?”

郭允一怔,眼角余光暗扫了下月歌,却见她双手紧揪住衣角,低头不语。郭允略微思忖,对霍去病摇头说:“我醒后见馆内大乱,便去了,未曾留意。”抬头不着痕迹望那幼小的蒙面胡姬两眼,郭允不禁眉头微聚,目中隐有深意。再看向霍去病,两年未见,许是征战历练之故,他五官更显深刻、神情愈发沉着,已远非当日原野上见到的那个孤傲少年郎。

“如今二弟已拜为骠骑将军,定将得委重任。却不知今春何日出征?”

霍去病沉吟一瞬,坦然望向郭允,“出兵时限乃军中机密,去病皇命在身,不敢泄露,还望兄长见谅。”

郭允微微一笑:“如此。便以此酒为二弟饯行。”

酒尽食饱,三人出了馆,望着一路上结伴而行的年轻男女,郭允轻声说:“今日上巳,我本打算与心慕的女子同去水边……”

霍去病一听,哑然失笑:“如此,倒是我和三弟误了兄长之约。”

郭允却摆摆手:“无妨,难得你我兄弟相聚,不如今日一同去水边濯洗。”转头含笑望着月歌,“三弟于匈奴地长大,可从未在上巳日禊祓过罢?”

月歌轻轻“嗯”了一声,抑制住那微微加快的心跳。不知孟兄方才所言是何指?

三人沿着街道北行,未至城门,见到前方有不少人正围着两名方士。月歌好事,拉了两位兄长上前凑热闹,得知两个方士是师兄弟二人,一名栾大、一名少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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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月下情萌(4)

围观者有人要占卜吉凶,那少翁便取来一碗清水,双手在碗上比画,口中念念有词。转眼间,碗中之水突然泛红。少翁哎呀叫道:“这可不好,阁下将有血光之灾。”吓得那人连连求救。

少翁当即说:“不用担心,待我为你请来神符,便可化解。”取出一块坯布,口中又念,而后用墨涂抹,坯布竟在墨里显出一道白符来。

众人见得如此神奇,皆膜拜不已,口呼活神仙。

月歌出身自医巫世家,虽见惯了母亲和大萨满的各式神通,却也没领教过如眼前这般奇妙的本领,她一时间看得出了神。霍去病冷静机敏,却瞧出了其中端倪,他低声对义兄义弟说:“此人有诈,方才他掌中藏有粉末,趁人不备便撒入水中。”

“去病好眼力,那碗中是碱水,遇姜黄则变红。”郭允是墨门中人,对这些药石技艺自是一目了然,当下解释说,“那方士事先在坯布上用蜡画符,蜡与坯布色近,不易看出,而墨又不与蜡吸附。”月歌听罢这才恍然了悟。

三兄弟低语间,那边少翁收了人钱财,又吹嘘:“我师兄栾大的法力更远在我之上。”在众人拥呼声中,那栾大取出一方棋盘作法,只见那些棋子如同活了一般,在棋盘上互相撞击,令人眼花缭乱。[i]

月歌虽觉有诈,却也看不出什么门道,于是低问:“这又是什么行骗法子?两位兄长可看出来了?”

霍去病凝目一望,哼道:“他一只手在棋盘下捣鬼。”

郭允点头:“棋子上涂磁石粉,用带磁铁棒在盘下牵引,棋子自然就会互相撞击了。”

月歌毕竟少年心性,疾恶如仇:“我去揭露他们。”上前出其不意将栾大的手自盘下扯出,大声道:“他二人是骗子,使尽法子讹人钱财。各位快去报长安令,将这两人绳之以法。”

栾大和少翁见被揭穿,皆恼羞成怒,他们欺月歌是单身少年一人,对她狠狠推搡:“你得罪神仙使者,必遭天谴大难。”

郭允喝道:“住手!谁敢动她?”霍去病却懒得废话,径直上前一拳挥中少翁左眼,将他打翻在地。栾大见势不妙,连法术具什都不要了,扶起少翁在众人哄骂声中落荒逃去。

郭允叹道:“这些方士大多心术不正,不知有多少王侯贵族却将他们奉为上宾。二弟心如明镜,自然不会上当。”

月歌深以为然,点头附和:“去病仲兄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上回柏梁台那个女神君……”话未及一半,见霍去病愠恼瞪来,她自知失言,吐吐舌头将后半句话咽回肚内。仲兄将他自己被那个神君宛若勾引之事看成是奇耻大辱,她若大肆宣扬,保不齐晚间回宅会被他恼羞成怒痛殴一顿。

而后三人出了厨门,直往城郊河溪水道。霍去病晨早陪侍天子时已在灞水边上濯过,此刻便停倚在岸上垂柳旁,不与二人下水。郭允牵了月歌的手沿岸石行落,蹲下去兜水濯面。他洗净双手后,示意月歌俯下头。

月歌学着他的样子,将脖颈伸出,随即一阵清凉溪水扑面。郭允却停了手,目光迟疑。她会意,低声相告:“兄长无须担心,月歌面上所涂之物非热水不化。”偷眼去看岸上,霍去病面色无波,并未朝这边望来。

郭允莞尔,动手为她继续濯洗。垂柳摇曳,曲丝拂水,二人身影映于流波之上,漾漾而动。

月歌感觉到他一双大掌轻拂过手背肌肤,心中怦怦直跳。如此情形,不就如方才他所说的:“我本打算与心慕的女子同去水边……”

此时岸上传来霍去病的招呼声:“兄长、三弟,天色不早,须回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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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i]《史记·封禅书》:“其春,乐成侯上书言栾大。栾大,胶东宫人,故尝与文成将
军同师,已而为胶东王尚方……天子既诛文成,后悔恨其早死,惜其方不尽,及见栾大,大悦……于是上使先验小方,鬬旗,旗自相触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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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月下情萌(5)

回到冠军侯宅,月歌在门前不舍地望着郭允:“孟兄何不留在仲兄宅内?我们兄弟三人已是两年多不见,尚有许多话要说。”

郭允淡笑摇头,“我先去了,改日再来寻你们。”霍去病知晓郭允心结,颔首与他道别,并未出言挽留。

待夜幕落下,仆人将热水木桶搬入月歌房内:“这是冠军侯的吩咐,给淳于小郎准备了禊日的衅浴熏汤。”

月歌遣散了侍女,关紧门扉,除去深衣,解开胸前的束缚,感到一阵舒畅。又过一载,她上胸愈来愈饱满,平日被白布紧缠,几乎喘不过气。

踏入浴桶,月歌面颈四肢的油彩甫一遇热水便消融散化,露出其下白皙细腻的肌肤。水中浸满了辟邪的熏叶芳草,浇覆于身发,亦留香不去。

月歌濯洗毕,着好中衣,就着浴桶轻梳长发。水面现出一个眉目如画的女子,黑发雪肤,清丽惊人。

此时窗外响起轻叩声,她立时警觉套上外衣:“何人在那里?”

“月歌,是我。”

门扉轻启,郭允于月下含笑而立,此时他腮胡已去,露出英朗面庞。一双清目乍见月歌,倏然转亮。

月歌欣喜之余颇觉意外:“已入夜宵禁,兄长前来却为何事?”

“有东西要送你。随我来……”

月歌面上染了一层微红,反身掩好门扉:“往何处?”见郭允笑着指了指屋顶,她讶然,汉地宅舍颇高,如何能上得去?

郭允扎个稳步,示意她踩住他双掌,然后轻喝一声:“起!”月歌便感觉身子一轻,飘飘然已被送到瓦上。回头看时,郭允已一阵助步,踏着廊柱飞身而起,轻跃至她身旁。

二人并肩坐于瓦顶,四下里静谧昏暗,唯有一钩弯弯细月斜挂天际。

等了一会儿,月歌按捺不住:“兄长方才不是说有东西要送我?”

郭允微笑不答,却指着天际那弯钩月问:“你的名,可是从那里取的?”月歌点点头:“他们都说我出生时,满月高挂于祁连山巅而不落。”

“满月么?”郭允依旧仰着头,“我却觉着初月更像你。瞧今夜之月,细细弯弯,你不觉好看么?”

月歌去望那月牙,弯如眉黛,隐漫柔光:“嗯,确是好看。”眼前的弯月忽然变幻放大,停在郭允伸来的掌心上。她讶然,凝目看去,郭允掌心托着的,竟是一支细长微弯的象牙笄,在月下散发出柔和细腻的光华。

“喜欢么?”郭允低声说,“这是我亲手磨的,你已及笄,日后……或许用得到……”

象牙极为罕见珍贵,只在大秦[i]、身毒等地有出,月歌记得当年军臣从西域掠得两支
,分赐了未晞和伊稚斜,她幼时曾把玩过,爱极了那柔腻的触感。

“嗯,真好看,我很是喜欢……”她低头轻道,以指描绘着那笄,郭允将它磨成了细细弯弯的一支,形如月牙,极为别致。

月歌对汉地风俗不甚了解,并未多想便挽起半袭长发绾成髻。郭允一怔,继而眸色转柔,取过笄轻轻插入她发髻里。

月歌微有闪神,轻抚笄发交缠处。记得母亲说过,自古以来上巳日便是男女相会诉爱定情的时节。想到此,她侧过头来,颊上隐透一层淡淡红晕:“好看么?”

伊人白肤如瓷,黑发迤逦,一双清目凝着秋波潋滟,于星月微光照映下,竟美得不似人间女子。郭允移不开眼,良久方哑着声说:“好看。”月歌刚衅浴过,薰草幽香从她身上漾漫过来,他收敛心神转望天际,“你何时回祁连山?”

