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铛,卖儿子咯。Peek-a-boo 无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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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yche23
楼主 (北美华人网)
之一:黛玉之美
1、没有仙女
  
    红楼女子里,黛玉不算最美,甚至不算最有才华的一个,海棠社她屈居于宝钗之下,芦庵社争联也没抢过史湘云,何况她还有那么多的小缺点,拥湘派的周汝昌几乎认为,她是用来衬托湘云这个正面角色的。
  
    这个研究了大半辈子红学的人,愣是让曹雪芹瞒过去了。曹公哪是那么容易表态的人呢,他正话反说,反话正说,褒贬不定,明暗互转,望着他狡黠地眨动着的眼睛,你还是没法判断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比如黛玉,他偶尔也会拿她开一下涮,元春的省亲夜,黛玉存心大展其才,将众人压倒,可惜元春压根没给她发挥余地。这还不算,宝钗却无心插柳,不知怎
的入了元春的法眼,端午节从宫中发放的赏赐,宝钗和宝玉一等,黛玉还要次一等。呜呼,早知如此,黛玉不如早做清高状,做淡泊状,此刻还可以傲然地鄙夷元春
没眼光,都是那点虚荣心把她给害了,这也是知识分子的通病啊。
  
    她修养也欠佳,看见宝钗被宝玉奚落,抑制不住心中的快活,面露得色,不成想反应极快的宝钗敲山震虎,弄得宝黛二人讪讪的。黛玉不检讨自己的过错,反而拿宝玉撒气,令二人小同盟出现轻微裂缝,实在不够明智。
  
 
   《一声叹息》里的张国立早说了,哪有什么仙女啊!可是,红楼梦的好,正在于没有仙女,若黛玉是一温良恭俭让的和婉闺秀,红楼便重入才子佳人的俗套,
还有什么看头?性格上的小问题掩不住黛玉灵魂的光辉,就算上述的错误再增加十倍,她仍然是红楼中最为动人的女子,她的美,在于她有着诗意的灵魂,她是一个
真正的女子。
  
    2、何为女子
  
    虽然宝钗更具有性感的肉体美,有着让宝玉淌口水的“雪白的膀子”,
“任是无情也动人”的曼妙姿容,可是她不像个女人,或者说,这个待字闺中的女子已然沾染了男子的气息,宝玉说她“好好的一个清白女子,也学得沽名钓誉,入
了国贼禄鬼之流”,未免苛责太甚,却也是看到骨子里的见识。
  
    何为男女,在不同的人字典里含义不同,对于宝玉,不仅是用来标注
性别的字眼,还代表着不同的灵魂风格。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看见女儿二字便觉得清爽,看见男人便觉浊臭逼人。又说,未出嫁的女儿是
颗珠子,出嫁之后沾染上男人的气息,即使还是珠子,也没了光泽,再上点年纪,干脆就是个鱼眼睛了。何其自鄙,何其反男性?舒芜以此认为他是矫枉过正地同情
女性,我可真难同意这说法,老年女性岂不是更可怜?贾家二爷可从来没拿正眼看过她们。
  
    不如重新回到红楼梦里,看他笔下的男
女,差别在哪儿。贾赦贾珍贾琏贾雨村之流,固然是不知羞耻赚取利益,满足私欲,就是方正的贾政,也是何等无趣?贾宝玉攻击“文死谏武死战”,说他们表面慷
慨大义,实则欲赚虚名,这正是他父亲这类臣子的终极理想,虽比惟利是图的贾赦们略强,可取之处也不多。
  
    在曹雪芹笔下,男人们
集结于或名或利的欲望大旗下,扭曲异化。而那些出嫁的女儿们,也因成立了自己的小家庭,着眼现实,有了权利的觉醒,变得可憎起来。这一类人物的代表,或如
王熙凤,虽天赋异秉,聪明过人,却弄权揽利,自称从不信阴司报应;或如李嬷嬷,老迈昏庸,便要处处压年轻女孩一头,以打压袭人等人来找感觉。更有大观园里
普通的媳妇婆子,勾心斗角,即使只能制造茶杯里的风波,却也一刻不得消停。
  
    宝钗比这些人物都高明,她的以德服人或者说以德治人,乃至挂在嘴上的大道理都更接近贾政这一类,虽然是那个社会里的模范人格,却被刁专古怪的贾宝玉看出端倪。
  
 
   真正的女孩儿,是天真烂漫的,一颦一笑,一叹息一着恼,都出自本性而全无心机,即使如探春理家,也全为大观园乃至荣国府的未来打算,不像贾蔷贾芸之
流,揽个小活也为其中大有藏掖。还有自然之子史湘云,低贱而痴情的龄官,哪怕矫情的妙玉,她对于宝玉的爱慕不也是很单纯的吗?全世界人都知道她喜欢宝玉,
她还装模做样地对宝玉说,你有茶吃,是沾了黛玉和宝钗的光。宝玉倒也会接她的话茬,说所以啊,我只领她们二人的人情。
  
    曹公所谓“女儿”,是特指那些美好而脆弱,温柔而易伤的灵魂,趋于艺术性,远离政治性。这样的感觉,毕加索也有过,他对他的情人说,我常常觉得自己是个女人。
  
    黛玉则是女人中的女人。
  
    首先她温暖,泠泠的表面下是一片脉脉情怀,她的温暖是雨夜对于闺中知己的期待,是听宝玉胡言乱语笑骂一声“放屁”的家常,是等待燕子飞回檐下之后,方拿石狮子倚出帘子的温存,是虽疑人家藏奸,却被三两句掏心窝子的话卸去武器的简单。
  
    只看她和紫鹃的关系,言语间每每能见那种姐妹般的亲情,她和宝玉怄气了,紫鹃敢派她的不是,你能想像莺儿派宝钗的不是吗?或者侍书派探春的?
  
 
   紫鹃跟宝玉也说,偏偏她又和我极好,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这话也不是每个丫头都敢说的吧?这是明写,还有几处暗写,紫鹃知道黛玉的心事,想方设
法试探宝玉,若黛玉真是个刻薄人,或如宝钗与莺儿那样主仆有序,紫鹃决计不会也不敢多这个事,回家后更不会对黛玉说,你又没有兄弟姐妹,谁是知疼知热的
人?不如趁老太太还明白硬朗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不然的话,王孙公子虽多,哪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何
况姑娘娘家又没人。万两黄金容易得,知音一个也难求。
  
    过后薛姨妈开玩笑要把黛玉说给宝玉,紫鹃也是热心撺掇,这固然是紫鹃的善良,也可看出黛玉的厚道。
  
    其次,黛玉懂世故而不弄世故。宝玉生病,她远远地看凤姐竟没来探望,心中诧异,想着这人就是没这个心,为了做给老太太、太太看,少不了也要打个花胡哨的。正想着,凤姐就带着一帮人花枝招展地来了,她那一套也就对付尤二姐吧,黛玉可是摸得准准的。
  
 
   身体孱弱加上无心于此,凤姐生病一段,黛玉未得进入临时执政的三驾马车之列,但她毫不介意,热眼旁观,还私下里向宝玉赞扬探春的改革,说她办了好几
件大好事,并为荣国府的财政感到忧虑:进得少,出得多,长此以往,必将后手不接。黛玉也挺知道理家之道的啊,都说宝玉娶了黛玉也过不好,我看不见得,只要
不触及她的底线,黛玉其实也是个有弹性的人。
  
    倒是荣国府的准接班人贾宝玉,听得黛玉所言,居然没心没肺地一笑,说管他呢,反正少不了我们两个的。黛玉简直懒得搭理他,立即找宝钗说话去了。
  
    深谙世故的黛玉却不弄世故,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可以给赵姨娘含笑让座,以示礼貌,却决不会向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人示好,而宝钗却在分送哥哥带回来的土特产时,连带赵姨娘都有一份。是非难论,只能说黛玉行事全出己心,而宝钗不是。
  
    黛玉骂周瑞家的一节更让我称快,薛姨妈托周瑞家的将十二支宫花分送给黛玉等人,周瑞家的最后才送到黛玉那儿,黛玉随手掷还,说,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站在旁边,一声不吭。
  
 
   黛玉原没说错,从后文可以看出,这周瑞家的就是个看人下菜的角色,为虎作伥,挑拨是非,搜检大观园,哄骗尤二姐,给王熙凤找麻烦,样样坏事她都有
份。只不过她是太太的陪房,又非大奸大恶,众人乐得做沉默的大多数,只有黛玉讨厌这个俗人,用一个动作顷刻发泄。但是周瑞家的会白受这个气吗?黛玉就不明
白这会使自己失分吗?以她的聪明,比任何一个读者都知道后果,只是非如此不能快意,黛玉此举,怎一个“爽”字了得。
  
    3、诗意的灵魂
  
    上面两点,仍不能使黛玉成为大观园里最有光彩的女性,黛玉之美,还因她有着诗意的灵魂。
  
    宝玉对于黛玉的另眼相看,是因她从不劝他读书,好像宝玉是不喜欢学习的顽童,专喜欢听顺耳的话似的。其实他不过不喜欢读正经书,他愿读庄子西厢,不爱做八股文章,他不想加入贾政贾雨村的行列,那个世界男性的味道太重,令他眩晕。
  
 
   他憎恶别人将他朝所谓正道上驱赶,不能想像一个女人也对那样的世界心存向往,不管他对宝钗怀有怎样的好感,只要她一句劝学的话,就知道她与自己不是
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与谋。虽然袭人同样地规劝他,但是他从来没把袭人当成爱人,袭人不过是侍侯他的人,从生活上,从生理上,他不必去计较她的每一句话。
  
 
   他与黛玉所恶者相同,所爱者亦相同。当宝玉怜惜残红遍地,
不忍看它们零落成泥,要撂到水里,让它们顺水而去,黛玉却觉得顺水而去还不算完结,也许外面就是脏水,不如掩埋了彻底。这番对话,好似闲言碎语,却是他们
生命哲学的碰撞。黛玉葬花,颇有些行为艺术的色彩,可入《世说》,它表述了对美丽生命的痛惜,对生命本身的赞美与埋葬,既热烈又绝望,既优美又凄凉,当黛
玉念出:“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时,宝玉不觉恸倒在山坡上,这样的感念在他胸臆也徘徊良久,只不过,黛玉用一种优美的方式表达出来了。
  
 
   共通的灵魂使黛玉能够理解他所做的乖谬之事,他因和琪官交往被打,宝钗虽然心疼,仍然怪宝玉不该和那些人来往,黛玉来看他,只是期期艾艾地说,你从
此可都改了罢。一方面怕宝玉不改会吃亏,一方面竟是怕宝玉真的改了,回到正人君子的路途上去,那么他非但不会再和琪官等人来往,对于生命里一切美好之物也
都会生疏起来。宝玉知晓她的心理,于是安慰她,你放心,就是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他知道黛玉不是宝钗袭人,知道她能理解他和琪官的友谊,才肯说出心
里话来。
  
    4、野蛮女友
  
    安妮宝贝写她喜欢的漂亮女生:她会很直接,那种直接是纯真而尖锐的。你因
为其中的纯真而不设防,所以就会因为其中的尖锐而受伤。所以这样的女子又是有杀伤力的。同时她又是情绪化的。她不会太压抑自己的感情。高兴的时候会有缠人
的甜蜜,悲伤的时候会泪如雨下。真性情的女子,总是容易带给别人爱情的感觉。
  
    这段话符合我对黛玉的想像,我觉得黛玉就是这样一个漂亮女生。
  
 
   后世的须眉浊物总是把红楼梦当成婚介所的花名册,更有甚者如张中行记载,几个糟老头子闲来无事,居然评比谁是他们心目中的理想太太,结果湘云和宝钗
靠前,黛玉和凤姐落第。这等人物,能够懂得黛玉的明快与清澈吗?能够欣赏黛玉袅娜的风情吗?他们连意淫都是这么不肯放松,带着日常生活的豆瓣酱气。
  
    还有一种说法比较流行,说林妹妹幸好是生活在大观园里,幸好遇到了宝哥哥,若是换成现代社会,就她那个生存能力,不知道会怎样惨呢!这种论调,言者振振有辞,听者微微颔首,拥黛派们也只能叹口气,转而攻击现如今的世界何等浮躁,容不下古典的静美。
  
 
   果真如此吗?我倒深为置疑,林妹妹特别之处,在于个性,我就不相信,眼下的社会,倒比庭院深深的大观园更容不得个性。当然,我不是说林妹妹的个性
好,个性一词,本来就是个中性词,时而悦人,时而伤人,时而熊掌,时而砒霜,不是绝对的舒服,有时还很别扭,可是有为情所困者告诉我,真正的爱其实是又爱
又恨,一会恨得牙根直痒痒,忽而一转念,又漫溢出无限的柔情来。时尚杂志也说,让人上瘾的东西都是不好吃的东西,像辣椒、烟草乃至大麻,吞吐不下,欲罢不
能,因此不能忘怀。林妹妹的动人,也正在于她的那点别扭劲,那种随性率真导致的锐利感。
  
    换到现在,林妹妹就是一个野蛮女友,
忽然就恼了,忽然就不理人了,宝玉只是去宝钗那里做一次礼节性拜访,就招来她一大堆冷嘲热讽,偏偏那些话说得又巧妙,她不愠不恼,伶牙俐齿,如妙曼的兰花
指,却将宝玉戳了个透心凉,边上的薛姨妈还看不明白,只跟着瞎掺和。诸如此类的细节俯仰可拾,明明是宝玉被欺负了,还得跟在后面一路地鞠躬赔不是,其摸不
着头脑,其郁闷不堪,正可以跟套上全MM的34码高跟鞋的车太贤有一拼。
  
    朱碧说,漂亮才能野蛮。斯言诚是,可仅仅因为漂亮,就一味野蛮下去,只有受虐狂才吃得消,在野蛮的外表下,林妹妹还有她不加掩饰的细微温柔,如同饼干上的蓝莓颗粒,在舌间微亮而凉的一闪,留下无限的回味。
  
 
   同含蓄的宝姐姐相比,林妹妹的感情是外现的,宝玉挨了父亲的打,宝姐姐最多有些哽咽,林妹妹却把两个眼睛哭得像个桃子一般;宝玉雨夜来访,她要问打
的是什么样的灯笼,嫌明瓦的不够亮,就把自己的绣球玻璃灯送给他,宝玉说自己也有一个,怕脚滑跌碎了,黛玉便说,是跌了人值钱,还是跌了灯值钱?即使在生
气的时候,她也能留心到宝玉穿得单薄,这边还因吃醋和宝玉怄气,那边又亲力亲为,细心地替他戴上斗笠……
  
    黛玉这样的女子,集善解人意与蛮不讲理于一身,集聪明活泼与孤芳自赏与一身,她的性格有丰富的层次,活在现代社会,便是一个古怪精灵的奇女子,绝对不乏欣赏她的男人。
  
 
   至于生存能力,林妹妹也并非像我们想像的那么差,在她愿意的时候,她也能处理好复杂的人际关系,初进荣国府的时候,不就是“不多走一步路,不多说一
句话”吗?王夫人请她上炕,她留心到炕上只有两个坐垫,另一个必然是贾政的,怎么也肯坐上去;她察言观色的本事不下于宝钗,尤二姐被凤姐骗进大观园时,一
干人等都以为凤姐从此洗心革面,在三从四德方面有所加强了,只有林妹妹和宝姐姐体察到凤姐的险恶之心,深为尤二姐忧虑。
  
    林妹妹不是没头脑,而是不高兴,现如今不高兴根本不是问题,只要有真才实学,不但能拥有知音,还能招来拥趸,王菲够酷吧,张爱玲够酷吧,不是照样活得有声有色,林妹妹要是活在现代社会,只会放飞自由,增强信心,活出一个风生水起的精彩人生。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0/3/7 14:07:28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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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楼
 之二:山中“高士”晶莹薛
  
    红楼女儿中,最难看透的莫过于薛宝钗,七窍玲珑心的林黛玉也是很久才对她有个确认,可连这确认都很难说是薛宝钗的真面目,拥黛派现在还抱怨林妹妹太天真,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说来有趣,她两人都孟光接了梁鸿案,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了,拥黛派和拥钗派犹争讼不下,拥黛派将宝钗贬为矫情伪善的宵小,拥钗派则极赞宝钗的温柔敦厚,大家风范,红学家们遂相龃龉,几挥老拳。
  
 
   但真相不是打出来的,绝对的捧杀与棒杀皆不近于事实,曹雪芹老早就做了定位,“山中高士晶莹雪”,宝钗正是山中名士一般的人物,却非那种声闻不彰息
影山林的主,求仁得仁,那些人已如愿以偿地淹没于岁月的洪流里了,她更近于“翩然一只云间鹤,飞来飞去宰相家”的陈眉公,或是谢安,隐居更是为了养望,所
谓山中高士,都有隐士与政客的两面。
  
    1、罕言寡语不耽误推销自己
  
    宝钗的品牌是沉默寡言、安分守
己,是“一问摇头三不知,不干己事不张口”,是衣着的半新不旧和家居的简约素朴,这种清心寡欲的做派给她赢来很大的美名,有次宝玉为了勾贾母夸奖黛玉,特
意提及林妹妹的伶俐口齿,贾母根本不接他的茬,反倒话锋一转,说会说话的也有可嫌的,不大说话的也有可疼的,宝钗就是那可疼的。
  
  
  宝钗真的不说话吗?不,她只是从不说不该说的话,第七回里林黛玉对周瑞家的使性子的话,她是决计不说的,尽管黛玉不是无端使性子,周瑞家的是一世故妇
女,“心性乖滑,专管各处献勤讨好”,平时必然被黛玉看在眼中,这次不过是总发作而已。但是宝钗不会这样做,她自有一套御人之术,这个放到后面再说。
  
 
   宝钗的发言是好钢用在刀刃上那种,一大半用来展现自己的学问见识:省亲夜,宝玉做芭蕉诗,想不出关于芭蕉的典故,宝钗随口道来,宝玉连声赞她是一字
师;第二十二回,宝玉信口说《鲁智深醉闹五台山》是热闹戏,宝钗马上背出戏文中的一套《寄生草》,一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正迎合了贾宝玉所好的那个调
调,喜得他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晓,让黛玉很不痛快;宝玉的莽撞与无事忙得罪了湘云和黛玉,遂做一偈明志,又是宝钗随口道出六祖坛经里的典
故劝告他,宝玉为之叹服;惜春做画,也是宝钗给她筹划,要用哪些颜色工具,从石绿管黄一直到水桶木箱生姜大酱,黛玉开玩笑说再要铁锅锅产,好配上那些作料
炒颜色吃,宝钗说,你哪里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在底子上烤过了,一经了火是要炸的。一个小细节里透露出宝钗的艺术修养和生活知
识,其他的太太小姐只有恍然大悟的份。
  
    《红楼梦》里,只要是背书的活,都被宝钗揽下来了,虽然口口声声藏愚守拙,宝钗却巧妙
地让众人见识了她的学问。香菱对夏金桂说,连姨老爷都夸我们姑娘学问好——王夫人是宝钗的姨妈,姨老爷该是贾政了,或者她还有别的姨老爷,但未必会有贾政
对她熟悉,连方正含蓄的贾政都忍不住要夸她,可见宝钗工夫到家,无论学问还是表达自己的方式。后来王熙凤生病,王夫人也把大观园托管给她和李纨、探春三
人,探春虽崭露头角,却显锋芒太过,宝钗更知时务,赚得识大体的名声。
  
    见好就收,点到为止,宝钗从来没有得意洋洋,被胜利的喜悦冲昏头脑,相反,她还摆出随时准备脱离大观园的架势,抄检大观园之后,她立即搬了出去,这种姿态,虽不是欲擒故纵,却无意中增加了她的分量。相形之下,黛玉就显得过于要强,用力太过,不似宝钗那般优裕从容。
  
    当年谢安盘桓东山,也是一点也没耽误他推销自己,不然怎会有“谢安不肯出,将如苍生何”的说法,所谓的退隐不过是退一步进两步,炒作也分热炒和冷炒两种。
  
    2、政客本色非关善恶
  
    像谢安这等高士往往有着隐士和政客的两面,宝钗也是,虽然她的政治生涯囿于小小的大观园里,一样需要高明的手段,宝钗的政客天赋使她得以胜任。
  
 
   最简单的莫过施以小惠,说白了,就是给人家钱或东西,这事宋江柴进统统干过,是政客们必杀绝招。但是大观园里的女儿们不似黑旋风李逵,只要掏出银
子,马上就抱紧双拳喊大哥,对赵姨娘之流或者可以这样打发,但是像邢岫烟,尤其是湘云,给钱的方式若不合适,弄不好反得罪了她们。
  
 
   所以宝钗给她们钱,一是在背人处,二是在她们最需要的时候,三是将大姐的亲情扮相做足了。比如当湘云一时冲动,宣布要宴请大伙,宝钗不失时机地点醒
她,请客是要银子的,湘云踌躇起来,宝钗主动提出要帮她办螃蟹宴,怕她心里有感觉,只说是伙计送的免费螃蟹,又说,想着我小看了你,咱们两个就白好了。她
有话直说,更显推心置腹,让湘云怎能不感动,怎能不心悦诚服?
  
    这些人都好办,最难搞定的是黛玉,那么清高的一个人,靠几两银子肯定摆不平。黛玉的破绽何在呢?是孤单,渴望亲情,宝钗试图从这儿打开关节。
  
    宝黛初见,宝玉就给黛玉送了一个字“颦颦”,不知道是惭愧于“小时侯干的营生”,还是觉得肉麻,宝玉自个没有怎么叫过,也未极少见其他人提起,倒是宝钗“颦儿,颦儿”的不离口,叫得那么自然 亲切,满含着怜爱与欣赏。
  
 
   称呼最能拉近人们的距离,红拂的一声“三哥”让虬髯客绝了下流念头,反倒给她老公李靖让路,燕青的一声“姐姐”令李师师再不打他的主意,对梁山一帮
到底。可惜黛玉是见过世面的,识破或自认为识破了宝钗的糖衣炮弹,不吃这一套,再加上一份气不忿,仍旧与宝钗作对,起码试图在口舌上占对方上风,还无意中
把宝玉也带进自己的阵营,暧昧地用“杨贵妃”来比喻宝钗,使得宝钗忍无可忍,勃然大怒,不动声色地给予了有力还击。
  
    宝钗发怒自然是因宝玉的冒犯,但未尝没有恼羞成怒的意思,三番五次套近乎,只得到这样的结果,算宝钗政治生涯里一个小小的挫败。
  
    对付黛玉这种人,只靠花言巧语甜言蜜语是行不通的,她太多疑,微笑的眼风斜过来,看透巧言令色之后的阴谋诡计。想要取得她的信任,就得先把自己豁出去,不可能毛发不伤全身而退。
  
 
   一个好机会从天而降,黛玉行酒令时脱口念出《西厢记》《牡丹亭》里的唱词,大家闺秀看黄色小说,非同小可,宝钗终于遇到收服黛玉的最好时机。也不是
没有一点危险性,黛玉有可能翻脸,或者口中不言,含恨在心,宝钗此次行动犹如一场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每个成熟的政客都该明白这道理。
  
 
   且看宝钗这几步,先是卖个关子,玩笑似地说,你跪下,我要审你。又说,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说的都是什么!成功地烘托出蹊跷
气氛,让黛玉心里发虚,随即指出黛玉的有失检点之处,一下子把黛玉给打晕。占据上风之后,宝钗见好就收,拉她坐下,款款告知自个儿小时候也干过这事,卖个
破绽给对方,颇有点攻守同盟的意思,又如黑社会歃血盟誓,朝自己手腕割上一刀,充分赢得对方的信任,使聪明敏感的黛玉不至于心生反感。
  
    接下来,再说些为黛玉着想的大道理,不管黛玉是否认同宝钗的看法,却没法不领她的情。此次交手,宝钗极好地控制了节奏,一张一弛之间,赢得完胜。再送黛玉些燕窝,夯实胜利果实,死对头变成了好朋友,对宝玉赞扬宝钗时,黛玉完全忘了她曾将宝钗视为情敌。
  
    这些行为无关善恶,只是一种政治活动,对湘云雪中送炭对黛玉苦口婆心是收买人心,在滴翠亭金蝉脱壳对金钏之死无动于衷则是自我保护,如此两端,都是政客本色,谈不上好与坏,但都堪称高明。
  
    宝钗只有两次现出女儿之态,一次是她哥哥说她想着宝玉,把她给怄哭了,第二次被夏金桂搅得焦头烂额,她和母亲惟暗自垂泪,怨命而已。原来宝钗也是会哭的,面对夏金桂,她的一应手段施展不开,那份无助,倒像一个寻常女孩。
  
    3、何为宝钗的鸿鹄之志
  
    和谢安等人一样,宝钗劳心费神也是因为她有远大志向,如此说来似乎又要重蹈拥黛派的覆辙,但是,且慢,我要说的是,所谓宝二奶奶的宝座并非宝钗的目标。因为,她干吗非要做这个宝二奶奶?
  
    皇帝的女儿不愁嫁,薛家的女儿也不愁嫁,或者有人说,薛家是皇商,要低贾家一等,这我还真没看出来,薛宝琴不但顺利地嫁给了梅翰林的儿子,还被贾母百般宠溺,想要她做孙子媳妇;薛家只剩孤儿寡母,在贾府照样处处显出尊贵,搞得黛玉心里都不平衡了。
  
 
   当然了,就像紫鹃劝黛玉时所说的那样,不是没有王孙子弟可嫁,但是哪有宝玉这样知冷知热的呢,可宝玉的知冷知热是专对黛玉的,一听说黛玉要走,他马
上死了一半,嫁一个这样的人,比那些朝三暮四的王孙公子又好到哪里去呢,宝钗最知道宝玉和黛玉的感情,她干吗要跳这个火坑?
  
    正因了这种良好的心态,她才每每拿她二人开玩笑,宝钗虽有心眼,到底还不是口是心非的袭人,如果那样,她就不配与黛玉双峰对峙,二水分流了。
  
    要么她的志向在于入宫?入宫一事只在前面提了一句,后面就没影了,不知道是待选中,还是已经泡了汤,不管怎样,宝钗不是个死心眼,不见得非要在进宫这棵树上吊死了,再说入宫之后,福祸难测,不是每个人都有武则天慈禧那种脱颖而出的机会。
  
 
   宝钗的志向,其实是不明确的,就像谢安逍遥东山,诸葛亮草堂高卧,并不曾琢磨着要奔着怎样一个官衔。他们志向远大,大到空茫,不复是一官半职,当然
更不是皇帝老儿的江山,而是必要成就一番事业的抱负。《诗经》里谢安最喜欢的一句是:訏谟定命,远犹辰告,意思是:把宏伟的规划审查制定,把远大的谋略宣
告于众。他认为这里面有一种雅人深致,他不是寻常俗吏,所追求的不是高官厚禄,正是这样一种雅人深致。
  
    但另一方面,造化弄人,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苦苦追求可能会适得其反,苦心经营也许是弄巧成拙,所以他们不把目标定死,只要方向不错,可以随机应变。他们积极争取的,只是做一个有准备的人,使突如其来的机遇变成花环,一丝不错地落在自己的脖子上。
  
    姜子牙钓鱼,愿者上钩,这是行为艺术,他摆出等待的姿态,却不做过于积极的争取,手持鱼竿立于江岸,他知道命运神秘莫测,他只静静地等待着,命运将要透给他的一点信息。
  
 
   宝钗正是像谢安像姜子牙这样的隐者,既有飘逸灵动的身姿,又有深不可测的权谋。曹雪芹说她是“山中高士晶莹雪”,既有欣赏,也略带讽刺。她的待选身
份,仿佛也非实指,更像是一个比喻,说明她如那些高士,正处于期待之中。而贾雨村所咏的那句诗:“玉在椟中求善价,钗在中奁待时飞”,后半句仿佛是宝钗的
写照,只是这样说下去又要陷入考据派的烂泥坑了,且这里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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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楼
之三:蓦然回首见湘云
  
    湘云出场是在第二十回,宝玉正和宝钗闲话,忽听无名小丫头报: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抬脚就走,宝钗笑着唤住他说,等着,咱们一道去。俩人来到贾母房中,看见湘云正在那里大说大笑,看见他们来了,忙问好厮见。
  
    接着黛玉和宝玉闹起了小脾气,宝玉打叠起千百种温存赔罪,好容易哄转过来。细琐的纠缠里亦有细微的缠绵,却把个湘云撇到一边,关于她的身世背景,一字未提,只能从湘云姓史,判断出是贾母的娘家亲戚。
  
    黛玉出场则有很多前期铺垫,进了荣国府,更细细描画,最让人难忘的,是宝黛初相见,那种恍若前缘的似曾相识,且喜且惊的不可思议,该是曹公的亲身体验吧,历经漫漫时光,沧海桑田,人去楼空,忽而想起,依然清晰至此,五脏六腑都会重温那最初的悸动。
  
    宝钗不曾使他如此动心,却也令他惊艳,一登场我们就知道这是一个美貌的女子,连黛玉的风头都压了下去,她的身家背景亦说得详细,不用看下文,就晓得这是个重要的角色。
  
 
   十二钗里,湘云的戏份也算重的,为何出场如此草率?难不成是曹公的疏忽?当然,《红楼梦》里有不少的疏忽,但都是些细枝末节的问题,比较重要的疏
漏,多半是故意的,比如秦可卿之死,其实是“不可说,不可说,一说便是错”。我觉得湘云的背景问题,也有存心的意思,并非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之处,而是曹
公特意要制造这么一种感觉:湘云从来不是让宝玉格外留心的女孩,只是亲戚家一个可爱的小妹妹,有时来了,有时去了,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从不曾检索记
忆,查找她出现的最初。
  
    非但如此,湘云的婚事也是最早提上议事日程的。第三十一回里,王夫人说她“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第三十二回里,袭人便向湘云道大喜,此刻湘云即使还没订婚,也即将订婚,宝玉对此居然全无反应,要知道,大多女孩儿出嫁,他都要感触一番的。
  
 
   袭人说起表妹要嫁人,宝玉就不爽,他与人家仅一面之缘;迎春出嫁,带了四个陪嫁丫头,宝玉感慨,世上又少了五个干净人,而他对这个堂姐并没有多少感
情;邢岫烟订婚时,他对着杏树,想到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岫烟便要“绿叶成荫子满枝”,再过几年,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竟至于流泪叹息。
  
    惟独对于湘云的婚事,宝玉无动于衷,大约上面几位在他眼里都是“女子”,湘云在他眼里却是个“孩子”,订婚云云,听上去像一个玩笑,她自己不在意,别人也不在意。
  
    同样是“雪白的膀子”,长在宝钗身上,宝玉就想摸一下,只恨不是黛玉的,没福得摸,湘云一样有“雪白的膀子”,睡觉的时候搁在被子外面,大概算红楼女儿里将身体暴露得最充分的了,宝玉却丝毫不感到性的刺激,只叹她睡觉也不老实,很有兄长之风。
  
    但黛玉还是不放心,第二十九回,宝玉在清虚观见到一只金麒麟,听说湘云也有一只相似的,便收起来,准备送给她。偏偏让黛玉看见了,恋爱中的女子心思本就细密,何况黛玉又生着七窍玲珑心,她不说不满,反而瞅着宝玉点头,似有赞叹之意,让宝玉老大不自在。
  
    难怪黛玉生气,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里,那些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绦丝,皆由小物事而遂终身。她以为宝玉也如世间某些轻浮的男子,经不起一个巧合的诱惑,马上把自己当成言情剧的男主角,投入地上演一场风流戏文。
  
    所以她来到窗下窥视,听到的却是宝玉推自己为唯一的知己,金玉良缘的宿命在宝玉心中都不值一提,他怎会把一个精致的玩意当成命运的路标?
  
 
   便是多情如宝玉,也不见得会爱上所有可爱的女孩,对于他来说,生命像一个肆意铺排的盛宴,爱情、友情、亲情分别装在不同的杯盏中,无限量供应,他不
必拿友情当爱情饮用。对于湘云来说,宝玉则是一个哥哥,一个亲切的伙伴,光风霁月的她固然不会“将儿女私情略放心上”,可从袭人一提起她的“喜事”湘云便
脸红来看,她对于爱情未必没有自己的想像,只是那想像比较不具体,朦胧地围绕着一个一无所知的陌生人——我们的少女时代都会有这种想像。
  
    这时的宝玉与湘云,如歌里唱的那样: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年少不更事的我……他与她都有太多的选择空间,人生如两条平行线,共同伸向远方,切近而永不相交。
  
 
   但这只是他们人生里的一段,而且是最好的一段,他们以为人生可以爱我所爱,痛我所痛,无论喜与悲,都是浪漫的决绝的,所以宝玉会对黛玉说,你死了,
我去做和尚;会说,活着,我们一道活着,不活,我们一道化灰化烟。他是真诚的,因为这时,做和尚也好,死亡也好,都离他那么遥远,都像是浪漫的影像。
  
 
   了解人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张贤亮的小说《绿化树》里,马缨花讽刺那个西北汉子海喜喜:你懂啥,“你就懂得吃饱了不饿!”她本是为了维护心上人,却
让右派分子“我”
颇有感触:“吃饱了不饿”这个真理,我花了二十五年时间才知道。弄懂这个真理,要比弄懂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困难得多,还要付出接近死亡的代价。
  
    这个简单的道理背后,是对人生新的认知,趟过苦难的河流,太多的想法都被颠覆了,以前认为重要的,现在方知不过如此,以前不屑一顾的,如今却几乎以生命来置换。
  
 
   前八十回里的宝玉,不脱公子哥的轻浮。第六回里,宝玉听说他的茶被李奶奶喝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朝地上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
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她是你哪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她?不过仗着我小时候吃她几口奶罢了。如今逞得她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
白白的养着这个祖宗作什么?快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便要去立刻回贾母,撵他奶母”。
  
    袭人赶紧相劝,加上威胁恫吓,他就丢到一边了,接着被袭人等扶至炕上,只觉口齿缠绵,眼眉愈加饧涩,很快就睡着了。他这一通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带有极大的随意性,体现出富贵公子的骄纵恣肆。
  
    他见贾芸一节,更显轻浮,贾芸跟他打招呼,他先是不认得,听贾琏介绍后,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息了,倒像我的儿子。又约贾芸明天来说话,贾芸当了真,忙不迭地跑了来,宝玉根本就没把这个约会摆上议事日程,害得贾芸苦等半日未果,只得回家。
  
 
   年少时的宝玉,尽管天分极高,对于人生的了解,也只局限于他周遭的环境里,说的话,做的事,无不以自身处境为基础,他能想到的惨痛之事,不过是那些
女孩子纷纷出嫁,时光如流水,将温柔甜美的一切带走,若是连黛玉也要离开他,简直是苦痛的极致,那么宝玉即使不会出家,或是随她而去,最起码,会长久地沉
溺于感伤之中,此生无趣。优越的家庭背景,给他提供了执意情伤的物质基础,美丽的大观园,正好让他对景伤怀,也许还会写上很多诗,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然而,鲜花着锦只是为了衬托日后的众芳芜秽,烈火烹油亦是对了对应日后的天荒地寒,《红楼梦》是一部善做减法的书,林妹妹死了,贾家败了,两个相距应该不远,宝玉并没有遵守诺言,因为这时,他发现自己不能做一个职业情种。
  
 
   他面对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局面,从前挑大梁的人物想来自身难保,著名的“无事忙”宝玉也被推到前台,成了亲人的主心骨,顶梁柱。他不是善于周旋的人
物,没有重振家业的才干,就算有也没用,贾家气数已尽,即使像贾兰皇榜高中,也只能成就一个小家庭,无法重现四大家族的光景。宝玉所能做的,只是想方设法
活下去,陪伴亲人活下去,他以前以为人生无非两种,活着或者死去,都是由自己做主的,却不知道,有一天,你无可选择,你不由自主地要在生与死的缝隙里活下
去。
  
    这种情况下,和宝钗结合就成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四大家族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薛家衰落还在贾家前面,第七十八回里,
宝钗对王夫人说,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们当日也是这样冷落不成。可知薛家已经在走下坡路,同是天涯沦落人,极度深寒中,两个人的温暖加在一起就是微温,
尽管她不是那个前生欠他眼泪的人,可是,此刻,温度比眼泪更近,更显得真实。
  
    前八十回里,宝玉不是没有对宝钗动过心,不过他
通过一系列思索、对照、参考、了悟,终于懂得,他只能爱黛玉一人。对于宝钗的爱慕,渐渐变成了友谊,事到如今,他发现凭着友谊也可以在一起,面对命运的狂
风暴雨,宝玉必须放弃那些精致的忧伤与缅怀,在心上磨一个茧子,茧子再磨出血,他与宝钗因友谊而缔结的婚姻,则是可以覆盖在这伤口上的温软纱布。
  
    这样一种感情,虽不是爱情,却有慰老温贫的况味,亦是动人的,但宝钗大约没有和宝玉相守到老,第三十一回的回目里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我觉得,这个白首双星当是湘云和宝玉。
  
 
   湘云有一个金麒麟,宝玉又从外面弄了一个回来,当然不能据此就笃定那一个“星”是宝玉,也有可能是湘云的夫婿,比如那个叫卫若兰的,是不是这个金麒
麟因各种缘故落到他手中呢?可是湘云的曲子里这样写道: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从中,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
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枯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这个才貌仙郎,自然不是宝玉,第一宝玉爱的是黛玉,即使再与人结合,也不能给予完美的爱情,第二,大约是自传体的缘故,曹公每每说起宝玉,都带了三分戏谑,不大可能这么直白地称之为才貌仙郎。应该是湘云理想的夫婿,这个夫婿没能和她白头到老。
  
    当然,第一次婚姻失败之后,湘云也有可能再嫁他人而不是宝玉,但那更不成其为“白首双星”了,另生枝节不说,也不好看,仅从小说而不是考据的角度说,湘云最后与宝玉结合也是最有味道的。
  
    宝玉失去了黛玉,又失去了宝钗,而湘云寡居,同命相怜,加上相互依赖,足以成就一桩婚姻,艰难岁月里,宝玉无法再把爱情当作一宗哲学来做,通过那么多精致的推敲,判断自己最爱谁,仅仅是感情就足够了,他不想再去化验这感情的成分。
  
    如果说前八十回说的是如何更好地活着,后面说的该是如何活着,也就是苦熬,枯寒而萧索地,千方百计地,抓住可以抓住的一切,勉力把生命带到下一时刻。
  
    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的结尾说道:他们在苦熬。每次看到这句话,都不由心惊,人生本来就是受苦,冷暖交织,顺逆更替,只能享受而不能承受的生命多么单薄脆弱,无论怎样的经历,都是生命的一部分,爱生命者,当以同样的胸怀来拥抱。
  
    这样一种拥抱,自然不缠绵悱恻,也不惊心动魄,就是一种隐忍的坚持,一种静默的勇气,一种貌似低贱的高贵,一种佯装卑微的骄傲,像《活着》里的那个老人,经历过浮华尘世,大悲大喜之后,只剩下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活下去。
  
    面对苦熬,湘云是最适合的那个伙伴。她天真放达,命运原比黛玉更不幸,但她以健康的心性直面生活,留给自己与他人的都是喜乐。即使长大成人,再度遭遇变故,湘云的底色已成,不会有根本改变,她当比宝钗更为轻盈地面对生活,这种态度一定能够感染宝玉。
  
    对于苦难,湘云从战略上轻视,但从战术上重视。她打小寄居在叔叔家中,叔叔婶子对她远没有贾母对黛玉那么照顾,黛玉半年也就做个香囊,湘云却夜夜做活到三更。说起来自然是她的叔叔婶子太苛刻,但对于日后却大有好处,多了一样防身的本事,对付苦境就可以得心应手。
  
 
   这些原是闲笔,回头再看,却似大有深意。当初最不愿接受的辛劳,却成就了日后的生计,当初最不可能爱上的女孩,成了白头偕老的伴侣,除了湘云,还有
麝月,据红学家考证,最后陪伴宝玉的,是湘云与麝月二人,当初只见晴雯与袭人争风吃醋,麝月形象相当中性,谁料到,众芳零落,只有她们开到荼縻。
  
    蓦然回首见湘云,见到的,还有那种啼笑皆非的荒诞感,你不知道老天为你安排些什么,就像阿甘母亲说的那句话,生活是一盒巧克力,打开包装你才发现那味道总是出人意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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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楼
之四:妙玉:同命者未必相怜

    刘姥姥两番入荣国府,曾见各等脸色,如贾母之降尊纡贵,王熙凤之前踞后亲,贾宝玉之懵懂的关心,以及周瑞家的之优越
感……让人微微感动的更有王夫人,第二次刘姥姥告辞时,她送了一百两银子,由平儿转告刘姥姥,让她拿回去作个小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再别投亲靠友的。
这话里既有洞若观火,又有理解的同情,不但提出问题,更设法解决问题,王夫人虽可憎,但有几处显示出名门闺秀的大家气象。
  
    贾
府上下对这个穷婆子都还算照应,只除了妙玉和黛玉。贾母兴师动众地带了姑娘媳妇陪刘姥姥逛大观园,来到栊翠庵,妙玉忙接了进去,又忙去烹茶,一路赔笑,还
特地避其所恶不上六安茶,留心随和简直赶上了宝钗。然而,对了刘姥姥,她的甜蜜笑脸荡然无存,刘姥姥用过的杯子不许收进来,后来看在小帅哥贾宝玉的面子
上,答应送给这个穷婆子,还特地声明,幸好是我没用过的,若是我用过的,砸了也不能给她!
  
