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中国东北小城,每天都在给世界制造比基尼

无论走了多远，每人心中都有一个乡村情结。在乡村振兴的宏大叙事里，值得用一组体验式报道去丈量“我们的乡村”。那里，富有烟火气息、鲜活生动的故事正在发生。
从北京向东北450公里，出了山海关就来到辽宁葫芦岛下辖县级市——兴城。别看这里面积只相当于北京的一个区，但它生产的泳装却“世界闻名”。
这么说吧，全世界每4件泳装，就有1件产自兴城。如果把范围缩小到俄罗斯那更夸张，“俄罗斯100件泳装里，有99件都是兴城产的。” 国外泳装以比基尼为主，兴城由此还有一个称号——比基尼之都。
在国内，兴城泳装的地位同样举足轻重。兴城是全国最大的泳装生产基地，全国40%、全网80%的泳装都来自这里。
兴城泳装销往全国有多火呢？看快递。 在淘宝，你随便搜一件泳衣，大概率是（葫芦岛）兴城发货。据当地人说，这里的快递（发货）量全辽宁省第二，仅次于省会沈阳。 一提起泳装，兴城人绝对自信。 这座常住人口只有50万人的东北小镇，是如何把泳装生意玩儿明白的？我前往兴城一探究竟。

谁来定义时尚？ 一个工作日的上午，我来到兴城临海产业园区三奇制衣有限公司。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三奇制衣是国内泳装领军品牌，也是兴城泳装的代表。 跟想象中物流车穿梭、人声鼎沸的状态相反，这里给人的第一印象是空旷安静，以至于我都开始怀疑，“这厂子是要黄了？”
很快，门卫阿姨解释了我的疑惑，“现在是旺季，厂里的工人从早8点上到晚8点，没工夫闲溜达。你找谁？” 此时，一辆白色汽车开进院子，我今天要见的人来了——三奇制衣董事长孙开滨。 泳装是门时尚性感的生意，我首先对这位老板的时尚品味感到好奇。
利落的短发、精致的茶色无框眼镜、始祖鸟黑色夹克、LV黑色麂皮休闲鞋，可以看出，孙开滨对时尚颇有研究。 比起他的穿着，他手里的一打“文件”更吸引我。这是一本样衣图册，上面每个款式都对应着“勾”和“叉”。 果然，最先进的设计往往来自最朴素的方法，“难道我们身上穿的泳装款式都是通过这种方式挑选出来的？”
“款式审核不只是我”，孙开滨笑着说，“现在的泳衣时装化趋势明显，但其实比时装更复杂。不仅受场景、人群影响，还受到大的经济环境和地域偏好影响。” 比如旅游。孙开滨介绍，泳装跟旅游行业息息相关，旅游的人少了，泳衣就卖不动。今年旅游的人多了，销量立刻回升。
泳装还跟经济有关。疫情那几年，泳衣的花色款式以黑色、单色为主导，保守型畅销。从今年过完年开始，花色艳丽的比基尼款式又热起来了。 除去旅游、经济，不同地域对泳装的偏好也对泳装设计产生影响。 “比如东北，看着咋咋呼呼，其实很保守，主要因为这边人都长得壮，喜欢能遮肉、平角带袖带小裙子的款式；重庆成都那边就喜欢性感的；上海杭州是精致的小资、白富美风；北京半保守，外来人口多，什么样的都有。” 可不同地区市场需求不同，还多变，设计师岂不是要累死？我不禁好奇。 “还行。”三奇制衣的泳装设计师彤彤说。
孙开滨把我引荐给彤彤，一位95后，毕业就到了三奇制衣当设计师，也是厂里为数不多的年轻人。 当被问到学了设计为什么来到兴城而没去更时尚的大城市，彤彤坦言，“亲戚在这，原本就打算来这就业，才学的设计。” 或许彤彤的选择是对的，在兴城，没有996的忙碌和必须设计多少件、出多少爆款这样的考核指标，更不用应付甲方爸爸那些“五彩斑斓的黑”。彤彤的主要工作内容就是设计新款和对热卖款进行迭代。 难不成是因为“家里有人”才能这么“轻松”？