月歌想了想:“我应了仲兄随他出征,等战事一毕,我便辞去。”

郭允惊诧,回头将她上下打量:“你一女子,去病怎可……”忽然想起月歌仍瞒着二弟,不由轻叹一声,“却是何时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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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i]大秦:古罗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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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月下情萌(6)

“我也不知,仲兄并未对我提起。”

“如此。去病对你竟也瞒得这般紧,只是我欲送行却苦无机会了。”

听郭允语声里漫出怅然之意,月歌只得说:“临去前,定来告知兄长。”

二人在月下又坐了小半个时辰,方自回转。

临走前,郭允忽然俯过身来,月歌只觉一阵热气盘桓头顶,深埋下首不敢动,他却只是轻抚了她的发,低声道:“明晚我再来。”

郭允离去后,月歌双手掩住潮热的双颊,临水而照,发髻上象牙笄弯弯翘起,衬得水中那个一脸晕红的女子妩媚异常。

外间脚步纷至,侯宅奴仆惶恐的辩解声传来:“君侯,是淳于小郎不让侍女近身服侍,我们在外唤了许久,不敢擅入。”

月歌一惊,倏地拔下发间牙笄,顾不上披头散发,径直去榻旁取了油彩一阵涂抹。霍去病已扬声叩门:“月歌,在否?”叫了两声不见回应,他双臂发力,房门大开。

雁鱼灯内微火摇曳,衬得榻边一条长发散背的纤影忽明忽暗。霍去病一怔,仿佛又看到两年前胡姬馆内那个轻纱覆面的纤柔背影。

“兄长!”

纤影转过来,焦黄面容上一双银星灿眸。

原来是三弟,霍去病莫名地有一丝失落:“侍人唤你,为何不应?还道你罔顾宵禁出宅去了。”

月歌脸一红,只能扯谎掩饰:“我今日疲惫,无意于浴桶中熟睡,故而未知侍人唤我。”

霍去病转头去看那木桶,其内汤水早已凉透,月歌忙轻咳一声掩饰,将象牙笄收入怀中。

待仆人将浴桶物什抬了离去后,霍去病肃然望着她:“这两晚好生休息,后日一早你我便快马赶去陇西!”

“这般快?”月歌大出意外,仲兄行事与他打仗的风格如出一辙,让人根本来不及准备。

“你若要收拾准备,明日尚有一整日,足矣。”

月歌哭笑不得,仲兄从来都这般自以为是。但她有些医用之物较罕见,须得花上些时日寻找。可霍去病却说了,只带最急需的物品,这次是轻装上阵!

次日晚,月歌收拾完毕,静候郭允前来。不想直至子时三更,仍不见其影。她昏昏睡去,于寅时被霍去病拍门惊起:“月歌,动身了!”

霍去病只带了随从数名,和月歌快马疾驰直赴陇西。一路上月歌埋怨:“仲兄将日程瞒得这般紧,你我未能与孟兄作别。”

霍去病瞪她一眼:“人多口杂,长安城内亦不少匈奴谍人。”

他说得不无道理,只是郭允又不是外人,就算告知也当无妨。月歌按下心中不满,问:“此次兄长要往何处用兵?”

“河西匈奴各部!”

闻言,月歌面色不由得骤紧,那祁连山的月氏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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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月下情萌(7)

边郡陇西早已聚集了各路大军,静候骠骑将军差遣。霍去病一到,便召集各部校尉、军司马商布出兵事宜。

月歌忧心忡忡,隔日终于在仲兄帐内瞥见此次行军路线,发现月氏部落并未在霍去病的征讨范围内,她心中一颗大石稍稍落地。只是地图上的朱线直指媪围[i]、盖臧[ii],
那已尽是河西腹地!

占据河西草原南北的休屠、浑邪及各部小王麾下的兵士多达十余万众,西南有羌人,东北还有右屠耆王图泽的部落,仲兄这是脑子烧昏了么?竟要领着陇西郡内不足二万的汉军进入河西腹地去送死?

她父母大仇未报,可不能陪着他去玩命!月歌急得如火如燎,数次出言相劝仲兄未果,她便回头收拾包裹欲溜之大吉。

这两日霍去病正与各部官长详解、盘演车悬阵法,忙得焦头烂额,被她这一闹,他忍不住黑脸训斥这个添乱的义弟:“你已得知我出兵路线,更不能此时离开!”

月歌也早已怒火暗藏,她扔下包裹埋怨:“我还要给父母阿弟报仇,跟你这一去哪有胜算?我可不想死!”

她这话把霍去病气得不轻:“你怎敢断言我此战必败?若再闹,休怪我翻脸以军法处置!”

霍去病严厉起来甚是可怕,月歌并非仅仅爱惜自己的小命,她亦十分担心仲兄的安危,此刻只能硬着头皮解释:“你可知河西除却浑邪休屠,还有速濮、稽沮、觻得、禽犁等各部,你一入那里便如被群狼围噬,只怕无法脱身。”

“月歌,你对河西一带颇为熟悉,此前怎不见你提起?”霍去病望着她,眼漫惊喜之余,话语中却带了些埋怨。

月歌滞住,只得言左右寻借口:“你又未曾问我。”

“我未必会败,你可知我是怎样的打法?”他竟微微一笑。月歌愣住了,还能怎样打法?

待到与众人商议行军细节时,霍去病将月歌留在帐内。她仔细聆听,渐渐地,内心的担忧转为忐忑,进而化作惊奇。

霍去病定下的行军路线竟是从羌人与匈奴右屠耆王之间的边缘地带穿过,直插休屠王及其附近领地。此举貌似疯狂,可仔细想想,正是最妙不过的路线。不惊动图泽、不引来羌人、更不去管浑邪王,只集中汉军全部精锐对着休屠各部奋力一击!

她的仲兄,果然非同常人!月歌心里再次惊叹不已,若非她熟知河西地形与局势,未必能晓得其中妙处。

待众人散去,霍去病转过头望她:“如何?你还当我必败么?”

月歌眨眨眼,钦佩之余更提出自己的想法:“这般走法,匈奴人必然料不到,只是汉军此行须得快,速击速退!”

霍去病缓缓移近,发亮的双眸紧盯着她:“知我者,三弟也。我必快到让匈奴人来不及集聚大军!”他伸掌按上她肩头,“随我河西一行,便可亲眼看我是怎样征服匈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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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i]媪围:原匈奴地名,后汉在此置县,为今日甘肃景泰县附近。

[ii]盖臧:原月氏、匈奴地名,后汉语讹为“姑臧”,为现今甘肃武威附近。曾为五胡十六国中前凉、后凉的首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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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月下情萌(8)

仲兄总是有此等魔力,让人充满勇气和信心。月歌回想起当年折兰、卢胡二王谋害军臣和未晞,浑邪、休屠部亦对於单见死不救,自己这番定当竭力相助仲兄,除去伊稚斜在匈奴右地的臂膀。

月歌主意拿好,定下心来:“我今夜去为兄长祈神占卜。”

“你还会占卜?”霍去病微讶,眸内微光数闪,忽的伸手拦住她,“不如改到明日,我令人设坛置器,你需要何等物什,我全数替你寻来。”

月歌愣住,她不过小占一卜,仲兄何必劳师动众?

次日清晨,身着华服的月歌缓缓登上霍去病令人设好的高台神坛,那里的器皿牲畜全然参照匈奴萨满的仪式所置。高台底下黑压压排满了汉军骑兵,个个肃然抬头朝神坛望来。

月歌见了心想,如此兵强马壮,出征必不会败。只是,让她暗暗占卜便是,仲兄为何要大张旗鼓地在大军之前设坛?

鼓铃声起,月歌稳住心神,在万余人注目下,举杖而吟。拜过天地山神,祭过日月诸星,她转头看了霍去病一眼,在他目光鼓舞下,硬着头皮将手中兽骨向上一抛。

全场鸦雀无声,屏息等待占卜结果。

月歌凝目看了许久,举起兽骨对霍去病说:“将军,是……吉兆!”

霍去病展颜一笑,立于台沿大声宣告:“天神示下,卜兆大吉!我军此行出征必定大胜!”朱字玄旗应言扬起,在他身后高高摇舞。

台下汉军霎时欢声如雷,齐齐呼应:“汉军威武!汉军必胜!”

今日这万骑里有不少兵士原是匈奴人,他们见过月歌的占卜方式,更是笃信不疑。此时汉军各部人马被鼓动得气势高涨不可挡,军心大振!

齐昭此刻亦在人群中。上次蹴鞠临去时,霍去病那句“我霍去病此生,绝不败给任何一人!”时时萦绕在他脑中,无法挥去。待到今上发兵河西,他竟鬼使神差地自告入部,要随骠骑将军一同出征。

大军临行之际设坛鼓士气、振军心,此乃兵家常为之道,他霍去病竟用得如此娴熟!齐昭盯着神坛,自己当年对霍去病的厌恶与不服,此刻已不知不觉转化成了丝丝钦佩与仰慕。

当日霍去病在军中见到齐昭,竟不计前嫌将他提为一部之副,任军司马。齐昭惊愕非常,冲口而出:“霍去病,我多次刁难于你,你心中不恨?”

霍去病只淡淡看他一眼:“军中无私仇,我提拔你,不过觉得以你才干定能当此任。日后功过我亦会赏罚分明……”

齐昭心中微微一叹,自己当初竟不知霍去病能有如此胸襟。

而此时,高台上的月歌却是心有余悸:“好险!万一占出来不吉……”

“必然是吉!”霍去病微笑望向远方,双目炯炯,“早在长安临行前,神官已占出过吉兆。”

月歌恍然,仲兄这番大肆折腾,是要借着她来鼓舞汉军士气呐!