    相比她的郑重其事,同样对刘姥姥不以为然的黛玉就俏皮而又刻薄得多,“母蝗虫”的妙喻让这帮没心没肺的姑娘少奶奶交口称赞,“携蝗大叫图”的题跋让令湘云笑得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为什么这二人对刘姥姥的厌恶如此明显?刘姥姥四处打秋风,是让人瞧不起,但王夫人、王熙凤乃至“富贵闲人”贾宝玉尚知她生计艰难,能起恻隐之心,为什么妙玉与林黛玉就不能体谅到这一点,进而攻击有加呢?
  
 
   除了这也与她们的身世背景有关,她们和刘姥姥一样,皆是大观园里的外来者。先说妙玉,放到现在,她是一个典型的小资,自恋,而且自负,连最好脾气的
李纨都厌她为人,但这种自负之后,又何尝没有一份自卑。书中虽说她祖上是仕宦之家,但是她进大观园之前,已经父母双亡,家里未必能给她留下多少家产,黛玉
的父亲生前还是巡盐御史呢,还不是一无所有地寄居外婆家中?至于妙玉喝茶使用的点犀乔、绿玉斗之类,与其说是展示富贵,不如说反映她特别“事儿”,像她自
以为神奇无比的梅花上的雪,豌豆公主林黛玉都没尝出来,她那些非同凡响的不俗之器,也不过是她自恋精神的具像而已。《红楼梦》里向来有夸张语,比如秦可卿
的房间里,就有西子浣过的纱衾,红娘抱过的鸳枕,武则天摆过的宝镜,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谁能把这些统统当真,不过是为了渲染可卿房中的情欲色彩罢了。
  
 
   据好事者考证,这一段其实是讥讽,比如她那个杯子,叫做什么来着的,唉,那三个字实在打不出来,我试着从网上找一个复制粘贴到这儿,结果所有的版本
到这三个字就成了乱码。反正就是一个杯子,有点像葫芦的那种,上面刻着“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有学问的人告诉我那几年苏轼正在倒霉。
  
 
   我查了一下书,元丰二年,因为作诗讽刺新法,“文字毁谤君相”的罪名,苏轼被捕下狱,即有名的“乌台诗案”。出狱以后,苏轼被降职为黄州团练副使
(相当于现代民间的自卫队副队长),一干就是五年。这期间苏轼过得非常窘迫,他给秦观的信里写道: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省,日
用不得过百五十(林语堂注:等于美金一角五分)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钱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以待
宾客。度囊中尚可支一岁有余。至时别作经画,水到渠成,不须预虑。
  
    他说得轻松,读起来只觉得辛酸,元丰四年,他的积蓄快花完
时,在朋友的帮助下,申请到几十亩薄田,苏轼带领家人开垦荒地,种田帮补生计。林语堂特别强调,苏轼绝对是农民而不是地主,似乎那所谓的几十亩地极其贫
瘠,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他的捉襟见肘,可想而知。
  
    这种情况下,苏轼上哪弄一个晋王恺珍玩过的奇形怪状的茶杯?被认
为是讽刺也不足为奇。妙玉果真家底颇丰,便不至于寄人篱下,或者像宝钗似的偶尔住住也可,那么进来之前必然不那么敏感,说什么“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
我再不去的”。后来王夫人又下了个帖子,她自感受了尊重,有了面子,遂结束“北漂”生涯,和那些小戏子们一道进入大观园。
  
    她
和那些小尼姑小戏子的入驻是为元春省亲准备的,小戏子能做才艺表演,小尼姑则是这大富之家不可或缺的摆设,不管妙玉如何自视甚高,王夫人怎样大度地给她面
子,归根结底,她和小戏子差不多,不,小戏子还是为人所用,她不过和大观园里养的那些鹿、那些鹤差不多,精神观赏物而已。
  
    不
知道妙玉有没有朝深里想过,估计她也不敢朝深里想,黛玉能够面对自己的一无所有寄人篱下,是因为她毕竟是贾母的外孙女,贾府的至亲,这身份还可承受,妙玉
的身份却令一个骄傲的人不敢深想。不想却不等于不存在,众人的眉高眼低,独处时的思绪万端都必然提醒她的卑微处境,她极力要摆脱这窘境,因而呈现出攻击性
人格。以打击对方来证明自己的不同寻常。
  
    攻击刘姥姥即是一例,其实她跟刘姥姥本质上也差不多,套芳官的话:“梅香拜把子,都
是奴几”,她和刘姥姥来到大观园,同样为了生计。但是她通过对刘姥姥的极度鄙视,来划清界线,那个声明,不但是发表给贾宝玉等人听,也是说给自己听,在卑
微与倨傲之间,勉力挣扎的妙玉是痛苦的,她就像一个抓着自己的头发想离开地球的人,飞升的梦想一次次被真实的地球引力挫败。
  
    
黛玉对于刘姥姥的厌恶,也有这个外来者与与她的风格不一的缘故。与妙玉不同的是,第一,林黛玉和妙玉处境毕竟不同,虽是寄人篱下,到底还算半个主人,和刘
姥姥本质上并不相似,所以只是随口讥讽,并不发表紧张兮兮地发表什么宣言;第二,黛玉比妙玉聪明,她的刻薄也令人宛尔,俏语娇音让你想不原谅她也难;第三
黛玉讨厌刘姥姥,也不是完全没道理,谁让她老人家好端端地非要讲什么抽柴女孩的故事呢,引得宝玉生出怜香惜玉之心,让林妹妹为个莫须有的人物吃醋的同时,
怎会不迁怒于她呢?
  
    看不到后四十回,我却常常想像后四十回应该更博大,更混沌。贾家败落时,黛玉若还没死去,再与刘姥姥相
遇,又当是何等光景?她当能理解这个穷婆子的不得已,有时候,人的理解力和阅历也密切相关,对于形而上的痛苦的感受能够与生俱来,对于现实人生万般苦楚的
理解,有时却得靠自己去经历咂摸。经历了一切的宝玉呢,应该能够放下那脆弱的,精神上的洁癖,更加理解为生计四处奔走、被人奚落取笑也无所谓的刘姥姥了。
  
    既然已是投亲靠友,又何必半遮半掩,露出士可杀不可辱的扮相,毕竟,一切是你自己选的,利益与折损你都要承担。身处如此局面,刘姥姥滑稽的乐天展现出她生命的力度与广度,泥沙俱下,浩浩荡荡,不纠缠细枝末节,奔向确定的主题,我觉得这样很好。
  
 
   而且,我也不觉得刘姥姥就没尊严,相比妙玉唧唧歪歪自相矛盾纸上谈兵的尊严,刘姥姥的不在乎、因不在乎而快乐着是真正的尊严,她不允许自己愁眉苦
脸,她总能找出理由说服自己理解,虽然阿Q,但人生有限,原宜及时行乐,这个乐法未必就是花天酒地、纸醉金迷,而是即使被命运摁到最低,依然能够从容不迫
地自得其乐着。此刻,她的对手不是大观园里的那帮人,而是命运。她在命运面前展现了自己不计较一时一地之失的理性,该低头时就低头的韧性,命运也拿她没脾
气,这才是真正的胜利。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0/3/7 14:12:51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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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楼
 之五:可卿——欲望与毁灭
  
    欲望与毁灭也是永恒的主题,许仙的故事,讲的就是这个。
  
    曾觉着这个人又窝囊又暧昧,他爱白蛇,却经不住法海的挑唆,稀里糊涂随他出了家,又尘心未了,逃出来寻白蛇,连小青都不耐烦了,拔出剑来要给他一个了断,当此际,看他一把鼻涕一把泪、茫然无措的惨样儿,真不知道是可怜还是可恨。
  
    这么个脑筋不好的人,永远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白蛇之痴情,法海之执着,在两边平衡用力,将一个脆弱的人儿拉拽得不知所从。
  
 
   其实许仙的处境正是人类的基本处境,白蛇是一种诱惑,是飞扬、动荡、不管不顾的欲念,让人无力抵挡。但她又有着妖的恐怖与不洁,于生命大有妨害;法
海也是一种诱惑,是人们渴望安定、从容、永生的本性,另一方面,他又意味着克制、忍耐、苦苦修行,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谁愿意经历那样长的跋涉去修得一个
摒弃了一切人间享乐的正果?白蛇与法海的斗法,正是欲望与理性绵延不绝的较量,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最终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法海也只落个灰溜溜,到底谁赢
谁输,还真难说清楚。
  
    《红楼梦》前十几回,似乎也在朝这个主题上靠,稀松平常地就死了三个主要角色,即秦氏姐弟和贾瑞,这三个人的死,都和情欲有关。
  
    贾瑞之死最靠近主题,此人没品且愚蠢,苟延残喘之际,上天不是没给他机会的,只要他坚持看风月宝鉴的背面,领悟一切美女无非骷髅,晓得色即是空,便可拾条命回来。可惜这家伙太不争气,任欲望做主,再三被镜子正面里照出的凤姐勾进去云雨,直到油尽灯枯,一命呜呼。
  
 
   秦钟的死和贾瑞神似,只是更为潦草,这个风流俊美的少年,方才还在学堂里勾引同性恋伙伴呢——学堂这一章倒像专为表现他的放荡而设,还和小尼姑智能
儿偷期缱绻呢,却因此失之于调养,先是咳嗽伤风,几日不见,就露出下世的光景。他短暂的人生非常地概念化,似乎只是为了警戒世人:请珍惜生命,清心寡欲。
  
 
   在贾瑞与秦钟身上,曹公对于欲望是绝对的否定,到了秦可卿这儿,他的态度则有点含混与迟疑了。这个神秘的女子,身上有太多谜团,比如一个平民的女
儿,如何轻松嫁入宁国府,且成为重孙媳里第一个得意之人?比如她是那样的女性化,如何在奔赴黄泉之前,对“脂粉队里的英雄”凤姐交代应变之道,殷殷之情,
可比曾国藩家书?也许她果然有一番不凡的来历,甚至改变了贾家的命运,八十回后漫漶不见,容许每一种猜测存在,这里只说,她作为一个女人,对宝玉有着怎样
的影响,因为一部红楼梦,也可理解成一个男人的心灵史。
  
    即使在未成年人宝玉眼中,她也有着触目惊心的性感,作家不言她容颜身段,另辟奚径,描写她的房间是怎样的旖旎柔靡,令人眼饧骨软的熏香,充满暗示的摆设,才子们香艳的诗与画,都是一个个指示牌,指向情欲如青草茂密生长的所在。
  
    宝玉被催眠了,接下来他梦游仙境,与警幻之妹可卿共行云雨之事,这一章仿佛是提纲挈领,但要是弗洛伊德来解释,一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虽然只是一个午觉,也是刚才受了太多刺激的结果。
  
    我怀疑,与可卿共行云雨之事这段,是曹公自己的童年经验,很可能他真的见过这么个性感成熟的女性,虽然交道不深——关于秦可卿的描写都很淡,多是转述的印象,但那女子的一个绰约的背影,便启蒙了这个男孩的性意识,使他模糊间,懂得了男女。
  
 
   这种体验很多男孩子都有过,郭沫若小时候暗恋过漂亮的嫂子,后来做学问,人家考证甄后嫁入曹家时已经三十多岁,而曹植才十来岁,所谓情事不大可能,
郭沫若便以切身经验辩驳:怎知不是一段姐弟恋呢。《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夏雨对宁静的着迷,贺岁片《手机》里,严守一对表嫂的恋慕,都属于此列,看来古今
一般同,别管诗人俗人,感情的模版也就那几块啊。从某种意义上说,可卿才是宝玉的初恋情人。
  
    然而,性感却也是把双刃剑,赋予
可卿万种风情同时,也把她带入“淫”字的旋涡,焦大的叫骂已经将贾珍和她之间非常关系坐实,她死去之后,贾珍全无礼法的大哭,更是“扒灰说”的绝妙注脚。
许多人不忍看“金陵十二钗”里第一美女有乱伦的嫌疑,又憎恶贾珍的龌龊嘴脸,替她开解,说是不得已屈服贾珍的淫威,可果真如此,最肯直面现实的曹公何必在
她的判词中言:情天情海幻情真,他最珍惜的就是这个情字,怎么肯用来美化一个老淫贼呢?
  
    我们总是想像,爱情只和那些美好的人
有关,在社会新闻中,也看到有人爱上一个恶棍,却只用一声惊叹便打发了,那是非常态,是个故事,不必做体贴的理解。这份自以为是,这份对于生活的真实性和
丰富性的拒绝损害了我们心灵的广度,虽然都会把张氏的名言挂在嘴边:人是做不了自己的主的。
  
    也许她真的是爱他的,用身体而非
心灵爱着他,没有风花雪月打底,长吁短叹作衬,没有形而上的斟酌与思索,更没有把爱情变为一宗哲学的趋势,他们之间是两个欲望强烈的男女的爱情,结实、有
力、淫秽、原始,可谁能说,这样的爱情就不是爱情,谁能够,给爱情下一个精准的定义?
  
    可卿之死,多少应该与她和贾珍的“不正当”关系有关,就算她不是“淫丧天香楼”,而是像医生所说,得的是心病,那心病也不是无缘无故生出来的。
  
 
   对于可卿,曹公总有一种复杂的感觉。一方面他不惜拿最爱的两个女子做比,说她“鲜艳妩媚,有如宝钗,风流袅娜,又似黛玉”,所谓“兼美”。要形容香
菱生的好模样,只一句“有些东府蓉儿奶奶的品行儿”便搞定;另一方面,却在她的判词里,不但用了一个“淫”字,还道: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又
言:擅风情,秉月貌,总是败家的根本。多少有点不以为然。这样一种迟疑与反复,其实是曹公对于欲望的暧昧态度,在肯定与否定之间徘徊,正是白蛇与法海之间
的主场变换,虽然他安排了秦可卿的死亡,就像代表欲望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却仍给后世读者留下一个神秘妩媚的秦可卿,一如白娘子在民间亲切可爱的形象。
  
    说到底,面对不可兼得的欲望与永恒,没有谁能有个坚决彻底的态度,即使一开始立场坚定地反对,随着叙述的深入,也会逐渐惶惑起来。
  
 
   单看前十六回,曹公似乎想写一部告诫世人色即是空的小说,除了沉溺欲望必然灭亡的实例,警幻仙子教宝玉男女之事,也是想用特殊的教育方式使他远离欲
望,成为一个于国于家有益的人。她的办法跟刺激小白鼠类似,都是采用条件反射原理,先教会他男女之事,刚刚得趣,就将他带到前有深渊后有虎狼的险境,那意
思是把他给弄恶心了,永远不想这码事,好像戒烟的原理也是这样的。可惜宝玉没有领略到这番良苦用心,竟就此产生了兴趣,警幻反成诲淫诲盗了,她的办法很像
文革时的反面教材,什么《冰山上的来客》啦,《小城三月》啦,都是供批判的大毒草,可是当电影院里的灯一灭,多少人沉浸其中,根本记不起上面的初衷。
  
 
   这十六回与后面的风格迥异,它主题突出,内容驳杂,神仙故事、官场际遇、情色描写一应俱全,最过分的是第八回,先在回目上打个广告,说“送宫花贾琏
戏熙凤”,明显地吊人胃口,谁知知旁敲侧击地描写了一阵笑声了事,极有为了吸引眼球不惜做虚假广告之嫌。这些手段,使得小说高潮迭起,卖点多多,与市面上
流行的小说非常相似,最多也就是文字更雅致,刻画更细致,远没有后面章节的从容、舒缓与自信,没有那种妙手偶得的空灵诗意,它写得太紧张,太像小说了,我
觉得这暴露了长篇作者开始时的不自信。
  
    不是每一个作家提笔时都知道要写什么,许多细节人物已堆积在他心中,他要为这些东西找到一个灵魂,使它们能够立得起来。这种寻找是一个漫长的旅途,有时甚至要走了一大半,你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在这之前,你先要上路,要在茫然的搜寻中,渐渐锁定你的目标。
  
 
   教化世人,讲述欲望与毁灭、讲述“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道理,对一个初上路者是安全的,前十六回里,他紧紧围绕着这个中心思
想,然而随着笔触的逐渐深入,越来越多深沉的感情、绵密的记忆翻涌出来,单一的主题不能承载他要倾诉的全部,甚至,他都找不到可以容纳一切的主题。写到这
一步,他已经由必然国王进入自由王国,不再尝试把他心灵的海洋收束到一个瓶子里,他放开手,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抡圆了写,情感的潮水席卷过来,淹没所有脆
弱的主题。
  
    林白说,她喜欢那些不像小说的小说,大概因为这种小说没有参照,孤立无援,完全是遵循直觉的指引,趟出一条从未有过的路数,假如我的猜测还有一点靠谱,我真要为曹公感到庆幸,十六回后,他摆脱了既有的阅读经验,趟出了仅仅属于自己的天才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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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yche23
6 楼
之六:晴雯:那种沉睡的爱
  
    有种很流行的说法叫袭为钗影,晴为黛影,我总不能认同这种说法,后文里会专门写到。但若论温柔懂事,袭人
和宝钗确是一路,若说率真任性,晴雯也和黛玉有些仿佛。奇怪的是,小姐里宝玉爱的是黛玉,丫鬟里宝玉爱的却是袭人——虽然这两种爱不可相提并论,前者纯
净、理想化,后者则有着俗世温暖的浊气,却也不能不称之为爱。
  
    一个男人是可以在不同层次里各有所爱的,起码有这两种层次,母性的和女儿性的,宝玉对女儿性的渴望在黛玉那里得到圆满,而温柔和顺的袭人正好满足他对于母性的需求。
  
    所以他和袭人在一起时,会有一种软弱的孩子气,说些化灰化烟的痴话,忍不住落下泪来,袭人温软的劝谏反倒成了一种安慰,毕竟寂寞的宝玉很少会得到回应。他们俩在一起的辰光,总有一个情切切意绵绵的气场,这种气氛,只有和黛玉在一起时有过。
  
    宝玉同晴雯的对手戏就正常得多,说笑打闹,不脱贵公子的本色,寒夜里宝玉把淘气的晴雯拉到被中替她焐手,也是小儿女的温情,没有一点性的刺激;一旦闹起别扭,宝玉说翻脸就翻脸,声称要将晴雯送还给老太太,看得我等读者都心寒。
  
    曾见有前辈考证宝玉和晴雯之间有没有爱情,并言之确凿地说有,我只嫌太笼统,确切地说,宝玉对晴雯是友谊,晴雯对于宝玉却是爱情。
  
 
   晴雯原本比袭人起点高,她虽然身世堪怜,十来岁上被卖到赖家
,已记不得家乡父母,想来中间不知转卖了多少道,但因生得伶俐标致,得到贾母喜爱,像个小宠物一样带在身边,稍大又下派到宝玉房里,虽然因资历问题,薪水
不如袭人,却是贾母心中准姨娘的重点培养对象,前途相当可观。而袭人自以为是贾母给了宝玉的,贾母对这个丫头并没多大兴趣,只当她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不过
比一般的丫鬟格外尽心尽力罢了。
  
    倘若把两个人人生比喻成一场牌,晴雯的牌明显起得比袭人好,外型才艺都属上乘,还在上级心里挂了号,袭人则一手的小零牌,几乎看不到未来。
  
    然而牌好者容易气足,气足者容易骄傲,一手光鲜好牌反倒打得七零八落,满手小零碎者,若是具有非同寻常的耐心,远兜近转,步步为营,常常也能打出了满堂彩来。
  
 
   对于贾母的用心,聪明如晴雯未必不知道,却不肯低首敛眉,将自己打造成一个合格的准姨娘。也许是因为拥有的太多——贾母说“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
针线多不及她”,她对未来太有安全感,以为一切都会如期到来:“大家横竖是在一起的”“将来只她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便不肯使用技巧,完全跟着感觉走,
以一个漂亮女孩的率真与娇纵,随心所欲地生活着。
  
    比如宝玉在外面吃饭,看见桌上有豆腐皮包子,想着晴雯爱吃,就叫人送了回来,不成想宝玉的奶妈李嬷嬷跑来了,自说自话地就拿回去给她孙子吃了。宝玉回来问起此事,晴雯不假思索地表述了不满,再经后事累积,宝玉又是要撵丫鬟,又是要逐奶妈,险些酿成一场大的风波。
  
    后来李嬷嬷是打听出这件事的,心中必然记上这笔账,晴雯不计人气指数下跌,只图一时口舌之快,李嬷嬷固然不能拿她怎么样,但是紧要关头是落井下石还是递一根救命稻草,那差别可就大了去了,李嬷嬷她们这等“老货”的影响力,就是出现在关键时候。
  
 
   同样的事件发生在袭人身上,她就体现了识大体顾大局的广阔胸襟。宝玉给袭人留的酥酪被李嬷嬷吃掉了,宝玉刚问起这茬,袭人赶紧用其他话混过。然而李
嬷嬷仍不识趣,隔天又来寻袭人的不是,且一针见血地指出袭人“装狐媚子哄宝玉”,正刺中袭人心病,袭人哭哭啼啼,以弱势的形象,赢得了宝钗黛玉一干人等的
极大同情。晴雯出于妒意,也跟着冷嘲热讽,“袭人一面哭,一面拉宝玉道,‘为我得罪了一个老奶奶,你这会子又为我得罪了这些人,还不够我受的?‘”说得楚
楚可怜又绵里藏针,看来袭人不只会装深明大义,也会装小可怜,先天不利使她以退为进以守为攻,把个晴雯比得十分可恶,就是李嬷嬷事后想想也没话说。
  
 
   不能怪晴雯不聪明,她是太骄傲,骄傲得不肯承认现实,第一不愿意拿自己当一个奴才,第二不愿意面对袭人和宝玉云雨之后地位的上升,甚至于她最被人所
诟病的,拿簪子戳坠儿,也是恨铁不成钢,她自己决不会这么不争气,因此也决不容忍。如果她是一位小姐,这等脾气最多招人非议,却不会给她带来太大的麻烦,
但是她是一个丫鬟,太多的人可以左右她的命运,不说贾母、王夫人,就是对她还不错的宝玉,一翻脸照样可以撵她出去,小姐脾气丫鬟命,这不但注定了她悲惨的
命运,还注定了她失败的爱情。
  
    晴雯爱宝玉吗?书里没有明说,可是打晴雯一出场就对宝玉的事情看得特别重,宝玉写了几个字,让
她贴门斗上,她怕别人贴得不好,亲自爬高上梯地贴了;有风声说老爷要问宝玉的书,晴雯深夜相伴,还出主意说宝玉受到了惊吓,结果引起上层对大观园安全纪律
的重视,把自己也搭了进去。最明显的是“补裘”这一节,贾母赏给宝玉一件雀金裘,不提防被烟灰烧了一个洞,第二天还得穿这件衣服出门,却没有一个裁缝会修
补。正是为难时候,晴雯奋勇出手,不顾自己病得七荤八素的,连夜将衣服补好。她可从来不是个勤快人啊,当此际挣命补裘,完全是为了宝玉,后来袭人拿这事调
侃晴雯,她只是不好意思地笑,这一刻的晴雯,也是温柔可爱的。
  
    当然,你也可以说晴雯是敬业,或者是出于友谊,爱情与友谊,本
来就很难区别,见仁见智,无法统一。在我看来,那就是一种沉睡着的爱情,一个女子对于离自己最近、最为亲密的男子,产生的一种模模糊糊的感情,她可能都不
知道自己在爱着,只想着“大家横竖在一起的”,并在日常细节里有不经意的流露。直到最后的时刻,明白原来没有那样混沌的一个地久天长,加上赌气,才把这份
很女孩子气的感情表达出来。
  
    这爱情与袭人的不同,和“争荣夸耀”的梦想无关,和姨娘准姨娘无关,她不计较职位,不计较福利待遇,她在乎的是自己的尊严,并想要有所回报。所以她会为无关紧要的事情和宝玉怄气,对袭人冷语敲打,这些招数黛玉使了还有效,换成晴雯只会令宝玉有不解的烦恼。
  
 
   她不懂得放出和身份相符的手段,比如宝玉洗澡,让她打水一道洗,我一直弄不明白这一道洗是什么意思,应该不是眼下的鸳鸯浴吧?但是碧痕侍侯宝玉洗
澡,如何会让席子上也汪着水?总有些暧昧,对于这种暧昧之事,晴雯一概回绝,和黛玉一样,她在乎的是宝玉的心,容不得丝毫的冒犯。
  
    晴雯的爱情尖锐、热烈而直接,但不具功利性,袭人对宝玉说,假如你做了贼,难道我还和你在一起?晴雯不会有这样的疑问,她会动用自己的智商与能力,帮助宝玉做个出色的江洋大盗,假如后者有这个能力的话。
  
 
   晴雯单纯,不世故,但有时候,不世故也等同于不可爱,因为世故这东西的目的,本来就是想让自己和别人都舒服的,虽然不乏弄巧成拙者,但没有这东西肯
定难以见容于世。我们可能喜欢诗歌,却一定不会希望一个诗人作邻居,就算宝玉比我等高尚,也不能免俗,除了深爱的黛玉,其余的身边人,当然还是乖巧者省心
舒服。晴雯生得再美、手艺再好,对宝玉有再多的感情都没用,她所拥有的,不是宝玉所需求的。
  
    仅仅是感情上的失意可以忽略不计,用八十年代人的语法叫,没有爱情又不会死!晴雯的晦气在于,她不会勾引宝玉导致感情上的失败,却因狐狸精的名声导致事业上的失败,那些老嬷嬷们终于登上舞台中心,成功地扮演了间接施暴者的角色,唆使王夫人将晴雯撵出去。
  
    就是这一段,宝玉让读者以为他对晴雯有着额外的感情,先是去探望,又时时挂怀,还写了一篇长文祭奠,好一个“公子多情”的模样,可我细细看来,总觉得悲哀,这一场感情大戏,始于感动,终于游戏。
  
 
   宝玉是眼睁睁地看着晴雯被从床上拖下来的,却一声也不敢吭,这个成天家叫嚷着要这个撵那个的贵公子还真是银样蜡枪头啊,关键时候,他根本没有发言
权。晴雯被撵出怡红院,他悄悄地跑去探望,又恢复了感情丰富的状态,这大约是宝玉第一次拜访贫民窟——袭人家算是小康之家,有意思的是,当他发现晴雯要的
茶不过是瓦罐子里颜色可疑的汤水时,不是同情,而是觉得验证了古人所云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他还是保持了理性思辩的头脑的嘛!
  
 
   打动宝玉的,是晴雯一番倾肝吐胆的诉说:“只是一件,我是不甘心的:我虽生得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咬定我是个狐狸精!
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个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初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
节话来,有冤无处诉!”接着剪下指甲相赠,又与他交换了贴身小袄,还哭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
样了。”没有哪一个女子有过这样直接而热切的表述,前番挣命补裘,这次赴死般的倾诉,晴雯总是以生命之光映照她的爱情,不须说袭人,便是黛玉,也从无这等
极具爆发力的表现。
  
    有一种感动梗在宝玉心间,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被这个女孩子如此深爱,这爱里充满了委屈与寂寞,宝玉想像着她的感觉,又震撼又感伤。
  
 
   习惯了爱别人的人,也会恋恋于被爱,当晴雯的死讯传来,宝玉关心她弥留之际唤的是谁的名字,他太看重自己在晴雯心中的地位。但曹公再次体现出一个写
实主义者的良心,对于人世极度失望的晴雯,一夜唤的都是“娘”,那个湮灭在她颠沛流离的童年记忆里的怀抱,这一刻是如此迫近而温暖,她的喊叫,是向上伸出
的一只手,只要再用一点力,就可以抓住。
  
    宝玉不能体贴她的感觉,只纳闷为什么不是呼唤自己,小丫头的谎言重新给他注入良好感觉,文人的恶习发作了,他要借机写一篇祭文——可不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不是天天都死人的。
  
 
   他谋篇布局,遣词造句,把个文字游戏玩得津津有味,兴之所至,还声称“钳铍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呵呵,宝玉何曾是如此有正义
感的人,如此一说而已,文中那些过分溢美之辞,又与晴雯何干?他要写一篇辞藻华丽的文章,晴雯之死,也不过是他借来的一点茄子香。
  
    正因如此,当黛玉陡然现身,俩人立即有说有笑地推敲起辞藻来,越说越离谱,逐渐和晴雯没一点干系。
  
    宝玉之于晴雯,便是那点虚浮的情意,晴雯拼了命挣来的,维持的时间,也只是这样短短的一段而已。只剩下一句话,有歪打正着的准确: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些许哀怜之外,是与己无关的淡漠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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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楼
之七:袭人——准姨娘是这样炼成的
  
    当年做娱记的时候,有幸聆听到成龙传授成功之道,确切地说,是他以一个成功者的姿态,对于曾经的
渺小、卑微与谦恭的回顾,痛说革命家史的同时,成龙大哥总将一句歌词挂在嘴边: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因为他的成功显而易见,便显得感慨颇深且倾心吐胆,
令我等十分艳羡。
  
    后来偶有小的收获,心头不由得冒出这句话来,随即自嘲地笑,因那成功太小,配不上这等感慨,反有捉襟见肘的
惨淡。但我自己确知,同样是来之不易的,在自己的命运中挣扎着,想要抓住细微的一点一点,并为此拼尽全力,那奋争的过程,一样的惊心动魄,不过因目标过于
寒微乃至委琐,将一股英雄气,解构成了油腻食物过期的哈喇气。
  
    袭人的奋斗史正是如此。除去鸳鸯这种“素习可恶”的,似乎普通
丫鬟的理想不过就是成为姨娘,小红就是欲做姨娘而不得,另辟蹊径将自己打造成职场精英,袭人较小红老成而低调,她的理想却也不出这个套路。第三十一回,宝
玉误踢了袭人,半夜袭人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吐了一口血时,“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
之心尽皆灰了”。袭人担心的不是生命,而是“废人”,究竟是怎样的废人呢?结合“争荣夸耀”四字看就比较明了,不过是当上个姨娘,生个一男半女吧,废人该
是指不能生育,从“素日想着”四字可以看出,她琢磨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
  
    当然,这种梦想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袭人不像小红,是个天生的野心家,她只是个比较要强的女子,生出这等梦想,是因为有了适宜的土壤、温度与水,被各种机缘因果推动所致。
  
    一开始袭人的上进之路是小心伏侍主子,所以“她伺候贾母时,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伺候宝玉时,眼中就有一个宝玉”, 也许伏侍得好了,以得一个较好的结果,至于这结果是什么,年少的她未必具体想过,反正小心殷勤总不会错的。
  
 
   命运出现转机是在第六回,宝玉从艳梦中醒来,正好袭人在身边,发现了他裤子上的BUG,宝玉跟她细说来龙去脉时不由情动,强袭人领警幻所训之事。看
上去是机缘巧合,但是,辩证法说了,一切的偶然都有它的必然性,这种事情落到袭人的头上,并不仅仅因为她赶对了时辰,且看曹公原文:袭人伸手为他系裤带
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得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
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察觉一半了,不觉也羞得红涨了脸,不敢再问。依旧理好衣裳,遂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了饭,过这边来。
  
 
   胡乱两字用得好,足以说明袭人的心慌意乱,何以心慌意乱,小妮子春心动矣。然后又拿了衣服来给宝玉换上,宝玉央求她不要告诉别人,换做其他女孩子,
一定也跟着大为窘迫,袭人却在这里露出了她不加掩饰的好奇心,刨根问底,要知道怎么回事,宝玉便详说梦中之事,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得袭人掩面而笑。
  
    亏得宝玉说得出口,也亏得袭人笑得出来,虽然青春期里对于男女之事有朦胧的好奇,可是这样生猛的细节,寻常女子猝然间也难以面对吧。接着宝玉更“强袭人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
  
    从后文看得出,贾母心目中的人选其实是晴雯,不过是袭人自个愿意,找出这么个理由来。曹公将这一段写得平淡,写得顺理成章,只一句“幸得无人看见”了事,事实上,这于宝玉袭人二人的生命史,都算得一件不小的事情。
  
 
   元春省亲之前的宝玉,像是处于第二性特征发育期,有一种无可如何的兴奋。又是做艳梦,又是搞同性恋——他抓住秦钟和智能时,笑称睡下再和秦钟算账,
那到底是笔什么账,作者写得非常暧昧;在路上看到一个叫“二丫头”的女孩,他也轻狂地以目送情,这个时候的他,侧重于性而不是情,他需要的是女子的肉而不
是灵,袭人算是应运而生。
  
    袭人出现是年龄最多十三四岁,却有一种小母亲式的成熟,不像晴雯等,还是撒娇任性的小丫头,袭人从她出现起,就像一个女人了,传递到宝玉的大脑里,变成了性的信号,成为一种吸引。俩人遂干柴烈火,一拍即合。
  