彤彤笑着摇头，“不轻松啊，泳装的样式并不是天马行空的创造，而是要根据面料、版型、产能、过往销量综合考量。” 通常，上一季哪款卖得好，彤彤会稍加改动继续卖。她也很关注社交网络上流行什么，但最终能不能做成泳装，还得找来版师一起商量。 版，是服装的灵魂，泳装作为贴身运动衣物，对版的要求更高。 拥有二十年打版经验的三奇制衣版师刘师傅表示，“这些年泳衣越来越时尚可把版师‘折腾坏了’，得一直学习新的并反复尝试。”但刘师傅觉得，最牛的版师不是做出多么时尚的版型，而是保证每一件衣服都穿着舒适。 “电商平台有很多同款不同价的泳装，普通人看到这设计款式、尺码都一样，就哪家便宜买哪家，但其实厂家不一样，版师不一样，穿着效果可能完全不同。” 但对于泳装同质化问题，刘师傅又卖了一个关子，“同质化也有‘好处’”。 同质化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促成爆款的产生，扎堆起量，方便厂家生产。 “那不会惹上抄袭官司吗？” 刘师傅摆摆手，一边继续低头干活，一边说道，泳装的流行周期短、维权成本高，很少有商家主动维权。 我顿时有点迷惑，短期内有利，但长期同质化发展，还是不利于泳装产业的未来吧？
小县城的大产业 要回答未来的问题，我们得先回到过去。 在来到兴城之前，相信很多人跟我一样，对于“重工业基地”的东北为什么能产生兴城泳装这样的产业而感到好奇。毕竟，大多数服装企业都集中在南方、东南沿海一带。 但当我对兴城的地理、历史进行了解后，发现这一切并非偶然。
首先是地理环境。兴城紧邻渤海，地处辽宁省西南、辽东湾西岸，261公里的海岸线有近90%的阳光沙滩。 我从北京开车前往兴城后半程走的就是“滨海大道”，这一路上全是海景，人还没到兴城，“旅游”的感觉已经来了。兴城市内还有中国现今保存最完整的四座明代古城之一——兴城古城，旅游资源丰富。 此外，兴城隶属于葫芦岛市。葫芦岛又被称为“中国东北的西大门”，是出了山海关的第一座城市。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兴城就是著名的北方沿海旅游城市，是很多北京人从小暑假必去的地方。

除了旅游资源丰富，兴城泳装产业的发展还离不开东北老工业基地的历史积淀。 东北是中国工业化程度最高的地方，拥有最大的重工业劳动者群体。因为承担着繁重的体力劳动，过去很多生产单位都有疗养制度。 而兴城不但有海还有温泉，成为当时北方疗养院最扎堆的地方。据统计，兴城曾拥有60多家疗养机构。 在当时，来兴城疗养的人有着不俗的审美品位，引领着当地的潮流。他们偶尔会有缝补泳衣的需求，这挣钱的生意引起了兴城人的注意，毕竟那时候的泳衣可还是妥妥的“奢侈品”。 又恰逢国家大力发展轻工业，兴城当地遍布纺织厂、针织厂、毛巾厂，踩缝纫机对当地妇女不是难事。于是，从一开始的帮助游客缝补泳衣，到后来自己模仿尝试制作，等到休息日再提着篮子去海边售卖，兴城泳装就这样萌芽。 如果说起步靠零星模仿，那么兴城泳装自建品牌、自成体系的第一步就是靠出口生意。
孙开滨告诉我，20世纪80年代，不少兴城人都在北京雅宝路做出口俄罗斯的泳装生意。那时候主要是泡泡泳衣代加工，慢慢地摸索出经验，一些人开始“单干”。很多兴城有代表性的企业都是靠在俄罗斯卖货起家的。 但技术有了，方法有了，没工人。要知道，上世纪80年代，东北到处“铁饭碗”，让谁来做泳装，给多少钱都不考虑。 但到了90年代，国企改革下岗潮来袭，失去铁饭碗的人们不得不另谋生路。泳装厂待遇好，用人需求大，成为了“香饽饽”。据当地人介绍，那时候人们都挣几十块钱，泳装厂的收入就能达到300元。 下了岗的兴城人一个带一个，亲戚朋友互相介绍，泳装队伍迅速壮大。于是，到了兴城你会发现，大街上随便拽个人，都有几个做泳装的亲戚。 只不过，随着时代的发展，做泳装的形式有了变化。以前是在工厂里踩缝纫机的“我二姨”，现在是开网店的“我媳妇”。