下一章 千里奔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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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云聚河西

第三章 千里奔袭(1)

汉军自陇西出发,一路向西北疾驰。每名士卒所配良马不止一匹,不少空马背上还负着牛羊皮囊。月歌看得稍稍闪神,心想仲兄此举大妙,马一疲惫便换,可保整日全速行军,只是那人数稍有不对:“怎么不是两万人么?”

“万骑足矣。”骠骑将军连眼皮都未抬便挥鞭驰去,留下月歌被噎得差点在马上坐不住。她面色如土暗自哀号:“一万人马入茫茫草原,这仗要怎样打才能赢?仲兄你当真有了万全之策?”

紧随霍去病的那一部人马原是当初随他奔袭乌拉山的八百骑,早就被骠骑将军折腾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赵破奴立功后已被提为一校军司马,此时他瞧见月歌那00样,忍不住揶揄:“没随骠骑将军打过仗罢?这次跟着他,定会让你欲死欲仙,毕生难忘。”

众人大笑,若不是将军严令各部收敛赶路,他们早高声谈论起当初的情形来。

沿着既定路线奔得半日,前方临近乌盩山地带。

月歌问:“取道何方?”

赵破奴望向与壮骑一同驰骋于前的霍去病:“将军令我等绕山北而行。”

月歌点头,初春冰雪始融,草原上各部都转移至山南阳向,汉军如此选道可避开牧民眼线,只是山北阴处仍旧寒凉无比,灰蒙蒙一片肃杀气象。

瞧前方山麓大有风雪欲来之势,月歌忍不住出言相告,霍去病却沉着脸回应说:“这点苦都吃不得,如何能出奇兵战胜匈奴?”她只得住嘴,却暗暗等着看这过惯了富贵安逸生活的仲兄何时受不住风雪严逼。

未及半程,便见乱云低垂、天色发暗,半空开始飘来大片雪絮,于急风间回旋狂舞,纷纷钻入军士领襟内。为减轻负重,此次汉军全为皮甲轻骑,未着厚衣,迎风速驰下,人人浑身冰寒。受此一阻,部队驰速更是明显滞下。

“骠骑将军传令,各部保持队形,加速向前!”

军令如山,众人虽有抱怨,却不得不拢紧衣甲顶着风雪驰骋,不多时便眉发皆白,浑身润湿。那冰冻深入骨髓,军士皆苦不堪言。

月歌有备而行,早已裹上毡衣,瞧见霍去病唇眉已冻得发青仍埋头疾驰赶路,她不由暗想,仲兄倒是硬气过人,只是军士们未必能熬得住。“前方可改往山坡上行,至多耽误大半个时辰,却可避麓底风雪。”她自小随未晞观习天象,这里地形又熟识,是以一看便知。

霍去病半信半疑:“这天气怎是你能预知?”却也依她言而行。

果不其然,当大军驰上高地,气象瞬变。被煦阳一照,士卒们个个精神大振,两个时辰后,终于驰出山阴地带。

跑在最头上的一小支队伍微微偏离了大军向前侧疾驰,不多时弓弩齐响。等后面的大军一行策马驰近,这才看到不远处草原上有小片羊群在耸动,边上横着几具匈奴牧民的尸体。

却是这几人倒霉,放牧到汉军先锋部队的路线上了。霍去病一声令下,着悍骑拦截,将之尽数射杀。

从羊群数目看来,这倒是个小部落,大军可轻易将之灭掉。霍去病却令队伍继续向前:“我军形迹未被察觉,不必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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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云聚河西

第三章 千里奔袭(2)

过了乌盩山,一路北进,终于到达大河[i]边上,陇右[ii]境内的大河多急流陡岸,唯
此段鹑阴河[iii]有几处床道较窄。时值初春,上游冰雪未消,水流亦缓。

先头部队刚至,霍去病便令人将准备好的数百皮筏撑起,一批又一批的汉军开始渡河。白草[iv]搓成的绳索遇水则韧,用以绑住马匹四蹄,放于筏上。只是汉军众多,每次来回顶多只能渡去三人二马。

眼见暮阳西落,渡河的汉军还未达十之三四,霍去病内心焦急,传令部队暂歇于岸口,等候其余人渡河。

军众在水畔休息时大嚼糒粮,霍去病竟也不例外。月歌奇了,偷偷问:“仲兄不是食不惯粗野物么?”

霍去病待左右无人,方凑到她耳边说:“长途奔袭只能将就,待打下一两个匈奴王部,你与我多烤几条嫩羊腿。”

月歌大乐:“这个自然。”

黑幕沉沉,河面上依旧忙碌无停。到得后半夜寅时末,合眼不过一个时辰的骠骑将军被部下惊醒。

“张黎部遭匈奴围击,正往此处退来。”

原来半夜水流加速,汉军渡河人马皆往下游偏去,最远者张黎那一部竟离了大军近半里,不幸为匈奴夜骑得见。不消半个时辰,匈奴已聚集千人对张黎部发起截围猛攻。

霍去病速点四千骑往交战处援助:“所来匈奴为何部人马?”

天色昏暗,报信军士自然不知,连向导亦不敢确定:“鹑阴河一带,遬濮部、稽沮部皆有可能。”

月歌却道:“他们从西面来,十有八九是遬濮部。”遬濮实乃须卜氏,当年分了近半部落族人迁驻河西媪围草原。军士一听来者竟是以骁勇闻名的匈奴贵氏,皆摩拳擦掌。

霍去病一马当先:“各部随我杀去,便以遬濮首祭汉军河西初征!”

张黎那部八百余人始一被袭,便即刻朝大军方位退去,却仍被紧追不舍的匈奴人损了十之一二。校尉张黎中流矢当即丧命,众士以马载其尸边战边退。匈奴人只道汉军懦弱,更发箭如雨,策马之际得意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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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i]汉时尚无黄河之名,一律为大河、河水,分段来称呼。

[ii]古时以西为右,陇右指陇山(现今六盘山)以西。

[iii]鹑阴地处现今景泰县附近,即东汉后的鹯阴。

[iv]白草:即芨芨草,汉时称白草,乃渡口必备物品,制作绳索的上好材料,遇水坚韧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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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千里奔袭(3)

斜侧里忽现一支三百余人的汉骑,铁弩锐利,呼啸着将匈奴军右翼射得混乱不堪,那是张黎部军司马齐昭所率队伍。一轮激射后,余校军骑会集,欲与匈奴决一死战。

此时隆隆蹄声震天动地而来,是霍去病与汉骑大军赶到了。

初时占尽上风的遬濮人见势不妙,仓皇收了弓箭分几路散去。匈奴本性便是如此,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

各校尉问:“将军,我等追哪一路?”

“哪路都不追,全军快马向前,直往遬濮部落驻地!”

数千汉骑登时化作草原上的巨大利刃,直插向西。

那几路散去的匈奴人暗暗叫苦,欲回部落报信,不料汉兵胯下的良骑极为神骏,竟不亚于草原好马。破晓方过,汉军已逼近媪围山。有一路匈奴人抄捷径先达部落示警,等遬濮部人马闻声而出,五千汉骑也已旋风杀至。

进攻的号角低呜声中,汉军马未到,铁矢已如飞蝗般扑来。遬濮王亲自上阵,领王师精骑上前厮杀,那几路分散的遬濮先锋亦会聚成股,从后夹击汉军。

霍去病早留了另两曲人马左右包抄从后追来的遬濮人,一时间,前后战场尽是骁勇的汉骑。

月歌一直紧随霍去病亲掌的那校人马,做开路先锋,不一会儿前方箭弩划空而起,遮天蔽日,最打头的汉骑已与遬濮人交上了锋。她正自往前疾驰,忽见霍去病催马折来,她不由奇怪,却听他叫道:“月歌,顾好自己,莫离我太远!”

月歌心中一暖,却也哭笑不得,仲兄不像其他汉将那般镇后指挥,却爱与壮骑一同在前冲锋,连带她这亲随亦要奋勇杀“敌”。所幸她骑射精湛,望着遬濮人不断在自己箭下丧命,她不由感慨命运奇妙,若无当年那场变故,说不得自己便已嫁入须卜氏了。

不过眨眼间,霍去病已旋风驰至最前,臂上弓弩大张,矢无虚发,前方不远处的遬濮人相继堕马。有一发箭竟射出百步之外,马上的裘袍老者当即折身坠地,匈奴余众慌乱大呼:“相国被射死了!”

因失了校尉,齐昭以军司马率部作先锋之一,最早冲至遬濮王师左近。借着此前被袭的怨恨,全校人人奋勇拼杀以挽军功。齐昭头一回征战,拼得甚是勇猛,机弩之下已不知射死多少匈奴人。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霍去病能做到的,他齐昭同样也能做到!

河西初征首战,五千汉军士气高昂,锐不可当。媪围平原上箭弩漫天,骁骑满野,饶是历来彪悍的遬濮人亦不免为之胆寒。遬濮王率众杀得一阵,但见汉军人数众多、武器装备精良,他自料难以抵挡,便传召族人撤退。

齐昭紧追其后一箭射去,箭头却只擦着遬濮王脖颈而过。他暗叹“可惜”,否则寻常人凭此军功便可封侯。

一时间,牛马嘶鸣,遬濮部男女老少仓皇溃逃。部落驻地更是混乱不堪,被汉军投了数十火把,霎时付之一炬。遬濮人奔逃中,汉军如影随形,利弩不时呼啸破空,夺去更多匈奴人性命。

闻知媪围山内有险窄沟麓,易守难攻,霍去病估摸下形势:“不可让遬濮王逃入谷中。”急令赵破奴领一校人马绕到前方拦阻,大军亦在后穷追不舍。

日上二竿时,汉军追至媪围山脚,匈奴却进退不得。赵破奴的飞骑如神兵空降拦在了谷口,迎头便给遬濮王师招呼数阵箭网。

历来悍锐傲气的遬濮部哪肯投降,便在山前与汉军顽抗相搏,如阱中困兽。只是大局已定,他们被前后夹击的汉骑切得凌乱,无法再集聚成军。

麓口处忽然一阵大乱,赵破奴高高挑起一颗披发头颅往来疾驰、纵声狂喊:“遬濮王已被斩首!”