 
   苟合之后,一个男人大约是急急穿好衣服,想要脱身,对于“初试”的宝玉,则成为一种依恋加习惯,从此待她与别个不同。他的那些“化灰化烟”的荒唐话
总是说给她听;袭人回家过年,宝玉就带上茗烟去看她;母亲生病,她告假回家,宝玉便房中灯下,闷闷不乐地惦记;当晴雯攻击袭人时,宝玉居然要立即回太太,
将晴雯撵出怡红院;甚至于他怀疑到是袭人弄了手脚,导致晴雯等的被逐之后,还想,这辈子能相守到头的人,也就是黛玉和袭人吧。
  
    这种依恋助长了袭人的野心,使她有勇气想像未来,所以过年时宝玉去她家,她兴头成那样,那种场景比较接近她的想像,她让家里人看到未来荣耀的雏形,当晴雯们还在撒娇任性打闹找乐子时,袭人已经在心底临摹姨娘的辉煌了。
  
    但是,只收伏了宝玉的心是没有用的,宝玉不能够许她一个未来,他的姨娘,还要上面来定,所谓上面,无非两人,一是贾母,二是王夫人,前面已经说过,贾母心中的人选是晴雯,而王夫人,更是不会轻易对谁有好感的人,袭人的前程,始终悬而未决。
  
 
   文中未说袭人如何焦灼,那是小红的表现,但宝玉被打,王夫人叫宝玉屋里的人过去问话,袭人想了想,决定自个过去,可见她非常注意接近领导。只是王夫
人对于她的到来很不以为然,说,你又丢下他来了,谁伏侍他呢?经袭人解释之后,拿出两小瓶清露让她带给宝玉,袭人答应了,正要走时,被王夫人唤住了,问她
有没有听说贾环说了宝玉什么坏话,袭人只说不知道,她深知没有一个领导会喜欢是非太多的人,王夫人也许当场给予肯定,过后只会反感,就算认定是贾环告密也
不能拿他怎么样,知道了也只是白白烦恼。
  
    在这个问题上,袭人采取的是无为,但她的无为是为了有所为,紧接着,她在更本质的问题上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认为,宝玉原该老爷教训两顿。
  
 
   此言一出,是一场小小的冒险,若是王夫人疼儿心切,可能很不悦,但是,若说到王夫人心里去,就能赢个大满贯,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以袭人的心机,
绝对不会贸然下注,多次接触中,她对于王夫人的性情必有所理了解,知道皮肉之苦与宝玉的名誉相比较,王夫人更重视后者。
  
    很难
说袭人就是虚伪,像荣国府这样的豪门之家,有着很奇怪的道德观,丫头小厮谈谈恋爱,就是大逆不道,糟老头子贾赦打鸳鸯的主意,居然还托他老婆去说媒,好像
很能摆上桌面似的,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同样,他们可以早早地在宝玉房里放两个人,解决他青春期的性需求,但是决不允许他私自和丫鬟们眉来眼
去、目挑神迷。自说自话也好,自作多情也好,袭人已把自己当成贾母给了宝玉的人,偶尔偷欢也不为逾礼,宝玉和姐妹丫鬟们的厮磨,倒有出轨的可能。这种想法
正好与贾家的传统契合,袭人和王夫人各自从自己的目的出发,却最终走到了一起。
  
    果然,她的话引起了王夫人极大的反应,在对于宝玉的教育问题上,王夫人与袭人堪称知音,俩人推心置腹,情真意切,双双流出真诚的眼泪,这一刻的风云际会,简直有过电的感觉。
  
    王夫人对袭人承诺:我就把他交给你了,我自然不辜负你。她们各取所需,各有所获,上下属关系有时很像谈恋爱,一个想培养嫡系,一个想寻求靠山,只待一个机缘,便能形成强有力的凝结,袭人和王夫人都等到了这个机缘,谋划成了一场伟大的合作。
  
    以情以性始,以礼数终,袭人走的好像是洗钱的路数,从此她再不是那个不清不白的丫头,变成了一个准姨娘,薪水加到每月二两银子,享受残羹冷炙及旧衣服的福利待遇,如此种种就像一个个钉子,将袭人的姨娘身份逐渐夯实。
  
 
   她的思维角度开始发生变化,以前想的是怎样做姨娘,现在想的则是,如何做好姨娘。她的任务主要是劝谏宝玉走正道,别弄那些莫名其妙的勾当,她需要负
责的上级是王夫人而不是宝玉,她要按照王夫人而不是宝玉的想法要求自己。她不再与宝玉同房,她已无须以性的吸引确立自己的位置,对于宝玉的疏远,是退一步
进两步,更快更顺当地靠近姨娘的位置。
  
    过了明路之后,她对宝玉,由儿女私情变成了强烈的责任心,宝玉成了一件产品,由王夫人
和她共同经营,她们的共同目标是,让宝玉顺利地长大。防碍这种顺利的,首当其冲要数那些女孩子们,袭人与王夫人一样,看出了她们潜在的危险,结合各自身份
地位,她们有了默契的分工,袭人负责劝谏监督,王夫人则负责镇压与剪除。
  
    那个四儿,说同年同月同日生就是夫妻,确实大逆不
道,那个芳官,才来几天便飞扬跋扈,挑唆宝玉把柳五儿弄进房里,也不是个本分人,她们给怡红院增加了不安定因素,站在袭人的角度上,她的确是难以接受这两
个女孩子,作为阶级斗争新动向向王夫人汇报也未尝不可——虽然书中没说准就是她汇报的,可是宝玉的两次逼问都切中要害,她的辩解则有虚与委蛇之嫌。
  
 
   她最不能被人原谅的,是陷害晴雯,可是,这一罪名能否确立?首先将晴雯带入灾难的是王善保家的,这个老虔婆,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想把台上风光体面
的人拉下马,满足自己的变态心理。她是邢夫人的陪房,和晴雯隔着十万八千里,未必打过几次交道,就因为看她不顺眼,可能还因为自己外孙女的不得意,伺机暗
算晴雯。
  
    正赶上王夫人的整风运动,“运动”是生活的非常态,倡导者脱离了正常生活中对于“祥和安宁稳定”的诉求,千方百计要
在鸡蛋里面挑骨头,无中生有,上线上纲,将细枝末节弄成大是大非,王善保家的汇报正符合“运动”的需求。王夫人马上重用了这个嗅觉敏感的战将,把一向深负
重任的凤姐都搁到一边,作为辅助其实是摆设。凤姐虽不赞成王夫人的举动却也只好违心从事,不是惧怕王夫人的威严,而是被“运动”的大潮裹卷着,就算她不在
乎人家说她不尊重姑妈,怎敢担当起抵制大观园整顿风纪的罪名呢?那样的话,照王夫人混乱的逻辑,那个春宫荷包一定就是她的了,不然她何必袒护那些小妖精。
  
 
   王善保家的诬告加上存留在王夫人脑海里的坏印象,晴雯倒霉已成定局,估计王夫人也问过袭人的意见,袭人不见得会说晴雯坏话,一定也没说晴雯好话,一
是不敢说——连凤姐尚且没这个胆子呢,二是不愿说,晴雯与宝玉虽然没什么,但她毕竟是贾母心中的人选,有过做姨娘的呼声,对于袭人,算是个不愉快的存在,
是个战略上的敌人。
  
    无论从哪个角度,袭人都不会死保晴雯,也没这个义务,说起来理直气壮,但总是令人心寒,一道长大的姐妹,就那么冷眼看她进入死地吗?晴雯走后,袭人和宝玉那一席话说得非常无情,口口声声“晴雯是个什么东西”,不管她有没有起到作用,她都是希望晴雯被逐的。
  
 
   一系列风波之后,袭人收服了宝玉,取悦了王夫人,剪除了异己,赢得贾府上下包括外围亲戚薛姨妈的一致认同,离她的目标越来越近,转正为真正的姨娘指
日可待。尽管真做了姨娘也无趣,比如赵姨娘,亲生女儿都拿她当奴才看,不肯认这个娘,另外一个周姨娘就更为惨淡了,但是毕竟混成了半个主子,袭人视为奋斗
目标也可以理解。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贾家一朝败落,呼啦啦似大厦倾,摧枯拉朽般颠覆了既往的格局,姨娘成了一份没有前途的
事业,袭人只能从头再来,阴差阳错间,嫁给了一个戏子,换成其他人还犹可,袭人是最往主流上靠的人,应该非常瞧不起戏子,好在她的柔韧性本来就比晴雯好,
事到如今,抱怨着抱怨着大约还是接受了。只是苦心经营了一场的事业落得这个结局,回望袭人的漫漫来路,足以让雄心勃勃者心灰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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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楼
之八:薛姨妈的慈母情怀
  
    鲁迅先生将《红楼梦》定位为“人情小说”,我觉得这个名称特别好,它不是历史,也不是传奇,不过是每天都在进行着的人情世故,或隐或现的感情,或明或暗的冲突,都该以平常心去想,推己及人,以现有的生活经验而不是书本经验去揣摩,方可得出较近真实的认识。
  
 
   所以不大爱看关于《红楼梦》的考据文章,“排满说”等等固然骇人听闻,就是网上的某些推理立论在我看来也有些走火入魔。比如曾见人说,木石前盟所以
成空,是因为贾母的作梗,这个老太太安排贾琏吞没了林黛玉的财产之后,又将黑手伸向了她的感情世界,致使劳燕分飞,一场知音成绝响。言者说得煞有介事,听
起来却也无甚破绽,只是,若是这样,一部红楼岂不成了放大的“拍案惊奇”,一惊一乍的情节,怎能堪称“不朽”二字?所谓“不朽”者,总是平淡而渐近真实
的。
  
    关于宝钗亦是如此,看了太多文章,把宝钗视为宝玉黛玉之间的第三者,要夺取宝二奶奶的“宝座”,不惜陷害黛玉,乘人之
危,若是曹公原意果真如此,岂不是自打嘴巴,他开卷第一篇就批评才子佳人戏的套路,除了“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之外,还要“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
亦如剧中之小丑”,他如此憎恶这种老套,怎么肯亲自操练一把?
  
    宝钗被诬倒也罢了,还连累到了薛姨妈的头上,薛姨妈开玩笑说要
把宝玉说给黛玉,被攻击为母女俩一道拿黛玉开涮;她住在潇湘馆照顾黛玉起居,则被视为王夫人控制大观园的策略;最离奇的是,有人甚至怀疑芳官、四儿等遭
殃,薛姨妈也脱不了告密之嫌,因为她们闹得最欢实之时,就是薛姨妈居住在大观园之际嘛。
  
    瓜田李下,原是容易招惹是非,可是薛姨妈招来这身晦气,真是比窦娥还冤,无心的一举一动,都被认为大有深意乃至恶意,有这种眼光的人,绝对不能进入司法系统,否则像这么进行有罪推断,不知会酿成多少冤案。
  
 
   《红楼梦》里的长辈们,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薛姨妈,王夫人矜持且不容易对人生出好感,除了宝玉,从不见她对其他的孩子流露感情,她也询问黛玉的身
体状况,那口气却是例行公事,唯一一次显得有感情的是在迎春误嫁中山狼之后,回娘家哭诉时,她陪着掉了几滴泪,算是尽了婶子的本分。大多数情况下,她的态
度都是不远不近,不冷不热,若她是我的亲戚,我一定会害怕她,而且努力与她保持距离。
  
    贾母热络、温暖,但是降温也快,哪怕最开心的时候,你也要在心中保持警惕,也许她突然就会抹下脸来,露出当权者的威严与冷漠。和贾母打交道,一定要掌握好火候,察言观色,见好就收,最好能在高潮时刻戛然而止,否则老祖宗嘴里不说,心里会暗自厌烦你怎么这么没眼色。
  
    邢夫人,拉倒吧,我估计没有谁愿意有这么个长辈的,其他的如贾政贾赦之流更不必说,离得越远越好。
  
    贾家的长辈都和我们印象中的长辈不大一样,很多时候,我觉得他们更像上司,手里有很多资源,根据个人好恶分配给子孙,子孙每日的工作,最重要的一项是承欢膝前,这本是人伦情感,在贾家,更像一种制度。
  
 
   惟一有人情味的长辈就是薛姨妈,她不算聪明,还有些俗,从给丫鬟起名字就可见一斑。贾母的丫鬟叫珍珠、琥珀,王夫人的叫金钏玉钏,偏薛姨妈的丫鬟叫
同喜、同贵。她还有点小气、罗嗦,香菱和小丫头斗草,嬉戏中被推到水边,弄脏了石榴裙,这料子特别不经染,宝玉替她担心,说“姨妈老人家嘴碎,饶这么着,
我还听见常说你们不知过日子,只会糟蹋东西,不知惜福呢。这叫姨妈看见了,又说一个不清。”但正因如此,反显得亲切,我们似乎都有这样的姨妈,唠叨、小气
的同时,亦有着令人难以忘怀的慈祥。
  
    宝玉去看宝钗,薛姨妈留他吃饭,把自己糟的鹅掌鸭信取了与他尝,宝玉提出这个要就酒才
好,薛姨妈立即令人灌了最上等的酒来,李嬷嬷出来制止,薛姨妈笑骂她“老货”,说若是老太太问,有我呢。李嬷嬷还是不放心,又祭出老爷在家的大旗,听得宝
玉大不自在,薛姨妈依然站在宝玉一边,说:“别怕,别怕,我的儿!来这里没有好的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唬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
越发吃了晚饭去,便醉了,就跟我睡吧”。
  
    有她这样惯孩子的,薛蟠怎么会不长成那样一个呆霸王?
  
    她不只对宝玉如此,和黛玉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汤汤水水的照顾得也精心,感动得黛玉跟宝钗一道喊她“妈”。敏感如黛玉,一个眼神便能判断真伪,决不可能被一份伪善的柔情糊弄过去,什么都能掺假,母爱却是难以掺假的。
  
 
   如果这还不足为信,还说明薛姨妈演技太高,面对小丫头们,她老人家应该显示出真面目了吧。第四十七回,贾母因贾赦要娶鸳鸯而生了气,薛姨妈等怕碍着
邢夫人的脸面,退了出去,过了一会,贾母情绪转好,叫小丫鬟请薛姨妈过来打牌,薛姨妈不愿意去,说你就说我已经睡了。那小丫鬟撒起娇来,道:“好亲亲的姨
太太,姨祖宗!我们老太太生气呢,你老人家不去,没个开交了,只当疼我们吧,你老人家嫌乏,我背了你老人家去。”薛姨妈回答得也亲切:“小鬼头儿,你怕些
什么?不过骂几句完了”。这一对一答,好不家常,无论是王夫人、邢夫人乃至贾母,都决计不能用这种口气和小丫鬟说话的,薛姨妈的慈母柔肠无处不在。
  
    她虽然惯孩子,却也还是有几分清醒冷静,知道儿子到底是个什么货色,没把好女孩儿邢岫烟说给薛蟠,真是善莫大焉,否则邢夫人与岫烟父母决不会不同意,在那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里,岫烟这辈子就完了。
  
 
   薛姨妈是一个可爱的长辈,却不能算合格的母亲,《红楼梦》里,就没有合格的父母。贾母对于喜欢的子孙是溺爱,对于没感觉的子孙则懒得搭理;邢夫人只
自顾己的利益;王夫人管孩子,管得不在点子上;贾赦贾珍给孩子做胡闹的榜样;贾政亦不可取,管教的方式粗暴简单,又打又骂,一旦遇阻,比如被贾母威胁痛
斥,就干脆不管不问,任他放羊去了。
  
    冷子兴分析贾家败落问题,认为最要命的一点是: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儿孙们却一代不如一代了。就凭贾家这样的教育方式,怎么可能再出一个符合当时社会标准的栋梁之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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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楼
之九:回望雨村:一部现实版的才子传
  
    灰姑娘的梦想总是定格于一场华美的婚纱秀上,从此她和王子过上了幸福生活,这是西式的童话。中式传奇则是才子佳人,皇榜高中,大大的“完”打在纱帽凤冠夫妻对拜的一瞬,仿佛他们一生都笼罩在这样的完美与喜悦之中。
  
 
   戴安娜王妃的遭际令那童话破绽百出,贾雨村的人生轨迹则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现实版的才子传,他登台之初,足以充任《西厢》《牡丹》这类偶像剧的男主
角,同样的剑眉星眼、仪表不俗,同样的功名不遂、书剑飘零,甚至同样的淹蹇于赶考路上,郁闷地且在破庙中存身,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都处于温饱线以下。
  
 
   这时就该一绝代佳人出场了,春光窈窕,春心寂寂——文人们都喜欢想像人家女孩子是寂寞的,竟于浮世中识得英雄,一双温软的小手,拂去平生几多不得
意。这安排可谓体贴,仕途暂时进入瓶颈区,惟有别处寻找生趣,谁说男人通过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若是世界久攻不下,一个女人的青睐也可支撑起男人的信心。
  
    可贾雨村周围,似乎很缺遇到美女的机缘,既没有美女来上香,梦里佳人总也不能在现实中兑现,唯一走动的甄员外家小姐尚幼,没有一个女子可以配合他上演这出风流戏文。
  
    有佳人要演,没有佳人创造佳人也要演,君不见风流才子胡兰成逃亡路上不误给自己制造桃花运,要想人生多姿多彩,要想活出一点才子派头,就得发挥主观能动性。
  
 
   皇天不负苦心人,贾雨村的佳人终于出现了。尽管见面的场景有些尴尬,那天他被甄老爷约回家聊天,没说上三两句话,有个明显比他更重要的“严老爷”来
拜,甄士隐慌忙出去迎接,将他一人丢在那里。无聊中的贾雨村左顾右盼,正与一个丫鬟四目相对,这丫鬟出于对生客的好奇,又回了那么两次头。
  
    一个无心的回眸,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是“临去秋波那一转”了。虽然这丫鬟不是莺莺丽娘这等名门闺秀,也无十分姿色,但已经可以充数,以贾雨村的聪明,未尝不知道那等铺排都是文人自个过瘾的,这个丫鬟,于他却是最有可能的一个。
  
    他欣喜若狂,开始相思了,开始写诗了,开始顾影自怜了,休怪雨村轻浮,窘困如他,原也找不到更好的娱乐项目,做做情感体操,也可以给生命增加一些柔软度。
  
 
   然而《红楼梦》到底是一部写实的书,接下来既没有红娘抱枕,也没有红拂夜奔,连贾雨村自己都仅仅是一种心理活动,因为就算他有心,丫鬟娇杏未必有
意,就算真的两情相悦,活在众目睽睽之中,也很难暗送秋波,贾母就批判过才子佳人戏可操作性太差,不是每个人都有小红那样的好身手的。
  
    贾雨村的爱情就这么告一段落了,也可能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就像我们年轻时都经历过的那样,某年某月遇到某个人,留心过,惦记过,错过,想起来总是又寂寞又美好,是谁说,最浪漫的事是没有后来的事。
  
 
   可是贾雨村的故事却圆满了,他当了官,正遇到娇杏在街上买线……,用说书人的话叫做,也合该她走运,先是做了知府太爷的二房,又迅速生子,还赶上大
老婆染病去世,阴差阳错就做了正室夫人,真是东家不倒西家不富啊。这样说来似乎恶俗,但是,当佳话出现在现实中,必有世俗的底色,比如白流苏的倾城之恋,
是生存本能而不是爱情敲定了一桩婚姻。当这个名字与“侥幸”谐音的女子抱着大胖小子,心满意足地享受着知府夫人的尊荣时,她决不会像《生命中不可承受之
轻》里的萨宾娜,计较她和贾雨村的爱情是不是一部误解小辞典。
  
    好也罢歹也罢,张君瑞柳梦梅们的故事到这儿就结束了,一个大团圆截住之后的若干种可能,这些可能,将统统由贾雨村来续写,他的重头戏,更在才子佳人之后。
  
 
   让我们继续把贾雨村置换成张君瑞或柳梦梅,他们博取功名之后,又会怎样?他们能够为政清廉,成为一个成熟的官员吗?能够戒骄戒躁,和同事上司处好关
系吗?我看很困难,文人的自命不凡,初入道者的缺乏经验,以及年轻人特有的毛躁与傲慢,使他们必然处处碰壁,这一点,可以参看王跃文的官场小说。
  
    贾雨村也走了这么一小截弯路,上任不到一年,就被上司寻了个空隙,参他“性情狡猾,擅赚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寥寥数语,囊括了初入道者多少易犯的错误,每一个字,都是贾雨村为他的激情与卤莽付出的代价。
  
 
   于是被革职回家,贾雨村表面上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他是很有点养气功底的,前番就秀过几回。一次是甄士隐迎接“严老爷”,把他丢下之后,一直
到开晚饭也没来招呼他,他也不动声色。甄士隐是无心之举,高阳的小说中,田光可就是这么考验荆轲的,通过考试者,称之为“深沉”。二是甄士隐赞助他进京赶
考那次,他收了银衣,也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这就是洒脱了。
  
    如同多数才子一样,贾雨村自有他的性格魅力,
他有落拓不羁、善解人意的一面,比如大众舆论的代表冷子兴跟他说宝玉将成酒色之徒时,他凭有限的信息判断出此人决非寻常之辈,更说出一堆道理,论证贾宝玉
兼具正邪两气,可与许由、陶潜、阮籍、嵇康之流类比。整本书里,对贾宝玉鉴赏得如此真切的惟有他一人,黛玉的见识,还真像出自他的门下。
  
 
   他不是无趣的人,所以“神仙一流人品”的甄士隐、“谦恭厚道”的贾政到“有作为大本领”的冷子兴,都乐于与他结交,就是林黛玉的老爸林如海,对他也
不是对一般家庭教师的语气。罢官之际,他犹能把姿态做得好看,将家小送回原籍,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去了。他心里真的不痛吗?当然不是,从后来表现
看,他决不是不热衷的人,不过他的深沉,他的洒脱,使他能够稳得住,把得牢,不让那些同僚看笑话而已。
  
    四处漂泊的日子里,他以进士之身谋取西席之位,该将那隐痛数过多少遍?只是独自惭恨也无用,倒不如打点起精神,享用眼下的每一时刻,贾雨村这时的表现倒也可观。
  
    咸鱼翻身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朝廷启用已经“靠边站”的官员,再加上林如海与贾政的帮助,贾雨村重新回到他的舞台上,且看他如何展示身手。
  
    一下马就有一桩人命官司,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至殴伤人命,苦主一张状纸告到大堂上。贾雨村听了,不由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地走了,再拿不来的?”咦,贾雨村倒是一脸正气嘛?
  
    且慢赞扬,此刻贾雨村发飙,一则他尚且不知凶犯的来头,二来是新官上任,少不了要作场青天秀,这疾言厉色,正是要赢得利益最大化,如果凶犯只是一般民众,贾雨村的这场秀就成了。
  
 
   偏偏就有个门子跳了出来,制止了贾雨村老爷的雷厉风行,还从顺袋里扯出一纸护官符,贾雨村方晓得其中厉害。跌过跟头的他不会在一条阴沟上跌倒两次,
遂向门子请教,怎么了结这案子。门子的办法简直耸人听闻,让他只称善能扶鸾请仙,算出薛蟠打死冯渊是因前世孽缘,如今他又被冯渊的鬼魂索了命去,两人夙孽
已结,案子也就这么了了。贾雨村听了都笑,这门子的主意是太绝了些,可是他后来不也同样胡乱判了此案,不知道那具体如何行事,和门子的荒唐主意也只是五十
笑百步的区别吧。
  
    门子是真小人,既能毫不掩饰地给贾雨村出搜主意,也会因不忍看见英莲愁苦,让老婆跑过去劝慰,他的那一套,都是最底层人士的做法,不缺乏温情,却更重视自己的利益,他也不算不聪明了,从顺袋里抽出的那张护官符,就可看出他早就做了准备。
  
 
   然而贾雨村却是个伪君子,他可能被门子的提醒惊出一身冷汗,却对这个善意的提醒者并无好感,他不喜欢失措的一刻,有人冷眼旁观。再说了,门子也太赤
裸裸,不但自己是小人,也把对方当小人,小人的逻辑,小人的做法,也试图以此与贾雨村建立小人的同盟,这些都令贾雨村不爽,最起码此刻,他还不愿真的就当
自己是个龌龊的人。
  
    他将门子发配,一方面是新光堂不愿意见到老邻居,另一方面,大约也因为门子的存在,总是提醒着他自己的龌龊。门子原想攀附知府大人这棵大树,不成想弄巧成拙,一个真小人是看不懂伪君子的步法的。
  
 
   林冲上梁山,王伦要他杀个人做投名状,投名状的意义在于,把这个人染黑了,使他离家越来越远,断了回头的路。这起糊涂案,也是贾雨村交给官场的一张
投名状,当他徇情枉法,仓促判下,再急作书信二封,到贾政和王子腾那儿讨人情,他就是在这条路上迈出了一大步,彻底作别了偶像剧里的诗情画意。至于说他当
年答应甄夫人帮她寻找女儿,如今已知下落,却随她去了,实在是细枝末节,人命关天的事情都处理得轻描淡写,一个女孩子的命运又何足挂齿,她家对他的恩情已
是久远,何况在讨娇杏的过程中,他也算还了情。
  
    此回梦稿本有回前诗:“题曰:捐躯报国恩,未报身犹在,眼前物多情,君恩或可待”,一个伪君子,一个无行文人的嘴脸昭然若揭。
  
 
   贾雨村下面的表现更无足观,曹公似乎都懒得写他了,他都是作为背景,出现在别人简略的叙述中。三十二回中他拜访荣国府,要贾政找宝玉出来闲叙,这和
前番他对宝玉的理解挂不上钩,不过为了表现他拿荣国府二少爷当成大人一般重视,是讨好贾政的一种手段而已。此刻的贾雨村,大约连他当年说过的那些话都不记
得了,更熟悉的,是所谓仕途经济的套话,宝玉没有发现他一丁点不寻常处,只当他是一官油子,根本懒得见他。
  
    四十八回中贾赦看
中落魄文人石呆子的几把扇子,要贾琏去讨,无奈石呆子穷得吃不上饭,也不肯转手。贾琏没有办法,已经官至京兆尹的贾雨村却有的是办法,诬赖石呆子“拖欠官
银”,以变卖家产为由,将石呆子的扇子查抄,呈给贾赦,弄得那石呆子不知是死是活。贾赦弄到扇子,又拿来问贾琏,贾琏说了句仗义的话:就为了几把破扇子,
把人家弄得坑家败业的,也不算什么能为。就为了这几句话,我对贾琏总也讨厌不起来,和损人利己仗势欺人比起来,私生活上不检点真算不了什么。倒是贾雨村,
他连贾琏的觉悟都没有,而读者如我看到此处也不感惊讶,他不过是将当年那片遮羞布扯下了而已。
  
    目睹着贾雨村从清寒的布衣才子,学而优则仕,一点点被官场扭曲异化,彻底失去本色,只觉得顺理成章。才子不是君子,有的是聪明而非智慧,他的思想框架如同平行四边形,容易变形,容易妥协,容易为自己找到借口,不但可以无耻,还可以享受自己的无耻。
  
 
   只是,我常想像,贾雨村是否也会在某一个洁净的月夜,试着寻找一条回到从前的路,隔着苍茫时光,隔着欲望的灰网,望向庙里的多情少年,是否会有一丝
惆怅,冰裂纹一般,从那颗藏污纳垢的心灵中炸开,文人的旧习,就像还没进化完的尾巴骨,在官袍下面,隐隐地作痛,他于是摇摇头,自嘲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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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楼
之十:贾瑞,一个勾引者的原始资本
  
    贾瑞的故事很像报纸上的社会新闻,一二十岁的无聊青年,尚未娶亲,看多了黄色小说,一腔“郁闷”
——此处可解为“郁达夫式苦闷”——无处排遣,蓦地见了这么一个“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的堂嫂,怎能不“身上已木了半截”。何况权力产生魅力,“成千上万
的银子都从她手上过”,对于贾瑞这种“贪便宜没行止”的人,更有莫大诱惑。
  
    他迷上凤姐我是能理解的,我不明白的是,他何以自以为能轻松搞定凤姐,不会招来任何麻烦?
  
 
   且不说人家是有夫之妇,老公虽是花心大少,但这会儿尚喜新不厌旧,小夫妻间打情骂俏,载笑载欢,“一从二令三人木”,眼下还是第一阶段那个甜蜜的尾
声。就算凤姐天性风流,不顾妇道规矩,无视合府上下人多嘴杂,想要弄一场非常规爱情,男主角也未必会落到他贾瑞头上,搜尽字缝,没看见他有哪点好啊。
  
 
   他肯定不是个帅哥,《红楼梦》里最喜欢谈论人家长相,上至北静王,下至秦钟,再不济还有香怜玉爱一干人等,但凡清俊人物,一个也不拉下地要赞赏一
番。至于贾瑞,书中对他相貌一字未提,好男色的薛蟠在学堂里寻找同性恋伙伴时,贾瑞也是充当他们的保护伞而不是其中的一分子,可见他的相貌最多也就是中等
偏上,没有过人之处。
  
    小白脸路线是走不通了,若是家境甚好,凤姐就算看不中,多少也会留点情面,可惜贾瑞不但要沾荣宁二府的
光,如前面所说,连薛蟠的好处也要蹭。并不是他家里管得紧,像宝玉那样“虽然有钱,并不由我使”,后来贾瑞病入膏肓,喝碗参汤也要到荣国府去讨,其凄凉寒
酸可见一斑。
  
    当然,也有天生有女人缘的那种人,虽无财无貌,却乖巧聪明,最擅讨得女人的欢心,贾芸就有这种潜质,但贾瑞绝对不是这种人,看他勾搭凤姐的几步走,何等粗蠢愚笨。
  
 
   首先在一个最不合适的时候出现,那日在宁府花园,凤姐刚别了重病的秦可卿,对着黄花满地,白柳横坡,自是感慨万千,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贾瑞像个
鬼一样地突然出现了。他以为是惊喜,凤姐那里却是惊吓,余悸未消之际,怎么会对他有好印象?他还在那儿秋波暗送眉目传情,不止是不合时宜,简直令人厌憎
了。
  
    偏偏他还看不懂凤姐伪善的笑容,没准还觉得已有了两三成把握,再次寻上门来,见了凤姐,那话说得比刘姥姥初入荣国府还要
蠢笨。刘姥姥是大智若愚,分明用自己的笨拙来烘托对方的优越感,贾瑞却上来就试图挑拨凤姐夫妇的感情,说贾琏别是在哪儿绊住了腿。想凤姐这等要强的人,即
便对贾琏并不放心,也决不容他人说嘴。贾瑞一开始就犯了凤姐的忌而不自知,当着丫头的面又想动手动脚,凑上去要看凤姐的荷包,又问戴什么样的戒指,似这般
有一搭没一搭说鬼话,胡适据说很在行,贾瑞的表现毫无创意。
  
    这一节脂砚斋说凤姐是“立意索命”,真是天大不公,凤姐分明是防
守型的打法。只怪贾瑞这厮太愚蠢,他自说自话,自以为是,每一步他都是那么笃定,那么不假思索,大概,他以为,只要他贾瑞一出手,天下女子,哪怕如凤姐这
般“刚强”且见过世面的,无不应召而来吧?凤姐再三诓他,竟不能他使有丝毫的省悟,这样执拗的好感觉倒是从哪儿来的?
  
    这无关
品行,一个勾引者的辞典里没有“道德”二字,只说技术。同样是做混蛋,西门庆就做得比他专业,为了勾搭潘金莲,先是打听她的来路,做到知己知彼;再与王婆
合谋,制定“捱光”文案,竞选总统也不过如此了;然后循序渐进,建立感情基础,关键时刻他也是先试探,确知有十分把握,方该出手就出手,最终取得完胜。
  
 
   就是后来凤姐的老公贾琏勾搭尤二姐,也未敢唐突,找了个贾蓉做狗头军师,再跟二姐套磁。有意思的是,他与贾瑞一样,也是拿荷包做突破口,要尤二姐荷
包里的槟榔吃,但不同的是,小丫头一来,他立即有所收敛,给有风尘案底的尤二姐留足脸面,更在还荷包的时候将自己戴的一个汉玉九龙佩递了过去。
  
    休要小看这一举动,这不单是说明贾琏肯投资,更说明他懂得女人的心理,就如现在的女子在乎情人送的钻戒一样,你以为她是看重那个会反光的石头?她看重的是男人的心,虽然感情和金钱未必成正比,可是,男人总不会拿他自己的钱包开玩笑吧。
  
    如此善解人意,如此慷慨大方,如此苦心孤诣,如此做足文章,贾瑞一样皆无,陈村老师说了,你要是不屑于跟人家比脑子,你就跟民工比体力,可是贾瑞他老人家连体质都不好,连冻带吓,就生了一场大病,看他一开始那心急火燎的样子,还当他火气很旺呢。
  
    重新回到原先的话题上去,这么个一无是处一无所有的人,打哪来的信心,竟以为能将凤姐拐上他的床呢?难不成就因为他是个男人,就天然地拥有了原始资本?
  
