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月色》的“败笔”背后,朱自清心里“颇不宁静”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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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北美华人网)
1992年,《名作欣赏》杂志第2期发表了余光中先生的《论朱自清的散文》,文中罗列了朱自清先生散文中的种种“败笔”,其中涉及《荷塘月色》一文的批评最多。

余光中先生认为,此文的“譬喻大半泛浮,轻易,阴柔,在想像上都不出色”, “好用女性意象”,是“意恋”,“甚至流于‘意淫’”,就连朱自清“赏月不带太太”也遭到了他的质疑。在这篇文章中,余光中先生写道:“用异性的联想来影射风景,有时失却控制,甚至流于‘意淫’……这种笔法……也许在朱自清当时算是一大‘解放’,一小‘突破’,今日读来,却嫌它庸俗而肤浅,令人有点难为情。”在余光中先生看来,“朱自清散文的滑稽与矛盾就在这里:满纸取喻不是舞女便是歌姝,一旦面临实际的歌妓,却又手足无措;足见众多女性的意象,不是机械化的美感反应,便是压抑了的欲望之浮现。”然而事实的确如此吗?难道余光中笔下庸俗而肤浅的欲望流露,便是《荷塘月色》一文中朱自清“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的真相?

在北京大学中文系商金林教授所著的《中国现代作家的读解与欣赏》一书中,有一篇名为《名作自有尊严——有关〈荷塘月色〉的若干史料与评析》的文章,便对余光中的观点展开了有力的批驳。
实际上,与余光中持同样立场的人不在少数。北京大学的高远东教授也在《〈荷塘月色〉一个精神分析的文本》一文中将朱自清书写《荷塘月色》的动因归结为爱欲的骚动,认为导致朱自清“心绪不宁的真正原因”,是“满月时分的生命的一种‘没来由的盲动’”。

文章援引的是西方性心理学家的理论,认为满月时分,人的生理欲望最强烈,有一种“生命的盲动”;“满月的光'会与人的“精神变异发生关系”。朱自清正是受了满月之下的“性驱力”的影响,才描绘出了荷塘月色下的爱欲景观。由于文中的多数比喻都与女性——尤其是恋爱中的女性有关,因此,在高远东看来,朱自清是在这个爱欲境界中“通过自然景物表达对异性的爱慕”,甚至“那些关涉女性的爱欲形象”才是本体。
高远东对于《荷塘月色》的结尾部分也有一番解读。他认为,朱自清在结尾之所以引用南朝乐府民歌《西洲曲》——一首以“采莲”隐喻男女爱情、寄托一个女子思念所爱男子的情歌,也有其深意所在:“‘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但掀开这冰山的一角,能发现作者含蓄地省略的重要内容:‘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在他看来,朱自清以这首情歌作结,才塑造完全了这个从自然景致到文化习俗的爱欲境界。而读者在读懂这一爱欲境界的基础上,才能理解朱自清为什么不带夫人出门、乐于独处,为什么会在这片荷香月色中感到寂寞,为什么会产生“到底惦着江南了”的思念情绪,等等。
商金林教授并不赞成余光中与高远东的解读方式。尽管他也认同月亮盈亏是会对人有一定影响,但是对“性驱力”一说却持怀疑态度。商金林认为,要想把握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之景中真正的“心路历程”,需要回到他所处的时代,全面了解朱自清当时的生活现状和时代变幻莫测的雷电风云。
想要了解那时的朱自清,首先要弄明白这篇文章的写作时间与环境时局。
《荷塘月色》刊登在1927年7月10日出版的第18卷第7号《小说月报》上。这一期《小说月报》有些与众不同,它是主编叶圣陶在“四·一二”事件后为挽救新文学的“衰颓”而筹划的“创作专号”,他呼吁作家们“提起你的笔,来写这不寻常的时代里的生活!”作为被叶圣陶约来的文章,《荷塘月色》也理应被解读为是朱自清对“写这不寻常的时代里的生活”的呼应,所谓的“不寻常的时代”也可以被理解为“四·一二”事件后动荡的时代。因此,《荷塘月色》开篇的一句“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中的“这几天”这一宽泛的时间概念大概所指的也应当是“四·一二”事件之后。这段时间,大屠杀的腥风血雨使朱自清的心灵受到煎熬。
6月5日,因为国内政局不稳,清华学校校方接受了学生们的要求,提前放了暑假。人清闲了,心却被时局揪得更紧,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今晚月色好,朱自清心想:平常“阴森森的,有些怕人”的荷塘,“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于是,为了排解心里的苦闷和忧虑,朱自清来到了“日日走过的荷塘”。其实,那晚的月光并不皎洁莹澈,天上“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荷塘四周并不是清辉遍洒,而是斑驳朦胧。如此一来,高远东所论述的“‘月光’的诱引和提升作用”又从何谈起呢?