汉军齐声欢呼中,遬濮人哪还存有丝毫斗志,落荒而去,溃逃不能者皆被灭于山前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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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千里奔袭(4)

首开得胜的汉军与余下四千渡河完毕的队伍会合,照例取食于敌,将遬濮部残存的壮牛肥羊宰杀烤熟,饱餐一顿。只休整一时三刻,骠骑将军翻身上马挥鞭前指,大军又斗志高昂地朝媪围之北的稽沮驻地扑去。

稽沮部更是毫无防备,面对从天际杀来的滚滚汉骑,只抵挡一阵便向西北狂退。已任校尉的仆多召集部下紧追而去,他心中老大不服:“赵破奴已斩了个匈奴王,这次我们也要替将军提个王首回来!”

汉军来势汹汹,稽沮人吓破了胆,千骑将部众竟将马程慢的稽沮王一行扔下,径自逃命去。仆多领着自己那校人马围杀稽沮王,对闪电驰来的赵破奴喊道:“莫来跟我抢,前头那个千骑将留与你!”

赵破奴哈哈大笑,率部离了大军直追至狐奴水畔,一番恶战,将稽沮王千骑将生生擒下。

这一战汉军自然又是大获全胜。

众校尉司马都称赵破奴颇有当年剽姚奔袭乌拉山的风范,霍去病亦赞道:“不错!如鹰击毛挚[i],大破匈奴!”于是冠以赵破奴鹰击司马之号。

次日,汉军于河道较浅处打马涉过狐奴水,还未驰出十里,前方便遇一大片部落,闻警聚集来的甲骑个个马壮人悍,眼看又是一场恶战。

当霍去病得知这是羌人部落——狐奴部时,却招通译前往转达欲与狐奴王协谈之意。

昨日连挑两个部落,众校尉司马正打在劲头上,颇有不解,只道羌人锐悍彪勇不惧死,将军因而有所顾忌。霍去病却淡淡一笑:“我并非怕他们,只是此番奔袭只打匈奴锐悍,对余者则服而舍之,功成则止。”他早已从张骞处得知河西各部并不同心,羌人部落也仅是匈奴的外围胁从。

为表诚意,霍去病只带了亲随侍卫五十余人前往,气势竟不输于狐奴王与他的数百甲骑。“狐奴王若降顺汉军,我的人绝不抢掠你部财物与子民。”骠骑将军如是说。

狐奴王望着远处威风凛凛的汉军,忙不迭道:“愿降、愿降。”他已与都尉们权衡过,若部族此时起相抗,即便不如遬濮、稽沮两部那般全军覆灭,亦会元气大伤。

“汉军狡诈,若他们反悔回头攻来,却如何是好?”不少部众疑虑不安,在狐奴王身后窃窃私语。

这话被耳尖的赵破奴听到,他冷笑一声:“我们将军若要打狐奴部,现下便打了。倒是你们口中说顺降,谁知会不会出尔反尔?”

狐奴王怒道:“我们羌人口出成凭,说话算数!”

霍去病环顾而笑:“既如此,不如我与狐奴王在此盟誓,好让各自部众安心?”

月歌心念微动想起某事来,赶紧补上一句:“狐奴王若有诚意,还请启出骨杯盛酒[ii]。”

狐奴王忍不住看了月歌两眼,取来内嵌金银的头骨酒器:“小子倒是见闻广,竟知我有此物。这虽比不得匈奴单于手中的月氏王头骨,却也是我祖先宿仇之颅。”令人牵来白马,杀之歃血。

霍去病早对匈奴人盟誓的习俗有所耳闻,他端起盛满血酒的头骨,眉头都未皱一下便仰首饮尽。

月歌只觉那骨杯刺目非常,一股热血冲上脑际。难怪母亲身为单于阏氏却一直对匈奴耿耿于怀,那种先祖的世仇屈辱又怎能轻易忘记?

盟誓后,狐奴人依照惯例献上美貌少女十余人、宝物珍奇无数。霍去病不屑一顾:“不必了,我军带着累赘,你们不如送些牛羊来犒劳汉军兵士。”狐奴人又惊又喜,这位汉将军相比平日的匈奴贵王来说,所要之物当真少之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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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i]鹰击毛挚:比喻严酷凶悍,见于《汉书》。赵破奴之鹰击司马称号,亦为此意。

[ii]匈奴人盟誓的仪式是用骨制的酒杯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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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千里奔袭(5)

汉军并未停留,饱餐一顿便驰离如风。狐奴水东北是一马平川的休屠泽草原,那里水草丰美,散驻着众多匈奴小王部落。近万汉骑在霍去病率领下,数日内回旋、穿插、突袭,已连破了且末、当阗、屠各等几个部族。每奔袭到一处,汉军如神兵天降,匈奴人往往来不及聚集兵马,便被击得溃乱大败。等匈奴余部聚合成军,汉骑又早已跑得踪影全无。

当消息传至黑河以东的休屠城,被攻破降伏的匈奴大部落已达五个。休屠王忧心忡忡,唯恐汉军不日便打来:“如今汉军到了何处?”

手下报说:“他们神出鬼没,来去无踪,打完一个部落就快速撤离,也不收缴俘虏畜物。我们无法探出他们下个目标是何处。”

休屠王更是忐忑,这支万人汉军在他辖下领地搅得人仰马翻,自己却昏天黑地弄不清他们的底细。此时他身旁的年轻人开口说:“大单于的担心果然成了真,你们河西部落各自为战,这才会被汉军以强击弱一个个干掉。”

这年轻人是伊稚斜的季子[i]呴犁湖[ii],自匈奴王庭北迁后,他便奉命留在河西督抚
各族诸部,只是河西各部散乱惯了,对这单于子的指挥号令却是爱听不听。

呴犁湖提议:“如今之计,我们须集合各部精壮人马,将汉军拦截,一举灭掉!休屠王,你这便遣人去知会浑邪、折兰和卢胡王罢。”

休屠王还在沉吟,外头已是骚乱大起,手下人慌张滚入来报:“城外突然来了数不清的汉军,见人就射,如今快逼近了城门!”

休屠王大惊斥道:“我们的人呢?怎不示警迎战?”

那人哭丧着说:“汉军来得太快,毫无预警。城外部勇还来不及聚集便被他们冲散了。”

呴犁湖心中一动,喝问:“汉军从何方来?”

“从南面来,我部巡骑一个都未驰回报讯。”

休屠王和呴犁湖更加震惊,汉军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东北的当阗部,可未到两日便从南方杀来。休屠城之南不远处便是盖臧城,只怕那里也已变成了汉军的囊中之物。

他二人急忙登上矮墙,望见城外平坦的草原上,密密麻麻的汉军正在休屠部各庐帐间纵横,如入无人之地。另外有数股精骑直奔城门而来,迎风招展的火红军旗上,硕大的“霍”字正张牙舞爪,狂锐凛然。

“听说此次带兵的将军姓霍,是个年轻小子。我们在长安的探子却未能探得更多详情。”呴犁湖正说着,冷不防一支铁弩破空而至,呼啸着从他头顶掠过。

休屠王眼见自己部落的人在汉军铁弩利箭下哀号丧命,已被激得思辨无能,他转身一跃便跳下城墙。呴犁湖在他身后大声叫:“休屠王,汉军太过猛锐,以你一部人马,定难获胜。我们不如赶去西北方和浑邪、折兰部聚合,再来战他!”

休屠王哪里肯听,迅速召集了王师精锐迎战。平原上不少匈奴散兵退至矮墙附近寻求城上守兵的相助,只是汉弩射程远,城墙下一些匈奴人便因此成了活靶子,余下的见势不妙,四下散逃。

休屠城不过是以夯土矮墙驻成,御守无能,不到半个时辰便被汉军攻破一处。潮水般的高大汉骑乘胜而入,他们聚集一起,兵弩皆锐,将休屠城一寸寸蚕食扫尽。

休屠部勇抵挡不久,便知已无胜算,呴犁湖却早已带着亲兵出城上了高地。休屠王见状,只得让手下吹起角号,知会部族一同退去。

注释:

[i]季子:古时指年龄最小的一个儿子。

[ii]呴犁湖:读音hǒu lí h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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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千里奔袭(6)

月歌随霍去病大军一路打来,已是感慨万千。当年平坦的河西廊道原属月氏旧地,被匈奴强势侵占了数十年,如今又换了汉军在此纵横。万物胜汰便是如此,强者存、弱者离,循环无止无休。

她在远处依稀瞧见城外高地的匈奴人马,不由叫道:“将军,那是伊稚斜季子呴犁湖!”

各校尉、军司马一听是单于子,皆兴奋难抑。霍去病面露喜色,当即点了徐慎、齐昭二部去追,并下令:“淳于月一同前去,你等务必要将单于子擒来!”