 
   然而这的确是答案,非但是贾瑞,拿性别当资本也是某一类中国男人的传统,好像他是个男的就足够了,再不需要其他的。唐僧就不算在内了,人家本非肉体
凡胎,他的元阳确是稀缺资源,一天到晚被女妖精们惦记着不足为奇,我纳闷的倒是七仙女和田螺姑娘看上的那两位哥哥,他们又有哪点好,让两个仙女宁可做生活
下降者,为他们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你说他是老实忠厚?他倒是想大歼大恶,有那个智商和条件吗?说到底,董永哥哥和田螺姑娘的心上人不过是最为普通平庸的男
人的代表,他们代表着男人的某种愿望,就算自己降到最低,凭着自己是个男人也可混日子。
  
    这个传统到了文人笔下,又被发扬光
大,《聊斋》里的书生,总有狐狸精缠身,狐狸精们不但貌美如花,打理生计也是一把好手,没几年就带着全家致富奔小康,又赶在七年之痒前自行消失。这才叫
——做男人挺好。到了贾平凹的时代,狐狸精们都不出来了,好在女人们开放了,《废都》里的女人们,别管是有夫之妇,还是黄花少女,连同风尘女郎,见了庄之
蝶这个老男人,纷纷宽衣解带,归心低首,那个职业妓女,连钱都不收了。《废都》完了是《成都》,里面的男主角也一路通吃,白领丽人,油腻腻的老板娘,皆趋
之若骛,以与他上床为快。
  
    好在此类文字一出,便有女人写文章置疑,虽然打破了男人们的白日梦,却也使他们了解真相,不至于贸
然下手,自取其辱。贾瑞倒霉就在于那时女人是没法就此问题发表见解的,他上了当,真拿性别当资本,雄赳赳地登堂入室,无端端搭上一条小命,九泉之下,他能
怨谁呢?那些文人也不是存心骗他,他们真的是做如是想的啊。
  
    曹公言说女子之美,我见犹怜,描摹男人的可笑可憎,也入乎内而出
乎外,逼真锐利,在男性作家里,他是最没男人气的一个,切莫以为“男人气”是个好词,它还包括了酸气、怨气、戾气、头巾气……这一切构成了宝玉说的浊臭之
气。正因为他对男女有着更为真实的认识,他笔下才出现了清新健康的男女关系,就是那些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他偶尔荡过来的这一处闲笔,也写得如此真切,到现
在也没过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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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楼
之十一:贾母的一把手之道
  
    贾氏企业的一把手当然是贾母,这个自称“老废物”的史老太君其实最懂得一把手之道,不显山不露水,谈笑间稳稳控制住局势,是整部书中最深藏不露之人。
  
    1、高明的统治手腕是无形的
  
 
   孝为一切道德之本,造成了婆婆的绝对强势和媳妇的绝对弱势,作为贾氏企业第一人的贾母,若不省事,必然鸡飞狗跳,家犬不宁。事实却恰恰相反,贾母自
得其乐,安然度日,“凡百事情,我如今都自己减了”。自然也因她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可是自不量力的老糊涂也多的是。要么是名门闺秀的修养?可是同样是大家
出身的王夫人就不似她这样懂得抓大放小。所以关键还是在于,作为贾氏企业的董事长,贾母一直以来推行的是厂长经理负责制。
  
    再晚一点,中国出了第一个银行日升昌,它的管理体制是由掌柜的说了算,东家极少出现在柜台上,更不许在铺面里过夜。这种先进的管理体制在贾氏企业中早有实施,贾母大胆放权给王熙凤,只帮忙不添乱,扶上马,还要送一程。
  
 
   木讷呆板的王夫人只是个挂名老总,摆设意义大于管理才能,重担大半压在执行副总王熙凤肩上。虽然她私心重,雁过拔毛,放高利贷、收受贿赂,将公家的
钱弄到自己的口袋里,公盐变成私盐,却也有着出色的管理天分。贾母深知水至清则无鱼,且一年到头,人来客往,王熙凤也要拿私房钱来补贴,也就对她那些小名
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爱而知其恶,贾母的用人之道是择其大者。
  
    王熙凤这个年轻干部,有能力、有干劲,惟缺资历,所以贾母多次
在各种场合提携她,树立她的威信。五十一回,王熙凤提出天气转冷,不如在大观园里再设一个厨房,省得女孩子们到园子外面吃饭,灌一肚子冷风。贾母马上就向
众人说,今儿我才说这话,素日我不说,一则怕逞了凤丫头的脸,二则众人不伏。今日你们都在这里,都是经过妯娌姑嫂的,还有他这样想的到的没有?
除了这种郑重其事的表扬,她更赞同她的一切提议,为她的所有笑话捧场,用“猴儿,猴儿”这种称呼表达她哭笑不得的宠溺和为之绝倒,看似无心实则有力地托起
了王熙凤这颗政界新星。
  
    但贾氏企业毕竟鱼龙混杂人多嘴杂,想给这位年轻的二奶奶使绊子的人不在少数。一般员工自不必说,第五
十五回中,平儿就直接了当地跟那些管事的媳妇门说:二奶奶若是略差一点儿的,早被你们这些奶奶治倒了。饶这么着,得一点空儿,还要难他一难,好几次没落了
你们的口声。众人都道他利害,你们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们呢。更要命的是高层也有人气不忿,第一位就是王熙凤的婆婆邢夫人,她这个大太太
是个闲职,有名分而无实权,早就含酸带怨,瞅着机会就来找茬生事。
  
    第七十一回中,贾母过生日,王熙凤要惩治一个不晓事的老婆子,偏巧这老婆子七拉八扯和邢夫人连上了关系,邢夫人便佯做赔笑,喊着“二奶奶”求情,又祭出贾母生日不宜处置下人的大旗,噎得王熙凤红头涨脸,滚下泪来。
  
 
   贾母打听到这一情况后,并不因邢夫人打着自己的招牌而站到她那边,而是眼明心亮地指出这位在野党的偏狭之心。随后,鸳鸯寻了个借口,亲身进入大观
园,向大观园的领导层,姐妹们的带头人李纨发布对王熙凤的口头支援。表面看上去是个人行为,但一则鸳鸯从来不是个多事的,极少论人是非,对姐妹的隐私也守
口如瓶,这样发布有关上层纷争的个人意见实属突兀,二来,鸳鸯常常充当贾母的代言人,比如接下来要讲到的,贾琏求鸳鸯偷点贾母的东西出来当,就是回过贾母
的,但为了防止其他子孙如法炮制,她只推说不知道。
  
    红楼愈朝后,愈显颓势,居然到了资金周转不过来的地步,当贾琏通过鸳鸯向贾母求援时,贾母一不吝于钱财,二不上线上纲视为晚辈算计自己,把东西交给鸳鸯去当,她深明大义而又颇具谋略,远非王邢二位夫人乃至王熙凤所能望其项背。
  
 
   看上去无所事事的贾母是贾氏企业的镇宅之宝,她不但是企业纪律的保障,也是企业文化的带头人,她为大观园里的风花雪月捧场,积极寻找像刘姥姥游大观
园这样的娱乐项目,对评书里郎才女貌私相授受的陈腐老套提出批评,她在家庭装修上艺术天分至今仍值得称赏。有了她,荣国府这台庞大而衰老的机器还能正常运
行,大观园内外还能保持健康清新的气息,君若不信,可与同样是国公爷之后的宁国府相对照,后者的无法无天、乌烟瘴气正因为少了这么一个智慧的老太太。
  
    2、一把手的法宝是翻脸无情
  
 
   与大多数一把手一样,贾母也有坚硬锐利的另一面,身怀利器,隐而不发,在她慈祥温和的背后,你能看到寒光闪烁,随时可以亮出,割开与他人的距离。哪
怕上一刻还和颜悦色,下一刻就会疾言厉色,作为一把手,她只能如此,毕竟盯着她的人太多了,或是有所求,或是想要蹬鼻子上脸,他(她)躲无可躲,不像二把
手、三把手,还有做菩萨相的余地。
  
    贾母曾两度严重发飙,一次是她不成器的大儿子贾赦想要鸳鸯做小老婆,鸳鸯憎恶这个好色的糟
老头子,一状告到贾母那里,且看贾母恼怒到何等地步:贾母听了,气得浑身乱战,口内只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因见王夫人在
旁,便向王夫人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 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
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不知鸳鸯听了做何感受,我只觉得心寒,这种时候,她想到的不是贾赦老牛吃嫩草的可恶、鸳鸯孤注一掷拼
死一博的可怜,却立即感到是被众人算计了,再进一步想到他们从自己这里挖人,归根结底是为了摆布自己。
  
    这是大人物一把手特有
的惟我独尊,以及对他人的完全不信任,曹操睡梦中会杀掉靠近他的人,历朝历代各位大人物近似于神经质的警惕和上线上纲,更是不胜枚举。虽然前面说到贾母面
对贾琏凤姐求援时的大度,但这种大度不是一种常驻品质,完全看她心情,对于喜欢的人,她愿意做善意的理想,不喜欢的,则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因为她有
这个资格。
  
    多少人头落地的政治事件就是按照贾母这个思路酿成的,幸好,她只是贾氏企业的一把手,而且,还是个相对柔软的女人,就有了更多的转圜余地。
  
    听得贾探春一番解释,贾母马上转怒为喜,看到这里,更感到这个一把手的可怕,一喜一怒之间,她收放自如,生杀予夺都容易,你很难知道她的真实打算,跟这老太太交道,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一场悲喜剧之后,贾母未从鸳鸯的角度想过,了解这番话是多么的沉痛和无可奈何,而是心平气和地接受了鸳鸯的承诺,后来凤姐计议将丫鬟们的终身大事时,便不将鸳鸯考虑在内,俨然默认了鸳鸯无奈的下策。
  
 
   第二次发飙就更见威严,第七十三回,贾母她认为园中存在不安定因素,主要是值夜班的老妈子聚众赌博,“
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 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
这事岂可轻恕!”贾母定了调子,自然是查得出来,查得大头家三人,
一个就是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一个就是园内厨房内柳家媳妇之妹,一个就是迎春之乳母。黛玉、宝钗、探春等人物伤其类,一起向贾母求情,这一向是最得宠的三
个姑娘,但贾母毫不容情地给驳了回去,说:“你们不知。大约这些奶子们,
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
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宝钗等只得罢了。
  
    这一段,最见贾母的铁腕,别看她平时是最和蔼的老祖宗,对一个小道士也要连叹数声“可怜见的”,关键时刻,谁也不能阻碍她的意志,她从来都不是李纨那样的大善人,把她们姐妹的面子放在心上。
  
 
   就是在日常点滴里,贾母的一把手面孔也时有展现,比如刘姥姥二进大观园,贾母携她玩乐一天,喊她老亲家,戏称自己是老废物,好似全无架子,但是等这
一天过完,刘姥姥前来辞行,贾母只令鸳鸯带几句话,全不像昨日的亲密无间。一把手有可能降尊纡贵,却不大会随便跟谁交朋友。
  
    有人说李鸿章吃饭穿衣里都是文章,贾母也是这样,她成长于四大家族的鼎盛时期,受到过良好的教育,在大家族的勾心斗角中,在十年媳妇熬成婆的过程中,吸纳了太多的经验,能够不动声色地运用权谋。
  
    贾母一生领略马屁甚多,都是赞叹她的福分,八十回《红楼梦》,只有两个人赞扬过她的智商。
  
 
   一个是薛宝钗,第三十五回里,她说,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贾母不但没有稍做谦虚,反而跟着自吹自擂起
来,接着又捎带着把宝钗大夸了一通。还有一次是贾母夸王熙凤,一边又忧虑她聪明太过,怕活不长,王熙凤说,这话人人都说,人人都信,只有老祖宗不该说,不
该信,老祖宗只有比我聪明十倍的,怎么这样福寿双全呢?贾母听得哈哈大笑,和她一道幻想起,若干年后,只剩下她们这两个聪明人的好光景来。
  
    却也不是全然的马屁,只有聪明人才能看出聪明人的聪明来,她们这老中青三代人,倒也有些惺惺相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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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楼
之十二:邢夫人:一个填房的尴尬
  
    《红楼梦》里邢夫人被称作“尴尬人”,她的确是那种让别人也令自己尴尬的人。向鸳鸯提亲是一例,动辄
找王熙凤麻烦是一例,除了这些显著事件,就是平常待人接物,也无不显得乖僻生硬,一言不听、一人不靠,连她兄弟都说她坏话,虽然她那兄弟也不是好鸟,但足
见孤家寡人到何种地步。
  
    性格决定命运,命运也常常决定性格,邢夫人不讨人喜欢的性格也不是天然形成的,和她的身世背景大有关系。
  
 
   《红楼梦》里贾家结亲有两个极端,一是像荣国公和史老太君、贾政与王夫人、贾琏与王熙凤,乃至后来可能出现的贾宝玉与薛宝钗这种强强联合,四段婚姻
就连缀起四大家族;另一种则是匪夷所思地不堪,比如贾珍的夫人尤氏,不是名门望族倒也罢了,她父亲的填房还带了两个拖油瓶,纵然是中等人家,也不会续娶再
嫁的寡妇,可见最多也就是小康之家。
  
    邢夫人的娘家似乎也寻常,她弟弟一家人还要依傍她过日子。听她弟弟叙述,两个妹妹日子也
都惨淡,大妹妹没能嫁给有钱人,小妹妹索性老大守空闺,假如是后来败落了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不至于败落得这么彻底,除非是遭飞来横祸,比如抄家之
类,那么邢夫人只会夹着尾巴做人,而不会变成高低不就的尴尬人。
  
    贾府结亲之参差不齐、水平不等其实很好解释,那就是邢夫人和
尤氏大约都是填房。第六十八回里王熙凤骂贾蓉:你死了的娘阴灵也不容你。可见贾蓉不是尤氏的儿子,他有没有可能是妾所生?按照贾府的规矩,娶妻前都要先摆
上一两个准小老婆在房里,但就算这样,正室也不可能比妾来得太晚,正室和妾所生的儿子岁数也不会差别太大,比如王夫人之于贾环,而袭人虽然是王夫人默认的
妾,还不至于早早生下孩子来。
  
    尤氏和贾蓉的年龄差更不明显。尤氏和王熙凤关系极好,两个人常拉拉扯扯,戏谑玩笑,极其随意放
肆,尤氏应该不会比王熙凤大很多,第七十四回里,王熙凤说:还有那边珍大嫂子,他不算很老。这时秦可卿已死去几年了。王熙凤和贾蓉以及秦可卿关系不错,她
只比他们大上几岁,由此推断尤氏比贾蓉大不了多少。
  
    对于填房的姊妹,原本就少一些尊重,何况贾珍们本来就是无耻之流,对于尤
氏姐妹这贵族世界的外来者,贾珍们不过是拿她们“当两个粉头取乐”。贾家纵然偶尔装做怜弱惜贫,却如一切既得利益者,对于自身体系之外者非常排斥,要么是
毫不留情地践踏,要么是自觉或不自觉地打击。尤氏在贾府,小丫头眼里都没有她,在荣国府吃饭,一时给主子吃的米饭不够了,就把给下人的饭盛给她;在李纨房
里洗脸,小丫鬟只弯腰捧着,不像一般规矩那样下跪。连最随和的李纨都看不过眼了,说为什么这么没规矩。尤氏为了承欢,说笑话给贾母听,贾母听了一半,就闭
目养神,固然是一时精气神不足,但换成王夫人、王熙凤或者李纨,都不至于如此。
  
    邢夫人应该也是填房,她自己言之确凿地说她没
有儿女,贾琏很可能是已经亡故的大老婆所生。首先王熙凤对于小老婆极端鄙视,对于贾政的两个小老婆周姨娘和赵姨娘连正眼也不看一眼,其次,王熙凤和平儿谈
起贾探春,叹息她不是太太生的,将来找对象可能会遇到麻烦,如果她老公是小老婆生的,像她这种处处要强的人,自然对这个话题敏感,不会随意谈到这里。所以
邢夫人之前当还有个早夭的正室夫人。
  
    正因为邢夫人是填房,她的一切行为便都好解释,她在家是老大,后来又把所有的家私攥在自
己手里,想必自小便是厉害人物,如《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如果嫁了一般人,能够爱惜她,体谅她,未必不是一段好姻缘,偏偏攀上了大富之家,婆婆、妯娌全出
身豪门,再怎么试着平等待她,都会露出大家闺秀的优越感来。而她老公也不给她面子,林黛玉初进荣国府,邢夫人兴兴头头地带她去见贾赦,贾赦找个借口见都不
见,一方面是懒得敷衍这位外甥女,一方面对他夫人的提议没有丝毫尊重。小细节上倒也罢了,贾赦还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收在房中,甚至要邢夫人去说媒。
这样的事发生在王夫人身上该有多么不可思议,看贾政与夫人的几次谈话,虽然不显情意,却平等有加,与对赵姨娘的口气全然不是一回事。
  
 
   邢夫人没法和王夫人叫劲,不只是这身家背景,她没儿没女,王夫人则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贾元春还是贾府靠山,哪一点上邢夫人都不能和王夫人死磕,
她没有这个实力。对王夫人她偶尔也加笼络,留宝玉吃饭,送宝玉玩具,但是这并不说明她就能咽下一腔怨气,她只是没遇到实力相当的对手。
  
 
   这对手是王熙凤,同王夫人一样,王熙凤也是大家小姐出身,邢夫人与她天然有着阶级矛盾;其次,王熙凤能干,时时处处抢她的风头,前面说过,邢夫人在
自己家可是厉害惯了的。然而,凭王熙凤聪明能干,得贾母偏爱,也不能越过邢夫人去,封建之家,礼数是立家的根本,贾母的猫狗在晚辈房里都要备受尊重,凤姐
再得势,也不敢不把婆婆放在眼中。
  
    邢夫人和王熙凤各占一端,王熙凤用贵豪门千金的眼光斜睨着邢夫人,邢夫人以封建婆婆的威力镇压着王熙凤,可谓旗鼓相当,难分胜负,这才形成了长期的对峙。邢夫人一心想让王熙凤难堪,王熙凤的后台贾母则跳出来给邢夫人没脸,她们的斗争此消彼涨、此起彼伏,难以完结。
  
 
   一旦有机会,邢夫人也想把王夫人拉下马,傻大姐在大观园拾到春宫绣囊,邢夫人就封了送给王夫人。王夫人勃然大怒,一则是她注重风化,另一方面,这个
绣囊是在她地盘上拾到的,邢夫人此举也是一种奚落。于是王夫人下决心查抄大观园,专门抽调了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也是要做给邢夫人看看,让她知道自己
的决心有多大,定叫大观园海晏河清。王熙凤心领神会,所以她一心要看王善保家的的笑话,王善保在探春那里丢了脸,她心中大快,查到王善保家的外孙女迎春的
丫头司棋那儿,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特意细细搜查,发现了这场检抄中最重要的战果,一封地道的情书。由于迎春也算邢夫人那边的人,这场战役最终反败为胜,
让王夫人占了上风。
  
    邢夫人的尴尬正是填房的尴尬,填房介于原配和小老婆之间,若是小老婆,除了像赵姨娘这种十三点,都不会拿
自己太当回事,就算想当回事也会遭人不断弹压;要是原配呢,该享有的权力尊严人家都会不打折扣地给她。惟有填房,不上不下,没有明文规定,只是心知肚明,
她对别人和别人对她都很难拿捏分寸,若本人再是个不省事的,很难不弄得尴尬。
  
    豪门之家看上去似乎并非铁板一块,也会渗入不同
阶级,比如小户人家做了填房这种,然而真正登堂入室,就会发现,这里并非是快乐天堂,或者如尤氏一般闭眼不管,任人糟蹋,或者如邢夫人想方设法负气斗狠,
成为令人憎恶的尴尬人。这各色人物,成就了大观园的背景,时刻提醒读者,在那些单纯美丽的青春与爱情之后,还波澜不惊地进行着残酷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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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楼
之十三:王夫人:一个大家闺秀的样本
  
    杜丽娘不过在裙子上绣了一对双飞蝴蝶,便招来她娘老大的担心,而黛玉当众随口念了两句《牡丹亭》里的句子,宝钗便以一个大姐姐的温婉与善意,提醒她这些书最能乱人心性,倒不如不识字的好。
  
    杜丽娘和林黛玉当然不是大家闺秀的样本,连薛宝钗也不能算,她小时候也看过这些杂书不说,她的行为风范都不像个普通女孩子,更接近儒家精神。
  
 
   凡样本者,不是指出类拔萃的那一种,而是最能代表这个群体的综合水准者。据张爱玲记载,美国常常会评出一个“普通人”,他的衣食住行想法意识最接近
于大众,可做普通男子的样本。以这个标准选来,连谢蕴道李清照都没了份,大家闺秀的样本,隐藏于众多籍籍无名的女子中。
  
    但《红楼梦》里却可寻出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应该是宝玉他妈王夫人,我知道读者们大多对这个人物难以有好感,但是她所有的错误都和品德无关,和智商与观念有关。
  
 
   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不可能过于聪明,小户人家的孩子,从小就加入残酷的生存竞争中,或是和兄弟姐妹争夺零食衣裳,或是帮父母从生活的缝隙里寻找生
计,大多精明而敏感,对外部世界的变化能迅速做出反应,说好听一些是生存能力极强,难听一些就是猴精猴精的,张爱玲的小说《花凋》里那几个姐姐,可以做此
类人物的代表。
  
    大户人家的孩子在优裕的环境下长大,倒显得笨笨的,王安忆曾说黎明演的*,一看就比黄磊演的叔惠家底厚,他常
有一种近乎木讷的表情,不像黄磊表情总那么灵活。其实,就是安徒生笔下对物质生活极度敏感的豌豆公主,想想她那种不看别人脸色、很自我的抱怨,也只有真正
的公主能做得出来。
  
    王夫人的显著特点也是笨笨的,我常怀疑她并非智商不够高,看她向贾母汇报晴雯问题时的避重就轻远兜近转,
也不是寻常人物。只是大家闺秀的规范,有一条就是不能显得过分灵活精明,王熙凤就因为与这个原则背道而弛,落下了泼皮破落户的名声。除了头脑不能转得太
快,还得言语轻浅,转身回眸如慢镜头,最典型的细节就是她们穿的百褶裙,想要水波不起,只能慢抬脚缓缓行,据说还曾有在裙子上系铃铛的,行动时要让铃铛不
响,真是以猫的尺度对大家闺秀进行考验。
  
    当然,所有的规范都不是凭空来的,它的背后,有社会趋利避害的诉求,一个木讷的女子,比较好控制一点,不会做逾矩之事,掀起大的风波,构成社会不稳定因素,她们会像金鱼一样,老老实实呆在玻璃缸里,天下太平,人心安宁。
  
    因了这种要求,即使天资聪明的女子,也习惯了做迟钝相。凤姐从小被当成男孩子养,中毒不深,宝钗是资质超常,挡都挡不住,加上自小被父亲极度重视,天性没有受到足够的抑制。惟有王夫人,生长于王家鼎盛时期,姐妹兄弟起码三个以上,环境将她箍在中间,逐渐打造成型。
  
 
   她因此也不喜欢灵活妩媚的女孩子,但如果仅仅是不喜欢,她也不会对晴雯芳官等大动干戈,就算四儿和芳官确实有挑唆宝玉学坏之嫌——其实宝玉还要她们
挑唆吗?晴雯十足是冤枉的,王善保家的只说个笼统感觉,并没举出具体例子来,王夫人自己更是隐约的印象,何以一定要将狐狸精的印象加到晴雯头上?在对于怡
红院的清理运动中,王夫人所持的是“宁可错杀千人,不可放过一个”的态度。
  
    是什么使王夫人如此失态?是慌张,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面对家族衰势的慌张,令她做出如此愚蠢的举动。
  
    到了宝玉他们这一茬,四大家族已经在走下坡路,省亲之后,更是每况愈下,凤姐他们不是不了解这点,却没有长辈们了解得那么深刻,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王夫人和贾母从最好的时期过来的,知道真正的好日子是什么样的。
  
 
   贾母是有大智慧的人,始终稳定、沉着,大概知道运数不可更改,所有的努力不过是螳臂当车,徒劳无益,王夫人却显出了一种不智的慌乱。物质生活的下
降,使她屡屡伤感,感叹黛玉探春她们的丫鬟水准不高,除了一两个象样的,其他都跟小鬼似的,又对照黛玉母亲的生活,那才是金尊玉贵的大家小姐。
  
    她没有像凤姐那样,最后的关头为自己捞一把,相反,她厉行节约,从我做起,给袭人加的薪水还是从自己的月例银子里扣的,这些方面,可以看到这个大家闺秀牢靠的大局观和自我牺牲的素养。
  
    但是,内心的慌乱使王夫人心情恶劣,对现有的生活产生质疑,她害怕的是下降的不但是物质生活水准,还有道德品质水准,不怕勒紧裤腰带,就怕礼崩乐坏,自幼的教育,使她最重视这个。
  
    没有经过风浪的王夫人,生出了严重的不安全感,金钏不过和宝玉调笑了两句,被她一巴掌打倒在地,随即撵出门去。王夫人在金钏死后,对宝钗说,这个丫头在她跟前也跟女儿似的。我相信她这话,她的过激之举,是因了内心的危机。
  
    撵出金钏还不算完,在她眼皮子底下都有这事,未知的时间空间那么多,天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正当她没想清楚该怎么做时,邢夫人使人送来了春宫绣囊,令她震怒,也给了她灵感,一场大观园“扫黄打非”的“整风运动”就此拉开序幕。
  
 
   慌乱之下,王夫人轻信王善保家的,让凤姐靠边站,对大观园里的丫鬟一概采取不信任态度,不计后果,猝然出招,人为造成大观园的凋敝,使晴雯抱屈身
亡,探春愤怒沉痛,宝钗不以为然,更关键的是,整风之后,不但没有使怡红院海晏河清,反而让心灰意冷的宝玉关起门来,“和那些丫鬟们无所不至,恣意耍
笑……无法无天,凡世上所无之事,都玩耍出来。如今且不消细说。”王夫人的一番作为适得其反,回想起来,只怕更加不安。
  
    王夫
人这样的女人,摆设的意义大于实用性,若生在一个安稳的环境里,她相夫教子,承欢于公婆,赶上宫廷大事,作为命妇祭祀朝拜,闲来吃斋念佛,保持慈善面目,
她的修养使她能够保持周全,最后变成家庙里的一幅画像,供后世子孙瞻仰。但她不幸赶上了末世,纷至沓来的变数打破她的节奏与平衡,使她手忙脚乱,力不从
心,屡出蠢招,提前给家庭笼罩上悲凉之气,也让自己貌似干净的双手,轻易沾上了冤魂的血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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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楼
之十四:论贾氏企业的薪酬与机遇
  
    《红楼梦》里主子惩罚奴才最狠的一招就是撵她出去,哪怕烈如晴雯,一听宝玉要撵她,也即刻泪如雨下,声称宁可一头撞死也不出这个门。王夫人所以被人诟病,正因为她整顿风纪,把一些丫鬟撵出门去。
  
    所谓撵出去也就是放还回家,终止地主阶级对她们的剥削,还她们自由,这样的大好事,为何竟成丫鬟们的命门所在?
  
    设身处地地想,对于这些丫鬟,荣国府大概更像一个单位,且是个好单位,一旦出去,等于砸了金饭碗。那么贾氏企业究竟哪点吸引人呢?如今择业,好单位标准无非两项,一是待遇,二是机遇,考察贾氏企业,也可从这两点入手。
  
    1、贾氏企业的工资与福利
  
 
   贾府里的丫鬟薪酬标准不一,大丫鬟如袭人金钏等,每月月钱为一两银子,后来袭人升迁为准姨娘,加薪到每月二两银子,贾家小姐每月零花钱也才二两,也
就是说,袭人单纯地做丫鬟,抛去吃用,月收入等于小姐们的一半,算是高薪一族。且袭人也说了,吃的,用的,都和主子们一样,现在最好的企业也不过是从电冰
箱发到卫生纸,还没有全包的,这些小丫鬟,也能做到“工资基本不动”。
  
    当然,和某些企业一样,贾氏企业的工资偶尔也不能按时
发放,凤姐深谙以钱生钱之道,常在外面放高利贷,投资一时半会收不回来,难免要拖欠员工工资。但这白条绝对会兑现,凤姐上面还有监督机制,赵姨娘等不就一
状告到了王夫人那里,使王夫人亲自过问,就差没一个决不能拖欠员工工资的批条了。
  
    单凭工资有保障,还不能称之为效益好,贾氏
企业不但有年终奖,临时加班补贴——比如宝玉生病那回,凡伺候他的后来都按级别得了赏钱,还常有意想不到的赏赐,宝玉孝心一动,给贾母王夫人送了两枝桂
花,派去执行任务的秋纹马上就被王夫人赏了两件衣服,而佳蕙替宝玉给黛玉送个茶叶,也就得了不知道准确数目的两把钱。还有宝玉生病,这都是有文字记载的,
更有没有写上的各类赏赐,所以在贾府,略略有点头脸的丫鬟都收入不菲。
  
    据说宝洁公司为了打造公司形象,员工出差决不住五星级以下的酒店,呵呵,贾氏企业早有这种形象意识啦。袭人回趟家,先要给凤姐打量一下,看到她的外套和包裹皮不够华丽,赶紧找了自己的衣服包裹皮给她换上,还叮嘱她,回去不要用外面的被褥,会派人给她送去。
  
    虽说袭人不是普通蓝领,而是在干部考察期内,但贾氏企业的品牌意识确实令员工受惠,尽管都是服务业,空姐就是比一般的服务员有优越感,所以贾氏企业的员工常常也充满着自豪感。凤姐不就动不动说,我们家的丫鬟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强呢。
  
    2、贾氏企业的机会种种
  
 
   《嫁个有钱人》里面的郑秀文,专门在有钱人出没的地方的徘徊,据说有些美女上厂长经理班,也是为了奔着里面的有钱人去的,多少年前,袭人就懂得,要
想成功,首先得跟已经成功的人在一起。她家家境好转之后,她妈要为她赎身,袭人哭得两眼如桃,心里一定埋怨,你这个老糊涂啊,贾府里虽然不是遍地黄金,却
遍地机遇啊。
  
    她开始对于机遇的想法很简单,也就是努力工作,求得升迁。袭人干得挺不错,很快就从贾母处下派到宝玉屋里,成为丫鬟的小头目。但这么干到死也还是蓝领一族,且连小红都懂得,千里搭长蓬,没有不散的宴席,再怎么殷勤,也就是多赏几两陪嫁银子,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在贾府中,转干机会并不多,像鸳鸯平儿那么能干,也只是拓展一点发号施令的空间。想从奴才变成主子是不可能的,变成半个主子倒是有可能,像汪处厚对方鸿渐所说的那样,助教升教授不易,助教升副教授则如丫头通房那么简单。丫鬟们转干的最好机会,莫过于走姨娘路线。
  
    当然也不是人人都走得成这条路,贾母心中的人选是晴雯,但宝玉初试云雨情时,身边的是袭人而不是晴雯,她就先占了天时,至于地利,都是宝玉房里人,她跟晴雯平分秋色,接下来就是最重要的人和,袭人抱紧王夫人这棵大树,成功地力克强敌,站住脚跟,进入考察期。
  
 
   那时坊间还没有职场兵法这类读物,有心人小红惟有拷贝袭人的成功案例,她没有袭人的好机遇,只落得邯郸学步,徒增笑耳。但小红到底是聪明人,一线人
物攀不上,她将目光投向梯队,投资贾芸,不知后面他们的故事将如何演绎,但放到现在,小红的胆识和灵活性,也可成为职场精英了。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撇开姨娘路线,别创一种走法,比如赖嫫嫫,出现时已经另立门户,不但有一座带花园的屋舍,孙子还当上了州县官儿。她训诫孙子,那些
根正苗红的,忍饥挨饿的要多少?你一个奴才秧子却成了一方父母官。她的发迹,基本上仗了贾府的力量,等于在贾氏企业完成了原始积累后,自己出去开了个小公
司。她的路数,非常值得鸳鸯借鉴,既然绝了姨娘这条路,凭借贾母对她的信任,足以为自己的将来做一番打算。可惜这个丫鬟心太实,不知道后来落到何等结局。
  
 
   如此诸多的好处,不但使丫鬟们对贾府恋恋不舍,为省亲买来的小戏子,完成历史使命之后,也大多不肯恢复自由之身,主动留下来加入丫鬟阵营。而那些被
撵出去的丫鬟,也无不寻死觅活,如同失业下岗,且无再就业的机会。如今用人单位只要35岁以下的,而这些丫鬟们就业的黄金年龄则在十一、二左右,再大点就
要面临嫁人、生子等问题,主子们可不愿意烦这个神,又不能搞一刀切不招女生,只好将年龄前推。若是从珠子变成鱼眼睛之后再出来工作,就会沦落为宋妈那样的
老婆子,从优雅的前台小姐变成灰扑扑的勤杂工,资历机会俱不如人,这辈子可不就作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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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楼
 之十五:小人物的战争
  
    毕飞宇谈到他的小说《玉米》时说,每个人心中有个鬼,那就是我要比你强。这想法可不是成龙式的励志,而是一种小人物的戾气,千方百计踩压和他(她)状况相近或者更差的,由此获得一种心理平衡,一种消极的优越感。
  
    这一点在《红楼梦》也多有体现。芳官骂赵姨娘“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晴雯等人对小红的攻讦更是过分,但她们到底还算是大观园里“有脸的”,最为突出的一场小人物的战争发生在小厨房负责人柳家的和迎春的丫鬟司棋之间。
  
    宝玉和姐妹们搬入大观园后,还是在贾母那儿吃饭,凤姐提出,天气转冷,不如在大观园里设个小厨房——话犹未止,已被一直想为凤姐树威信的贾母接过去,树为凤姐的民心工程,毛泽东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这一段可为佐证。
  
    小厨房在大观园里安营扎寨之后,仍是不得消停。大观园里的伙食实行配给制,各屋的公子小姐们都有一定的伙食标准,由厨房自行配置,在营养口味上应有一定的考虑。然而众口究竟难调,少不了有人想要自个点菜,这就算超标了。
  
 
   真正的特权阶级如宝钗、探春不会让厨房负责人柳家嫂子为难,有回她们想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就先送了五百钱过去,算是自费。柳家的倒笑了,说,两位姑
娘就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了这五百钱的,这二三十个钱的事,还预备得起。又要送回去,探春们却不收,说如今厨房在里头,保不住屋里的人不去叨登,一盐一
酱,哪个不是钱买的,你不给又不好,给了你又没的赔,这就算还了他们素日叨登的东西了。
  
    这一番话,除了体现探春们的大方、体
贴之外,还展现了大观园主人公的自信与责任感,她们不需要用特权来证明自己,看不上那点小名堂,反而给自己制定严格的行为标准,通过更高尺度来检验自己的
价值与身份。现实眼下也是如此,大人物上往往不会占小便宜,倒是些小人物,哪怕当个门卫,也要将这点权力用足,做成十分文章。
  
    问题就出在底下人身上,所谓修养素质都是主子小姐弄出的花样,大丫鬟如袭人或者也以主子的标准要求自己,剩下的如晴雯等就不想那么多了,谁能占到便宜算谁的本事,算谁真的有面子。
  
 
   能混到大观园食堂经理的位子上,柳家嫂子自然深谙看人下菜之道。晴雯叫个小丫头来告知要吃芦蒿,柳家的忙不迭地问要鸡炒还是肉炒,小丫头说荤的不好
才另叫你炒个面筋的,不搁油才好,柳家的赶紧自我检讨说发了昏,洗手炒了,“狗颠屁股”地送了去。芳官到厨房里看见蝉儿帮人买的热糕,她先就要尝一块,蝉
儿不给,柳家的忙将自己的端给她,芳官为了气那一位,就拿柳家的糕一块一块砸雀儿玩。
  
    说来蝉儿也是探春的人,竟然被芳官这样
轻贱,一来因为芳官的主子宝玉既是正出,又是男孩,天生就比探春高半头,二则蝉儿是干杂活的粗使丫头,芳官却是宝玉房里的新贵。这等级虽然没有成文,不像
袭人的身份已得特批,享受加了括号的通房丫头待遇,但在大观园里混的人,孰重孰轻,一望即知,也算大观园里的潜规则了,人间本无世外桃源。
  
 
   这且放下,只说晴雯提出超标要求,让柳家的又添麻烦又赔钱,芳官虽是针对蝉儿,却拿她柳家的人情不当回事,柳家的心中就没有不满吗?不过不敢发作罢
了,她毕竟求着芳官把她女儿弄到宝玉房里,作为奴才,她太知道跟对主子的重要性,在宝玉房里待遇好机会多,她从晴雯芳官们的嚣张上看到了女儿的未来。
  
 
   等到司棋也差了人来要炖鸡蛋,柳家的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机会。仆因主贵,迎春既是庶出,又不像探春那般求上进,沉默寡言的性情也不投贾母这个热闹
人的缘,是大观园里的边缘人物。跟着不得势的迎春,司棋这个“副小姐”还不如宝玉屋里的二等丫鬟,偏偏她也来弄这个特权。
  
    她
差莲花来要鸡蛋,又好笑又辛酸,莲花理直气壮地来到厨房里,张口就说,司棋姐姐要碗鸡蛋,炖得嫩嫩的。不但提出要求,还加以强调,好像她天真得不懂自己原
不属于特权阶层,又有点强做声势,试图蒙混过关的意思。以前我做记者时去政府部门采访,有时忘了带证件办不成出入证,就昂首挺胸,混若无事地朝里走,莲花
的口吻一如我那个小小伎俩。
  
    然而,她被柳家的拦了下来,柳家的一双“富贵眼睛”把她从特权阶层里筛选了出来,打回原形。非但
如此,柳家的还借机大发不敢对晴雯们吐露的怨气:我劝他们,细米白面,每日肥鸡大鸭子,将就些儿倒也罢了。吃腻了肠子,天天又闹起故事来了,鸡蛋、豆腐,
又是什么面筋、酱萝卜炸儿,敢自倒换口味,只是我又不是答应你们的,我倒别侍侯头层主子,只预备你们二层主子。
  
    莲花还要辩
驳,要你们进来不就是为了方便?却不知,人家是为了头层人物的方便,而司棋莲花在柳家的心中,起码排到三层以后了。至于莲花又扯出晴雯要芦蒿的事,更戳到
柳家的痛处,索性就将一笔账细细算来,一则她瞧不起这个小丫头——她一天到晚陪笑脸,好容易有个瞧不起别人的机会,什么话都敢说,二来也是气急败坏,全凑
到了一块。
  
    莲花犯了柳家的忌,柳家的又何尝不是犯了司棋的忌?宝玉的丫鬟三天两头能得到赏赐,司棋却几乎没有抛头露面的机
会,那些喜庆喧哗的场面上,很少看见她的身影,没有人带她玩的。这腔怨气,跟别人不敢发作,连一个厨房里管事的都这样欺负她,怎能不使她勃然大怒,拼死一
争?
  