这样的变化映射到产业，如果说2012年以前是以线下为主的兴城泳装1.0时代，那么2012年往后就是以互联网电商为主的兴城泳装2.0时代。 孙开滨的三奇制衣就是赶在这个风口发展起来的。据孙开滨回忆，当时厂子已经成立9年，业务发展成熟，转了电商以后，在天猫开设了旗舰店，目前90%的业务都是电商直营。 在三奇制衣设计部的泳装展示区，孙开滨向我展示了当下流行的千禧辣妹风、运动风、富家千金风泳装。他说这就是电商直营的好处，直接接触消费者，比传统渠道反应快。 抓住电商红利，很快孙开滨的工厂队伍就开始壮大，目前已有100多名工人，年产量在100万件左右。
在风口上起飞的不止孙开滨的公司，数据显示，在2018年电商发展的鼎盛时期，兴城的泳装网店数量达到4万多家，全国泳装电商销售中的80%在兴城出货。很多知名泳装品牌，如范德安就是兴城的。 不止国内市场，如今在国外，兴城泳装同样搭上了电商的快车。 据孙开滨介绍，国外市场多为代工模式，目前兴城泳装在俄罗斯有99%的市占率，欧洲以西班牙为中心，市占率在60%-70%以上。随着跨境电商的兴起，部分厂家还给美国跨境电商SHEIN代工，如亚马逊上一半的泳装都产自兴城。 但这趟国外代工业务的车，孙开滨“没赶上”。
“产能不够”，孙开滨表示，“兴城的泳装企业多是‘小而美’，有自己的品牌，但规模小，无法应对大批量的供应需求。像沃尔玛这样的量大、价低的渠道，很多厂就不爱做也做不了。” 兴城泳装的用人之困
对于兴城泳装的质量，孙开滨从不担心，并且很有信心。但对于兴城泳装的未来，孙开滨有担忧，“泳装虽然是门时尚性感的生意，但年轻人却不愿意干这个活儿。” 当我走在三奇制衣的工厂里，对这句话深有感触。整个厂里除了设计师彤彤，从版师，到裁剪师，到样衣师，再到流水线上的工人，人均40岁以上。 可别小瞧了这些40+的阿姨们，她们是妥妥的“高薪”人群，工资在5000-10000元，放在全国，这个工资水平也是相当可以的。 但这样的工资却吸引不了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年轻人不愿意从事这样枯燥乏味的工作，外地人也不愿意来兴城。”
“兴城没有闲人，只要想干点啥，3000元保底，因为泳装是劳动密集型产业，需要人。但是，受东北的地理位置、经济条件、资源条件、就业环境等因素影响，出现了用工荒。再过5年，技术人员、工人就要断档，到时候只能是往外发展。”孙开滨无奈地说。 从地区分布来看，除了兴城，我国还有福建晋江、浙江义乌两大泳装基地，此外，广州也有很多泳装厂。 晋江和义乌都有祖传的商业基因，很多泳装外商来中国发展，都会首选浙闽安家；而广州，城市本身有吸引力，就业环境好，工人工资虽然没有兴城高，但湖南、安徽、四川的劳动力还是愿意过去。 但在东北，尤其是兴城这样的小城市，外来人口很少，本地人多以家庭为主。
当我问到负责裁片的阿姨下午几点下班时，阿姨痛快回答：五点。没有一丝大城市打工人的焦虑和不安。 “下午到点工人就得接孩子去了，厂里就没人了，给多少钱人家也不干。”这是孙开滨所发愁的，“有钱给不出去，咱这的工厂凭啥跟其他地方拼？” 不过，对于兴城泳装这张城市名片，辽宁省政府和兴城一直都在积极探索，并始终走在前头。
从1987年兴城创办至今已经举办了26届的海会， 2011年开始连续举办中国（葫芦岛·兴城）国际沙滩·泳装文化博览会， 2014年修建地标性建筑比基尼国际会展中心， 2020年建设全国唯一一家抖音电商泳装直播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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