一千多汉骑对呴犁湖及其亲兵穷追猛撵,连过两片丘陵。前方山峦起伏,麓道狭长,月歌知晓此处地形,有些失望道:“只怕是追不得了。”

校尉徐慎正欲立功,舍不得就此放弃:“单于子的亲兵已被灭得没剩几个,如今我们正好将之生擒网尽!”喝令一声,带着部众往呴犁湖逃窜的丘腹追去。

月歌劝阻不过,急得大声喊道:“呴犁湖生性狡猾,他这般有恃无恐入洼地,定然有诈。齐司马,我知晓此处有条道可上丘陵高处。匈奴若有伏兵,定是设在那里。”

齐昭认得月歌,暗忖她既能被霍去病认作义弟且带在身边,定是有一番过人之处:“好!且信你一回!”

果然徐慎部入了麓道没多久,旁侧丘顶便有暗矢嗖嗖而下,箭箭精准,无一落空。汉军身处洼地,落于下风,竟是欲还手都不能。更遇上前方呴犁湖的亲兵折返回来一同发箭夹击,徐慎部军司马首当其冲,当即身中二矢,堕马而亡。

徐慎想起之前所听的传闻,不由大慌:“丘顶上的莫不是匈奴射雕手[i]?”于是喝令
一曲攻上山丘。只是匈奴人占尽地势,汉骑一批批上冲,却个个中箭落马。

徐慎直后悔方才不听月歌之言,眼见部众折损了十之二三,他急令:“撤出丘腹,与齐昭部会合!”

此时丘顶上箭弩呼啸大起,更有马蹄声隆隆逼近。匈奴人慌乱喊叫不断,朝丘麓射下的箭矢顿然少了许多。徐慎部的汉骑军士有些已上了丘顶,张望后激动叫道:“是齐司马和淳于月!”

徐慎大喜,还未及发话,胸口处忽地大震,自己已中了一箭。

丘顶的匈奴人眼见汉军逼来,急急撤离。

齐昭率部紧追不舍,他瞅准前方马上的华服者一弩射去,正中其肩。

华服者左右射雕手纷纷转身发箭,齐昭策马低头急避,左臂仍是中了一矢,他大叫着几乎伏倒马背,右手却仍持缰前策。月歌见了急忙举弩补射,前方的华服者终于大腿中箭,仰天翻落。

汉军上前将之擒了,齐昭忍痛问道:“是单于子么?”

月歌瞧那人颏下有须,竟是呴犁湖手下的当户。她失望摇头,眺向已远远飞逃的匈奴骑:“那些人中绝不会有呴犁湖,依他脾性,定已早早逃匿,又岂会犯险?”

注释:

[i]射雕手,射雕者,匈奴人中射箭最好的大力士。见《史记·李将军列传》:“纵见
匈奴三人,与战,三人还射,伤中贵人,杀其骑且尽。中遗人走广,广曰:‘是必射雕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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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千里奔袭(7)

休屠城附近的汉军大获全胜,派出追击单于子的二部骑兵却载着官长回来了。徐慎被箭射中心口,一早气绝;齐昭伤在左臂,已开弓困难,他向霍去病请罪:“昭未能完命,请将军责罚。”

霍去病已细细问明了详情,心中有数:“是徐慎轻敌大意,中了单于子之伏。你何罪之有?安心养伤罢。”

徐慎部校尉、军司马双失,其下更无人通晓霍去病的车悬阵势。徐、齐两部的曲长军侯皆称淳于月有功,加上齐昭亦有赞言,霍去病沉吟后下令:“一部不可无官长,从现下起,便由淳于月任徐慎旧部军司马。”

月歌被弄得措手不及,而后直追入霍去病歇息处:“兄长原只说让我作亲随向导,为何又改主意将我编入军中?我不过是匈奴地来的无名小子,可不敢做汉军的官长。”

霍去病听了却不以为意:“我军中莫说兵士,便连校尉、曲长也不少源自匈奴。像你这般人才,不用却是可惜了。军司马由你替上,可保我排好的车悬阵无失。再说,你不想建功立业、封侯荫子?”

月歌哭笑不得,她一心只盼回祁连山,哪想过争什么汉侯?“我此番出征,一是替亲人报仇,二是相助兄长。功侯之机,还是留给仆多、赵破奴他们罢。”她怕霍去病不悦,故意耍宝笑道,“有兄长照拂,我在冠军侯宅好吃好穿,不也过得挺安适?”

霍去病气结无奈,半晌方扔下一句:“军令既出,岂能儿戏?你已是一部之军司马,日后须称我将军。”他一心为义弟创造机会,没想却好心被人嫌弃。

月歌见此事已无商量余地,只得收了嬉笑躬身遵命,退出来到徐慎旧部处。军士们皆好奇望着她这个新任官长,念着月歌有神灵能占卜,并识破单于子伏兵,大多人心下钦服,唯有少数兵士眼中仍透出不以为意之色。

月歌见状笑笑:“你们当中谁骑射最佳?”

部众一阵低哗,少顷推搡了个人出来。月歌持弓上马:“那边飞雁成群,我与你去射些回来作军粮。”军士们恍然,笑吟吟看着他二人策马前去。

月歌张弓急射十余发,箭必中雁。而后她停马驻足,细抚手中轻弓,唇泛笑意。这,可是仲兄特意为她寻来的。

同来那人赞道:“淳于司马果然好箭术!”

远处众人见她露了这一手,亦皆折服。

汉军本欲开拔,军医长却面色凝重来向霍去病禀道:“匈奴射雕手的箭头似涂有脏腐物,中箭军士须花些时辰清洗伤口。”

月歌一听便知那些射雕手是来自伊稚斜的单于王师:“箭头所涂乃是马粪,脏物入体,人轻则化脓烂疮,重则破伤风发痉而死[i]。”当下让军士互吮伤处将脏血吸出。

医长兵士无不心悸,月歌则暗想:涂马粪倒也还好,若是涂上月氏人的毒药却是有些棘手。

汉军在休屠城休整一夜,其间兵士来报搜得神物,霍去病与部众前往观看,果然见城内祭祀高台上供有金人一尊。

匈奴俘虏说那是休屠王的祭天金人,霍去病得知后难得放声畅笑:“匈奴连祭祀神物都落到我的手里,他们还有何胜算?”当即令军士缴了金人。

而一旁的月歌早已被震惊淹没,她怔怔望着霍去病,止不住心头狂跳。早知仲兄绝非常人,却没料到他竟是母亲预言中捣毁匈奴祭天圣地的天神骄子。如今茏城、休屠城两处祭天圣地已丧,来日去破狼居胥之人可又会是他?

这夜霍去病令各部清点人数。经过连日奔战,此时汉军仍剩有八千多人。一路行军偷袭打得游刃有余,众士虽已疲惫,却无不意气高昂,唯有骠骑将军面色愈来愈凝重。他一出河西的布局便是要击溃休屠泽草原附近的锐悍匈奴主力,如今休屠部未被灭尽,折兰、卢胡部又仍未显露,万一让他们聚合起来,对汉军便大大不利。

霍去病深吸一口气,他已厌倦了我撵你跑的战斗方式,如今急需一场短兵相接,要将那些负隅顽抗的锐悍匈奴主力全甲尽诛!而自己训练已久的车悬骑阵,亦要寻机在实战中一展光芒!

注释:

[i]《扁鹊心书》已有记载破伤风,又名伤痉、金疮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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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血鏖皋兰 (1)

次日,汉军一路往西北追击着溃逃的匈奴人。此时已过了焉支山千余里,但沿途却不见匈奴部落,仿佛他们早已闻警讯逃得一干二净。

及至弱水[i],骠骑将军登高遥望,河岸那方辽阔原野便是浑邪王的领地,汉军却不能
再前往深入了。良久,似从风中嗅到了一丝兵戈之气,霍去病倏然转头远眺向东——便是那处,有他期待已久的猎物!

于是汉军在此回兵东进。急驰半日,前方已得见群峦起伏,影影绰绰。霍去病问:“前方为何山?”

“山多无名,匈奴人只称那里为皋兰。”

群山间坳麓曲折,最易伏兵。霍去病立时警觉,遣出斥候速往前探。随着大军驰近,眼前的苍山静林已隐隐透出危险气息。

远处蹄声急迫,前头探路的斥候倏而返转。霍去病只看他们策马的架势,便知晓那方山下定布有匈奴大军:“传令各部放缓驰速,结阵而行!”

彩旗高高舞起,广阔原野上的汉军会聚变幻。不多时,草原上显现一巨大圆形。八千汉骑便在此队阵里有条不紊驰来,各色旗帜散布在圆阵内外。

再驰半刻至皋兰下,前方坡顶冒涌出密密麻麻的人头,一眼望去竟然无穷无尽,显然匈奴人早已严阵而待。

如此强压氛围迫得汉军稍滞,原野上的圆阵越行越慢。

霍去病沉着下令:“各部保持阵形,不得滞后。”他扫视一圈,不远处,前方左右皆是匈奴人,却是比汉军人数多出许多。敌众我寡,今日必有一番恶战。自他出征以来,尽是打突击战、奔袭战,从未有过如今日这般人数悬殊的遭遇战。

坡上最高处立着的是呴犁湖与休屠、折兰、卢胡三王。处在弱水远西的浑邪王未至,只遣了小儿子苏[ii]率部而来。今日河西四大部落的控弦甲士足有万五千人聚集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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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i]弱水:大约现今甘肃纳林河。

[ii]《史记·侯表》记载,浑邪王之子,名苏。而后浑邪王降汉得封漯阴侯,死后其子苏继承爵位,苏死后谥魏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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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血鏖皋兰(2)

忽然主阵中心传来震如雷霆的鼓声,绿旗扬起高舞。赵破奴一见,高声喝呼:“我部军士,随鹰击司马杀去!”