    两个小人物,两个同样被人践踏却又彼此看不起的人,遂起纷争,司棋带了一帮人,气势汹汹地闯进厨房,要将“箱柜里所有的
菜蔬,只管丢出来喂狗”。她如此用强,如此豁得出去,看上去是占了上风,其实也把自己给掏空了,换成袭人,哪怕是晴雯,都不会这样亲力亲为地报复,连芳官
的对手还是赵姨娘,而司棋,就没这个档次了,她的用强是孤注一掷的。
  
    结果是两败俱伤,柳家的落了场晦气,司棋不但没吃成鸡
蛋,还输了身段,用亦舒的话叫,姿态难看,赢了也是输了。当然,生活还在进行,接下来柳家的被诬陷拘留,司棋暗中欢喜;她的婶娘贿赂当权者,填了柳家的
缺,急慌慌地走马上任,不过半日柳家的又被宽厚的平儿放还,司棋的婶娘赔了夫人又折兵,成了一个笑话,司棋也气了个仰倒。至王夫人抄检大观园,司棋情事败
露,被驱逐出去,柳家的大概也乐不起来,据王夫人说,她的女儿五儿已经死掉,若是不死,真的进了宝玉的屋,只会落得晴雯芳官一样的命运。
  
 
   两个小人物的斗争,没有输赢,偶尔占一丝上风,却更有阴影在前,不能畅快一笑。她们都活在有力者的践踏下,命如蝼蚁,朝不保夕,然而,就是在这样的
处境中,仍要互争长短,彼此打压,刻意地瞧不起对方,给自己找一点可怜的心理平衡,一场场闹剧因此而上演。只是,一缕悲凉从心中溢出,作为看客的我,却也
笑不出来,这样的战争永远不会完,会一代一代进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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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楼
之十六:管家的取胜之道
  
    荣国府的下人有两类,一种是直接从事服务业的,比如丫鬟或是老婆子等等,另一类则从事行政与物业管理,比如林之孝夫妇,赖大夫妇,吴新登夫妇等等,也有第三类,像平儿这种,介于管理阶层与服务阶层之间,但人数太少,不能成为一类。
  
    即使是最刁钻最有心眼的丫鬟或婆子,和管理层比起来,也显得单纯天真得多,权力真是个可怕的东西,沾上它,人性里天然的成分就会大大减少。
  
    第五十五回里,管家媳妇有着充分的表现,看见凤姐病了,探春临时执政,她们打量她年轻,弄不清楚人口众多等级有别的荣国府里那些糊涂账,先是找机会要看她闹笑话,失败之后又去挑唆赵姨娘来闹,让探春那颗敏感的心屡受伤害。
  
    她们的身手,不可谓不厉害,难怪平儿对那些管家媳妇说:众人都道你们怕她(指凤姐),惟独我知道,她也不算不怕你们呢。
  
 
   管家的媳妇尚且如此,那些更有权力,和各种利益密切相关的管家,可想而知手段更是高强。荣国府的管理层中,高手如林,十面埋伏,除了共同管理偌大个
荣国府的大小事宜,彼此间亦有不动声色的拼杀,能做到金字塔尖的,决非寻常之辈。荣国府的两个实权大管家,就是赖大和林之孝,众管家里他二位排名最为靠
前,出场次数最多,前面还出现过一个来升,但后来再没露过面,我无法不认为,曹公添进这个名字只是为了表现荣国府管家众多。
  
    
赖大与林之孝出场次数也不算多,大概因为曹公还没长到和管家直接打交道的年纪,他们家就衰败了,好在他有一种非凡的功力,即便一个描摹一个侧影,也能勾勒
出独特的性格。好的艺术家都有这能耐,在《艺术人生》里看赵本山,模仿一个盲人,他转过身,给人一个背影,那背影上就有了表情,有了感官,有了蓄势待发的
张力,所谓满身是戏。
  
    1、林氏集团:低调做人,灵活做事
  
    曹公写林之孝,是将他穿插于别人的故事里,首先我们可以得知,他和他老婆都是沉默的人,用凤姐的话叫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一个天聋,一个地哑,还因此诧异他们如何生得出一个伶俐的女儿。
  
 
   就林之孝夫妇的身份而言,沉默倒是一件大好事。首先沉默使人显得专业,对于职业经理人尤其如此;其次他们和荣国府上上下下打交道,必然知道许多隐
情,挑大的说,像贾家的官场往来,人情财物——并非坐实了贾家一定会贪赃枉法,但三年清知府,还有十万雪花银,贾家又能干净到哪里去?会收下面的礼,也会
巴结上头,更会进行各种投资,这些事情,平日里犹可,一旦赶上非常时期,就是了不得的灾难。还有贾家和甄家世代交好,过从甚密,甄家倒霉的时候,贾家怎可
能一点不受连累?贾雨村第二次降职时,贾琏不无忧虑地提醒林之孝,要离他远一点,这时,管家嘴巴的严实程度就至关重要了。
  
    即
使不算这些大的,主子间也分属不同的利益集团,自然有利益之争,贾赦和贾琏虽为父子,其间却有多少芥蒂?贾琏和凤姐也各藏了私心,主子们各有主张,如双峰
对峙,将具办人管家陷入盆地,处理得好他是调和人,处理得不好就是是非者。而处理这些事颇为不易,就算满心善意,也会弄巧成拙,况且主子们的关系时好时
坏,让人难以把握。清代大宰相张廷玉有高论:千当万当,不如一默。翻译成现代语就是沉默是金,林之孝夫妇恪守住这一原则,才能保持荣国府稳定的局面。
  
 
   单是沉默也不行,那就成了“锯了嘴的葫芦”,安全是安全了,却不足委以大任。一个成功的管家,要做到“瞎子吃饺子,肚里有数”,林之孝和他老婆,还
有足够的灵活。凤姐发现贾琏和鲍二家的偷腥,大吵大闹,羞惧之下,鲍二家的上吊死了。为了了事,贾琏许给鲍二二百两银子,又不肯自己买单,便让林之孝把那
二百两银子入在流年账上,分别添补些开销过去,把这笔风流账给做平了。这一段叙述口气轻飘自然,想来林之孝不是第一次做这种账了,已经熟练到不须琏二爷多
吩咐。
  
    林之孝在小节上也很仔细,宝玉经过贾政的门口就得下马,这天他正犹豫着是走贾政门口过呢,还是绕路过去,正好让林之孝
碰上,就告诉宝玉,今天老爷不在家,这个小细节,说明两点,一是林之孝非常注意观察主子的好恶,有足够的善解人意,二是他颇懂得向主子们示好,做这等惠而
不费之事,哪怕对未成年的宝玉,轻易都不肯疏忽。
  
    林之孝和他老婆以忠厚老实的形象获得了主子们的信任,又以机变灵活获得了主
子们的欢心,成为荣国府里叱咤风云的人物。物质上的好处自不必说,门口看门的三天两头还有进项,替小姐们买脂粉的买办还要弄尽手脚,且并不怕小姐们知道,
他管银子账目的大管家岂能没有各种生财之道?林之孝家的又是荣国府的人事主管,凤姐想要个好丫头使还得跟她打招呼,自然也有外快。厨房负责人柳嫂子被关押
起来那次,她就收了司棋婶子的贿赂,将她调配到厨房管事,虽然最后没能成功,但林之孝家的想必不会把收受的贿赂吐出来了;王夫人的丫鬟金钏自杀之后,其他
丫鬟的家人为了谋得空出的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待遇,把礼物都送到凤姐那里去了,林之孝家的焉能没份?
  
    除了物质上的,还有精神上
的,林之孝夫妇享受到了一般下人没有的尊贵,宝玉过生日,白天里大宴宾客,晚上丫鬟们又自己凑份子给他庆寿,整个怡红院笼罩在秘而不宣的兴奋中,只等关门
闭户,偷着乐和。这时候,林之孝家的来了——曹公特别注意节奏的松紧,坐下来给宝玉上了半天的政治课,坏脾气的晴雯虽不耐烦,也少不得陪笑递茶,给足了这
位大管家娘子的面子。
  
    奇怪的是,他夫妇二人如此威风,小红却没沾什么光,我曾怀疑小红作为林之孝之女的身份是后来添上去的,不过小红的性格与能力倒真像个管家的女儿,积极进取,不轻易被打败,最后如愿地跟了凤姐,有望进入管理层的第三梯队,并与贾家的子侄结合。
  
 
   林之孝以及他老婆,俗是俗了些,却也不是彻底的坏人,不像革命电影或是才子佳人戏里的管家,充当地主老财的帮凶。出神入化的临摹才能,以及一个写实
主义者的良心,使曹公对他们进行灰色处理。林之孝固然不无私心,但也有他的道德底线,他和贾琏一起,对恃强凌弱的贾雨村不以为然,当来旺的媳妇仗着是凤姐
的陪房,逼迫彩霞嫁给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时,林之孝冒着得罪凤姐的危险,说了句公道话:虽说都是奴才们,到底是一辈子的事,何苦来白糟蹋一个人。这句话应
该是为他加分的,不管是在读者心中,还是在贾琏心中,毕竟,人们喜欢的还是有良知的人,没有谁会喜欢一个真正的小人。
  
    2、赖氏集团:情感投资,质的飞跃
  
    作为一个管家,一个下级,林之孝与他老婆表现是相当完美的,获得也很丰厚,但是若与同样是大管家的赖大相比,就明显地输掉一筹。
  
    如果说林之孝走的是专业路线,赖大家的走的就是感情路线,这是先天条件与后天机遇推动而成。赖大不是单打独斗,由他辐射开来,形成了一个利益团体,主要成员是他母亲、媳妇和儿子。
  
    赖嬷嬷是荣国府的资深嬷嬷,多年来在贾府效力,根基较深,因为贾家风俗,年高伏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所以她不但可以和贾母打牌,还能获得坐在小杌子的待遇——那时尤氏与凤姐尚且在地下站着。
  
 
   赖嬷嬷的存在对于贾家有三重意义,第一作为旧仆,她和贾母有更多共同的话题,共同的回忆,共同的情感,也就更能解除贾母的寂寞;第二她使贾家的尊老
风尚得到具体体现,凤姐看到她来了也要站起来,贾母因此可以跟人夸口他们家规矩大,遮盖了贾琏偷腥这等鸡鸣狗盗之事带来的副作用;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她一次次地表忠心,表达感恩的心情,给予了贾家一个施恩者的心理满足,导致的结果是,赖家越是发达,贾家就越有成就感。
  
    赖嬷
嬷在荣国府的大多行为都建立在这三条上,她明明已经做大,多少年前就有了自己的小丫头,还有富余的可以孝敬贾母,家里的花园别墅,虽然没有大观园一半大,
可是大观园是那么大啊!哪怕只有三分之一,也很见规模的。这个园子管理得也很科学,以园子养园子,“除他们戴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
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的剩”。这种情况下,她仍以奴才自居,三天两头进荣国府陪着贾母说话打牌,增进感情。
  
    赖嬷嬷是个乖觉人,
不会像李嬷嬷那样倚老卖老,招人厌烦,但若是一味地逢迎,唯唯诺诺,也会被贾母这等聪明人看不上眼,民间笑星刘姥姥那一套,须得速战速决,要是天长日久只
是这么着,贾母早就不耐烦了。赖嬷嬷同凤姐一样,懂得讨好主子有时也须进行适当的冒险。凤姐过生日,贾母带着全家大小凑份子,凤姐开玩笑说两位夫人出得太
少,贾母吃亏了,赖嬷嬷就站起来,说:“这可反了,我替二位太太生气,在这边是儿子媳妇,在那边是内侄女儿,倒不向着婆婆姑娘,倒向着别人,这儿媳妇成了
陌路人,内侄女儿竟成了外侄女儿了。”这里赖嬷嬷虽打趣凤姐,却暗示她心里只有贾母,贾母凤姐听了自然高兴,两位夫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和林之孝家的一样,她还公然教训宝玉,那话说得很不客气,宝玉或者微有不爽,但给贾母留下的印象却是,赖嬷嬷对于主子有足够的关心,才会这么操心,
这也是变相的效忠;至于说口气太不客气,如前所说,正好体现出贾府尊老的良好风气,他们愿意给赖嬷嬷这个面子。也正是这个原因,赖嬷嬷为周瑞的儿子说情,
凤姐才会高抬贵手,放那不成器的小子一马。
  
    除了这种含蓄的讨好,赖嬷嬷也有赤裸裸的表达,她孙子赖尚荣捐官上任之时,赖嬷嬷
来请贾母凤姐等吃饭,特意大大表了一次忠心,向李纨凤姐等转述她教训孙子的话:前儿在家里给我磕头,
我没好话,我说:“哥哥儿,你别说你是官儿了,横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岁,虽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放你出来,上托着主子的洪福,
下托着你老子娘, 也是公子哥儿似的读书认字,也是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长了这么大。
你那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的!只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熬了两三辈子,好容易挣出你这么个东西来。从小儿三灾八难,花的银子也
照样打出你这么个银人儿来了。
到二十岁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许你捐个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饥挨饿的要多少?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如今乐了十年,不知怎么弄神弄鬼的,
求了主子,又选了出来。州县官儿虽小,事情却大,为那一州的州官,
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通过这番话,她向贾府传达出这样一个信息,不管自我发展到哪一步,他们家都是贾
府的奴才,他们的命运是和贾府连在一起的。历来的主子都看重忠心,因为忠心代表着安全,相形之下,能力与德行许多时候倒显得危险,赖嬷嬷的一番忠心剖白,
抵得过林之孝默默干上很久,她将自己定位为奴才,将孙子定位为奴才秧子,让贾府感动于这忠心的同时,也陶醉于自己再造他人的恩德里。
  
    一个聪明的老太太抵得过千军万马,赖家因此获得了最大的利益,第三代赖尚荣不但捐了个州官,还打入了宝玉薛蟠他们的交际圈,领到了这场豪门盛宴的入场券。而林之孝的女儿小红却刚刚进得凤姐房中,完成从不知名的小丫头朝有名字的二三等丫头的跃进。
  
    和林之孝的踏实稳妥相比,赖家走的是投机的捷径,仅仅有专业素养是不够的,仅仅作好本职工作是不够的,这些能使你得到分内的待遇,但要想进行质的飞跃,还要着力于培养感情,千方百计拉近关系,成为主子的“自己人”。
  
 
   赖家只有行动,却没能弄出一本职场上的“葵花宝典”,倒有今人张二江,弄出了一套自称可做“政治学”一部分的“下级学”,此人是原湖北省天门市市委
书记,他的理论最重要的一点是:与上级搞好关系。“不要认为自己是太阳就会发光,仅仅有才能是成不了优秀下级的”。
“在你称赞上级时,要掌握一定的技巧和原则”。“首先,要选择上级最喜欢或最欣赏的事和人加以赞赏”,“赞美最好由第三者,尤其是上级最信赖的人转达,效
果会更佳,而且也显示你对上级的尊敬”……
  
    张二江显然又前进了一步,不但有行动,还有理论,也许他自认为做了天大的好事,给后人提供了省力的地图,他扯下遮羞布,当成大旗招摇,无耻到这一步,怕赖嬷嬷见了都要惭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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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楼
之十七:红芸之恋——两个职场精英的风云际会
  
    王蒙认为芳官所以得宠,在于她有真才实貌,怡红院这地方原本是针插不进,小红才给贾宝玉倒杯茶,马上引起晴雯一干人等的猜忌盘问,而芳官初来乍到,就能跟大家打成一片,不是凭借真才实貌又是什么?
  
 
   王蒙的大多看法我都心悦诚服,只这一点上暂且置疑,芳官与小红的不同遭遇,原因不在芳官而在小红,小红和怡红院不是一个游戏规则,跟大观园也不是,
大观园里出去的人,全都哭着喊着不肯走,只有她,是兴高采烈如鱼得水地“攀高枝”去了,她的风格,原本就与这里格格不入。
  
    按
说小红也是有根基的人,爹娘都是荣国府有头有脸的管家,即使不能在宝玉面前得宠,起码不该在晴雯等面前受气,看六十三回贾宝玉过生日,小红她娘林之孝家的
跑去教训贾宝玉那一番话,是多么体面威风。虽说贾家规矩尊老爱幼,上年纪的奴才说得年轻主子,其他事上未必管得到,可林之孝家的是在王夫人乃至贾母面前说
得上话的人,要是像王善保家的那样递几句晴雯秋纹的坏话,这俩丫头也吃不了兜着走。或者林之孝家的不是这般多事的人?看柳家五儿被诬陷那一段,她似乎也不
特别省事,真想捏晴雯等人一个错,未必就找不出来。晴雯她们对她的忌惮多少应在她女儿小红身上体现。
  
    偏偏就不是这样。所以我有点怀疑小红的背景是后来加上的,使小红的性情有所出处。贾府里管家的大爷娘子,非等闲人物,他们生出的女儿,自然是晓利害,求上进,懂得三六五等的。
  
 
   大观园里,小红是最有心眼的一个,薛宝钗评价她“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东西”。袭人虽然做了王夫人的间谍,但那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她虽然也
想挣上个姨娘,却只是模糊的梦想,没有清晰的筹划,也无明确的勾引,她的策略不过是殷勤服侍加上靠天吃饭;晴雯倒是脑子活,喜欢抓尖占强,但全用在不中用
的地方了,或吃袭人的干醋,或与宝玉怄气,或是把小丫头打骂一通,但图一时之快,没有长远打算。剩下的一干人等,更是懵懵懂懂,就是有点勾引宝玉的意思,
全是小儿女情态,最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只有小红,胸怀大志,纵然命运不济,未入宝玉眼中,也不肯认命服输,千方百计在宝玉面前卖弄。某日正逢贾宝玉口渴而房中无人,小红陡然现身,把宝玉吓了一跳,那当然,他在明处,小红在暗处,这丫头不知窥视守侯了多久才得这个机会。
  
    然而,这机缘稍纵即逝且没有下文,反倒引起大丫鬟们的警惕,被秋纹碧痕骂了一顿,白惹了一身晦气。也怪不得秋纹她们,就是单位里有这么个时刻注意领导的同事,想不烦她也难。
  
    小红的爱情就是在这最不得意的时候开始的,失之东隅,得之桑榆,宝玉这边断了线,那边却被另一个姓贾的小爷看上了。
  
    这小爷不比那小爷,凤姐说了,朝廷还有三门穷亲戚呢,廊下二爷贾芸就是荣国府的穷亲戚。还不是一般的穷,想拿十几两银子买香料贿赂王熙凤都没有,不得已跑到舅舅家赊借,结果空手而归,还是一个泼皮邻居倪二突然仗义,借了他银子才得事成。
  
 
   这倪二是个放高利贷的,这次却不要贾芸的利钱,固然是因他“尚义侠”,但这义侠也是有所针对的,必然看好了贾芸,才断然下注。首先贾芸聪明,属于那
种敲敲脑壳脚底板都会响的人,急待用钱之际,听得倪儿肯借,都没有被兴奋冲昏头脑,而是在脑子里过了几个遍,充分权衡利弊之后才做出决定;其次贾芸颇有志
向,困窘中也不随便向人伸手,如他自己所说,也没死皮赖脸每日家缠着舅舅要三升米两升豆子的,更没有破罐子破摔地四处借高利贷,才在倪二这里取得信用,关
键时刻施以援手;第三,贾芸毕竟有贾家背景,只是暂时没有生效,一旦得其所用,必产生极大效益。
  
    凭借了倪二的帮助,贾芸进府打点,凭着他的乖巧和一点送到王熙凤心坎上的礼物,讨得了王熙凤的欢心,按说王熙凤随手就能送刘姥姥二十两银子,该看不上这点东西,但送刘姥姥的银子是讨了王夫人示下的,可以从公里出,这点东西,入的是王熙凤自己的账。
  
 
   扯远了,回头再说贾芸,他虽然初战告捷,心里并无把握,见到荣国府里每一个人,都有一种外来者的认低伏小和处处留心,这使他留心到小红,但真正吸引
他的,则是这丫头说话的简便俏丽,这都是实用技能。贾芸不是贾宝玉,会爱林黛玉这种美人灯,他最适宜的对象应该是小红这种健康、聪明、有心眼、会算计的好
帮手,羽毛相似的鸟总会飞到一起,贾芸以他的聪明,对小红的聪明有了个大略衡量。
  
    贾芸求得了栽花种树的活,这是他的第一桶
金,处于事业上升期的贾芸并未完全满足,一方面他也到了男大当婚的年纪,另一方面他愿意和荣国府建立尽可能多的联系,未必完全出于现实,只是一个隐约的准
备。一条不知道如何遗失的手帕拉近了他和小红的距离,虽然小红只是个丫鬟,但贾芸这种有头脑的人从不好高骛远。
  
    而小红失意于
贾宝玉之后,也要再寻下家,她当然不会如司棋为情所误,爱上同一个阶级的表弟,正经的爷们又攀不上,这种时候,潜力股贾芸就成了她的最好选择。当然这种选
择不是那么清晰,而是以爱情的方式呈现,一样会有日思夜想,梦萦魂牵,如同一切恋爱中的少女。可是天知道,人多么善于包装感情,有一分会包装成十分,有十
分就能包装成传奇,女下属会爱上男上司,灰姑娘会爱上白马王子,貌似动人的爱情下面,其实有着不自觉的现实权衡,金钱、权力乃至共同利益都会成为催化剂,
只要他(她)想让自己爱,总能爱得上。想想看,若是贾宝玉对她略有表达,也一定会惹起同样的相思。
  
    于是,贾芸和小红,两个聪明人开始用自己的方式传情达意了。
  
 
   这时小红自己的事业也有了新的局面,王熙凤想找个丫鬟传句话,远远地在山坡上一招手,她忙丢下众人就跑过来了——这“众人”是干什么吃的?要么是愚
钝,要么是胆怯,反正只有小红敢于上前,并且凭着爽利口齿出色地完成了任务。王熙凤问她愿不愿意跟着自己,她回答得也好: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只是
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高眼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了。这话既不显得猴急,又准确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还捎带恭维了王熙凤,成功实现跳槽。
  
    小红的眼色、口才与胆识在大观园是屠龙术乃至令人厌憎之物,到了凤姐那里就能派上用场了。一个是风花雪月,一个是现实人生,大观园只是小红人生中的一个过渡,当她来到凤姐身边,她的日子终于来临。
  
    接下来俩人都成了群众演员,不过毫无疑问,都变得重要起来了。小红跻身于平儿、丰儿之列,常常随同凤姐出场,在后来的文字里看到小红的名字常常宛尔,好像是一个故人高升了似的。
  
    小红和贾芸的故事有没有朝下延续?假如能够延续,小红作为凤姐的身边人,一定会帮贾芸很多忙,这对恋人,遂成一对利益共同体,而利益,那可是比爱情更紧密的凝结剂。
  
    如果放到现在,俩人都是职场精英,都出身底层,但胸怀大志,擅长寻找机会,注重投资,小红更是认准现实、勇于跳槽,感情上她从贾宝玉到贾芸,事业上从贾宝玉到王熙凤,无论从哪一点,她都是怡红院的另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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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楼
之十八:在丧失中飞翔
  
  《红楼梦》的第三十六回《识分定情悟梨香院》是非常重要的一回,在我看来,它简直就是贾宝玉感情的分水岭,使他的感
情从“与生俱来的一段痴病”变成了有过生命体验与深刻思考的选择。至此,贾宝玉、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关系也有了很大的改观,从小儿女的怄气斗嘴一下子上升到
生命的相互欣赏与依恋。
  
    《红楼梦》里有那么多出色的女子,不少都和贾宝玉毫无感情纠葛,但是她们都是贾宝玉喜欢的女子,牵动了贾宝玉对于生活的柔情,可见这并非是一部以爱情为主题的书。我觉得《红楼梦》真正想表述的是对于生命的感慨,对于生命之美之虚幻的感慨。
  
    贾宝玉一生下来就有着强烈的悲剧意识,在温香软玉的包裹中,他又依恋又彷徨,因依恋而更彷徨,因彷徨而更依恋,他知道生命的本质是必然消逝。知道这世上种种最后都必然成空,所以当命运使你身陷幸福,其实就是将你陷入没顶,在它釜底抽薪之际,要怎样的灵魂才能承受?
  
 
   一开始宝玉的人生理想是在女孩子里混,混一天算一天,女孩子是最美好的事物,有着最纯洁的特性,甄宝玉挨打的时候,他总是“姐姐妹妹”的乱喊,他觉
着这名字便抵得过痛。他以此皮肉之苦以此化解,贾宝玉则以此抵御人生的大悲伤,只要能和姐姐妹妹们在一起,他就能忘记时光的流逝,死亡的逼近,他的梦想是
让死亡成为一个不速之客,拜访他的那一瞬,他依然身处于女子们的温柔馥郁之中,他还发狠说,那一刻之后就让他彻底消失吧,化成飞灰——飞灰还不好,还有形
有迹、有知有识,不如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也就散了。
  
    对于生命的大孤独,贾宝玉是生而知之,他第一个对策是靠女孩子的好来忘
却,他希望所有的好女子都能团结在自己身边。有一回他看袭人的表妹好,就想怎么也得把她弄到园子里才好,被袭人一通抢白之后,虽然绝了向外发展的念头,在
园子内部,却依然是“看每一朵花开,看每一个女孩”,四处讨好,样样操心,不但落下“无事忙”的名声,还让颦儿也生气,宝儿也多心,还害得金钏跳井,自身
被笞,他的第一策略就此山穷水尽。
  
    一份生命怎么可能承载这么多的爱,不管我们怎么为贾宝玉辩护,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策略里仍有几份富家公子的任性,不懂得生命与生命是相互成全的,是付出与收获相辅相成的,一对一时才能够倾注全力,得到一个最饱满的结果。
  
 
   贾宝玉的“博爱”精神是佛家所说的“所指”,非得血淋淋地砍掉了,才能得到“能指”,对于他来说,命运如一个过于严厉的老师,在给了他一个教训之
后,才会告诉他真理。在贾宝玉犯下一系列错误之后,他终于遇到了一个感情范本,只是重要的事件多半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当贾宝玉因与金钏逗趣反落得
没趣的那个下午,当他隔着花荫看见那个单薄的女子苦苦画“蔷”时,他并不知道这一刻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谜底在数日后揭晓,这中间贾宝玉已经首先被他老爹饱揍一顿,只是政老爹的皮鞭似乎并没对这个不孝之子发生什么作用,像贾宝玉这样的天才,能给他启悟的总是那些最天然纯粹的事物。
  
 
   然而挨了一顿打之后贾宝玉的心情怎么着也不会好,百无聊赖中就想去听一出《牡丹亭》还就想听龄官的,可是就有不买帐的,龄官不但声称“嗓子哑了”,
不肯唱,还站起来躲避,贾宝玉从来没被人这样厌弃过,他突然发现并不是每个女孩都愿意拿感情来葬自己,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他又难堪又诧异,他不知道这
是为什么。
  
    两段迷惑是一个谜底,而这个谜底是如此动人,这个无依无靠的女孩爱上了贾府里的公子,爱得深沉绝望,他不在身边的
时候,他的名字就是她唯一的钥匙,一笔一划写出来就是豁然开启,她从这里走进他心中,可是同样是寄人篱下的他能给她什么天长地久的承诺?她是一个戏子,是
爱情使她勇敢,别扭着,使着小性子,可那都是爱而不能得的焦躁与不安,因为她想用眼泪葬的那个人不能给她这个资格,这样强烈的感情,怎能不使贾宝玉相形见
绌?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这一辈子,不能指望所有的人都陪着你,更不能指望所有的人都用眼泪葬你,只能够期待一个生命来与你的生命对照,“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只要有一双眼睛看到过你的灵魂你的人生,即便终有一天灰飞烟灭,你的这一生也就真实地存在过了。
  
 
   这双眼睛属于林黛玉,鲁迅说《红楼梦》,华林之中,遍布悲凉之气,呼吸感知于其间者,惟有宝玉一人。在我看来,却不尽如此,可以这么说,林黛玉和贾
宝玉的爱情不是缘定三生,不是木石前盟,这些不过是作者的修辞,他们的感情是建立在对于生命之美的共同感知与不舍上的的,他们不关心尘世的经济学问,仕途
前程,他们永远直接地逼向生命的本真,去为所有美好的生命扼腕可惜。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
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当这些句子一字不落地吹进林黛玉耳中时,她心醉神痴,眼中落泪,她的灵魂不期然与贾宝玉的灵魂到了一处,而等到她随口念出那首葬
花吟,感慨生命的奢华与残忍时,竟能让贾宝玉意乱情迷,恸倒在山坡上,他们这一刻的相通,不只是一对恋人的相通,而是两个有着共同的生命哲学的人的相通,
这其实是宝黛爱情的真正主旋律。
  
    《红楼梦》写到这里,已经到了高潮,但是两个人还只是发现了问题,却没有共同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就算心神相通又如何?他们一下子陷入了巨大的茫然之中,他们总是说错话,做错事,他们必须等待命运给他们一个解决问题的契机。
  
 
   于是故事就走到了梨香院,当贾宝玉终于明白“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知道一个人只有一份眼泪时,他的生命哲学走到了第二步,
他认定了林黛玉。这个问题解决之后,大观园里一片祥和之气,林黛玉似乎也与他心有灵犀,也不跟他怄气了,也不吃薛宝钗的醋了,甚至还“金兰契互剖金兰
语”,和薛宝钗情同手足不说,连薛宝琴也视做亲姊妹,哭哭啼啼恩恩怨怨全没有了,他们剩下的是赏雪吟梅,联诗作对,是群芳夜宴,兴尽而欢,知人生苦短而及
时行乐,虽然其中也有抄检大观园这样的不和谐音,但是都不是他们主观上造成的,他们无暇旁顾,一心享受着美好人生。
  
    只是,这
样的享受与了悟中隐藏着巨大的不真实,他们没有经历过真实的痛苦,困惑与了悟皆建立在优越的生活上,而这何尝不是一种假象?林黛玉说“一年三百六十日,风
霜刀剑严相逼”,那是她过于敏感,事实上,贾府上下,谁敢拿她怎么着呢?就是王熙凤也得让她三分。所以老有人觉得林黛玉和贾宝玉无病呻吟,虽说一个天才总
能比别人感受到更多,可是假如我们设想一下,如果贾宝玉和林黛玉拥有更为真实的生活,他们的人生哲学决不是这样,一宗容易变更的哲学肯定不是成熟的哲学,
于是《红楼梦》继续朝下发展。
  
    我们看不到曹雪芹的后四十回,而高鹗的后四十回又是如此可笑,他一点也不希望贾宝玉成为一个具
有悲剧色彩的诗人哲学家,他像贾宝玉的爸爸那样给他包办了一个最美好的前程。先是中举,再成高僧,还不忘留个遗腹子来续烟火,可谓想得周到。可是我们要这
样一个贾宝玉又有什么意思呢?他优越得让我们摸不着头脑。
  
    真正的贾宝玉到哪里去了呢?曹雪芹究竟有没有写出后四十回呢?谁也
不知道。但是撇开这个难以确信的存在,我们一样可以找到贾宝玉,他在第一回里就已经出现,他说他现在已经一无所有。对于贾宝玉来说,生命是个不断被剥夺的
过程,首先告诉他不可以成为一个任性的孩子,索要不属于你的一份,接着又把他以为属于他的一份也拿走,真正给了他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当他穷困潦倒,
痛失至亲,瓦灶绳床、举家食粥,真实的苦楚和虚幻的孤独交缠在一起,这时他又依靠什么来排遣?
  
    所有心灵的武器都被缴了械,只能去依靠心灵的力度,用《霸王别姬》里那个老头的话说,就是得“自个成全自个”,也就是说,自个赋予人生一种意义,回顾时便毫无惶惑之感。
  
    就是曹雪芹写作的原因,当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已成春梦了无痕,当挚爱也成心事终虚化,他自己给自己的人生发现了一个新的意义,那就是记载下这一切,当生命以文字的形式栩栩如生地再现,谁能说,这一切都是子虚乌有?谁能说我和我爱的生命都如烟花般转瞬即逝?
  
 
   好像是贝多芬说过,我真害怕自己配不上所经历的苦难,应该说,曹雪芹或者贾宝玉不曾辜负他无论在心灵上还是肉体上所有的游历,随着他写作的深入,随
着他新的生存使命的越来越坚定,他会发现,没有人再能从他这儿剥夺什么了,他甚至要感激上天,将所有的假象层层剥离,就是要慢慢给他一个真理,我想,如果
我们能够看到曹雪芹的《红楼梦》的后四十回,贾宝玉未必就会去当和尚,他在空门之外已经了悟,而且在空门之外更能够了悟,他又何必追求这样一种形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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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楼
之十九:龄蔷之恋——当世故遇上纯真
  
    《红楼梦》人物一出场,不必报上姓名,但看他音容举止,就知道是哪一个,曹公刻画人物,不但三言两语使其跃然纸上,更有内在的延续性,万变不离其宗,不同的情节里有统一的性情——烧成了灰儿也能认得。
  
    只有一个人在不同章回里性情大变,前面世故污浊,后面却面目爽然,非得凭了名字方能相认,恍然大悟之余倒也信服他的真实性,能让此人洗心革面的是爱情,他的爱情主题是:当世故遇上纯真。
  
 
   这个人叫贾蔷,原是宁国府里的正派玄孙,这个正派,我理解为正宗,因为看他的行为举止,真不算正派。他自幼失怙,跟着贾珍过日子,如今已长成英俊少
年,跟贾珍的儿子贾蓉甚为亲厚。这情形本来十分正常,但在糜烂透顶的宁国府就不正常了,他上得贾珍溺爱,下有贾蓉匡助,在一帮“不得意”的奴才口中,便生
出了风言风语,大约是说贾蔷跟他父子有同性恋嫌疑,贾珍为了避嫌,另分屋宅与他,让他自立门户去了。
  
    《红楼梦》中,大多话不
肯说透,贾蔷与贾珍的父子的关系,虽同样未坐实,却让人不能不多想一想。宁国府里第一不得意奴才要数焦大,他的话,就不完全是空穴来风,而贾珍对于贾蔷的
厚爱也让人生疑,他对亲生儿子贾蓉说啐就啐,赖嫫嫫都说他管儿子狠却道二不着两,怎么会对孤侄生出无端父爱来呢?他对秦可卿倒是满怀柔情,但那又大大地超
出一个公爹的范围。贾蓉更是缺乏道德底线的人,贾蔷与这一对父子的关系,即使不像传说中那么玄乎,也不会太干净。
  
    他的亮相,就是在这个背景下。
  
    一次是在贾宝玉等顽童的纷争中,他想帮助一方,又怕得罪另一方,便装做出小恭,把贾宝玉的小厮喊出来,三言两语挑拨得那傻小子给他当枪使,眼看里面乱成一团,他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刚出完小恭嘛,看看日影子,说是时候了,便溜之大吉。
  
    另一次,是在王熙凤整贾瑞那一段,他跟贾蓉前去讹诈贾瑞,这一节中,贾瑞固然丑态百出,先是威胁继而讹诈最后又使坏泼了贾瑞一身大粪的贾蔷也不是什么好鸟,其龌龊下流,与一般的市井痞子并无差别。
  
    在宁国府跌爬滚打过来的贾蔷,心眼当然够使,贾府隆重地备办省亲事宜,他应时而动,跟王熙凤贾琏兜揽采买戏子的差使,并以惯常的乖觉,假公济私,讨了这两个人的好。
  
    采买戏子的差使里“大有藏掖”(贾琏语),也就是大家心知肚明有营私舞弊的机会,而且比起其他,这可又算一等美差,看那个管小尼姑的贾芹,就乘机干出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按照贾蔷从前表现,他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一切出人意料,接下来贾蔷非但不曾闹出丑闻,摇身一变如专业管理者。省亲的繁华夜,元妃奖励戏子龄官,他先喜的接了,很有好领导的架势,然后又
要龄官唱《游园》、《惊梦》,龄官却要唱《相约》、《相骂》,贾蔷也只好依她。这一段,作者淡淡描来,两个人不过是群众演员,但一切其实已经悄然改变。
  
 
   和读者一样不知情的是宝玉,当他在某个欲雨的午后,隔花窥见那单薄少女拿簪子一笔一笔划出无数“蔷”字来——整部书里,这是最为热烈纯粹凄凉绝望的
爱情表达——虽不得要领,却跟着她肝肠寸断,想她内心该有怎样一个大心事,又该何等煎熬,只恨不能替了她。爱情的光芒将局内人与旁观者一起笼罩,又如潮
水,将情节一步步紧推,推到整部书的灵魂地段。
  
    接下来金钏跳井、琪官事发,宝玉自己被他爸爸痛打,政老爷的板子未能洗涤这个
浪子的心灵,他从来就不后悔自己的离经叛道肆意追逐。对此,黛玉居然也很鼓励,还怕他改了,期期艾艾欲擒故纵地说:你从此都改了吧。宝玉心有灵犀,安慰她
道:你放心,便是为这些人死了,也是值得的。
  
    小时候看到这里总是不懂,说下大天来,勾引戏子调戏丫鬟也不是好事,长大成人,
才叹黛玉是宝玉的真知己,他俩的爱情,是建立在对一切美好事物的恋恋与叹惋上的,那些戏子丫鬟,在黛玉看来,或者如她多情埋葬的落红,她害怕宝玉告别他们
共有的世界,变成一个非礼勿看非礼勿视的正人君子。
  
    但是,是不是除了正人君子就是花花公子?他俩都没有能力弄明白,宝玉的珍
惜恋慕似乎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也许是被这不得要领搅得郁闷,也许只是单纯的日长烦腻,他突然想要听梨香院小旦龄官的《牡丹亭》,遂抬脚找上门来,虽是自
说自话的不速之客,但贾府的贵公子,多少人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
  
    然而当他赔笑在龄官身边坐下,龄官立即抬身躲避,又说嗓子哑了不肯唱,一个小戏子竟这般自尊而狷介,倒让宝玉讪讪地红了脸。
  
    其实是恋爱中的女子的本能表现,她就是那划“蔷”的人,她的恋人是贾蔷。我们不知道其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却愿意相信,必然真挚而缠绵,如同最清洁的水,洗去了那个出自污浊的男子的尘垢,使他最起码在这一刻,生出了纯粹的爱情。
  
 
   再度出场的贾蔷,已无从前的八面玲珑,见到宝玉只是让座,自己径往龄官房里而来,全然不避嫌疑,不拿那女孩做私藏的玩物,他的世界,只剩一个她,全
被她一喜一嗔一叹一怜所牵系。屋内是柔肠辗转,外面却看痴了一个宝玉,他方知一个人只能得一份眼泪,识得自己命定的只有一份爱情,这是宝黛爱情一个里程
碑,从这里经过之后,他便告别迷乱的混沌时代,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他只与一个女子相约终生。
  
    除此之外,他大概还震惊于爱情
的能量,一个是身份低贱的戏子,一个是庸俗委琐的寄身者,当他们相遇,当他们相爱,肮脏的过往遁形而无迹,贾蔷从前的种种,似乎专为这一刻准备,是呈给那
女孩的一份特殊礼物,使她可以知晓,他趟过那些污浊黑暗,就是为了与她相遇,为了在她面前突然光明纯净起来。
  
    同大多数读者一样,我并不认为贾蔷的爱情能够天长地久,爱如烟花,只开一瞬,即使明日他薄情相弃,但被贾宝玉目击的一瞬,我相信,他的爱是真实的。
  
    我喜欢这两个人物,他们都是聪明人,挣扎在迷乱红尘中的贾蔷,爱我所爱的一刻,便是立地成佛了;而龄官,她的多愁善感,她的热情执迷,她的自尊清高,她天赋的演艺才华,都更为我欣赏。可叹这样两个人,最终依然是曲终人散。
  
 
   龄官的结果书中不曾说明,要以后文来推,藕官祭 官一节说道,藕官是小生,药官是小旦,藕官便认为她和
官是夫妻,不但戏中情投意合,就是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也是你恩我爱,后来
官死了,藕官哭得死去活来,补了小旦蕊官之后,她爱后人,犹不忘前人。这里出现了前后小旦,那么最早出现的小旦龄官哪里去了,补蕊官当在遣散之前,说明遣
散之前龄官就消失了。
  
    当然,一个戏班子的可能会有两个乃至更多小旦,但梨香院的戏班子应该不会有这么多,第一,蕊官是在
官死后补上的,若有两个小旦,就不必着急再补一个,另外,留下的八个女孩子分别是正旦、小旦、小生、大花面、小花面、老外、老旦七种,再加一个种类未言的
文官,基本没有一个种类两个女孩子的现象,而且昆曲行当,粗分为“生旦净末丑”,细分为“二十个家门”,十二个女孩子一人担一种类,犹嫌不齐全,不可能同
时存在两个小旦。
  
    所以,有两种可能,一是龄官死于 官之前,二是曹雪芹写到后来把她给忘了。我采前说,她身体单弱,眉眼像林妹妹,划蔷一节也差点被当成模仿林黛玉,较之公认为黛玉之副的晴雯,她更似林妹妹的影子,为情而生为情而死。
  
 
   当龄官芳魂早逝,独剩贾蔷在世间漂泊,想起那夜他们各自点的戏,贾蔷唯剩下“游园惊梦”的份,龄官也到底未能越过自己的身份,与心上人白头到老,虽
然让人不无惆怅,也为他们庆幸,都说“死在前八十回里的人是幸运的”,要是沦落到后来,还不知道让高鹗等人怎么糟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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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楼
之二十:司棋:勇敢者的独角戏
  
    始终不太喜欢司棋,当然是因为她的出场秀——弄特权不成愤而砸场子,尽管是柳家的势利在前,可那话也说
得没错,她们是为头层主子服务的,不是供二层主子驱遣的。司棋原没有要那碗蛋羹的资格,遭到拒绝后,又恼羞成怒,大撒其泼,带了一帮小丫头冲进厨房,上演
一场“打砸抢”的闹剧。
  
    司棋没有自知之明,也不懂收敛与克己,林妹妹尚且不肯为一碗燕窝粥讨那起小人的嫌,边缘人物司棋偏要为一碗蛋羹输尽身段,其愚鲁刁蛮,惹是生非,让人想到,二十年后,怕不又是一个王善保家的?
  
