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姐姐(3) 从刘慈欣讲起

“人类大脑的进化需要两万至二十万年才能实现明显的改变，而人类文明只有五千年历史，所以我们目前拥有的仍然是原始人的大脑”。三体的这段话，相信大家都不陌生，也不会反对。由此可见，我们今天在文学影视艺术当中能想到的绝大多数motifs，不过是历史上早已出现过的故事在现今的再现而已。

《我的姐姐》这部大烂片，既然已经堕落到了厕所里捡虾仁儿的地步，剧情创意上自然也是老套乏善可陈。按照网上流行的说法，女主安然（瞧这名字起的，难道作为专业人士的编导们，不知道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一部很有名的电影《红衣少女》吗，此片的编导陆小雅和原作者铁凝都是女的，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此片也获得了金鸡奖，妥妥的“女性电影”老前辈啊，《我的姐姐》的编导这些晚辈们怎么能如此无知）就是又双叒叕一个樊胜美苏明玉房似锦般的扶弟魔。然而，在众多网民已经被打了欢乐颂都挺好安家一系列疫苗或病毒的前提下，《我的姐姐》不仅没有被人当个屁放了，反而却越发地激发很多人的负面情绪？某瓣某乎上面的评论，基本上一边倒地讨论“为什么《我的姐姐》给人的感觉这么不好”？一部所谓“女性电影”，“亲情电影”，落到这个份儿，也算是一种奇葩另类的成功吧。

网上对该片如何如何不好的各种讨论，大多集中在两个极端：本片的结尾是披着女权外衣反女权，无耻之尤；本片虽然结尾勉强可取，但大部分情节是无理智无人性的女拳主义。这些讨论的最大特点不是措辞极端感情生猛（比如说把弟弟弄死--光是知乎上就至少有四五个这样的点评，把父母骨灰撒茅坑。。。郁闷，这是我第几次写茅坑了），而是人云亦云，你抄我我抄你，千篇一律。比如说有人第一个提到了女主姑妈的俄罗斯套娃，其他人不管是看过没看过该片的，是否注意过此细节的，都随口附和，套娃套娃套娃。

笔者以为，本垃圾系列第一篇当中提到的阿尔奈-汤普森分类法（以下简称ATU Index或ATU），及其相关的民间文化研究（folklore），或许能为分析《我的姐姐》这种奇葩
性的成功提供一个新思路。

前文提到，瓦格纳的罗恩格林属于ATU Index当中的450类型母题，安徒生的野天鹅则属于451型。二者其实非常接近。但任何比较晚近的文学作品都不可能仅仅包含一个母题
。罗恩格林里面加入了涉及婚姻的425母题，而野天鹅则结合了510母题(Persecuted
Heroine，受迫害的女主，其中一个典型代表是灰姑娘)。那么我们这位姐姐是那些个
motifs 的组合呢？

本片开始女主父母车祸双亡，女主坚决拒绝扶养没怎么见过面的弟弟，被迫共同生活的前一小段时间姐弟俩发生冲突，等等等等，其实都是表象。这一段本质的故事母题是
ATU-510，即女主受到过父母的严重伤害。同属于ATU-510A的灰姑娘之后母虐待相比，
安然的遭遇更接近ATU-510下面的另一个亚型，ATU-510B，即亲生父母的虐待或漠视，
其代表故事是猫皮少女(Catskin)，该故事当中女主的父亲特别想生男孩却迎来了女孩
，所以视女儿如草芥。无论是灰姑娘还是猫皮少女，女主在受尽苦难后都会穿上水晶鞋坐上金色马车嫁给社会上层，自豪地俯视继母继姐（灰姑娘结局），或衣锦还乡接济父母同时让他们羞愧难当（猫皮少女结局）。遗憾的是，这两种结局安然都做不到，一来父母已死，二来她那个妈宝男对象根本无法让她跻身社会上层。