汉军发出震天呼应,千骑离阵狂驰而出。

远处坡上的呴犁湖“咦”了一声,但见那支汉骑并非朝前直冲,却随圆阵弯了个大弧到一旁,再从斜侧里猛冲向浑邪部前锋。

两军还相隔百五十步之遥,漫天盖地的箭矢便如雨幕般黑压压对射起来。匈奴军是由上坡冲落,居高临下依靠地利,箭矢射程更远,直掠过汉军前锋击至其后的队伍。

但汉军绕弧从旁冲来,其利弩所指,恰好对着匈奴骑兵的身体一侧。弩弦嗡鸣中,浑邪部众纷纷中箭落马,较之汉军折损更多。匈奴人凶悍,死亦不惧,浑邪部勇仗着人数众多,纵马开弓与汉军对射,片刻间亦杀了汉军百余骑。

与浑邪部勇交锋射了一阵,赵破奴所率汉军前队却不恋战,急撤而去。然而,汉军后线第二纵队的锐骑又源源不断驰来,把箭矢飞蝗般地射向匈奴人。浑邪部众不知该去追驰离的汉骑,还是该迎击前来的锐兵,混乱间箭矢乱射,威力便差了许多。

坡上观战的呴犁湖面色微变,暗忖:那位汉军主帅玩的什么阵势?不说他所率的汉军装备精良、冲击力威强慑人,而指挥发起攻击的时机拿捏之准,更是极为可怕。

方才赵破奴一部驰出未久,汉军主阵中心鼓声变换,又有彩旗舞起。一曲接一曲的汉骑循令而出,从后接去。

轮到了月歌与齐昭部时,月歌叫道:“齐昭,你臂上有伤,可着你部曲长军候跟随我部后行。”

齐昭倒是硬气,哼道:“便是不能开弓,昭亦可领部下冲演骑阵。”以单臂上弩,大叱而出。部众受其胆气所染,亦意志高昂。

月歌暗赞一声,转头朝己部喊话:“齐司马负伤仍强勇不减、上前杀敌,各位大好男儿,可莫要输给了他!”部众轰然称诺。

话是如此,月歌心中却鼓跳如雷,便是自己少时与於单阿兄同战伊稚斜,亦未曾面对过如此人数悬殊的敌军。驰骋中,耳边尽是箭矢破空的尖锐啸声,森寒凄厉,更有中箭军士的惨叫和受伤战马之嘶鸣不时传来。月歌咬牙策马,率部循着演练已久的游阵出击路线,驰近双方交锋处,她转头喝令身侧旗兵舞旗示意。漫天羽箭登时呼啸而发,遮天蔽日。

她这一部从匈奴前锋掠过,数轮箭羽射落不少浑邪人马。眼见前方齐昭部已循弧归阵,她欲叫旗兵传令,不料转头望时,身后的马上空空如也,旗杆横落于地,而旗兵早已中箭气绝。此时月歌身下的马匹蓦然狂震,它不知哪里中了箭,正奋蹄嘶鸣。她一阵天旋地转,被狠狠甩落于地。

亲卫攥了旗抢过来扶她,刚叫得一声“淳于司马”,亲卫便惨然而呼,被一箭贯背穿心。

月歌倏然爬起,张弓对后,那里已有数名浑邪的部众冲到近处。她一矢脱出,又迅疾搭箭,连着将两名匈奴人射倒。眼角余光瞄见另外两名匈奴兵弓弦已满,她不假思索滚翻至马后。咄然声中,那马中箭,随即狂奔而去。

两名匈奴人亦惨叫着落马,却是被驰来的月歌部下所射杀。月歌侧头望去,另一拨汉军纵队将要驰近,她拿了旗在手,翻身上马:“我部军士,回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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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血鏖皋兰(3)

远处坡上的呴犁湖越看越惊心,他放眼而望,最初冲锋的那路汉军已绕回汉骑圆阵中,然而却有更多汉军一拨拨接上,仿佛潮水般连绵不绝,将浑邪王的人马连续切断。

浑邪的部众哪经历过这般反复不断的冲击,眼见同伴死伤惨重,他们狂躁起来,以箭对箭追着汉军乱跑。坡上的浑邪王子苏恐部众亏损太多,赶紧鸣角约退己方人马回返高地前。

折兰王怒道:“莫退,我们人多,一齐上。休屠王,你部且绕到汉军后方。”

呴犁湖厉声说:“不错!四面围攻,看那个汉将军还能玩出什么手段!”

四下里的匈奴人得令,一齐呼啸而上,卢胡、折兰二部人马分击汉军左右侧,浑邪部则继续掠汉骑正面锋芒。

一轮游击完毕,仆多率部正欲回阵,忽闻马蹄、杀声大起,满野的匈奴兵前涌而来。而汉军鼓声大改,他转头朝主阵望去,果然见令旗骤变。

“将军令我部继续左绕迎敌!”

他挥旗呼应,率部暂不回阵,所驰路线弧度更大。前方已有另一部听从主阵令迎上卢胡王部攻来的人马。几轮弓弩连射后,却在那边与匈奴人陷入胶着,无法及时撤离。

仆多部越驰越近,前方汉骑却不见有动,仆多急得在马上狂吼:“前面何部?还不快回阵!校尉旗手都死了么?”话刚落音,前方黄红相间的旗帜应声而倒。

他一愣,骂道:“再不撤开,我们的人就撞上了!”仿佛应他言语,前方果然嘶声狂起、人倒马翻。后至的纵队撞上前锋骑兵,一时间混乱不堪。

仆多大悔,闭嘴不敢再言,生怕自己又是口出成真。

远在主阵中的霍去病亦心中一沉,转头急传帅令。平时演练虽早料到此节,但实况中汉军折损之大却仍在他意料之外。他所创车悬阵之要诀便是快,每梯队对敌冲击后转向外围,形成滚动攻势将敌军打蒙,但胶着停滞却正是此阵大忌。

左侧交锋处撞在一起的汉军人马至少翻了数十骑,仆多挥令后续的汉骑减速,自己驰至前方怒骂道:“你们校尉呢?快撤开,莫坏了将军的阵势!”

几名汉骑一指前方,原来他们的官长已落入卢胡王部先锋包围中,旗兵便是在那处身亡。

仆多急喝了己部一曲掩护,自己率众上前轮射数番,这才解了校尉蒙裕等人之围。他前望数眼,蒙裕部令旗正被践踏于匈奴马蹄下,却是夺不回来了。

他们二部人马在原地一番胶着,其后第三纵队已掠毕浑邪部前锋,正转朝这方滚来。仆多大呼:“蒙校尉,你部随我部速退!”

汉军左侧阵形一番惊险折损,总算又恢复了正常游阵之态。霍去病暗松口气,转首右望,那里的车悬游阵也已启动形成滚动攻势,不断冲击着折兰王部。车悬阵不停转动,数轮过去,各处匈奴先锋被绞得或所剩无多,或知难而退。

车悬阵不过初试锋芒,便显示出了惊人威力,但汉军如今已是疲倦之师,敌我人数又悬殊过大,再战却是难度加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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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血鏖皋兰(4)

霍去病传令将游阵慢慢缩回,他心中明白战事远未结束,匈奴人非但顽勇,且十分强韧,他们稍作休整,正俟机作二次反扑。

匈奴兵团首次猛攻并未得利,本该绕后的休屠军亦迟迟不见,折兰王不由大怒:“休屠王莫不是怕了?你的人为何不上前?”

呴犁湖瞧休屠王面起怒意,生怕二人吵起来,忙道:“那个汉将军的阵法太古怪,即便我们四面围攻亦无济于事。”

他此言倒是不假,几王已亲眼瞧见了车悬阵的威力。卢胡王急道:“横竖打都是折损过大,还不如我们所有人一冲而上!”

呴犁湖阴恻恻道:“不急。他这阵,动则活,停则死。我们从一侧入手,卡住游走的汉骑,教他转不起来。”

“此事交与我!”折兰王仗着带来的人数众多,连拨三千人攻去汉军右侧,“可休屠部亦须有所动作。”

休屠王怒哼道:“我亲去督战。”率众打马便走。

不多时,匈奴二次猛攻开始,汉军的车悬阵亦随之而转。只是右侧敌军人数比其他方位多出数倍不止,游阵锋芒不够,杀伤之威便大减,右翼更被折兰王部不断压缩。

霍去病知晓匈奴之意,是要以此为楔口深入破阵,于是他便令双倍骑队同出。此举虽增补了游阵战力,只是人一多,前方便渐渐胶着不能洄游。

忽然高坡上的匈奴鼓声旗帜变幻,折兰王部人马随即队形大改,成一锥形疾驰直插而来。

汉军大张弓弩,欲以急雨般的箭矢威吓对方,顺势打乱其队伍。中箭落马的匈奴人不计其数,余者却毫无畏惧,便似得了死令那般继续猛冲。

汉军主阵中众人看得心惊:“将军,要令游队停止出击否?”