    司棋没有晴雯的风流灵巧,没有紫鹃的善解人意,也不似平儿善良与智慧并存,更不如鸳鸯刚烈慷慨,又跟了极度缺乏性格魅力的主子迎春,红楼群芳里,她是比较不醒目的一个。
  
    落到琼瑶阿姨笔下,绝对只让她做群众演员,跟在才子佳人后面掉几滴眼泪念几声佛什么的,她老人家的法则是,寻常之辈决不允许有自我。可是,歌里唱了,野百合也有春天,卑微平庸如司棋,也有她自己的爱情。
  
 
   她的情郎是表弟潘又安,风流戏文里的男主角总是“才比子建,貌比潘安”,潘而又安,可知风流行状,从后来查出来的他赠送司棋的同心如意双喜贴看,亦
是个知情识趣之人,起码追女孩子很有一套。“投我以木瓜,报之于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司棋和潘又安的爱情,不如宝黛恋情含蓄蕴籍,却比他们更直
接,更富有激情。
  
    真爱无罪,何况男未婚女未嫁,用坠儿的话叫,“管谁筋疼”?说下大天来,私定终身的罪过总赶不上强迫年轻丫
鬟给自己当小老婆,不能得逞还发狠说人家决计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但在荣国府里,前者是天大的耻辱,后者却能堂皇道出,也不完全因为前者是奴才所为后者是主
子所为,如果宝黛私定终身,虽不像司棋那样得到严厉的处罚,也是惊天动地的大罪过。封建社会的道德,好像是专为老年人设计,夫为妻纲,父为子纲,为人父为
人夫者,就有资格无耻,可以更为耐脏。
  
    正因如此,当私自约会的司棋被鸳鸯发现,她预感到大祸临头,从树影里跑出来,双膝跪
地,而那位潘而又安者,先是首如捣蒜,继而逃之夭夭,对照他的名字,便有一种讽刺。文中有几处可以看出,曹公很反感那种缠缠绵绵的鸳鸯蝴蝶派的,他为司棋
的情郎取这么一个名字,倒像为讽刺这类风流种子特设的一笔。
  
    司棋也恼恨潘又安不该私自逃跑“纵然闹出来,也该死在一处,他自以为是男人,先就走了,可见是个没情意的”。从古到今,男人都比女人有更大的自由度,司棋和潘又安面对的不同局面,也可看出男女之间的这种不平等。
  
 
   此事果真闹了出来,邢王二位夫人面和心不和,俩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和周瑞家的就有了天然的矛盾,王夫人请王善保家的协助搜检大观园,原有为避嫌疑堵
邢夫人的嘴证明自己肃清风纪的决心有多大的意思,王善保家的却得意忘形上窜下跳,引起站在王夫人这边的周瑞家的乃至凤姐的不满,搜检她外孙女司棋时便不肯
放她一马,司棋与潘又安的恋情就此大白天下。
  
    事到如今,司棋表现出了一个恋爱者的勇敢,只低头不语,“并无畏惧惭愧之意”,
让见多识广目中无人的凤姐也觉可异。此刻,支撑着司棋的,应该是她问心无愧的爱情,这爱情与那个怯懦脆弱的人无关,是这女子自己心中放出的光芒,面对众人
轻薄的笑声,她像个天使一样站在云端,用清洁的灵魂,安宁地面对。
  
    面对爱情,女子总比男子更坚定勇敢,也更有光彩,红楼梦里自不必说,黛玉之于宝玉,龄官之于贾蔷,前者动辄以性命见,后者则相对含糊暧昧,宝玉是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迟疑思索之后,到了第三十回,才终于明白,一个人只能得一份眼泪,明了他要的这一份眼泪是黛玉的。
  
    也难怪,男子的天地太广,选择余地更大,假如心灵是一座城池,对于男人,爱情不过偏安于这城池一隅,在女人,却是占据了全部。
  
    这样的情形古亦有之,《诗经》里的《大车》,讲述了一个女子勇敢却绝望的爱情:
  
    “大车槛槛,毳衣如。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大车,毳衣如,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皎日。
  
    她说不是我不思念你,但我怕你不敢爱,不是我不想跟你走,我是怕你不愿意与我私奔。
  
    多少年前流传于河南北部的这首民歌,表达的困境与刘若英那首情歌如出一辙: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我这样的爱你?像我这样为爱痴狂,到底你会怎么想?
  
    即便有着这样的担心,她们还是勇敢地表达着自己的爱情,那种生则异室,死则同穴的梦想,明知要折断于男人的缄默之前,却不能不启唇、倾吐。诉说的那个瞬间,就够快乐的了,那也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强为之的激情。
  
 
   太多的诗与歌,都像是女人自己的独角戏,她们的梦幻、辗转、哀婉、绝望,甚至灼烈如此:“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而男子的爱情,再优美,不过是
一个过客的惆怅,“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只恁寂寞恹恹的,系我一生心,负君千行泪”,总有太多的事情,先爱情一步,占据了他的日程本,让
他们舍下那女子,奔赴而去。
  
    从那些无名的女子,到杜丽娘、崔莺莺,一直到司棋,她们背景不同,才华相貌有高下之分,但站在爱情面前,她们是平等的,爱情如同奇异的珠宝,将最平庸的面目也照得熠熠生辉,或者说,爱情本来是女人心里的一粒砂,她们却用心灵的汁液培育出了一颗夺目的珍珠。
  
 
   司棋被驱逐回家,八十回里没了她的消息,高鹗的续书加了个尾巴,说潘又安在外面发了财,又回来找她,还采用秋胡戏妻的伎俩,装成不名一文的小瘪三,
试探司棋。司棋矢志不移,认为一个女人一辈子只应该跟一个男子,即使这个人再不好,还是要随他而去。她妈赌气不许,司棋居然一头撞死了,潘又安也跟着殉情
而去。
  
    这段文字,和王宝钏苦守寒窑的故事主题相似,看上去赞美的是爱情,其实赞美的是贞节与忠诚。司棋为潘又安失业下岗身败
名裂,他全无抱歉之心,到这会了还认为她有可能是“水性杨花”之辈——潘又安的原话是这样的“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杨花之辈……”他和高鹗一样,爱的也不是司
棋,而是司棋的忠诚,那么从前花前月下两情缱绻之际,他还未曾检验过司棋的品性,又是爱她什么呢?难道仅仅是他有那种需求,而司棋正好是不收钱而要甜言蜜
语的一个?
  
    值得注意的是,与曹公的讽刺不同,高鹗对于潘又安颇有些怜惜欣赏的口气,也许,潘又安不过是他的一个代言人,告知世界,虽然天下女人都是“水性杨花”,但仔细试探,也能沙里淘金地淘出忠诚贞烈之妻。
  
    曹公本是以恶谑的方式,毁掉某一类男人的面具,如果说他做的是破坏性工作,高鹗做的则是维护,他想方设法要找补回来,当那个女人从不洁变得贞烈,当那个男人由可笑变成庄严,高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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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楼
之二十一:作为女人的凤姐
  
    1、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这是一句太怅惘的感慨,总是在曲终人散或者人仰马翻之后,望着生活留下的一地狼籍的瓜子皮,忽然想起某年某月的一天,隔着那一树桃花的灼灼光华,我曾见你最初的笑颜。
  
    这场景,对于怨偶同样适用,影视剧里常有狼心狗肺的丈夫和他死缠烂打的黄脸婆,消磨尽所有的温情,只剩下嫌恶与仇恨、逃离与追击,总揣了凄凉想,他们也是好过的啊,除了被命运所弄的极少数人,最初也都曾相看两不厌。
  
 
   因此不忍看凤姐的那句判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这判词有两种解释,差别在“二令”上,有人说是贾琏对于凤姐,从最初的言听计从到命令
有加最后终于休弃,也有的将“二令”组成一个“冷”字,从听从到休弃,中间的过渡是冷淡而非命令。我比较认同这一说,凤姐那么最爱赌狠的人,岂是轻易听人
使唤的,贾琏若冷淡她,她倒也无计可施。
  
    无论是哪一种,反正贾琏之于凤姐,是慢慢地冷了心,憎恶凤姐者或者以为理所当然,甚
至以为凤姐也无所谓,他们这对夫妻很多时候都像政治联盟,忽聚忽散,全出于利益,不似宝黛之间的万千宛转情意。然而我体贴着凤姐的心,知道她终究是个女
人,心里自有一个刻度,测得出贾琏眼神里逐渐降低的温度,那种冷冰着她,总有脆弱栖惶的一刻,因为他们当初也是好过的啊,也有过初见时的旖旎欢喜。
  
 
   刚登场的凤姐,虽不是新婚燕尔——她已经当了一阵子家并赢得相当声誉了,且据旺儿介绍,贾琏原有两个通房丫头,凤姐来了没半年,都寻出不是,打发出
去了,她自己陪嫁过来的四个丫头,也是嫁人的嫁人,死了的死了,其间必有一个过程——但也还未到七年之痒,算是一个放大的蜜月期,不良教育下长大的贾琏,
其实是个喜新不厌旧的主,寻花问柳的同时,对家中的娇妻大概敷衍得也很不错,小夫妻间经常起腻。
  
    第一次是第七回“送宫灯贾琏戏熙凤”,俩人都没露脸,只听隐隐一阵笑声,王蒙说是因为曹公偏爱凤姐,不肯写得露骨,然而此时无声胜有声,这阵笑声,起到了“此处删去XX字”的效果。
  
 
   若嫌这段太俗,到了贾琏送黛玉回家探父,凤姐日夜牵念一节,有如怨诗里的场景。书中这样写道:话说凤姐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心中实在无趣,每到
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睡下之后,她还要和平儿屈指算贾琏到了何处,可谓“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此刻的凤姐,与诗人李
清照也没多大区别。
  
    中间贾琏打发昭儿回来报信,凤姐当着人面未及细问贾琏,心中自是记挂,少不得耐到晚上回来,复令昭儿进
来,细问一路平安信息。连夜打点冬衣,又细细追想所需何物,还千叮咛万嘱咐,要昭儿在外好生小心伏侍,不要惹二爷生气,劝他少喝酒,当然了,更重要的是不
要勾引他认识混账老婆。
  
    贾琏从苏州回来之后,更是小别胜新婚,凤姐欢迎贾琏归来时那番伶俐口齿,看得出她心情极爽,她笑道:
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其娇俏动人,可称一个艳字,
贾琏不得不接招,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虽然答得生涩呆板,也还算知情识趣。
  
    凤姐又说起兼管宁国府之事,明明是想在老公
面前邀功,却要弄出委屈的小可怜样儿,说她原不想管这事的,只是不懂得拒绝别人,不得已接了这个差使,结果弄得一塌糊涂,要老公代她描补——“就说我年纪
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了她呢”,威风八面的凤姐,撒娇的本事居然也是一流的。
  
    在凤姐与贾琏不多的几场对手戏里,数
这个冬夜的气氛最为温馨祥和,贾琏的奶妈赵嬷嬷也来凑趣,三个人坐在一起喝酒闲话,凤姐一口一个妈妈地叫着,又是添菜,又是敬酒,赵嬷嬷趁机为儿子求个差
使,凤姐一口答应,说你只要把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就行了。
虽然仍是少奶奶对待奶妈的客气,却也看得出她对贾琏的感情,以至于对一切与他有关的人,都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切。
  
    闲闲写来这一场小饮,赶得上贾母主持下的那些盛大宴席,因为一切都还在最饱满的时候,近似于回光返照的辉煌还在期待之中,凤姐与贾琏尚且有情有意,愉悦的气氛自然溢出,不似后来,即使笑语喧哗,大肆铺排,也总有盛极而衰强撑着的意味。
  
 
   可惜这顿饭到底也没吃安生,一会儿贾琏要去宁国府,一会儿王夫人又喊凤姐去商量事,一会儿又是贾蔷来求采买戏子的差使,凤姐一力撺掇着贾琏应下的同
时,又将赵嬷嬷的两个儿子塞了进去,而贾蔷犹问凤姐贾琏要不要什么东西,这份人情自然是从公里出,凤姐贾琏表面上是拒绝了,却留下伏笔:我短了什么,少不
得写信告诉你,且不要论到这里。果然是老江湖,相形之下,贾蔷显见得头回办事,太过兴头,做得现鼻子现眼的。但这表现也没错,在上级面前,原不需要做得滴
水不露,露点破绽更能拉近距离,贾琏的批评里不就透着自己人的亲狎?
  
    贾琏与凤姐,原不是普通的夫妇,在家族式管理的荣国府,
他们还是同僚,他们的闺房,也随时充当办公室、签押房,一丝天然的柔情被强硬的权力与利益冲击殆尽,只剩下勾心斗角,同床异梦,这一切已经在这个夜晚初露
征兆。然而,仍令人感怀于犹存的温情,随着情节的深入,这样的辰光越来越少,扩张的欲望一点点地毁灭了正常的夫妇之情,待到不可收拾之时,我不知道,他们
冰冷似铁的心,想到当初的情景,是否也有那么一点点哀伤惋惜。
  
    2、凤姐婚姻症结所在
  
    贾琏和张爱玲的父亲有点像,都是名门公子,幼时丧母,家中人来人往却又人情寡淡,看似花团锦簇,其实缺乏真正的关心。他们很容易看透世故,唯因这看透,与热血青年无缘,交际圈的影响,加上天性里的一点轻浮,足以构成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一个略有底线的纨绔子弟。
  
 
   张爱玲的父亲,一生也没能打起精神,抽几口大烟,弄几句诗词,浪荡于风月场所,偶尔引动一两分真情,纳个姨太太回家。他没有害人之心,也不作威作
福,只想保持这种灰调生活,若不是被卷入摧枯拉朽的历史洪流之中,这样一种梦想也不是不可能实现。同样出身的张爱玲的母亲,却对这种生活方式极端鄙夷,她
向往鲜明刺激的西洋文明,两种生活理想频频碰撞,终以分道扬镳告终。
  
    琏凤这对夫妇与之微有相似之处,贾琏不是个坏人,贾雨村
为虎作伥,诬告石呆子拖欠官银,将扇子罚没充公时,贾琏还说了句仗义的话:为了几把破扇子,弄得人家坑家败业的,也不算什么能为。他的道德底线起码比贾雨
村要高,除去那些偷鸡摸狗的行为,言行举止都挺正常,作为荣国府玉字辈第一人,他也算家中的一个顶梁柱,黛玉回苏州探父,就是他一路护送,虽是不得已的职
责,却也一副重任在肩的架势。他为人还算厚道,乐于提携贫寒的远房亲戚,说话里透着聪明,比如贾芸要讨宝玉的好,认他做父亲时,贾琏便笑道,听见了没有,
认干儿子可不是那么好开交的。他不是看不透贾芸的那点小心眼,只是看透之后,能做宽容的理解。
  
    贾琏没有大奸大恶的志向与能力,对于权力也不很热衷,他的理想生活是家中妻贤妾美,外面游冶风流,用现在的俗语就是“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一夫多妻的男权社会,更给这种梦想提供里道德支撑。
  
 
   然而,这不是凤姐的梦想,从小被当作男孩教养的凤姐没有那么强的“三从四德”的意识,虽然身处贾家的末世,一切都在走下坡路,她心中,犹有一份创世
纪的辉煌。她希望在别人心中是这样一个形象,模样标致,口齿爽利,心机深细,在外面神通广大如千手观音,在家中则得老公千般宠爱唯命是从,总而言之,占据
一切的制高点,被所有的人所恭维、所羡慕。
  
    这两种理想自然不能兼容,首先贾琏就不肯专宠凤姐,一生都围着这一个女人打转,邢夫人都说,谁家没有个三妻四妾的,说明这是个普遍现象,直接受益者贾琏更是打心眼里拥护这种普遍现象。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要强的凤姐决不容许她与贾琏的世界里,再出现一位女主人,她先是把那两个通房丫头撵了出去,自己的四个陪嫁丫头也只剩了平
儿一个,平儿也是有名无实的,“大约一年二年之间两个有一次到一处,他还要口里掂十个过子呢”。这一点上凤姐就没有潘金莲的手腕,潘金莲拉拢丫鬟春梅结成
统一阵线,共同对抗潜在的假想敌,收到良好效果,凤姐却过于恃强,计较一城一地之失,对平儿这个赤胆忠心的心腹都不肯放一马,有小聪明而无大智慧。
  
    对于贾琏的生活问题,凤姐围追堵截,不惜采取过激手段,也在可理解的范畴中,女人天生爱吃醋,况且贾琏真不是个让人放心的主。凤姐招人烦的是,工作上她也要玩心眼,玩弄老公与股掌之上。
  
    荣国府是家族式管理,贾琏与凤姐除去夫妻关系,还有同僚之分,很有些办公室夫妻的意思,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他俩联起手来,必能做大做强,可是凤姐太爱出风头,太想做个风光八面的女强人,甚至要占老公的上风。
  
 
   当然不能明着来,毕竟是大户人家,为人妻者便不能做到举案齐眉,也决不允许骑到老公脖子上拉屎拉尿,邢夫人对贾赦的恭敬大概还因惧惮于自个的填房身
份,千金小姐出身的王夫人对老公不也是恭敬有加吗?凤姐的策略是不动声色,通过撒娇卖俏等一系列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
  
    比如
贾蔷来讨采买戏子的工作,贾琏对他的能力才有些质疑,凤姐便不由分说地敲定下来,既然娇妻拍了板,贾琏也就让了步。他只当小事,并不放在心上,而凤姐在卖
了个人情给贾蔷等人的同时,更验证了自己的权威以及对贾琏的影响力,官场上明争暗斗者,常常通过一些不易察觉的细节,完成了对既有权限的试探,凤姐是把家
庭当官场来做了。
  
    元春省亲之后,要将小沙弥道士另外安置,少不了要找个管理者,负责他们的日常生活,这种事务,落到贾家子弟
手中,又是一个弄钱的工程。凤姐没和贾琏商量就给了贾芹,贾琏刚表示异议,凤姐便把筷子一放,腮上似笑不笑地瞅着贾琏道,你当真的,还是玩话?分明是威胁
贾琏了,她又拿什么来威胁呢?不过是恃宠撒娇而已,所以当贾琏再次让步时,紧跟着就调笑了一句,凤姐嗤地一声笑了,向贾琏啐了一口。
  
 
   这场斗法里,凤姐押上了夫妻感情,作为制胜筹码,她把婚姻与工作搅和到了一起,有点像某个笑话里那个厨子,在外面烧菜时总喜欢拧下一只鹧鸪腿,揣在
怀里带回家,后来在自个家里烧鹧鸪,居然也忍不住拧下腿来,揣到怀里,凤姐弄权都弄成了习惯,跟老公打交道也要试试身手。
  
    贾
琏所以不同意把这个项目给贾芹,是因为他许给了贾芸,如今食言自肥,只好许以下一宗工程,但贾芸是何等聪明人物,立马省悟到凤姐才是实权领导,而贾琏不过
是个幌子,他投错了庙,拜错了佛。且不说贾芸随即改换门庭,投资凤姐,只说如连一远房亲戚都已晓得贾琏无权,要办事还得找凤姐,证明贾琏已经被凤姐成功地
架空,此前宝钗过生日,凤姐已经有了主意,还装模做样地去问贾琏,分明拿他当聋子的耳朵——摆设而已。
  
    直到这时,还没有引起贾琏的警惕,他本不是在权力上留心的人,用他自己的话是“我只要有酒吃有戏看”就成,他愿意为为妻子让出一箭之地,凤姐于是得寸进尺,全面接收了属于他的地盘。
  
    鲍二家的事发,凤姐大闹一场,贾琏理亏又加上想息事宁人,当着全家大小的面对凤姐道歉,这进一步稳固了凤姐的位置,贾琏的政治排名更加靠后。
  
    此后凤姐更无忌惮,自个独断专行不算,连她的心腹都跟着飞扬跋扈。夫妻之间,各自培养心腹,也算一奇,更奇的是贾琏的心腹不敢惹凤姐的心腹,凤姐的心腹却敢惹贾琏的心腹,他们的心腹正如一面镜子,清清楚楚映出这对夫妻间的权力格局。
  
 
   但有得必有失,贾琏虽然懒怠,不思进取,但并不是个笨人,对于凤姐的心机和手腕,他看得最明白。一个女人如此着迷于权力,她的可爱必然大打折扣,而
凤姐的狠毒刚硬,更与贾琏较为温和的性情不同,后来琏凤之间再没出现面前那种打情骂俏的场面,他们在一起便是谈家务事,很像一对政治夫妻。
  
 
   俩人已到这个地步,贾琏另去寻可爱的女人,先是尤二姐,后是秋桐,好在这时他有了充足的理由,凤姐没有生出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事大,这是他的权柄
与利器,是他失掉权力之后,与凤姐抗衡的另一法宝。凤姐再厉害,再得老祖宗的宠,却也迈不过这个坎儿,她只能瞅准时机,暗中下手,步步为营地害死了尤二
姐。到了这会,令他们婚姻保持平衡的是力量而非感情,一旦力量失衡,悲剧就在所难免,而凤姐的判词说明,这失衡的一刻必将到来,凤姐机关算尽,反倒害了自
己。
  
    那么凤姐应该怎样?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老公推到前台,这大约能换得委屈的安宁,安徒生童话不是已经教育过天下的妇
人,一定要相信:老头子做事总是对的,哪怕拿一匹马换一匹羊,一匹羊再换成一只鹅,最后再换成一筐烂苹果,都要充满信任地给他一个甜蜜的吻,这样,你一定
会有好报。一个有野心的女人必不肯这样做,她的能力热情都在贾琏之上,怎么愿意跟随老公的感觉?这也是现代的女强人的困惑之一。
  
  
  当然,他们婚姻的失败也与SOHO式的工作环境有关,假如他们活在当代,各自在不同的公司打拼,明争暗斗也好,勾心斗角也好,都是冲着别人去的,彼此
却是利益共同体,再加上距离产生美,贾琏说不定还会佩服他老婆有本事呢。就算他不是个省事的,还想再弄点花花事,不在一个生活圈子里,凤姐打听出来的可能
性也要小一点,贾琏又是没有长性的人,还没等凤姐发现,就自生自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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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楼
 之二十二:凤姐的跟人之术
  
    1、跟人的重要性
  
    王跃文的小说《梅次故事》里,上司王莽之稍示亲近,还算有些成色的朱怀镜马上激动得心头突突直跳,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的,微妙的感觉好似恋爱中。虽然他们终因分歧过大分道扬镳,却可看出,一般情况下,能跟上面接上头,投入他的小集团中,对事业前程必然大有裨益。
  
    十年砍柴兄也曾考证,以李逵之凶恶泼蛮却无人追究,以戴宗之技艺稀松却坐稳了梁山特务司第一把交椅,不过是因为他们早早跟定了大佬宋江,一次明智选择,终身受益,他们赢在了起跑线上。
  
 
   现实人生更是如此,刚工作时,偶尔参加一个饭局,座上主宾是两个大人物,将其余人等视为透明,彼此寒暄调侃说得有来道去,酒至半酣,其中一位忽然探
身向前,满是油汗的脸上,浮出一个夹杂了诡秘、艳羡、钦佩、亲昵等诸种况味的笑容,说,我最佩服老兄的一点,就是跟定一个人。另一位语焉不详地挥了一下
手,再无下文,数年后听说这位栽了,他跟的那个人犯了事。
  
    可见,官场之道,跟人是至关重要的一环,跟不跟得上,跟一个还是跟许多,跟对了还是跟错了,都有莫大的影响,一步走错,可能全盘皆输,一步走对,则有可能全面开花。
  
    看凤姐一生兴衰成败,秘密也全在跟人二字上,成也是跟人,败也是跟人,她跟的人不错,只是跟得过于高调。
  
 
   荣国府的格局有些奇怪,贾赦身为长子,且袭了官,按说是家庭的核心,贾母却跟着小儿子住,大概是不喜欢他夫妇。这也罢了,贾赦的儿媳凤姐也被抽调过
来当家,重心全面倾斜到贾政这一房中,这一定不是贾赦夫妇的本意,甚至会激起他们的反感,据兴儿介绍,邢夫人就相当不满,发布舆论说:雀儿拣着旺处飞,黑
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张罗。要不是老太太在里面,早把凤姐叫回去了。可见,凤姐当初到贾政家当家管事,全是贾母的主意,她姑妈王夫人最是
遵循礼法,未必愿意在里面掺和,是凤姐自个投了贾母的缘分,才得以荣升荣氏企业执行副总的职位,否则必在邢夫人的强大威慑之下,夹着尾巴做人,她就是有天
大的本事,不还有一句话吗: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你能指望邢夫人对凤姐说一声行吗?
  
    把凤姐放到重要
位置,只是第一步,邢夫人不服不说,荣国府那些管家的婆子媳妇也不是省油的灯,凤姐生病探春代班期间,她们就玩尽了花样,还是平儿跑去骂了一通才算了事。
可以想像,凤姐上任之初,必然面临着更为艰难的局面,人多事杂,更要克服种种心理障碍,贾母通过各种方式有力地表达了对于凤姐的支援,拙作《贾母的一把手
之道》里已有论述,在此不多赘言。总之,凤姐褒贬不一执政生涯里,离不开平儿的默默辅佐,更少不了贾母的有力赞助。
  
    2、跟人的艺术
  
 
   毛泽东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贾母力挺凤姐,确实因为凤姐有两把刷子,但单是这一个理由,只会是理性的支持,而不是那样设身处地的关心,入乎
内出乎外的理解,甚至是小孩式的天真依恋,贾母不只一次把自己和凤姐单列出来开玩笑,省略掉中间的邢王二位夫人,连最疼爱的宝玉都不算在内,似乎只有凤姐
跟她一伙。
  
    凤姐的成功,正在于此,荣国府的领导层过于错综复杂,讨好了这位,可能就得罪了那位,得罪了这位,却未必就能讨好
了那位,初入道者很难摸出门道,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地雷。面对如此局面,凤姐删繁就简,认准贾母这竿大旗,这盏指路明灯,唯她马首是瞻,一定不会错到哪里。
  
 
   做好本职工作之余,凤姐孜孜于取悦于贾母,休要小看这能耐,凡大人物,本来就无所求,求他的人倒是排了长队,想要打动他的心,孰非易事。我有位老
师,算是“翻过几个筋斗”的人物,总结出,讨好领导的不二法门,在于运用好“三小”,一是“小实惠”,二是“小乐趣”,三是
“小麻烦”,这三点掌握得好,必然能顺利地登堂入室。他当笑话说,大伙也当笑话听,以为其中颇有些反讽意味,而凤姐的作为却验证出,这“三小”的确有莫大
威力。
  
    且说“小实惠”。
  
    说起来贾母该是荣国府最有钱的人,第四十七回,她对邢夫人说,贾赦要什
么人,她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地买。这句话里还有赌气的成分,第五十五回凤姐和平儿说起宝玉等人娶嫁的开销,说宝玉和林妹妹,他两个一娶一嫁,可以
使不着官中钱,老太太自有体己拿出来。按照探春她们每人还要七八千两银子算,贾母这笔体己不是一个小数目。第七十二回,荣国府遭遇财政危机,贾琏求鸳鸯把
老太太的东西偷出来当掉,虽然贾珍认为这是凤姐放出的烟幕弹,但也说明,贾母的确具备非同寻常的经济实力。
  
    但是人的天性总是
贪小便宜的,大人物也不例外,贪小便宜和吝啬小气不一回事,他们可以一掷千金眼睛都不眨一下,却会为一点小彩头心花怒放。这方面凤姐处理得极好,她和贾母
玩牌,总是和鸳鸯配合,设法输给贾母,为了输得自然,还欲擒故纵,佯做不情愿,扭扭捏捏,外加俏皮话一大堆,哄得贾母身心俱爽,既不落痕迹又拉近关系,看
来利用赌博行贿不是现代经济犯罪的一大发明啊。
  
    贾母的大多数开支从公里出,但也有少数几项大概要自掏腰包,比如给尼姑的年例
银子,大约这是比较私人的事务,从贾母的月钱里出。第四十九回里,凤姐来找贾母,正好碰上尼姑们来讨年例银子,顺手就替贾母付了,后来又在贾母面前打趣。
因为是小钱,贾母并不放在心上,但有人替她付了,总是令人愉快的事。接着她又装做敲诈贾母请客,却远兜近转绕到自己头上,反变成自个做东,请贾母他们吃
酒。弹笑间,贾母不动声色地落了些许“小实惠”,她固然不会像刘姥姥那般看重,但凤姐在她眼中,就成了一个令人愉快的人。
  
    第二是“小乐趣”。
  
    贾母是个热闹人,凤姐天生的伶牙俐齿、说书的女先儿都赞叹的“好钢口”正派上用场,但是贾母又是个聪明人,寻常的插科打诨、拍马溜须可能只会招她反感,凤姐的秘诀在于正话反说、反话正说,犹如一把旋得滴溜溜的小李飞刀,不但刺中要害,更旋出美感。
  
 
   第四十六回中,贾母为贾赦要娶鸳鸯生气,却把脾气发到王夫人头上,经探春点醒后,贾母又怪凤姐不为王夫人帮腔。凤姐此时处境非常尴尬,却见她笑道,
我还没寻老祖宗的不是呢,老祖宗倒来派我的不是了。贾母与众人都觉得新奇,要听她下文,凤姐说,谁叫老太太把人调理得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呢,我幸亏
是孙子媳妇,要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
  
    这个马屁,凤姐动用了一点小小的冒险精神,即将冒犯的一刹那,翻转过来,既恭维了贾母和鸳鸯,又不得罪贾赦,有技巧,有悬念,酸甜可口、软硬适中,正对贾母的胃口。文人们只知道“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没文化的凤姐却以她亲身经验证明,马屁同样要有文学性。
  
    上面这二“小”都很简单,最不容易拿捏的是“小麻烦”,它没有固定的尺度,全靠自个儿把握,既要掌握轻重,又要注意随时发生的细微变化,稍不留神,将“小麻烦”弄成“真麻烦”,没的惹来一身臊。
  
 
   但要是弄好了,却能大大地加分,微不足道的小麻烦,体现了领导的权威,使他觉得有恩于你,而人们总是喜欢施恩者的感觉的。张爱玲的短文《丈人的心》
中转述法国故事,一老翁,有个美丽的女儿,有一个青年,遇到机会,救了老翁的命。他想,好了,一定成功了。另一个比较狡猾的青年,却定下计策,自己假装陷
入绝境,使老者救他一命,从此这老者看见他就一团高兴,吻他、拥抱他、欢迎他,仅是他的存在就提醒大家,这老人是怎样的一个英雄。这就是“小麻烦”的妙
处。
  
    凤姐的“小麻烦”虽不是刻意找来,但下意识的行为更能暴露内心走向,第四十四回,贾琏偷腥被凤姐撞见,吵闹起来,贾琏要
拿剑杀死凤姐,凤姐丢下众人,哭着往贾母那边跑,到得跟前,一头扎进贾母怀里,说“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让贾母怎能不当自己
是凤姐唯一的靠山,马上进入角色,变成一个既威严又慈祥的老祖宗。她厉声呵斥贾琏,再掉头哄凤姐,这一系列行为,给她的无聊长日注入了一剂强心剂,凤姐的
“小麻烦”,把她从无所事事的“老废物”状态里解救出来。
  
    第二天,贾琏来赔不是,贾母又道,凤丫头成日家说嘴,霸王似的一个人,昨儿唬得可怜。要不是我,你要伤了他的命,这会子怎么样?其实没有她,贾琏也不会杀了凤姐,但是让这位可爱的老太太以凤姐的救命恩人自居,对凤姐却大有好处。
  
 
   前面已经提起,荣氏企业遭遇财政危机时,凤姐他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偷”了老太太的东西出来当,表面上是鸳鸯的私情,却是回了贾母的。贾母虽然跟一
般人一样,不拒绝小便宜,但关键时刻,她还是个深明大义的老人。凤姐这点小麻烦,不会影响她的生活质量,却让她有了为子孙分忧、为家庭担责的庄严使命感,
更使她感到凤姐对她的信任与依赖,她们的关系又上一个台阶。
  
    又要提到《还珠格格》,小燕子和紫薇哄她们的皇阿玛也无非这套,乃至刘姥姥结交荣国府,皆不出这个套路,以小乐趣建交,以小麻烦升华,中间以小实惠巩固,构成一部“搞定大人物”的葵花宝典。
  
    3、跟人得与失
  
    可是,无论小燕子还是凤姐,都犯了一个错误,她们跟定一个人是可取的,但不应该让全世界人都知道她们只跟定这个人,小燕子因此得罪了皇后娘娘乃至容嬷嬷等,凤姐则将荣国府上上下下得罪了一多半。
  
    仗着贾母的宠爱,凤姐底气十足,黛玉初进荣国府时曾惊异于她的放肆,八十回红楼里,她总是意气风发劲头十足,不仅是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甚至不在乎死了下地狱。
  
 
   她眼里只有一个贾母,拍马屁时只照着她来,贾母担心她聪明太过,怕活不长,她说这话人人都说,人人都信,惟有老祖宗不该说不该信,老祖宗惟有比我聪
明十倍的,怎么这样福寿双全呢?贾母听了乐得合不拢嘴,邢夫人大约只会在嘴边挂一抹冷笑吧,从凤姐到贾母之间毕竟隔着她和王夫人,凤姐自说自话地把她们就
给抹去了。凤姐平时里的兴兴头头高调行事,更让这位失意的婆婆觉得碍眼窝心。
  
    如果凤姐得罪了邢夫人,要怪后者心理太阴暗,有
一种中年妇女式的怨毒与嫉妒,凤姐没能讨好王夫人则是她自己心气太足,太没把这位姑妈放在眼里。第三十六回,赵姨娘跟王夫人告状说少了丫鬟的月钱,王夫人
不过向凤姐了解一下情况,凤姐当面一一解释,一出门便把袖子挽了几挽,踩着门槛子说,太太把二百年里头的事都想起来问我了,又说,从今以后我倒要干几件刻
毒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她这话是冲着赵姨娘来的,但对于王夫人岂不也很不恭?一旦有人学舌,姑侄之间必生嫌隙。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儿子犯了错
误,凤姐也不轻恕,还是赖嬷嬷再三求情,才放他一马,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主人王夫人知晓此事,未必不恨凤姐不给她面子。凤姐不是不知道这些,只是有贾
母罩着她,她才不管别人的脸色。
  
    连婆婆与姑妈一并不放在眼中,何况那些底下人,凤姐对于奴才的严苛令人叹为观止,无论是周瑞家的还是贾琏的心腹兴儿,都在不同场合表达过对她的不满。
  
    贾母宠溺凤姐,是一柄双刃间,一方面助长凤姐的气焰——她原来就不是懂得自抑的人,另一方面,也替凤姐招来嫉恨,连黛玉都察觉到贾母多疼了凤姐与宝玉二人,招来虎视眈眈,凤姐却还是在平儿的开导下方晓得“得缩手时便缩手”。
  
 
   如此种种,为凤姐日后的悲剧埋下伏笔,贾母再疼爱她,凤姐再有实权,也不能真正越过两位夫人,而一个上司要想整你,总是能找到机会的,再加上贾琏的
冷漠,奴才们的冷拳,凤姐始终处不安全之地。而且,贾母年俞六旬,朝不保夕,这座靠山也是冰山一座,随时可以坍塌,凤姐生活里的不安定因素太多了。
  
    同样有心机的宝钗,就不似凤姐这般热衷于跟人,尽管她也在合适的时候哄老祖宗开心,更多的时候,依然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安分随时,循规蹈矩,将她的温度均匀地分给每一个人,虽因过于理性只得到老祖宗的赞许而不是宠溺,却也避免爬得高跌得重,保持身心的安宁。
  
    老子曰: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跟人的结果不管是喜是悲,都是把自由押到了别人的脸色中,在得失之间,忽而趾高气扬,忽而失魂落魄,失态至此,起码有碍观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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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楼
之二十三: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喜欢凤姐的人,多半也会喜欢尤三姐,她俩都是味道浓烈的人物,假如黛玉是微酸,宝钗即是清甜,李纨岫烟略苦,凤姐与尤三姐都属酷辣一类,不过凤姐是川式辣法,麻辣鲜脆,余香满口,尤三姐则是黔式辣法,有一种微妙的丰富,或者叫做风情万种。
  
    我喜欢的女子,总希望她们也成为朋友,红楼梦里,最爱看黛玉和宝钗的推心置腹,高山流水,澄澈清明,于是不免痴想,要是尤三姐和凤姐在相同的背景下长大,焉知彼此间没有同情的了解?
  