(别来烦我，我知道灰姑娘的故事起源于唐代的酉阳杂俎，但这不是本文重点。此外，
对于ATU-450-451，并不是所有的叙事都是姐妹拯救兄弟，性别互换虽然少但也存在，
八九十年代的读者文摘上曾刊登过一个号称流传在欧亚大草原游牧民族当中的天鹅王子的传说，一个弟弟拯救十二个姐姐，期间弟弟被某部落女酋长逼婚，因为不能开口说话而险些被杀，完全是一个男版的小公主艾丽莎。还有一句题外话，希腊神话当中珀耳修斯的故事也可勉强归入ATU-510B，不过最后外孙子在衣锦还乡的途中失手误杀了外祖父)

好了，我们看到ATU-510母题在电影《我的姐姐》当中的呈现及其失败。须知任何不能
实现符合基本审美要求的结尾，都会令人产生不适感。通过ATU-510的有始无终，观众
们很自然地开始不舒服。影片的后半段姐弟亲情在磨合中逐渐升温，血缘的强大力量开始展现，故事情节开始宿命般地缓慢而坚定地滑向前文反复提到的ATU-450和451，即异性同胞手足之间的拯救（难得为本片说句好话，这个处理原本无可厚非，但很多年轻人对这段亲情戏如同复读机一般地大加诟病，很有意思，不过这个话题以后再说）。

首先考虑以罗恩格林为代表的ATU-450。其实在我的姐姐这部影片里，弟弟不是中魔咒
的那个，姐姐才是。安然在各种压力下被迫暂时接受最初没有感情的弟弟，这种生活负担就是魔咒。即便感情上没问题，她本人的人生计划被彻底打乱，也是另一道魔咒。弟弟是幼儿，婚姻道路行不通，但他可以自行联系收养家庭，为姐姐解困。然而这个同弟弟相结合的拯救者，即领养家庭，必须是如同罗恩格林圣杯骑士那样，完美全能的高大上方可，否则弟弟的做法就变成了完全的自我牺牲，一个幼童的自我献祭绝对不符合任何版本的普世价值，而这个领养家庭狠心地要求姐弟二人此后永不相见，由此完全丧失了拯救者的资格。OK，ATU-450这条路堵死了，观众的不适感加深了一层。

现在只剩下ATU-451可以选择了。弟弟主动求领养，给姐姐卸下包袱，好比是艾丽莎织
好了荨麻衣给哥哥们穿上。安徒生童话里的荨麻衣一旦穿上就可以变回人形，突然出现在火刑台上的十一个英姿飒爽的王子足以震慑那些迫害小公主妹妹的坏人，而小公主本人也可以开口说话。于是她得救了故事也大团圆了。然而现实生活中的安然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取得学业事业成功，再飞回来接回弟弟，而她对弟弟的眷恋也不会让后者在一个令自己不快乐的地方长久停留。于是我们看到的只是没有摆脱魔咒的天鹅公主奋力从牢房里把弟弟叼走，而荨麻衣则可能再也得不到了，甚至象童话野天鹅当中那个可以临时休息停留的海岛都找不到了（姐姐误认为弟弟真的对自己失去留恋而离去，于是便卖掉了房子，辞去了工作准备去北京脱产考研）。

ATU-451失败之后，没有摆脱魔咒的姐弟二人，开始不可避免地走向民间故事当中很糟
糕的一类故事，即ATU-327A （Abandoned Children)。这类故事最典型的是格林童话当中的汉塞尔和格蕾特尔的故事，兄妹或姐弟二人被父母（也可以是继母）遗弃，在野外遇到大恶人，巫婆强迫女孩子干活，养肥男孩子准备吃掉。当然最后凭借两个孩子，特别是女孩子的机智和努力，他们反杀巫婆夺其财产衣锦还乡，同前几个母题相比，这无疑是一个更加极度理想化的结局。编导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影片最后一个镜头是一个淋在雨中的孤零零的皮球，意味着姐弟二人无可依仗，只能靠自己去面对艰苦甚至险恶的人生。如果再拍下去，巫婆般的恶人会不会就要登场了？编到这个份儿上，观众的不适感升至极点，影片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好了，今天啰嗦太多了，都来不及说说该片有限的好处。推迟到下一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