霍去病心念急转,猛喝道:“不,不能停!右侧游队按原路线而行,不可滞留!”众人遵令行事,心中却知保全右阵已无望。

折兰王的人马源源不绝冲来,不多时便逼近了汉军本阵。但骠骑将军之策却也起了成效,经过汉军游骑继续切向攻击的削弱,冲到阵前的匈奴人数因此少了许多。

只是此刻汉军右侧游阵已破,被折兰王部人马揳入其中,那里混乱一片。汉骑各部在原地被动相抗,亦未能形成钳阵以夹攻敌军。

霍去病不断传令,增调高不识一部支援右侧,折兰王亦发觉他的企图,同样增派左都尉率部疾驰上前,以扩大先锋撕开的阵口。两支锐骑载卷黄沙滚滚,从不同方位急冲向一处,仿佛在竞赛般,只因谁最先到达,谁便掌握地形与先机。

高不识边驰边大呼:“加鞭全速向前!”众军士狂抽鞭绳,直将马臀抽得渗出血痕、马唇扯得撕裂。极速之下,有人腿软夹不住马背,栽落于地,又被随后驰来的铁蹄践踏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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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血鏖皋兰(5)

汉军千骑怒风般狂卷,伴着杀声嘶喊,最先冲到了右侧被揳开的阵口,将折兰王的先锋与其后的大军断隔开来。

折兰部先锋前后受敌,有些人禁不住慌了,章法登时混乱。前头的杀性正狂,不断深入汉军内部;处在最外的却被高不识部团团围住,一阵急弓箭雨,夺去了他们许多人的性命。

中段那些匈奴人更是进退不得,在原地拉弓乱射,有些干脆跳下马来,抽刀去砍汉军。直到折兰王左都尉的增援人马冲至,高不识一部回身相抗,中段那些匈奴人才得一丝松懈。他们一部分人随着先锋继续杀入汉军阵内,另一部分人则与左都尉部齐齐夹击高不识的人马。

折兰王左都尉眯眼细瞧了高不识数眼,诧异道:“原来是你!”

高不识原为左屠耆王麾下句王,当年随於单抗伊稚斜时,曾与折兰王左都尉交过锋。此时他也认出了老对手,于是一言不发,张弩便射,却被左都尉策马急避过去。

待几番轮射过后,汉军主阵内旗号又变,竟是令高不识所部转驰车悬阵后方,那里亦有匈奴人包抄上来,却是休屠王的围兵到了。

折兰部众见汉骑游队撤离,高声问:“可要追去?”

左都尉谨记折兰王的交代:“不!直杀入汉军阵中,搅其……”话音戛然止住,他人已仰天栽地。却是高不识擎弩回马驰返,以利矢夺了其命!

折兰部众骤失首领,人心大乱。霍去病趁机再遣三批纵队循次切击,匈奴人破阵之试最终功亏一篑。

呴犁湖与众王在高坡上看得扼腕恨叹不已。如今双方交战已大半个时辰,匈奴四王精心布置的皋兰重兵,在霍去病以车悬骑兵阵那一番摇山撼海、电击雷震的猛攻下,折损惨重,再如此战下去,必濒于破乱之边缘。

“休屠王部已到位,我们再攻一次,所有人马齐上。汉军连日奔战已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多久。”

这回剩下的万余匈奴人再次铺天盖地朝汉军杀来,汉军本已疲惫,冲锋过后重整能力不足,再遇上匈奴展开如此人海围法,车悬骑阵终于停止转动。

经过近十轮游射,汉军箭矢所剩无几,外围的匈奴利箭却不时飞来。霍去病纵观全局,料知合短兵已然势在必行,“传令各部集合,短兵迎战!”

前方两部得令,当即扭成一股精锐,不顾飞扑而来的利矢,直直揳入匈奴人马中,奋力杀出一条血路。只是如此多人马麇集在狭长坳麓处,后方军士涌不上前,队伍渐渐向两翼展开。

呴犁湖见状,亦下令让匈奴人冲入汉军阵营里:“我们人数胜出,将汉军绊住围攻至死!”

两军渐渐穿汇交错,绞缠在一起,此时要退已绝无可能,唯有拼死厮杀方能活命。双方战鼓皆轰震不已,嘶喊杀声连绵起伏,人人心中明白,今日一战乃是生死决斗之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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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血鏖皋兰(6)

两军渐渐穿汇交错,绞缠在一起,此时要退已绝无可能,唯有拼死厮杀方能活命。双方战鼓皆轰震不已,嘶喊杀声连绵起伏,人人心中明白,今日一战乃是生死决斗之搏。

如此近距离交锋,弓弩已无大用,双方兵士纷纷下马抽刀,合短兵而战。匈奴仗着人多,往往两三个人围攻一名汉军,以刀鋋[i]将其刺死,又转身寻找下一目标。

汉军各校官长看出端倪,大声呼道:“我方聚集起来,莫要落单!”兵士们便拢在各曲长军司马身旁,随众拼杀。

霍去病与锐骑冲杀了一阵,他打量四方,如今鏖战已久,汉军士气渐衰。密密麻麻的匈奴人不断从山坳涌出,不少汉兵自感胜利无望,在敌方逼杀下步步后退。

霍去病朝自己亲率的精锐部呼道:“各位随我杀去,让匈奴人见识什么是汉军锐骑!”在此紧要关头,主将之表率直接影响全军士气。是搏是退,全唯骠骑将军马首是瞻。

千骑震天呼应,在霍去病率领下如同一条黑甲巨龙,不停穿腾在战场各处,将匈奴部勇杀退。解了围的汉军受到极大鼓舞,又胆气振发朝匈奴人扑杀过去。

这一场短兵相接直杀得天昏地暗,但匈奴人却仿佛无止无尽,不断涌冒出来。

军队如蚁,人命如草!

不知厮杀了多久,许多汉兵手中刀刃已砍钝,五六人聚成一团背脊相靠,与数倍围上的匈奴兵厮斗。他们的皮甲上刀痕累累,溅满自己与敌人之血。不少人身上已受了多处创伤,鲜血汩汩流出,甚至不少人手上兵刃已残缺不全,却个个毫无惧色。

一名军士大叫:“前后都是死,便与匈奴人以命搏命!”周遭人众在他鼓舞下,胆气顿长,嘶声呼喊着,不要命般往前冲。每人寻一个匈奴兵,奋力将其杀死,若成功,便是够了本;便不成功,亦要拼死将对方砍伤劈残。

有些人兵刃已无,抄起身边散落的残刀断杆;有些干脆赤手空拳扑上,抱着匈奴人连翻带滚,凭着拳脚膝肘,甚至用牙齿来充当武器。

血色如焚,染红众人肢体!

刀锋若冰,晃花众人眼瞳!

战场上所有人都陷入歇斯底里般的疯狂厮杀中,鲜血蔽了视野,惨号惑了听觉,整片大地在他们眼中已泛成殷红血腥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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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鋋(chán):铁柄短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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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血鏖皋兰(7)

此时已近酉时,汉军人数一再减少,如此差距悬殊之战,却非力拼能赢。

霍去病眯眼仰眺匈奴四王所立之处,主意渐定。兵法之道,虽孙武有云:“高陵勿向,背丘勿逆。”[i]可如今唯有反道而行,上高丘摧坚夺魁以解敌体[ii],方是唯一取胜
之道!

他沉声下令,高不识、齐昭二部当即对高地展开猛攻,军士们冒着迎头射下的箭矢,奋勇抢进。有些英勇过人的,等不及后方同袍跟来便孤身冲上。虽有不少人陆续倒下,但余下侥幸未中箭的冲至丘腰,下方军众立时受了鼓舞,蜂拥而进。

不料高丘顶上人头冒涌,匈奴数十发利箭密集射下,已冲至中麓最前的汉军当即惨号滚落。其后的汉军众人伏身躲避,待箭雨过去,爬起来继续上行。未及数步,头顶又传箭矢呼啸,前冲的军士更无一幸存。

数次过去,汉军始终无法上行半步。霍去病心中雪亮,高处那些便是呴犁湖所带精锐匈奴射雕手。

“集合良射,务必上前除去那些射雕手!”

月歌率部在左近,回首正对上霍去病转投来的炯炯眸光。不知为何,无须他开口,她却能明了其意,仿若心有灵犀:“将军,我去!”

霍去病盯着她,缓缓点头:“活着回来!”

他目光一直投在她身上,月歌有所察觉,却咬牙率众驰去,始终未曾回头。

待汉军第三次强冲高坡,月歌与二十余良射急驰上前,上好弦的利弩一阵扣发,七八名射雕手惨呼翻滚而落。匈奴人当即掉转箭头朝月歌等人射来,汉军不停策马躲避,再侧身反击,数次来回,却因处于地势下方而纷纷中箭落马。

霍去病不断调令各部,忽闻身旁亲兵叫一声:“哎呀不好,淳于司马中箭了!”他急忙转头望去,恰好看见月歌栽落,其马身中数箭,嘶鸣跪地。他心中一紧:“三弟!”忍不住催了踏鹰冲出几步,却又生生勒止。

与月歌一同前去突击的良射如今只剩了寥寥数人,高坡上再落一阵箭雨,将那几人尽数射穿。

赵破奴大叫:“再召集良射,将军,换我去!”

霍去病稳住心神,细看了高坡数眼:“鹰击司马留下,我亲率人前去将这些匈奴射雕手射毙!”

部众大惊:“将军身为主帅,不可犯险!”

“出奇兵,方可险中求胜!再者论骑射,又有几人可比肩本将军?”霍去病说罢,令集合来的良射分作两批,提前上好弩矢。众人疾驰冲去,其中二十人持弩掩护,轮番朝高坡上的匈奴射雕手激射,霍去病则亲率了另二十余人继续往前近,随即狂发利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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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孙子兵法》:“高陵勿向,背丘勿逆。”对占据高地、背倚丘陵之敌,不要作正
面仰攻。

[ii]出自《三十六计》之擒贼先擒王:摧其坚,夺其魁,以解其体。龙战于野,其道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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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血鏖皋兰(8)

汉弩上弦虽慢,却十分精准。军众谨记骠骑将军之令,分批次扣弩机,以保发矢不断。

匈奴射雕手顾此失彼,射了后队的汉骑,却被冲至前方的霍去病等人以利矢夺命。

高处的呴犁湖大怒,增派人手上前:“莫管后面的,先取了前面那几人的性命!”

