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西: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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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未名空间)

登山需要两个人。一个人在山壁上爬,另一个在下面扎绳。

扎绳的目的是为了让登山的人有生命的保障。绳子的一头紧系在登山者身上,另一头拿在扎绳者的手里。登山者每爬一段,就要将绳子穿入石壁上的登山扣。这样,假如他不小心失足,扎绳者可以立刻拉紧绳子,而登山者最多会跌到上一个登山扣的地方。

我 十七岁开始登山。在还沒有学会登爬之前,我先学会了扎绳、怎样和登山的人沟通
与合作。当登山的人离地面还近的時候,两个人还可以用语言沟通,但当他越爬越高的时候,扎绳的人必须靠自己的观察能力和一定的直觉作出判断,看什么时候应该收紧(收得太紧绳子会成为一个阻碍,但在紧张的时候可以给予安全感),什么时候放松(每当登山者快到一个登山扣时,必须马上放松,让他能够一手拉起绳子,把它穿入其中)。有时因为山壁的形状和高度,可能会看不见登山者,但沟通却不能中断:看不见,就必须听;听不见(这种情況很少),就要靠手来解读登山者以绳子松紧送来的信号。

那时候我在意大利读高中。我们登山队有十几个人,每一次爬都会换伙伴。爬久了,自然会发现和某些人更有默契。我和一个意大利男孩开始经常结伴登山。我们俩同时在教练卡罗(Carlo)的指导下学习,不知不觉地产生了一种友善的竞争。卡罗是一名很有
经验的高山向导。因为他是当地人,在北意大利靠近斯洛维尼亚边界的地区长大,所以他认识那周围所有登山的好地方。每学期都有几个周末,他会开车私自带着几个他认为对登山有热情的学生,到他知道的地点登山。在路上,他会讲起那个地区的历史故事、自然地理形成的经过、山壁的特点、还有哪一个Osmizza(一种农家小餐馆)有最好的
酒、火腿和乳酪……我在学登山的时候也同时在学意大利语,所以当我登山的技巧在进步时,我和卡罗的交流也越来越通畅。

登山的头几个月,每一次爬完,我都会全身肌肉酸痛,加上许多小的皮肉伤。那段时间,我感觉到自己明显地在进步,而那种感觉让我非常兴奋。那个意大利男孩菲力浦(
Filippo)也有同样的感觉。他说,有时会做梦,梦见自己征服了一个一直没有能够爬
上的某一条路线。登山是一种表现性格的运动,每个人的登山方式都很不同。卡罗曾经表扬过我登山时的优雅,说我能够“感觉”石壁,找到一些不明显的攀爬纹路,爬起来有一种不費力的感觉。而对菲力浦,卡罗表扬过他的力量和毅力,能够使他出乎意料地爬一些难度极高的路线,一次又一次地冲破自己精神和肉体的极限。当我和菲力浦互相为对方扎绳的時候,也在互相学习。我在扎绳和登山时最大的弱点,就是经常会完全失去危机感,在外人看来可能会以为我心不在焉。其实,我并不是心不在焉,只是将自己沉醉其中,彻底地投入了那一刻所拥有的一切可能性。

第二年秋天,我和菲力浦,以及我们的两个初学登山的朋友一起到了离学校不远的一个靠海的山壁 上去登山。天气刚刚开始变冷,但是那天阳光灿烂,花草树木似乎都充满
着朝气。我们四个人,开了两条登山的线路。我和菲力浦因为更有经验,所以先开始爬,把绳子穿过一个个登山扣和最后线路尽头的安全扣以后,另外两个朋友就可以靠着绳子牵着他们,安全、大胆地向上爬了。如果他们爬累了,或者不知道怎么继续,扎绳的人可以慢慢地松绳把他们放回地面。我们就这样,互相鼓励,在欢声笑语中享受着在石头上“跳舞”的刺激,和身后大海浪涛抒情的伴奏。阳光越来越强,有一个朋友因为昨天晚上没有睡好,爬了一会儿就头暈了,菲力浦便带着她先回去,说半个小时后再回來。

那时,山壁上只剩下我和另一个初学的朋友汤姆。我们在一条路线爬够了,我就建议再爬另一条我曾经爬过的攀山路线。菲力浦不在,所以我只好请汤姆帮我扎绳,让我把绳子从地面“带”到路线结束的地方,穿过安全扣。汤姆理解能力很强,也很自信,所以我教了他怎么做以后,就放心地开始向上爬了。

我爬得很轻快,但是到了半山腰的地方,可以放手和脚的地方越来越少,面积也越来越小。凹凸不平的石壁变得光滑起來。我告诉自己,必须镇定,不要想太多。这条路线我曾经爬过,而且沒有问题。因为汤姆没有爬过那条路线,所以他不能给我任何建议(比如:朝左边爬更容易,或者伸出右手,指点在头頂上我的视线以外的地方有一个很好的扶手,等等……)。陽光烤在背上,突然使我感到热得难受。我的手掌开始出汗。如果我不小心脚一滑,最多会摔两三米(到上一个登山扣的地方),但是汤姆会知道怎么拉住绳子,用脚顶着石壁來支撑我的重量,让我不再继续往下掉吗?