 
   凤姐不是不能欣赏聪明人的,三小姐探春,也是个厉害角色,代凤姐管家期间,大力推行改革,凤姐并不嫌她挑自己毛病,抢自己风头,和平儿私下里谈论起
来,不但欣赏,还感叹她的庶出身份,言语间充满了怜惜;邢夫人处处和凤姐作对,凤姐对于她的侄女岫烟,亦能看出好处,并加以照顾。凡此种种,都说明,在不
严重触及她利益的情况下,凤姐并不像兴儿诽谤的那样,是个疾贤妒能的人。
  
    尤三姐更是有着非同寻常的理解力,都说宝玉有些痴痴
的,外清而内浊,独有尤三姐为他辩护,并举例说那一回和尚们进来绕棺,宝玉替她们在前面挡着人,人家都说他不知礼,没眼色,宝玉却悄悄告诉她,原是和尚气
味脏,恐怕气味熏了姐姐们。小小的细节,使尤三姐对他有了一个确认,不以寻常人的标准来看他,如此理解宝玉的女子,除了黛玉,也就一个尤三姐了。
  
    凤姐与尤三姐,若在相同的背景下长大,小时候或许有小的摩擦,像黛玉不服气宝钗,年龄增长,各自长大成人,只会惺惺相惜,毕竟没有什么是她们要相互争夺的,无论是物质还是感情。
  
 
   但凤姐与尤三姐却属于两个阶级,彼此有着天然的敌意。尤二姐想进入凤姐们的阶层,晋升的阶梯是凤姐的老公贾琏,在尤二姐和凤姐之间,就有了需要争夺
的稀缺资源:男人!尤三姐是尤二姐的妹妹,属于一个阵营,在尤三姐与凤姐之间,也存在着一个间接的争夺,进犯与反攻,你死我活,不共戴天!
  
 
   凤姐与尤三姐并没有短兵相接过,都是背后议论。尤三姐和贾琏说起凤姐没有好话:“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看她是几个脑袋几
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凤姐说起尤三姐更是怀了刻骨仇恨,她听说
因为柳湘莲不肯娶尤三姐,导致尤三姐自杀身亡,柳湘莲也入了空门,评价柳湘莲道:“算这个人造化大,省得当那出了名的剩王八。”对于死去的尤三姐都没一丝
同情。尤三姐的魂灵同样不肯放过凤姐,托梦给尤二姐,要她拿鸳鸯宝剑斩了凤姐,但到这时,尤二姐已经认命,不想再做丝毫挣扎。
  
   
 这两个同样精彩的女子,虽不曾当面对决,却通过各种方式表达了足够多的厌憎,只是为了一个不成器的男人,想来便让人伤感。林白的小说里写过相似的细节,
女主人公李莴对情人的妻子始终怀有好奇,某一天,她趁男人出差的间隙,冒充记者敲开了他们家的门。情人的妻子接受了她的“采访”,中午留她吃饭,手脚利索
地炒了一个香喷喷的蛋炒饭,最后将她送出大门。走在路上李莴心情复杂,她想,是什么使我与这样优秀的女人为敌?她似乎不肯承认,是因为那个不无委琐的男
人。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尤其是,为了一个并不咋地的男人?
  
    4、秋桐的魅力
  
    红楼女子,最让人没法喜欢的就是秋桐。
  
 
   这个人肯定不漂亮,鸳鸯她们说了,那个大老爷,也太好色了,稍稍平头正脸的,他就不肯放过。秋桐原是大老爷房里的丫头,下放到贾琏屋里的,大老爷既
肯放开手,可见这人连“平头正脸”都算不上。要么是大老爷也曾上手,现在腻烦了?也不大可能,贾珍父子是干过爷俩玩弄一个女人的不伦之事,可那是偷偷摸摸
的,摆不上台面的,贾赦纵然无耻,也不至于如此坦然地干这种事,更何况,荣国府到底比宁国府干净一些。
  
    这个人也不聪明,凤姐
借剑杀人,自个缩起头来装可怜,劝秋桐说:“你年轻不知事,她现在是二房奶奶,你爷心坎上的人,我还让她三分,你去硬碰她,岂不是自寻其死。”分明是把秋
桐架起来当枪使,秋桐也果然年轻气盛,说:奶奶是软弱人,那等贤惠,我却做不来。奶奶把素日的威风怎都没了。奶奶宽洪大量,我却眼里揉不下沙子去。让我和
他这淫妇做一回,她才知道。
  
    咦,她真拿凤姐的威风名头是假的?
  
    更好笑的是,她跑到贾母面前,说尤二姐“好好的成天家号丧,背地里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她好和二爷一心一意地过。”她还真拿拿自己当棵葱。
  
 
   这个人当然更谈不上温柔善良,这一点无须举例。总而言之,一个女人,论漂亮不如尤二姐,论聪明赶不上王熙凤,论善良厚道更不及平儿,要说性感吧,估
计怎么也不到那个多姑娘,从头看到脚,也没找出一点可爱的地方,为什么也能得到男人的喜欢?甚至于,一度令贾琏将凤姐平儿以及尤二姐等一概丢开,“唯秋桐
一人是命”?
  
    当然了,新人都会有几天好光景,除去这个因素,秋桐最大的优势是年轻,嫁给贾琏时她年方十七,该比凤姐尤二姐都
年轻。年轻便可喜,便化腐朽为神圣,她的骄狂放肆,在贾琏眼里,都是一种新奇的刺激,凤姐平儿等人固然美,一来已经形成审美疲劳,二来都过于矜持稳重,至
于尤二姐,美则美矣,却如花开到极盛,灿烂里隐藏着疲塌,哪如秋桐,以她新鲜的,轻浮的,一知半解的风情,形成了某种张力。
  
    
年轻并不希奇,荣国府里,满目绮红苍翠,最不缺的就是青春,但秋桐的青春又有不同,既是夸张的卖弄的,也是廉价的易于消费的。她不像香菱那样一门心思把自
己打造成一个文人骚客,也不像平儿,不但是个“正经人”,而且是个有头脑的正经人,她们多少都有一些自我,使男人面对她们时不由得稍稍端正姿势,即便打情
骂俏,也在心里留着尊重的底线。
  
    秋桐的好处是,她自己门槛低没底线,男人也不必留出底线,纵情喜乐,胡天胡地,脸面云云,廉耻云云,可以暂时放到一边,李碧华说她的理想生活是过上等生活,享下等情欲,有点玩笑的意思,但用这句话概括贾琏的理想,却十分合适。
  
    此时贾琏也算临近中年,古人寿命还要短一些,想来已感到年龄的压力,这样一个小女人,正可以激活所剩不多的青春,尤其是,刚刚从凤姐与尤三姐的纷争中抽身而退,秋桐这个小狐狸精更显得轻盈可喜。
  
    张氏说,出名得趁早。写手叶倾城说,无耻得趁早。要我看,干什么都得趁早,只要年轻,所有的好处都会以平方的速度递增,秋桐那点菲薄的魅力不就是这么做大做强的?
  
    但是,这种廉价的,易消费的魅力,也特别容易过气,有点像菜肴里过多的作料,初尝时胃口大开,久之则口干舌燥,最终败了胃口。尤二姐一死,凤姐的黑手立即伸到秋桐的头上,此时贾琏也已生厌,秋桐失去了最后的庇护,只能灰溜溜地跟着邢夫人,打哪儿来的还回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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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楼
之二十四:凤姐的游戏规则
  
    红学家有时也挺八卦的,除了宝黛钗的三角恋,他们还对凤姐的私生活感兴趣,偏偏曹公故意吊人胃口,一会儿把凤
姐描写成风流少妇,说她身量苗条,体态风流,且喜欢和小叔子侄子调笑,一会儿又写她满脸正气,打击小流氓贾瑞,纯洁如圣女贞德。前后表现颇不统一,难以收
进任何一种盖棺之论。
  
    凤姐最落人口实的是第六回,贾蓉奉他父亲之命,来借玻璃炕屏。凤姐先是佯做推脱,只道说晚了一天,昨儿
借给别人了,贾蓉果然是知情识趣之人,嘻嘻地笑着,在炕沿上半跪道:“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凤姐笑道:
“也没见你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
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是看不见,偏我的就是好的。”贾蓉笑道:“哪里有这个好呢!只求开恩罢。”凤姐道:“若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俩人你来
我往,笑言婉转,只当边上站着的周瑞家的连同刘姥姥是透明。借得炕屏,贾蓉正要挪步,凤姐又唤住,蓉哥回来。回来了却也无话,凤姐慢慢地吃茶,出了半日的
神,又笑道,晚饭后你来再说吧,你先去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
  
    这几句话没头没脑,难免令人生疑,但如果因此坐实凤姐与贾蓉的暧昧关系,捕风捉影的功力倒可胜任明代东厂的特务。
  
 
   凤姐心狠手辣,自称不信阴司报应,不怕死了下地狱,好像没有道德底线,就算和谁有点什么也不希奇。但这到底是赌狠的话,她这么一个心高气傲的人,不
会容许自己像尤二姐那样,成为男人的玩物与笑话,也不可能像尤三姐这样豁得出去,“不是男人嫖了她,倒是她嫖了男人”,何况后来事实证明,尤三姐也不过是
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她洒脱恣肆的同时,也在心灵上一笔一笔地为自己烙下红字。
  
    凤姐同样时刻绷紧贞洁伦理这根弦,第十一回
里,贾瑞上来勾搭她,她都没打量他一眼,就暗想,哪有这样禽兽的人呢。她不是嫌贾瑞不够“清俊”,也无关他的家世,只要他起了这心思,便被她归到禽兽中
去,她的嫌恶,是对事不对人的。后来平儿也随着她骂:没人伦的混帐东西。她们主仆的道德观倒挺一致。假如凤姐跟贾蓉有一腿,平儿决不会不知道,更不敢提
“人伦”二字,贾瑞好歹还是一辈的,贾蓉跟凤姐都岔了辈,那才真叫没人伦,聪明如平儿,会这样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或者凤姐对
贾蓉高看一眼,有几分似有似无的感情?这更不可能,尤二姐事发之际,凤姐闹上门去,连哭带骂,甚至于动手,将贾蓉作践了够,以她的聪明,看透了他那点小奸
小坏,比较龌龊的事情都派他去干,比如和贾蔷一道去堵贾瑞,作为回报,她也会给他点小甜头,比如给他的绯闻同性恋伙伴贾蔷派个好差事。
  
 
   张爱玲说,女人总要崇拜才会快乐,而荣宁二府里的男人,让凤姐“哪一只眼睛看得上”?当然,也有一种变态的奸情,是互相践踏与蹂躏,越是拿对方不不
当人,越有一种快意,金瓶梅描写这种变态奸情最是擅长,潘金莲与西门庆总在肉搏。但凤姐举止打扮虽然都是走性感路线,还真不是这等豪放女,第十六回里,贾
琏和她开的那个玩笑,就说明她的性爱观其实挺保守。再说她体质也不好,动不动就小产,还得了个所谓的“大血崩”,只不过性格亮烈开朗,给人健康的错觉而
已。
  
    退一万步说,就算凤姐与贾蓉勾搭成奸,又何必讲得那么露骨,又是“晚饭后”,又是“这会子我没精神了”,把时间地点都告
白天下。这种事,小红都知道要做得机巧,凤姐怎么会当着头一遭上门的刘姥姥,以及最是世故的周瑞家的,大说大讲,惟恐他人不知呢?正因她心里没鬼,正因为
她想的是别的事,才毫无顾忌地随口说来,令众人想到这上面,只能归罪于汉语的丰富性了。
  
    至于她的停顿,“出了半日的神”,是
人们说话时都会有的短路现象,起码我是常犯的,说着这个,突然想到那个,别人还等着下文,这边已不知神思飞到何处,过后再回到原来的话题,也已兴味索然。
凤姐后来元宵节讲笑话,先是隆重地开了头,突然一荡到别处去了,实心眼的湘云还要朝下问,凤姐说我哪还知道下面的事啊,都属于此列。红楼梦总是照着生活的
样子来,而生活里有太多无意义的细枝末节,不必微言大义,不必意味深长,无意义的只言片语,突出了那种毛茸茸的现实感。
  
    说到
底,凤姐这脂粉队里的英雄,也不过是个自恃美貌且不无虚荣的少妇,她喜欢天下的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感觉,稍有机会,总要显摆一番。在刘姥姥面前,
她已经显示了她的富贵与威严:先是不抬头,只管拨手炉里的灰,慢慢地问,怎么还不请进来?一抬头看见了,赶紧欲起身又才起了一半,满面春风地问好,又嗔着
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每次看到这里都要暗笑,凤姐分明在耍大牌呢,却峰回路转不失礼数,表现欲旺盛是其一,第二则是当家不久的热情,要是刘姥姥赶在红楼后
期来拜访,必然没有这样的待遇。而贾蓉的到来,又让她有了表现女性魅力的可能,虽然并无必要,但一来只是下意识的举动,二来,不在刘姥姥面前显摆又在谁面
前呢?邢王二位夫人自是不合适,姐妹们面前也不可能,只有这远来的仰望着她的村妇,是最好的观众,顺便说一下,刘姥姥的成功,就在于扮演好了观众的角色,
再幸福体面的生活,也要从他人羡慕的眼神里获得验证的,刘姥姥对于贾母与凤姐的重大意义就在于,充任了这样一双眼神。
  
    凤姐和
男人们的关系,属外松内紧型,有点像《陌上桑》中的罗敷,拙作《陌上桑中的调情主义》曾专论罗敷非寻常农妇,更像打扮漂亮了在地广人稠处寻找观众,她与观
众之间,有个安全线,一米线外你可以流口水喷鼻血,耕者忘其耕,但决不容许穿越这防线上前冒犯,哪怕是风光体面的使君。贾瑞同学没有搞懂凤姐的游戏规则,
给个棒槌当个针,枉送了一条性命,后世诸生,千万要引以为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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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楼
之二十五:迎春:不幸者的马太效应
  
    有一种现象叫“马太效应”,让富有的更富有,贫穷的更贫穷,赢家步步通吃,攒雪球一样聚敛他的权利,边缘人物却无法守住手中不多的拥有,只能看着它们像细砂从指缝间逐渐漏尽。
  
    同是荣国府的后代,贾母的孙子女辈,宝玉和迎春身上却体现了这样的两极。
  
 
   宝玉自不必说,贾王两家联姻的结果,贾府靠山元春的弟弟,含着银勺子来到世上只是个比喻,人家却真是含着宝玉出世的。如此显赫的背景,想不得宠都
难,而得宠的孩子则比较自信开朗,生命里光明的东西多而阴暗的东西少,虽然也可能会无法无天,但还有贾政的棍棒震慑着,王夫人的苦口婆心压制着,加上到底
读了几本书,他的放肆都在礼数之内,如此一来,成就了这么一个人见人爱的富贵佳公子。可以想像,若不是贾家整体败落,贾宝玉的人生自然是良性循环,越走越
宽畅。
  
    迎春正好相反,她是贾赦的女儿,贾赦于儿女份上寻常,迎春不大可能得到父爱,母亲是一个妾,而且又早死,迎春在母爱上
也不可能有很多的获得。更奇怪的是,迎春从小跟着叔叔婶娘生活,要说是因为贾母喜欢孙女,带在自己身边吧,也没见她对迎春有多少怜惜。迎春与惜春也不同,
别管正出庶出,有没有感情,迎春都算有父母的,这么跟着叔叔婶娘也不算事啊。想来是贾赦与邢夫人懒得管她,放在亲戚家倒也省心了。
  
 
   可以说,迎春是在“三不管”的状态下长大的,这种生存状况,使她自卑怯懦,习惯了收缩自己,纵然有些天分也被压抑,因此缺乏性格魅力。她第一次出
场,是和探春惜春一道出现在黛玉的眼中,书中这样形容迎春:肌肤微丰,和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倒也是个美女,起码皮肤很好,
可是但凡富贵之家的小姐,风吹不着太阳晒不着的,又有蔷薇硝茉莉粉之类搽着,皮肤都不会差到哪里去。西人所著《格调》里也说,上层社会的相貌平均值高于底
层,单是相貌尚可不说明什么。
  
    探春的描写便极显性格魅力,前几句虽同样像旧小说里描写人物的套话: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明显比迎春要出众,更何况: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
  
    除去惜春身量未足,形容尚小不算,这两位小姐的对比,高下自见,胜负可分。
  
    迎春不但没有张扬的精神面貌,才能上也平平,第二十二回一家子兄弟姐妹做灯谜,惟独有迎春与贾环做得不像,元春都猜不出来,文中只说贾环做得不伦不类,惹得众人笑话,想来迎春做得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给她留面子罢了。
  
    因为不曾被爱过,也不知道怎么讨人喜欢,于是愈加没人疼爱,迎春的人气轨迹正与宝玉相反。
  
 
   没有人体谅她的孤单无助,贾赦根本懒得管,邢夫人只恨迎春不像探春那么争气,不给长房挣面子,还有一个老祖母,但一则贾母不喜欢贾赦,迎春估计也受
了连累,二来这位老祖宗子孙那么多,个个都要来争取她的疼爱,久而久之,这份亲情也变得居高临下,要孙子孙女们来竞争。漂亮体面的,聪明活泼的,分到的就
多一些,她自然不会给迎春多一些怜惜。
  
    北静王妃来拜访,贾母只叫钗黛与探春姐妹会见,这偏心太明显,连邢夫人都看不过眼,当然也因为大房失了体面,她攒了一肚子闷气,书中说迎春倒是无所谓,她真的无所谓吗?只不过她有所谓又能如何?
  
 
   长辈如此且罢了,大观园里最是多情的那一伙人,对于迎春亦是同样粗疏,宝钗一向温厚著称,凡事都想得周到,对于迎春却懒得敷衍。第三十七回,众人成
立诗社起雅号,黛玉宝钗乃至探春的号都有那么多说头,轮到迎春,她自谦不会作诗,宝钗便说,她住的是紫菱洲,就叫她菱洲,四丫头在藕香榭,就叫她藕榭就完
了。宝钗以这般轻浮的口气打发二位,足见她们在她眼里都不大有分量,惜春年龄较小也罢了,对于迎春这位二姐姐怎么如此不恭敬?
  
   
 第四十九回,只因宝琴等人来到荣国府,宝玉便兴兴头头要起诗社,探春说二姐姐还病着呢,宝玉张口就说,二姐姐又不大作诗,没有她又何妨?呵呵,这会他并
不知道宝琴她们就一定会作诗,诗社云云,不过是享受风花雪月的形式罢了,宝玉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可以看出这个姐姐在他心中的真实分量。
  
 
   总而言之,凡落到迎春头上的都是最坏的,她的奶妈最刁恶,不但是聚众赌博的大头家,还拿了她的累金凤去做赌本,她的丫鬟最平庸,无论是司棋还是绣
橘,都缺乏光彩,和探春的侍书根本没法比,后者虽然没出现几次,但单看她讽刺王善保家的一节就何其大快人心?绣橘和奶妈媳妇的对嘴就没有这等清楚爽利。
  
 
   居住在紫菱洲里的迎春,似乎从没有过青春岁月,永远是凉淡单薄的,一阵又一阵寒意透进来,四下透风,漂泊无依。她蜷了又蜷,恨不能蜷到自己的身体
里,仍感不到一点暖,既然这样,就将寒冷视为正常吧,她不做风花雪月的文章,只读“太上感应录”,将现实不幸推到哲学的高度上,仿佛就能解决掉。
  
    然而,命运总不放过迎春,即便她躲到一隅,也会找上门来。贾赦使了孙绍祖家五千两银子不想还,想了一个变通的法子,把女儿许配给孙家。中山狼孙绍祖是这么说的,结合贾赦一贯为人,倒有几分可信。
  
 
   没有精挑细选,没有认真打量,“娶亲的日子甚急,不过今年就要过门的”,迎春就这么匆促地嫁掉了,匆促到连一个生日都写得花团锦簇的《红楼梦》,也
没怎么描述这位千金小姐出嫁的排场。她所有的亲人都眼睁睁地看着她朝火坑里跳,保持着理性的缄默,贾政好歹还劝缄过贾赦几次,贾赦不听倒也罢了,最冷淡的
要数贾母,唯一能够挽回迎春命运的人,明明并不满意这位孙女婿,却说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况且她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为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
不多及。
  
    贾母是这么不多事的人吗?贾政教训宝玉,也是亲父教导儿子,她怎么就心肝儿肉地哭天喊地,不惜要与贾政决裂?她是对这个孙女无所谓,生也罢死也好,只要不要她负责就成。
  
    迎春的人生继续降落,不过比以前加快了速度,先是被丈夫凌辱打骂,最后是“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梁”。对于她的死,读者如我没有一丝惊讶,她的一生都在下降着,在不幸的旋涡里挪移躲闪,如今,终于落到了最低点,她这一页,可以就此掀过去了。
  
 
   鲁迅先生说,鞭扑底下的囚徒决不会用一篇妃红俪白的骈体文来倾诉痛苦,高吟“饥来驱我去……”的陶渊明,其时或者偏已很有些酒意,同样,真正置身于
“风霜刀剑严相逼”之苦境的迎春,反倒从未试尝用诗歌来直抒胸臆,相对她真实的苦痛,诗歌是个可笑的东西,她一生都在尝试的,是麻木自己,让自己能够忘
记,可惜命运逼得太紧,她无法再做任何努力。
  
    可笑的是宝玉表达对于这位“二姐姐”之不舍的那首诗: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这首诗罗列景致散乱无稽,后面的一声感叹也不恳切,很有些为写诗而写诗的意思,钱钟书说文人最喜欢有人死,可以有题目做哀悼的文章,宝玉也不能免俗地为晴雯写过夸张的祭文。生离虽不如死别做诗趁手,也大体堪用,宝玉怎么舍得不写一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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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楼
之二十六:探春执政始末
  
    1、成大事者的钢铁意志
  
    雄心勃勃的统治者到了末尾最会松弛下来,凤姐也是如此,多
年的紧张状态,吃力不讨好的挫败感,对于琐屑事务的厌烦,都使这位威风凛凛的凤丫头,变成了一只病猫。荣国府群龙无主,急需推选出一位临时执政者来,反复
考虑之后,荣国府上层确定了以李纨、宝钗和探春为核心的领导集体。
  
    说起来是三驾马车,其实是以探春为主,李纨是面慈心软的大菩萨,宝钗则拿定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执政期间虽略略主动,大方向是不会改变的。惟有探春,用凤姐的话叫“口里心里都来得,又是我们家的正主儿”,暗暗圈定了她是首席执行官。
  
    上层的动荡,给下层带来了机遇,荣国府的管家媳妇小觑了这位未出阁的三姑娘,以为可以乱中取胜,浑水摸鱼,几件事一过手,才发现“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她们占不到什么便宜。
  
    如意算盘落了空,一般的老婆子不过骂骂咧咧一阵子了事,可管家媳妇们个个都是狠角色,就要钻空子找茬子,把探春拉下马。
  
 
   同样的阵势《水浒传》里也有过,那些泼皮无赖惟恐鲁智深阻碍他们偷菜,设下圈套将他朝粪池边上引,存心让他出一次丑,以后再没勇气管他们的闲事。赵
姨娘兄弟的丧葬费,就是管家媳妇们给探春备下的一个大粪池,虽是小事一桩:赵姨娘的兄弟死了,按理荣国府应该赏钱,至于赏多少,要看死者的身份。李纨比照
的是袭人之母,这时袭人已经获得姨娘的待遇,袭人之母与赵姨娘的兄弟都是姨娘家属,较有可比性。
  
    因此李纨决定按袭人之母的规格发放银子四十两,看上去很妥帖,却不知荣国府的情况十分复杂,同样是小老婆,又有家生的和外来的之区别。袭人是打小买进来的,叫做外来的,赵姨娘生于此长于此,叫做家生的,外来的亲属去世,要赏四十两银子,家生的只须二十两即可。
  
    这么个弯弯绕,是管家媳妇吴新登家的给李纨探春设的套,主要还是针对探春,赵姨娘是她母亲,即使她看出不妥,也许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她不打算徇情,庶出身份一向是探春的软肋,必然怕赵姨娘来闹,也只能无奈地抬手放过。
  
    这个天衣无缝的圈套,真是一个让人防不胜防的大粪池,一旦陷进去,再也不可能出来了,可让吴新登家的没想到的是,探春不但没有朝前迈步,反而一脚踢碎了这个阴谋,聪明反被聪明误,掉进去的是吴新登家的而不是探春。
  
    探春不但将四十两银子改成二十两,还一针见血地指出吴新登家的险恶用心,说得她哑口无言,领命而去。
  
    但立即,赵姨娘便闹上门来,来得如此突然如此迅速,让我无法不怀疑吴新登家的这边从探春处出去,那边就直奔赵姨娘屋里了,那意思是,我虽惹了一身臊臭,也要熏得你难受。
  
    愚蠢的赵姨娘真的就为二十两来羞辱探春了,探春同学真是好样的,虽然气得大哭一场,也决不向恶势力坏风气低头,也不因此就心灰意冷,撒手不干,她瞬间失控之后,依旧保持了稳定的心态,将她的管理事业进行到底。
  
 
   “赵姨娘事件”几乎是一切管理者要遇上的一道坎,它包括了两点,一是下属阻挠,二是亲友说项,要想顺利地迈过去,不但自身要行得正做得端,还要有不
轻易被打跨的理想主义,探春纪律严明,铁面无私,职业道德经受住了考验,站定了脚跟,为她的短暂的执政生涯开了个好头。
  
    只不
过,看到这一段时还有点替她那个舅舅寒心,昨天刚死,尸骨未寒,正是让亲人们记起种种好处的时候,探春却坚定地与之划清界限,认为他只是个奴才,自己的舅
舅是王夫人的兄弟王子腾,冷酷不下于惜春。但从另一方面说,凡成大事者大约必须有这等钢铁般的意志吧,探春的品行与意志都注定了她是一个铁腕人物。
  
    2、从“厉行节约”到“土地改革”
  
    探春的志向并不在于按部就班地管理,她的能力与出身,还决定了她是一个天生的改革派。
  
    在荣国府,她的位置十分微妙,既不是“被侮辱与损害的”,也不是宝玉这种绝对的“既得利益者”,庶出的身份使她受到良好的教育,具有一定的能力,同时也给她招来各种复杂的眼光,使她在受伤害的同时,比较清楚地了解社会。
  
    绝对的既得利益者只求稳,希望眼下的秩序一往无前地进行下去,被侮辱与损害的,则求大乱,要打破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居中者探春,她的愿望则是对目前的状况进行微调,让左右两边皆能相对满意,从而保持稳定。
  
    所以她只是改革派,而不是造反派,她的改革是从细节开始的,第一件是清理重复浪费现象。
  
    她先拿宝玉等人开刀,这个切入点选得好,宝玉是荣国府里的漂亮宝贝,老太太眼里凤凰,第一等有面子的人。拿宝玉开刀,等于杀鸡给猴看,偏偏这只鸡和她交情不错,在自己的利益上也不很留心,不会像赵姨娘那样来阻挠,使探春的改革事业能够顺利进行下去。
  
    宝玉他们在学校里,每年有八两银子的点心钱,探春认为已经有了月钱,这笔开支十分多余,当即命令一笔勾销。
  
 
   算完了宝玉他们的账,探春又算到自己头上,她们的脂粉,原是让买办买了送进来的,但是买办要么拖延,要么就拿劣质产品来搪塞,小姐们只能拿自己的月
钱,托别人的奶妈或是弟兄哥哥的儿子买来,若是使了官中的人,还是一样的,因为他们和买办是同事,怕买办怨恨自己夺了他们的差事。
  
    这样明目张胆的贪污,可谓在小姐头上动土了,可是水至清则无鱼,便是眼里揉不下沙子的凤姐,出于各种顾虑,也只能容忍它发展下去,探春则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这二两银子的脂粉钱取消了事。
  
    这两件事都是小事,我以为,更多地带有试探性质,是探春的两次投石问路,探春的大手笔,还在对大观园进行的土地改革上。
  
    这次“土改”,不是探春拍脑袋想出来的,是她外出考察之后,引进的先进经验。荣国府当然不会真的允许一位小姐外出取经,探春的考察是借了同贾母等人去赖家吃酒之便,同样的时间地点,宝玉和柳湘莲说些儿女情长之事时,探春却和赖家的女儿讨教理家之道。
  
 
   就是这一次,她发现,原来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赖家的花园还没有大观园一半大,除了主人们戴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年终还有二
百两银子剩。
终其原因,是因为赖家实行了承包制,而贾家更像老国企,赖家以园子养园子,而大观园却成了贾家子弟中饱私囊的项目。探春效法赖家,正是把大观园承包给老婆
子们,完成一次小规模的企业改制。
  
    3、上层缄默,无疾而终
  
    探春提出大的方案,宝钗完善细部,两人组成完美搭档。清流派黛玉对探春遥遥致意,底层人物老婆子们欢欣鼓舞,连改革者最容易遇到的问题——前任的冷眼,也因凤姐的善解人意,和病中的虚弱退让而轻易绕过,按说该是皆大欢喜之事,但事实上未必如此简单。
  
    对于既得利益者,改革总是一件令人不爽的事,或者触及他们的利益,或者要改变他们的习惯,倘若一一顾全,改革便只会流于皮毛。
  
 
   探春动作之初,众人愿意避她的风头,天长日久这么下去,荣国府上下,怎么会不生出怨艾?赵姨娘只怕就会带头去王夫人那儿告状。还有那些管事的,比如
贾芸,他就是通过为大观园栽花种树打捞到第一桶金,林之孝当时拨给了他二百两银子,他只用了五十两,剩下的都装自己口袋里了,探春把园子承包给老婆子后,
他就没了进项,也不会甘心吧?至于外面那些管家,比如林之孝之流,原能赚到贾芸他们的回扣,这下跟他没关系了,心里必极大地不平衡,他们又是在上层面前说
得上话的人,少不了要放探春的水。
  
    如此种种,应该是上层对于探春的改革始终保持缄默的原因,凤姐在大观园里弄个小厨房还得到贾母的高度赞赏,探春如此声势浩大的改革,却没见上面有任何说法。
  
 
   除了改革引起各阶层的动荡,上层淡漠的原因应该还在于,他们已生出疲惫之心,深知回天无力,这等小打小敲最多不过增加八百两银子,对于入不敷出四面
透风的荣国府,是杯水车薪,无法激活他们热情,反倒揭示了每况愈下的真相。贾家毕竟大富过,现在虽设法节俭,但“凡百大小事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
凤姐都不敢动的“规矩”,探春想要改动,势必令“老祖宗”不以为然。
  
    探春的改革,因此成了一个人的战争,为她欢呼叫好的都是老婆子们,这些人没有投票权,她得不到上面的肯定与支持,首席执行官的身份也是暂时的,她分明在做着一份没有前途的事业。
  
 
   浩浩荡荡的改革,只开了个头,再不见有其他动作,探春再次作为主人公出现,是在抄检大观园的运动中。王夫人舍本求末,无视荣国府快速下滑的经济状
况,在整风整纪上做文章,令探春失望之极,她激烈而沉痛地表示了对这场检抄运动的反感,并指出这是家族走向颓势的征兆。这种谴责必然被好事者传到王夫人耳
中,探春好不容易在王夫人心里存下的好印象被迅速消费,王夫人更不可能赞助她的改革,探春重新退回原来的位置。
  
    许多朝代灭亡
之前,都会有一场小小的中兴,会站出来几个有头脑有抱负的人,发动局部的改革运动,殊不知这个王朝已经病入膏肓,偶尔生一两个新芽,也改变不了枯死的命
运。荣国府也是如此,它已经积重难返,上层人物宁可眼睁睁地看着它衰落,也不愿意被一个改革者弄得不得安生。
  
    只可惜了贾探春,她的才干与热情被限制在一个大观园里,要是活在现在,她一定是个优秀的职业经理人,拿高薪的金领,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更不会为一个庶出的身份,弄出许多的原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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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楼
之二十七:惜春:一个洁癖患者的病因报告
  
    《红楼梦》里最冷者莫过于惜春。黛玉是外冷内热,宝钗才对她说了几句梯己话,马上掏出心窝子;
妙玉是以攻为守,以目中无人的扮相,来掩饰身处侯门公府里的自卑与紧张;只有贾惜春,是挣了命的冷,彻底决绝,不留余地,激得她嫂子尤氏当面就说她是心冷
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探春也说她“孤介太过,我们再傲不过他的”。
  
    对于惜春的这等秉性,曹公只说她年纪虽幼,却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癖性,倒不是以此敷衍读者,《红楼梦》里摩人状物多采撷冰山一角,剩下那七分,留给读者去思量。
  
 
   贾家三艳的性格都不是无端而成,探春自不必说,争强好胜原是为了抗争那份天生不足,迎春的懦弱也决非与生俱来,一个自小死了娘无人关爱的孩子,自然
而然就会处处退让,不敢与谁争锋,至于惜春的精神洁僻,更是处境使然,她的境况要借用张爱玲的话来形容,是刚洗过澡的人穿上脏衣服,她的不洁感比谁都来得
分明。
  
    惜春原不是荣国府的,她是贾珍的妹妹,“造衅开端实在宁”的宁府千金,但自小跟在贾母这边读书。书中说是因为贾母极爱
孙女,然而纵观全书,宁府也着实不宜于一个千金小姐成长,它是一个男性世界,一个追腥逐臭的男性世界,柳湘连所以不要尤三姐,就是因为听说尤三姐是宁国府
的亲戚——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贾母将惜春带在身边,想来也该有这方面的考虑,虽然荣国府里一样有贾赦贾琏这样的酒色之徒,但毕竟不是主流,是被反对与压制的,贾赦屡屡被贾母申斥不算,在府中口碑也极差,丫鬟们都看不上,贾琏干的那点小坏事,最后也会成为他自己的小麻烦。
  
 
   虽然同样是走下坡路,荣国府在贾母与王夫人的主持下,还勉为其难地保持最后的体面。王熙凤提出通过检抄大观园,撵走过多的丫鬟,达到减员节流之目
的,王夫人对照曾经的辉煌,小姐们娇生惯养金尊玉贵的生涯,十分地不忍心;从道德操守上,她们也努力保持大观园的纯洁性,为了一个绣春囊就能大起波澜,宁
可错杀千人,决不放过一个,此举虽有点过,却充分展示王夫人等力挽狂澜的决心。
  
    与荣国府的苟延残喘顾全脸面不同,宁国府走的
是末世狂欢路数,贾珍们撕下所有的体面,有扒灰的,如贾珍之于秦可卿,有蓄养本家子弟为男宠的,如贾珍父子之于贾蔷,有陷于聚鹿(这个字打不出来)之乱
的,如贾家父子之于尤家姐妹,更加上调戏丫鬟、设局招赌、拉皮条……好一场令人作呕的迷幻派对,贾珍们模模糊糊地预知回天无力,干脆来一场末世裸奔。
  
 
   不同的选择显示出不同的道德观,虽然两府保持着至亲的日常走动,荣国府的人未必能看得上宁国府,夫人小姐们遵照礼数,对宁国府少有谈论,赖嫫嫫却以
旧时奴仆之身份,公然批评贾珍管儿子“道二不着两”的,尤氏在李纨那儿洗脸,李纨的丫鬟素云只拿出自己的化妆品给她用,这固然是因了尤氏的填房身份,可同
样是填房的邢夫人众人只敢背后议论,谁敢略加慢怠?荣国府对宁国府之不以为然略见一斑。
  