前方汉骑缓下马速换矢间,忽然一阵密集乱箭飞来,众人四下弯身躲闪,便有两名亲卫猛然策马过来横在霍去病身前,以自己的躯体为主帅挡住箭矢。其中一人背腿中了两箭,嘴里兀自叫着:“将军往前!莫管我!”

这一下汉军死伤颇多,趁匈奴射雕手缩回去休整取箭,霍去病等人已纵马分散开来朝高丘逼上,沿路漫射不停。

丘腰处的汉军尸体忽有挪动,一人爬了起来。霍去病瞥见之下不由惊愕,继而转为欣喜:“三弟!”示意月歌上马。她却摇头,掩在一旁提弩向上射去。

“淳于月!弃弩上马!”霍去病逼近,严下军令。

月歌无法,只得听命行事爬上马背。霍去病却猛然跳落,转身又翻跃坐于她身后,将缰绳扔与她:“你来策马!”

月歌一怔,随即醒悟仲兄之意,抓紧缰绳。

霍去病一手持弩,一手箍在她肋下,才驰出几步,马上二人皆摇摇晃晃。他低喝:“停下!”一把扯掉月歌背上的箭箙,又抖开马侧的绳索,将二人腰腹捆绑得紧贴无隙。

再策马时,月歌得借他力,稳若磐石。听霍去病吩咐:“三弟伏低些。”她弓身,头顶利矢激射之声顿起。

霍去病善射之名不虚,现下双手自由,一路驰来更是每发必中。踏鹰亦是神骏,在月歌策控下,驮着二人避了不知多少箭羽。

“往左!缓些。”那里有个射雕手探出头来,霍去病敦促月歌驰近了,举弩将之镞杀。

如今匈奴射雕手已被汉军射毙大半,霍去病甚喜:“三弟,再来!往右去!”

前方高处人头攒动,月歌眼尖瞥见箭镞晃闪,却已是避无可避。千钧一发之际她猛拉缰绳,踏鹰高扬前蹄,人立而起,迎面扑来的箭矢尽数没入马前胸。

踏鹰嘶鸣着翻倒,霍去病与月歌双双滚落至丘腰凹处,卡在一处巨石之下。他二人腰腹间仍缠着绳索,月歌急欲挣脱,却被霍去病一把摁下:“莫动!噤声!”

石上有不少人飞快走过,不住以匈奴语叫喊:“这附近找找。”

月歌凝住身形大气也不敢出,静待中,自己心跳若鼓,耳侧尽是霍去病浓重的呼吸,他口鼻喷出的热气更是一股股自她领口涌入脖颈。月歌心中原本只当霍去病是兄长,但此时两人贴得如此紧密,男女身体的巨大差异仍让她心中起了些微异样。

匈奴人搜寻一阵无果,便往别处去。

月歌胸腹贴地几乎喘不过气:“将军起身些,我压得难受。”

霍去病充耳不闻,只怔怔望着丘腰不远处,那里躺着奄奄一息的天马踏鹰。自两年前驯服起,这踏鹰便跟随他出征入战多次,屡立奇功,自己早把它当成了伙伴一样。此番骤然痛失爱马,叫他怎能不忉怛[i]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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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忉怛(dāo dá):忧伤;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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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血鏖皋兰(9)

待听月歌再唤两声,他方从悲恸中回神。月歌等身上稍松,抽刀割开束缚二人的绳索。

霍去病将箭箙解下,连同臂弩塞给月歌,自己从旁侧汉军尸身上取来弓箭。“上面还有几人,左五右三。”

月歌将头微微探出石后,果然见得几个射雕手正在霍去病所指的方位开弓朝丘下攻来的汉军激射。

霍去病又在她耳边低声吩咐:“你在原地持弩,护我上去。待我发喊,你便先射右边最高那人。”

月歌哑然,仲兄又先其大军在前拼杀了,这一嗜好何时能改?她伸手拉住霍去病的臂膀:“兄长,千万小心!”

霍去病一顿,目光稍暖,轻拍她肩头示意,转身迅疾蹿上一丈外,掩在灌木旁。

上方的匈奴射雕手惊呼:“汉军攻上了!速调人来!”

远处却有人叫:“呴犁湖去了何处?怎不见人影?”似是折兰王的声音。

月歌一怔,此时霍去病的低喝由上传来,她不及细想,举弩应合。二人一箭一弩齐齐射出,右侧高处两名匈奴射雕手应声而倒。霍去病再迅速补弦,最后一人亦被利矢穿心。

左侧另五名射雕手闻声转来,月歌已上好第二发弩矢,上攀半丈掩在石后,冷不丁射倒一人。霍去病探身又是嗖嗖两箭,他二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匈奴射雕手猝不及防,吱哇乱叫中已被射剩最后一人。那人眼看底下汉军勇攀杀来,心怯之余转身便跑,霍去病哪里肯放,紧追其后张臂满弓。

月歌几步攀上,却瞧见右侧早已涌来十数人,最先头的折兰王子正在丈余外对着霍去病开弓瞄准。

此时月歌弩矢已尽,情急之下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她如豹子一般猛然蹿扑到折兰王子身上,张嘴便咬其脖颈。

折兰王子痛得撤弓大叫,与月歌一起滚落在地,两人脸面贴近,他忽盯着她的眼睛:“你……你是……”

月歌张嘴狠笑,露出的红牙慑目非常:“难为你还记得我。”手底摸到他的腰刀。

折兰王子刚喊了句:“阿爸,祁连居次……”已被晃起的冷光断了喉。

折兰王正指挥部下与蜂拥而上的汉军交战,眼见儿子惨死,他悲愤异常,狂吼着举刀上前。眼前之人虽满嘴血污、辨不清面目,但方才儿子那句“祁连居次”却是清清楚楚传入他耳中。

“是你!秦人的小杂种!”折兰王冲口而出。

月歌大怒,挥刀向前:“当年你杀我阿爸,今日我便拼却一死,亦要斩下你的头颅来祭祀大单于。”

折兰王神色古怪地看着她,讥骂道:“你并非军臣的亲生女,体内流的也不是挛鞮氏之血,却口口声声要为军臣报仇,当真可笑至极!”

月歌恼恨不已,叱道:“乱说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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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云聚河西

第四章 血鏖皋兰(10)

“哪里乱说了?你母亲未做阏氏前,便在汉地有了你这小野种,此事正是你母亲亲口对伊稚斜大单于坦露的。”

之前罗姑比之言犹在耳,现下折兰王又如是说。月歌怔住,他们这般笃言,莫非此事竟是真的?她脑中纷乱异常,一时间竟忘了举刀相斗。耳旁听折兰王大喝一声:“小野种去死!”月歌一个激灵回神,却见眼前红白交错,一段刃锋带着淋漓鲜血从折兰王胸口倏然穿出,一个冷冰的声音更从折兰王身后传来:“你骂谁野种?”

霍去病寒着脸一脚踢开折兰王歪落的尸身,转头朝月歌吼:“杵着做甚么?等死?”反身一刀斩下折兰王的头颅。

攻上此地的汉兵当即挑起那首级到高处用匈奴语大肆狂喊:“折兰王已死!”

这一讯息鼓舞了所剩不多的汉军,更多军士冲来,迎上闻讯赶至的卢胡王一众。

齐昭持着环首剑率部一路狂劈,匈奴人无不折损溃退。月歌此时转到他左近厮杀,忽见有异,忙大声示警:“齐昭,仔细身后!”

齐昭急忙一个回闪,锋刃后挥,两名偷袭的卢胡部勇当即衣裂血迸。耳边再听月歌惊叫,他只觉左膀一轻,自己半条断臂已跌落于地。齐昭忍住剧痛,猛然回身用剑将那偷袭之人死死抵住。

那人一身裘服,正是卢胡王。他左腹被齐昭的环首剑穿肉而过,人当即痛得嘶吼,手中弧刃疯狂起落,将齐昭砍得鲜血淋漓。

月歌见此惨状,大喊着冲近,劈断了卢胡王的持刀之手。她正欲一刀结果了他,忽然心念微动,低声质问:“折兰王所言属实否?我果真不是军臣大单于所出?”

卢胡王睁大了眼:“原来你是祁……不错,此事不只伊稚斜,连稽洛都知晓。”

月歌低头瞧见浑身浴血的齐昭已是濒死之态,她胸口大震,不由悲恨挥刀,用尽了全身之力。下一瞬,卢胡王一颗头颅便高高飞起。

“卢胡王已被斩首!”众汉军军士高呼不已。

此时匈奴两王已死,折兰、卢胡二王的部众人心大溃,汉军在几近惨败之时却突现转机。

远处的休屠王隐约听到自高丘上传来的汉军欢呼声,不由惊问左右。手下报说自汉军上攻高丘后,呴犁湖与亲信人马便不见了踪影。休屠王自是知晓呴犁湖贪生怕死的本性,如今凭己部之力未必能赢,于是惊怒之下他也喝令休屠部退去。

月歌自听了折兰王与卢胡王之言,脑中一片茫然,只浑噩挥刀、麻木杀敌。她退到一处凹壁时,见那里藏着抖抖豁豁的一人,却是肩臂受伤的浑邪王子苏。

此时苏目中尽是惧意:“方才你和折兰王的话我都听到了,月歌,你现下也来杀我么?”

月歌想起二人幼时在河西的情谊,不由叹口气:“我不杀你……”见他欣喜点头,她又冷冷道:“记住,你只当不认得我!”当下执了人,送至霍去病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