不要紧张,不要紧张。我默默地提醒自己。

慢慢地交錯手脚,我在继续往上爬。我沒有出声,不想让汤姆知道我心里的紧张。五分钟后,我似乎已经爬过了最困难的一段。一朵云遮住了太阳,接着一阵涼风吹來。我往下一望,感觉自己离地面已经非常远。这时,菲力浦回來了。

“哎!你在干什么!你不要命了吗?”远远的,听见菲力浦对着我大叫。

“什么?”我嘶喊着回应。

“你爬得太高了!这条绳子沒有那么长!”他拼命大喊。

我往下一看,果然,我竟然爬过了代表线路结束的安全扣!我现在的高度,会使扎绳的人无法安全地把我放回地面,随时都有坠身悬崖的危险!菲力浦迅速地把绳子从汤姆的身上绑在他的身上,并命令我千万不要动。接着他叫我试着往下爬,甚至往下掉。他会用绳子拉着我,避免我掉得太多。我的心跳得很快,而我能听到他一直不停地在咒骂。终于,我降到了安全扣的地方,把绳子穿了过去。马上,菲力浦开始松绳放我下来,放得很快,动作很粗鲁。在那降落的过程中,我感到自己的心在往下掉,好像马上要掉到一个热浪翻滚的大海里。我到了地面,用颤抖的手揭开了身上的绳子,不敢看他的眼睛。我自己的双眼早已充满了泪水。

菲力浦很生气。当我终于鼓起勇气抬眼看他的时候,他的双眼好像喷火燃烧。他说,我辜负了他的信任,说我根本不会爬山!我不应该让汤姆为我扎绳,更不应该爬过安全扣所限制的高度!他说,我竟然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他对我非常非常失望。

他的愤怒久久沒有平息。我想他肯定把这件事告诉了卡罗,但是卡罗从没对我提起过。就这样,我和菲力浦有一段时间不再一起登山,也不再来往。他的话,和他后来的冷漠,深深地伤害了我。

难道我和山的故事就这么结束了吗?不!我仍然爱着大山,爱着石头在我手下粗糙的感觉,爱着山怎样悄声地告诉登山者她的秘密:如果要征服她,必须要刚强而柔和。我爱爬到山顶回头看到的世界,不管是碧蓝的大海还是黄里透红的树林。我爱能够更靠近的天空。我没有停止登山。卡罗仍像一个父亲一样耐心地指导我。可是,菲力浦却在我和大山的世界里消失了。登山的时候,卡罗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我每次看着他登山,轻轻地移动手脚,似乎在和石头说悄悄话,身上的力量化为一种温柔和灵活,很美。

那一年的冬天很冷,树叶几乎落完了,登山的人也少了。一个星期天晚上,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位老师打来的,她吞吞吐吐了半天,后来终于告诉了我:卡罗死了。

他们在离学校不远的山脚下找到了他的尸体,缠在一棵树上。他的包里背着一些开通新路线的工具。他在星期五一个人去的,没有人给他扎绳。没有人知道他最终是立刻摔死的,还是在漫长的黑夜中冻死的。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自己爬过无数次的山壁上失足。

我见到菲力浦的时候,他的眼睛是红肿的。我们已经多时没见,可彼此都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在了一起。泪水融化了我们之间的冷漠,覆盖了我们心中的伤痛。卡罗,卡罗!你在哪里?我爱山,因为她是永恒的象征。我爱山,因为她让我领悟到生命中,不管是生还是死,爱还是恨,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

我记得,我的泪眼里,是冬天满地的落叶。

我没有停止登山,但我会永远记得:登山需要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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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楼

也是美国学生在中文课上写的作文,不过是华裔东南亚人,忘了是新加坡还是马来印尼,很早离开老家,跟着爸妈漂流欧美。这篇作文后来发在世界日报上,结尾改成了
“登山需要伙伴”。抱歉我又改回她原来的结尾“登山需要两个人”,我觉得原句重复开头更有力;伙伴这个词也有点生。很喜欢这篇。

【 在 wh (wh) 的大作中提到: 】
: 登山需要两个人。一个人在山壁上爬,另一个在下面扎绳。
: 扎绳的目的是為了讓登山的人有生命的保障。绳子的一头紧系在登山者身上,另一头拿
: 在扎绳者的手里。登山者每爬一段,就要将绳子穿入石壁上的登山扣。这样,假如他不
: 小心失足,扎绳者可以立刻拉紧绳子,而登山者最多会跌到上一个登山扣的地方。
: 我 十七岁开始登山。在还沒有学会登爬之前,我先学会了扎绳、怎样和登山的人沟通
: 与合作。当登山的人离地面还近的時候,两个人还可以用语言沟通,但当他越爬越高的
: 时候,扎绳的人必须靠自己的观察能力和一定的直觉作出判断,看什么时候应该收紧(
: 收得太紧绳子会成为一个阻碍,但在紧张的时候可以给予安全感),什么时候放松(每
: 当登山者快到一个登山扣时,必须马上放松,让他能够一手拉起绳子,把它穿入其中)
: 。有时因为山壁的形状和高度,可能会看不见登山者,但沟通却不能中断:看不见,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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