    凡此种种,惜春自然有所察觉,七十五
回里她对尤氏便说“近日里我风闻得有人背后里什么不堪的闲话”。都是她的至亲骨肉,他们的一切荒唐行为都与她有关,他们脏臭污秽不可避免地要沾染到她。这
处境和探春相似,她也总被母亲弟弟连累,然而按照贾府规矩,妾所出子女只须认正室为母亲,生身母亲倒是半个主子,是无须正眼相看的奴才。探春以不折不扣地
遵守这个规矩来躲避连累,惜春却无从躲闪,更兼年幼单纯,无从化解,在影影绰绰的闲言碎语中,她只有受伤的份。
  
    默默的承担
中,终于蓄养出罕见的洁癖,她以纯粹的清洁与这个世界划清界限,一开始也许只是对哥嫂,不肯再朝他们那里去;接下来是与身边人,比如稍犯了点错误就被她忙
不迭地撵走的丫鬟入画;这个范围越来越大,当她断然出家,等于是和这个世界划清了界限。活在这样的尘世里,她无能为力,只求自保。
  
    有洁癖者多被肮脏的东西刻骨铭心地伤害过,比如得过肝炎或者其他传染性疾病的人,往往会落下一点洁癖。过犹不及,在惜春这里,清洁最后演变成清寒,成一柄凌厉的寒光闪闪的小刀,将亲人也一道屏退。
  
    探春曾叹道,外面的人看我们这样的家庭,想着不知道有多顺心如意,却不知道我们的难处。这叹息对惜春也同样的适用,她在尚且保持虚假繁荣的荣国府,望向在污浊中纵情狂欢的骨肉,末世中两个家庭的不同路数,给了她最为深重的难堪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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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楼
之二十八:李纨的等待
  
  没有很多的爱,有很多的钱也是好的啊。亦舒借她的主人公喜宝之口这样说。微微的怨怅,更多的是决绝,倒像李纨的心声。
  
 
   李纨,字宫裁,金陵名宦之女,老爸当过国子监祭酒,一家子全是知识分子,只是到了她这儿,忽然唱起“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老调,没让她走才女路线,只
约略识得几个字而已。当然红楼梦里“约略识几个字”不能坐实了看,李纨创作能力一般,却是大观园里最权威的评论家,每次开诗社,高低胜负都由她一锤定音。
  
 
   她青春丧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贾母所谓“寡妇失业的”,这五个字极传神,那个时代,丈夫就是妻子的事业,死了丈夫,可不就是失业?没有谁再为她打
算,她从珠大奶奶变成了未亡人,树立于荣国府里的活牌坊,大家都很有耐心地等待这个大活人变成石头,这是她唯一的任务,唯一的生存价值。
  
 
   她和儿子贾兰在大观园里的处境,是非常边缘化的。老祖宗口口声声说她可怜,但只是保证她该有的尊严与利益,并不见发自内心的疼爱,婆婆王夫人本来就
是木雕泥塑般的人物,也就是见宝玉时还有点笑容。至于贾赦贾政之流,只看林黛玉初进荣国府时,他们懒得见这个大老远投奔过来的外甥女,千方百计找了借口躲
避,就知道何等薄情寡义,自然更不会关心这个儿媳妇,好在有传统道德为他们做遮掩,可以打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幌子来。
  
    以常理计,李纨这个年轻的少妇,不可能“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只是她又能如何?虚伪的道德礼仪,她那当过国子监祭酒的老爸赋予她的文化负荷,使她只能守着缓慢如抽丝般的光阴,等待一个没有幸福埋伏着的未来。
  
 
   第七回“送宫灯贾琏戏熙凤”,展现那对小夫妻的闺房之乐,虽然只是一阵笑声,却说明凤姐跟贾琏还是有一段好时光的,同一时刻,李纨却歪在炕上打盹。
这只是撷取一个小小的场景,更有多少难捱的夜晚,不知道李纨如何度过。传说有个寡妇是每晚将一百个铜钱洒落在地,熄灭灯烛,逐一摸起,等她死去,人们发现
那一百个铜钱个个锃亮,那是一个女人用青春与柔情拭擦出来的。李纨没这么夸张,但“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的岁月,其中的苦楚孤独,局外人再有菩萨心
肠,也无法做真切的了解。
  
    和李纨较为亲近的,该是那些姐妹们,她们一道吃酒做诗,戏谑调笑,第三十九回的螃蟹宴上,正是一团
高兴时候,李纨因平儿触动心事,说起贾珠在世时,也有几个房里人,可惜这些人守不住,日日在屋里不自在,只好趁年轻都打发了。“若有一个守得住,我倒有个
膀臂。”说着滴下泪来。见她如此,众人都道:“又何必伤心,不如散了倒好。”说着便都洗了手,大家约往贾母王夫人处问安。
  
    是
冷漠吗?也不全是,我总觉得贾府的人,对于李纨,在尊敬中又有一些警惕,那个时代里,一个寡妇是让人尴尬的,沉默固然不当,赞美也是一种残忍,贸然表示同
情,却只是“提出问题”而不想“解决问题”,又显得伪善,最好是尽可能地装做忘记她的身份,以寻常人待之。李纨再多的苦楚也只应该往肚子里咽,否则就是不
合时宜,除非是别人主动提起,比如宝玉挨打那回,王夫人哭得肝肠寸断时忽然想起贾珠来,李纨也才能跟着痛快哭一场。
  
    李纨在贾家,就是个精神摆设,老太太房里的慧纹工艺品显示他们家的富贵,活牌坊李纨身上则体现了国公爷家犹存的气节,竖起这个牌坊后,任贾珍贾琏们怎样荒唐无耻,仍然可以自诩为“规矩大”的人家。
  
 
   估计那会儿上流社会的寡妇都是这么过过来的,倒是小户人家摆不起这样的工艺品,活得还比较人性,像尤二姐的老娘,就是再嫁的。李纨的处境不特殊,特
殊的是贾兰遇到的漠视,贾琏无子,宝玉尚未娶亲,他是荣国府里第一个也是唯一的重孙,按说不知道有多金贵。然而红楼前八十回里,竟全是宝玉出风头,这个可
怜的孩子只能跟着贾环混,只有一次宝玉看他拿一只小箭飞奔过来,问他干什么,他说演习射箭,宝玉道,看跌掉了牙齿,你还演习不演习。这唯一的一点关心,也
像顺水人情,弄不好是宝玉那天吃撑了,随口消遣一下也未可知。
  
    大多热闹场合,都没有贾兰的身影,他的出镜率还赶不上尚在襁褓
里的巧姐,试举一例,五十四回荣国府元宵开夜宴,真如凤姐形容的婆婆媳妇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滴答答的孙子都来了,连贾菱贾菖这些明显现诌出来的人物都提到
了,惟独没有贾兰。放鞭炮时,贾母搂着黛玉,薛姨妈要抱湘云,真正最小堪怜的贾兰,却谁都想不起来,他是在家里温书呢,还是在其他场合厮混?总之,他不是
贾母们最爱摩挲的孩子,他们心中,最可怜见的倒是老大不小的宝玉。
  
    这里面有贾兰自身的原因,第二十二回全家大小聚在一起猜灯谜,贾政不见贾兰,就问,怎么不见兰哥儿?老婆子去问李纨,李纨笑着答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叫他去,他不肯来。众人都笑这孩子天生的牛心拐孤,贾政赶紧叫人去把他喊来。
  
 
   一个小小的细节,体现了贾兰的敏感,寡母带大的孩子原比人心事重,比如李贺,比如许渭,在寡母落寞的身影之后成长,对人间世事自有一种体察,他们无
法长成天真烂漫的孩子,无法做让人又爱又恨的淘气包。他们早熟的眼神,警觉地观察着世界,时刻准备闪躲,这样的性格,放在小户人家,或者更得至亲的怜爱,
可是贾家太大了,子孙太多,长辈的疼爱成了稀缺资源,还会跟利益挂钩,子孙之间因此有了若隐若现争夺。贾环为什么要推翻油灯,烫宝玉的脸?除了宝玉跟彩霞
搭话,更因为他争宠争不过宝玉。贾母们有限的亲情就分不到内向的贾兰头上,她疼开朗活泼的宝玉凤姐还疼不过来呢。
  
    或者要问,
黛玉也是个多心的,为何还能得贾母的宠爱?那是因为黛玉虽多心,却是个直性子,她的多心都是写在脸上的,更有许多时刻,她也是伶牙俐齿,巧笑嫣然的。而贾
兰太压抑,太沉闷,猜灯谜这次,他的牛心拐孤似乎只为大家取笑了一番,但是众人心中自然落下一个印象,这个孩子不好接近,不是个可人疼的,久而久之,众人
便懒得叫他了,他也越加沉默,只在心中立志要出人头地,替他母亲争气。
  
    像荣国府这样的人家,人多嘴杂,心思复杂,有时像企业,有时又像官场,惟独不像个家。活在其中,李纨最清楚,世上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没有谁会给他们额外的帮助,真正地怜惜这孤儿寡母,他们一切都得靠自己。
  
    所以李纨跟别人也没有太多的感情牵绊,带着小姑子们玩,只是她的工作,她必须履行的职责,她不偏爱任何一个,和谁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平淡;偶尔在凤姐生病期间代个班,她也没有探春式主人公的激情,她只要管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就成。
  
 
   李纨的日子,过得精明,她不占别人的便宜,也不肯吃亏。宝玉他们办诗社,李纨带着他们到凤姐那儿拉赞助,凤姐快嘴快舌替她算了一笔账,说你一个月工
资十两银子,比我们多两倍,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够用,又有个小子,足足的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里的地,各人取租
子。年终奖你拿的也是头一份,去掉开支,你一年有四五百两的收入呢。这会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银子来陪他们顽顽,能有几年呢?你反倒挑唆他们来闹我,我
乐得去吃一个河涸海干,我还不知道呢。
  
    这番话首先指出李纨的小气,又强调自己的为难,李纨无言以对,只好围魏救赵,以攻为
守,借凤姐昨儿打平儿说事,转移众人视线。凤姐本也不想得罪这帮小姑子小叔子,只不过要吃亏吃在明处,不肯平白当冤大头,正好就坡下驴,彼此戏谑一通,再
给他们五十两银子,摆平这件事拉倒。
  
    曾有人发问,这五十两银子后来怎么未见提起?可不是,九月初二是凤姐生日,九月初三得了
银子,到十一月间宝琴他们来了又起诗社,就让宝钗他们再凑个五六两银子送到她那儿去,其间也就两三个月,一个月两社,即使社社不漏,也就四五社,如何能花
了五十两银子?湘云在宝钗的帮助下,把荣国府有头有脸的全请了,也才二十两银子,平日里小范围的聚会,一次怎么可能花掉十多两?
  
  
  有人怀疑被李纨私吞了,我想未必,她到底出身于书香门第,还要博个好名声,不至于连这点银子都贪,想来是李纨花得太仔细,和她们姐妹的月钱搭着花,再
就是要留到后手不接时再用。总而言之,她不打算把好容易筹来的这点钱全部花掉,虽然凤姐说“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的做会社东道儿”,似乎还会再赞
助,可是哪有那么容易呢?李纨可不想再听凤姐跟她这么算一次账。
  
    李纨算是一个精明人,她精明在骨子里,只争利益,不争意气,
她不像凤姐那样要压人一头,只要不损害她的利益,她乐得做好人,赵姨娘的弟弟死了,她张口就赏四十两,按照规矩,只该赏二十两的,这规矩探春都知道,李纨
未必一定没有听说过。所以底下人都说她是大菩萨,面子里子俱得实惠。
  
    李纨的做派,也不是就凤姐一个人看出来了,她跟宝钗探春等要份子钱时,她们一起应诺,可见都是赶忙答应的,怕她不放心。但是她们都能理解她,一个寡妇,除了抓几个钱外,还能靠什么建立她的安全感呢?
  
    李纨拼命攒钱,抚育幼子,与世界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等到她的明天终于到来,她不会再回头看从前的光阴,他们母子没有被那些人爱过,自然也不会去爱那些人。
  
 
   偌大个贾府,终也有人亡家散的一日,繁华落尽,满目萧索,大厦已倾,断壁残垣,只有李纨“戴珠冠,披凤袄”,这对母子成了贾家斜阳残照,而当年风头
最健的宝玉却潦倒不堪,虽然高鹗给了他一个举人的身份,但都知道这是作者自己的爱好,真实的结果必然更为惨淡。“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
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上帝的归上帝,尘土的归尘土,老来富贵的李纨,没有对宝玉施加任何援
手,他们活在各自的命运,一个凤冠霞帔,一个穷困潦倒,也不可谓不公平。
  
    李纨不会像《金锁记》里的七巧那么变态,没那么有攻击性,想像她与贾家划清界限的时刻,眼睛里应该依然有温婉的笑意,话依然说得妥帖,她的修养使她一定能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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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yche23
29 楼
之二十九:香菱:何处是我家园
  
    “当你不能够再拥有的时候,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王家卫的这句台词其实也可以反过来说,
当有些经历你无法取消时,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千方百计忘记。每当有人问起香菱的过去,她总是问答,我不记得了。好像她真的是个小迷糊,将自己的身世走一程
丢一程。
  
    她果真是这样没心没肺的人,怎么会对诗歌发生兴趣?看她的几篇处女作,虽质量平平,却透出多愁善感的女儿家心性,更
妙的是她与黛玉谈论诗歌的妙处时,说道,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的意思,想来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来竟是有理有情的。并说王维“日落江湖白,潮来
天地青”,这“白”与“青”两个字,看似无理,再一想,只有这两个字才能形容得尽,念在嘴上倒像有千斤重的一个橄榄。
  
    橄榄的比喻多么精彩,可见香菱的“呆”是表象,下面藏着一颗同样敏感、同样善于领悟的心,她所谓的不记得,很可能只是不想记得,她不是为了骗别人,是为了骗自己。
  
 
   必是那记忆太痛苦,曹公倒是语气平淡,只说她自幼被拐子抱走,转卖于各处,然后被冯渊看中,又被薛蟠抢走。这简约的叙述中隐藏着多少磨难?小小的香
菱,在打骂中颠扑躲闪,在陌生的路途上颠沛流离,可能还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欺辱与折磨,使十二三岁的香菱认为,今生如此,必是前世的罪孽。
  
 
   冯渊的出现,是命运给她的一线生机,这个少年家境尚可,人品风流,虽然此前是个同性恋者,但一见香菱之后,竟能立志与昨日的自己一刀两断,也算是前
世的缘分。当幸福离得如此之近,香菱同所有不幸的人一样,不是被快乐冲昏头脑,而是患得患失,这样的好事,多么不真实,香菱几乎不敢相信,它会发生在自己
身上。听见冯公子令三日后过门,即“转有忧愁之态”。
  
    她的愁苦,连门子看了都不忍。这个门子,特别原生态,他虽做过和尚,却
不像虔心向佛之人,很可能是农民或城市贫民的孩子,投身佛门只是为了生计。葫芦庙遇焚,虽是一场灾难,对他,也算一个跳槽的契机,因他原本不是一个耐得凄
凉景况的人,如今长大成人,就有了更多的就业选择。做一个门子,是因为“这件生意还算轻省热闹”,由此可见他的性格,有点热心,又有点喜欢投机。
  
    他见贾雨村的那场戏很有趣,貌似恭敬,却有故人的自我托大,又是冷笑,又在伪君子贾雨村的劝说下告座,还自作聪明出馊主意,殊不知对方原是个老江湖,他有的,只是一些小花招。
  
 
   就是这个人,既能全无心肝地建议贾雨村胡乱判案,又能派内人安抚香菱,他的道德水准,也是一般市井小民的那种,大气节上不讲究,却不乏朴素的善心。
可惜好事一般多磨,不希望的事情一般都会发生,半路杀出个薛霸王,打死冯渊,强抢了香菱。曹公笔墨大多落在这一场混乱的官司上,有谁推想过香菱的感受?她
对于那个叫做冯渊的男子,唯一热烈真诚地爱过她的人,应该有过温柔的想像,此人一朝死于非命,她却必须屈服于薛蟠的淫威之下,其间的苦楚,外人难以体会。
  
 
   但是,那又怎么样?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谁也替不了谁,香菱还得在她的命运里随波逐流,多灾多难的小半生,已经让她学会了两件事,一是逆来顺受,一是
自得其乐。她好像忘记了一应过往,甚至使自己爱上了薛蟠,薛蟠挨了柳湘莲的打,她把眼睛哭肿,薛蟠去了远方学做生意,她写的诗里便有这样的句子:“绿蓑江
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她和丫鬟们斗草,弄了一枝夫妻蕙,豆官取笑她说,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臊。说得香菱红了脸,要去拧豆官,该是说中了她的心事。
  
 
   薛蟠却是个粗人,不会回应她这精致的爱情,薛蟠还是个喜新厌旧的人,得手之后,不过三天两夜,“便看得如马棚风一般了。”他离去之后,香菱爱上了诗
歌,我怀疑她爱上的不是诗歌,而是与诗歌在一起的感觉,看宝姑娘和林姑娘她们在那里吟诗弄文,丢弃姐姐妹妹的称呼,唤对方为“蘅芜君”与“潇湘妃子”,好
似与寻常的生活没一点关系。那种七字一行或五字一行的句子自有魔力,能够让人忘记眼下,忘记现实,徜徉于另一个世界里,只与风花雪月结缘。
  
 
   卑微的人总想欠起脚,够到一个伟大的东西,杜甫念念不忘“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眼下过得不好,如果没有这点理想,他就得面对
一个孤寒凄凉的现在。香菱也是如此,提笔的那一刻,她会以为自己是个诗人,而不再是一个被丢到脑后的通房丫头,这些伟大的东西是逃避现实的法宝,如果说香
菱一开始的忘记是被动的收缩,学诗的她,就是主动逃避了。
  
    除了上述两种方式,她还以礼数来保护自己,有智者云礼数吃人,但对
于无路可走者,就这么被它囫囵吞下,总好过无望的挣扎。所以她会为薛蟠娶妻高兴,并忿忿于宝玉替她担忧,因为一个合乎尺度的社会格局中,一个殷勤的侍妾应
该对未来的主妇充满善意,香菱愿意想像,她正身处于这样的格局中,惟如此,她才能得到一个最终的藏身之所。宝玉的担忧首先是陷她于不义,其次打破了她的平
衡,却毫无意义。
  
    既然自己无法做主,不妨就闭上眼睛,任凭生活的裹卷,她只用快乐或佯装快乐的心态去面对,这样一种态度,是香菱的唯一选择。
  
    可惜,生活再一次把她摁到死角,她欲臣服而不得,对于夏金桂,这个美丽多才的侍妾是战略性的敌人,即使眼下还没出手,早晚是心腹之患。她再必恭必敬也不行,再小心谨慎也不行,夏金桂为她只准备了一条出路,那就是:消失。
  
 
   一退再退,香菱退到绝境,高鹗却笔锋一转,给了她一个似乎完美的结局,夏金桂害人害己,命丧黄泉,香菱被扶正,还生了孩子,她老爸又将她度脱,送到
太虚仙境。高鹗真是个大好人,圣诞老人似地到处赠送好运,只可惜在他的叙述中,我们只能找到故事,找不到故事后面,隐藏着的那些满怀心事的人。香菱的判词
上则只说她最后是回到了家乡,可是风烟弥漫,归路茫茫,对于这样一个被命运逼到极限的女子,何处是她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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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yche23
30 楼
结束
j
jintianyihou
31 楼
 以前看过,现在再看一遍,还是很有启发
我不是天使
32 楼
 这个可真长啊~~~
谢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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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ynnia
33 楼
 收藏
I
IvyGreen
34 楼
好久不读红楼,唉
小S
35 楼
这要是原创多好啊,,我就可以给个10克拉的大钻钻了。。
 
 
发点小钱吧。。
p
psyche23
36 楼
以下是引用小S在3/25/2010 11:28:00 PM的发言:

这要是原创多好啊,,我就可以给个10克拉的大钻钻了。。
 
 
发点小钱吧。。
木有收到小钱
k
kdl
37 楼
楼上的真汗。。。。红楼红楼,越读越不清楚,越读越伤心。。。
晚上不睡早上不起
38 楼
以下是引用kdl在3/29/2010 1:55:00 PM的发言:

    
    楼上的真汗。。。。红楼红楼,越读越不清楚,越读越伤心。。。
    
汗什么?
w
waterdrop1
39 楼
以下是引用jintianyihou在3/7/2010 10:57:00 PM的发言:

    
     以前看过,现在再看一遍,还是很有启发
    
k
killpill
40 楼
该用户帖子内容已被屏蔽
路上的鱼
41 楼
以下是引用killpill在7/8/2010 11:40:00 PM的发言:

按说现在正刮新红楼的妖风,各版皆在谈红楼。怎么反而这个版倒没人开个漫谈红楼的帖子。
 
楼主转贴的这个作者,浏览一下, 觉得文笔很好, 内容观点还没细读。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0/7/8 23:40:27编辑过]
这里本来就是个清淡的版块
m
mupingting
42 楼
好文

收藏
c
cottonbaby
43 楼
为什么现在才看到这个贴,我也是红楼迷,不过比较幼儿园级别的迷。。。。。。。
竹林月光
44 楼
收藏,分析得太好了。看过红楼N多遍,这样的分析还是让我感觉未读懂红楼,有时间再去读一遍。
w
wbljbw
45 楼
这个有点意思
h
hutoumama
46 楼
 唉,恨红楼未完哪。要是能穿越,必先去找齐原稿。
l
lusi
47 楼
以下是引用hutoumama在7/16/2011 10:09:00 AM的发言:

    
     唉,恨红楼未完哪。要是能穿越,必先去找齐原稿。
    

是啊,是啊

不过,残缺的美,在红楼上,是体现得淋漓尽致了
小晃晃
48 楼
Re
以下是引用psyche23在3/7/2010 2:06:00 PM的发言:
之一:黛玉之美
1、没有仙女
  
    红楼女子里,黛玉不算最美,甚至不算最有才华的一个,海棠社她屈居于宝钗之下,芦庵社争联也没抢过史湘云,何况她还有那么多的小缺点,拥湘派的周汝昌几乎认为,她是用来衬托湘云这个正面角色的。
  
    这个研究了大半辈子红学的人,愣是让曹雪芹瞒过去了。曹公哪是那么容易表态的人呢,他正话反说,反话正说,褒贬不定,明暗互转,望着他狡黠地眨动着的眼睛,你还是没法判断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比如黛玉,他偶尔也会拿她开一下涮,元春的省亲夜,黛玉存心大展其才,将众人压倒,可惜元春压根没给她发挥余地。这还不算,宝钗却无心插柳,不知怎的入了元春的法眼,端午节从宫中发放的赏赐,宝钗和宝玉一等,黛玉还要次一等。呜呼,早知如此,黛玉不如早做清高状,做淡泊状,此刻还可以傲然地鄙夷元春没眼光,都是那点虚荣心把她给害了,这也是知识分子的通病啊。
  
    她修养也欠佳,看见宝钗被宝玉奚落,抑制不住心中的快活,面露得色,不成想反应极快的宝钗敲山震虎,弄得宝黛二人讪讪的。黛玉不检讨自己的过错,反而拿宝玉撒气,令二人小同盟出现轻微裂缝,实在不够明智。
  
    《一声叹息》里的张国立早说了,哪有什么仙女啊!可是,红楼梦的好,正在于没有仙女,若黛玉是一温良恭俭让的和婉闺秀,红楼便重入才子佳人的俗套,还有什么看头?性格上的小问题掩不住黛玉灵魂的光辉,就算上述的错误再增加十倍,她仍然是红楼中最为动人的女子,她的美,在于她有着诗意的灵魂,她是一个真正的女子。
  
    2、何为女子
  
    虽然宝钗更具有性感的肉体美,有着让宝玉淌口水的“雪白的膀子”, “任是无情也动人”的曼妙姿容,可是她不像个女人,或者说,这个待字闺中的女子已然沾染了男子的气息,宝玉说她“好好的一个清白女子,也学得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未免苛责太甚,却也是看到骨子里的见识。
  
    何为男女,在不同的人字典里含义不同,对于宝玉,不仅是用来标注性别的字眼,还代表着不同的灵魂风格。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看见女儿二字便觉得清爽,看见男人便觉浊臭逼人。又说,未出嫁的女儿是颗珠子,出嫁之后沾染上男人的气息,即使还是珠子,也没了光泽,再上点年纪,干脆就是个鱼眼睛了。何其自鄙,何其反男性?舒芜以此认为他是矫枉过正地同情女性,我可真难同意这说法,老年女性岂不是更可怜?贾家二爷可从来没拿正眼看过她们。
  
    不如重新回到红楼梦里,看他笔下的男女,差别在哪儿。贾赦贾珍贾琏贾雨村之流,固然是不知羞耻赚取利益,满足私欲,就是方正的贾政,也是何等无趣?贾宝玉攻击“文死谏武死战”,说他们表面慷慨大义,实则欲赚虚名,这正是他父亲这类臣子的终极理想,虽比惟利是图的贾赦们略强,可取之处也不多。
  
    在曹雪芹笔下,男人们集结于或名或利的欲望大旗下,扭曲异化。而那些出嫁的女儿们,也因成立了自己的小家庭,着眼现实,有了权利的觉醒,变得可憎起来。这一类人物的代表,或如王熙凤,虽天赋异秉,聪明过人,却弄权揽利,自称从不信阴司报应;或如李嬷嬷,老迈昏庸,便要处处压年轻女孩一头,以打压袭人等人来找感觉。更有大观园里普通的媳妇婆子,勾心斗角,即使只能制造茶杯里的风波,却也一刻不得消停。
  
    宝钗比这些人物都高明,她的以德服人或者说以德治人,乃至挂在嘴上的大道理都更接近贾政这一类,虽然是那个社会里的模范人格,却被刁专古怪的贾宝玉看出端倪。
  
    真正的女孩儿,是天真烂漫的,一颦一笑,一叹息一着恼,都出自本性而全无心机,即使如探春理家,也全为大观园乃至荣国府的未来打算,不像贾蔷贾芸之流,揽个小活也为其中大有藏掖。还有自然之子史湘云,低贱而痴情的龄官,哪怕矫情的妙玉,她对于宝玉的爱慕不也是很单纯的吗?全世界人都知道她喜欢宝玉,她还装模做样地对宝玉说,你有茶吃,是沾了黛玉和宝钗的光。宝玉倒也会接她的话茬,说所以啊,我只领她们二人的人情。
  
    曹公所谓“女儿”,是特指那些美好而脆弱,温柔而易伤的灵魂,趋于艺术性,远离政治性。这样的感觉,毕加索也有过,他对他的情人说,我常常觉得自己是个女人。
  
    黛玉则是女人中的女人。
  
    首先她温暖,泠泠的表面下是一片脉脉情怀,她的温暖是雨夜对于闺中知己的期待,是听宝玉胡言乱语笑骂一声“放屁”的家常,是等待燕子飞回檐下之后,方拿石狮子倚出帘子的温存,是虽疑人家藏奸,却被三两句掏心窝子的话卸去武器的简单。
  
    只看她和紫鹃的关系,言语间每每能见那种姐妹般的亲情,她和宝玉怄气了,紫鹃敢派她的不是,你能想像莺儿派宝钗的不是吗?或者侍书派探春的?
  
    紫鹃跟宝玉也说,偏偏她又和我极好,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这话也不是每个丫头都敢说的吧?这是明写,还有几处暗写,紫鹃知道黛玉的心事,想方设法试探宝玉,若黛玉真是个刻薄人,或如宝钗与莺儿那样主仆有序,紫鹃决计不会也不敢多这个事,回家后更不会对黛玉说,你又没有兄弟姐妹,谁是知疼知热的人?不如趁老太太还明白硬朗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不然的话,王孙公子虽多,哪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何况姑娘娘家又没人。万两黄金容易得,知音一个也难求。
  
    过后薛姨妈开玩笑要把黛玉说给宝玉,紫鹃也是热心撺掇,这固然是紫鹃的善良,也可看出黛玉的厚道。
  
    其次,黛玉懂世故而不弄世故。宝玉生病,她远远地看凤姐竟没来探望,心中诧异,想着这人就是没这个心,为了做给老太太、太太看,少不了也要打个花胡哨的。正想着,凤姐就带着一帮人花枝招展地来了,她那一套也就对付尤二姐吧,黛玉可是摸得准准的。
  
    身体孱弱加上无心于此,凤姐生病一段,黛玉未得进入临时执政的三驾马车之列,但她毫不介意,热眼旁观,还私下里向宝玉赞扬探春的改革,说她办了好几件大好事,并为荣国府的财政感到忧虑:进得少,出得多,长此以往,必将后手不接。黛玉也挺知道理家之道的啊,都说宝玉娶了黛玉也过不好,我看不见得,只要不触及她的底线,黛玉其实也是个有弹性的人。
  
    倒是荣国府的准接班人贾宝玉,听得黛玉所言,居然没心没肺地一笑,说管他呢,反正少不了我们两个的。黛玉简直懒得搭理他,立即找宝钗说话去了。
  
    深谙世故的黛玉却不弄世故,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可以给赵姨娘含笑让座,以示礼貌,却决不会向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人示好,而宝钗却在分送哥哥带回来的土特产时,连带赵姨娘都有一份。是非难论,只能说黛玉行事全出己心,而宝钗不是。
  
    黛玉骂周瑞家的一节更让我称快,薛姨妈托周瑞家的将十二支宫花分送给黛玉等人,周瑞家的最后才送到黛玉那儿,黛玉随手掷还,说,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站在旁边,一声不吭。
  
    黛玉原没说错,从后文可以看出,这周瑞家的就是个看人下菜的角色,为虎作伥,挑拨是非,搜检大观园,哄骗尤二姐,给王熙凤找麻烦,样样坏事她都有份。只不过她是太太的陪房,又非大奸大恶,众人乐得做沉默的大多数,只有黛玉讨厌这个俗人,用一个动作顷刻发泄。但是周瑞家的会白受这个气吗?黛玉就不明白这会使自己失分吗?以她的聪明,比任何一个读者都知道后果,只是非如此不能快意,黛玉此举,怎一个“爽”字了得。
  
    3、诗意的灵魂
  
    上面两点,仍不能使黛玉成为大观园里最有光彩的女性,黛玉之美,还因她有着诗意的灵魂。
  
    宝玉对于黛玉的另眼相看,是因她从不劝他读书,好像宝玉是不喜欢学习的顽童,专喜欢听顺耳的话似的。其实他不过不喜欢读正经书,他愿读庄子西厢,不爱做八股文章,他不想加入贾政贾雨村的行列,那个世界男性的味道太重,令他眩晕。
  
    他憎恶别人将他朝所谓正道上驱赶,不能想像一个女人也对那样的世界心存向往,不管他对宝钗怀有怎样的好感,只要她一句劝学的话,就知道她与自己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与谋。虽然袭人同样地规劝他,但是他从来没把袭人当成爱人,袭人不过是侍侯他的人,从生活上,从生理上,他不必去计较她的每一句话。
  
    他与黛玉所恶者相同,所爱者亦相同。当宝玉怜惜残红遍地,不忍看它们零落成泥,要撂到水里,让它们顺水而去,黛玉却觉得顺水而去还不算完结,也许外面就是脏水,不如掩埋了彻底。这番对话,好似闲言碎语,却是他们生命哲学的碰撞。黛玉葬花,颇有些行为艺术的色彩,可入《世说》,它表述了对美丽生命的痛惜,对生命本身的赞美与埋葬,既热烈又绝望,既优美又凄凉,当黛玉念出:“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时,宝玉不觉恸倒在山坡上,这样的感念在他胸臆也徘徊良久,只不过,黛玉用一种优美的方式表达出来了。
  
    共通的灵魂使黛玉能够理解他所做的乖谬之事,他因和琪官交往被打,宝钗虽然心疼,仍然怪宝玉不该和那些人来往,黛玉来看他,只是期期艾艾地说,你从此可都改了罢。一方面怕宝玉不改会吃亏,一方面竟是怕宝玉真的改了,回到正人君子的路途上去,那么他非但不会再和琪官等人来往,对于生命里一切美好之物也都会生疏起来。宝玉知晓她的心理,于是安慰她,你放心,就是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他知道黛玉不是宝钗袭人,知道她能理解他和琪官的友谊,才肯说出心里话来。
  
    4、野蛮女友
  
    安妮宝贝写她喜欢的漂亮女生:她会很直接,那种直接是纯真而尖锐的。你因为其中的纯真而不设防,所以就会因为其中的尖锐而受伤。所以这样的女子又是有杀伤力的。同时她又是情绪化的。她不会太压抑自己的感情。高兴的时候会有缠人的甜蜜,悲伤的时候会泪如雨下。真性情的女子,总是容易带给别人爱情的感觉。
  
    这段话符合我对黛玉的想像,我觉得黛玉就是这样一个漂亮女生。
  
    后世的须眉浊物总是把红楼梦当成婚介所的花名册,更有甚者如张中行记载,几个糟老头子闲来无事,居然评比谁是他们心目中的理想太太,结果湘云和宝钗靠前,黛玉和凤姐落第。这等人物,能够懂得黛玉的明快与清澈吗?能够欣赏黛玉袅娜的风情吗?他们连意淫都是这么不肯放松,带着日常生活的豆瓣酱气。
  
    还有一种说法比较流行,说林妹妹幸好是生活在大观园里,幸好遇到了宝哥哥,若是换成现代社会,就她那个生存能力,不知道会怎样惨呢!这种论调,言者振振有辞,听者微微颔首,拥黛派们也只能叹口气,转而攻击现如今的世界何等浮躁,容不下古典的静美。
  
    果真如此吗?我倒深为置疑,林妹妹特别之处,在于个性,我就不相信,眼下的社会,倒比庭院深深的大观园更容不得个性。当然,我不是说林妹妹的个性好,个性一词,本来就是个中性词,时而悦人,时而伤人,时而熊掌,时而砒霜,不是绝对的舒服,有时还很别扭,可是有为情所困者告诉我,真正的爱其实是又爱又恨,一会恨得牙根直痒痒,忽而一转念,又漫溢出无限的柔情来。时尚杂志也说,让人上瘾的东西都是不好吃的东西,像辣椒、烟草乃至大麻,吞吐不下,欲罢不能,因此不能忘怀。林妹妹的动人,也正在于她的那点别扭劲,那种随性率真导致的锐利感。
  
    换到现在,林妹妹就是一个野蛮女友,忽然就恼了,忽然就不理人了,宝玉只是去宝钗那里做一次礼节性拜访,就招来她一大堆冷嘲热讽,偏偏那些话说得又巧妙,她不愠不恼,伶牙俐齿,如妙曼的兰花指,却将宝玉戳了个透心凉,边上的薛姨妈还看不明白,只跟着瞎掺和。诸如此类的细节俯仰可拾,明明是宝玉被欺负了,还得跟在后面一路地鞠躬赔不是,其摸不着头脑,其郁闷不堪,正可以跟套上全MM的34码高跟鞋的车太贤有一拼。
  
    朱碧说,漂亮才能野蛮。斯言诚是,可仅仅因为漂亮,就一味野蛮下去,只有受虐狂才吃得消,在野蛮的外表下,林妹妹还有她不加掩饰的细微温柔,如同饼干上的蓝莓颗粒,在舌间微亮而凉的一闪,留下无限的回味。
  
    同含蓄的宝姐姐相比,林妹妹的感情是外现的,宝玉挨了父亲的打,宝姐姐最多有些哽咽,林妹妹却把两个眼睛哭得像个桃子一般;宝玉雨夜来访,她要问打的是什么样的灯笼,嫌明瓦的不够亮,就把自己的绣球玻璃灯送给他,宝玉说自己也有一个,怕脚滑跌碎了,黛玉便说,是跌了人值钱,还是跌了灯值钱?即使在生气的时候,她也能留心到宝玉穿得单薄,这边还因吃醋和宝玉怄气,那边又亲力亲为,细心地替他戴上斗笠……
  
    黛玉这样的女子,集善解人意与蛮不讲理于一身,集聪明活泼与孤芳自赏与一身,她的性格有丰富的层次,活在现代社会,便是一个古怪精灵的奇女子,绝对不乏欣赏她的男人。
  
    至于生存能力,林妹妹也并非像我们想像的那么差,在她愿意的时候,她也能处理好复杂的人际关系,初进荣国府的时候,不就是“不多走一步路,不多说一句话”吗?王夫人请她上炕,她留心到炕上只有两个坐垫,另一个必然是贾政的,怎么也肯坐上去;她察言观色的本事不下于宝钗,尤二姐被凤姐骗进大观园时,一干人等都以为凤姐从此洗心革面,在三从四德方面有所加强了,只有林妹妹和宝姐姐体察到凤姐的险恶之心,深为尤二姐忧虑。
  
    林妹妹不是没头脑,而是不高兴,现如今不高兴根本不是问题,只要有真才实学,不但能拥有知音,还能招来拥趸,王菲够酷吧,张爱玲够酷吧,不是照样活得有声有色,林妹妹要是活在现代社会,只会放飞自由,增强信心,活出一个风生水起的精彩人生。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0/3/7 14:07:28编辑过]
c
carmensd
49 楼
好文, 读一次感动一次~~
R
Ruiyangma
50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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