实际上,留心阅读朱自清的相关文章便不难发现,“四·一二”带来的剧烈变动,引起了他思想的极度彷徨与苦闷。众所周知,朱自清自从1920年5月在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后,一直在江浙一带的中学和师范执教,在此期间结识了叶圣陶、郑振铎、沈雁冰、胡愈之、邓中夏等友人。
任教过程中最美好的时光莫过于在白马湖春晖中学。在那里,他与夏丏尊、丰子恺、朱光潜等作家比邻而居,朝夕相处,宛如一家人。多年的执教经历、与友人共处的美好时光,使朱自清与“南方”情谊深厚。然而, “四·一二”后的“南方”却让朱自清深深牵挂、寝食难安。
1927年4月18日,南京国民政府通过“清党”决议,大江南北,一片腥风血雨。朱自清的“南方”好友中许多置身险境,或遭搜捕,或被通缉,邓中夏等人更是直接失去了与朱自清的联系,这让朱自清压抑得气都喘不过来。友人遇险,朱自清自己的处境也不并不好过。
1927年1月,因受友人推荐,朱自清从白马湖搬家到北京,前往北京清华学校担任国文系教授一职。那时,国文系教授最受压迫,待遇远不如其他系别,“买书分不到钱,行政说不上话”。上任没多久,朱自清又赶上了“四·一二”,初到清华的他与清华的教授们交往不深,在这动乱的时局中没有什么可以交心的朋友,内心的忧愁更是无法排遣。社会动荡,朋友失联;初来乍到,人地两生——朱自清陷入了苦闷的深渊。
1927年9月27日,朱自清形容自己“心里是一团乱麻,也可说是一团火”。这才是他写《荷塘月色》时真实的心境,并不是高远东所说的那种满月时分“生命的盲动”。
要回答余光中和高远东所提出的朱自清赏月“为何不带太太”之问,其实只需要读一读朱自清的《给亡妇》就可以了。
1917年12月15日,朱自清和妻子武钟谦成婚,两人共育有三子三女。1927年1月,朱自清准备从白马湖动身,他将长子和次女交由祖母带回扬州,自己带着妻子和长女(1921年5月8日生)、次子(1925年5月31日生)两个孩子前往北京。
因为朱自清与武钟谦的第三个女儿出生于1928年1月11日,所以可以初步推测,朱自清赏荷塘月色、写《荷塘月色》的时候,妻子很可能正怀有身孕,不便与丈夫同往。即便妻子的健康情况允许,但家中尚且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需要人看护,妻子同样也不方便与朱自清一起散步观景。
实际上,朱自清与武钟谦感情十分深厚。朱自清曾经说过“即使在别人想来最风华的少年时代”,“我的女人永远是那么一个”。即使是在武钟谦去世之后,朱自清对她的怀恋也从未间断过。武钟谦去世两年半后,1932年,朱自清和陈竹隐结婚。新婚不过两个多月,朱自清便写著《给亡妇》,在文中深情地回忆了武钟谦生前全身心地照料他和孩子的种种往事,语言质朴,情深意长。文中,朱自清以他和陈竹隐两个人的名义郑重地告慰已逝的武钟谦:“五个孩子都好,我们一定尽心教养他们,让他们对得起死了的母亲——你!谦,好好儿放心安睡吧,你。”这是一个极其庄重的承诺。篇中感人最深的话语莫过于此:“我也只信得过你一个人,有些话我只和你一个人说,因为世界上只你一个人真关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为我吃苦,更为我分苦;我之有我现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给我培养着的。” 朱自清对亡妻的感念之情正是如此深厚。
1930年,朱自清写作《重过清华园西院》,诗中回忆武钟谦,“三年于此住,历历总堪悲。深浅持家计,恩勤育众儿”“相从十余载,耿耿一心存” 。同年的《除夕书感》,字里行间也都在怀念亡妻:“孤栖今似客,长恨不如人”,“独坐萦千虑,刹那成古今”。
1933年8月31日,朱自清的日记里写自己送长子读中学,夜晚归来时“见采芷(朱自清与武钟谦的长女)已入睡,追念亡人,殊觉怆然”。

1933年冬季,武钟谦逝世四周年前夕,朱自清又写了散文《冬天》,回忆在浙江山城台州过的那一个严冬,外面“天地空空”,一片寂寥,而小家庭则充满温馨,妻子给了他无限满足。结尾处是这么写的:“那时是民国十年,妻刚从家里出来,满自在。现在她死了快四年了,我却还老记着她那微笑的影子。无论怎么冷,大风大雪,想到这些,我心上总是温暖的。”
朱自清对妻子忠贞不二,两人感情真挚,情真意切。余光中与高远东却仅仅因为妻子没有与朱自清同游荷塘,就将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的月下独处解读为“生命的盲动”“骚动”,这种理解纯属过度阐释,有违真实。
朱自清写《荷塘月色》时也才不过三十岁,还很年轻,那又是一个倡导“解放”的年代,作品中免不了会有一些青春气息。
朱自清喜欢欣赏“女性美”,这一点颇遭研究者诟病。但实际上,朱自清欣赏的“女性美”并非如高远东所说,是一种“爱欲景观”。朱自清的欣赏女性“是欢喜而决不是恋爱”,不是研究者所认指的与“作者生命动力的‘性驱力’有关”,不是所谓的“意淫”和“花心”。在散文《女人》中,朱自清借主人公之口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我们又何能排斥那‘体态的美’呢?所以我以为只须将女人的艺术的一面作为艺术而鉴赏它,与鉴赏其他优美的自然一样;艺术与自然是“非人格”的,当然便说不上‘蔑视’与否……艺术的女人,是的,艺术的女人!我们要用惊异的眼去看她,那是一种奇迹!

朱自清欣赏女性美,完全是“出于美感”,是“好色而不淫”。我们非但不应该指责、批评他,反而要欣赏他的率真,不做作,不伪饰,没有通常的所谓“正人君子”的恶习——正如舒芜在《异端小尼姑与儒家阿Q》所说,“愈是庄言正论”的“正人君子“,愈是会在关于女人的场合“流露出可憎可鄙可怕的性玩弄性禁忌性歧视性凌虐性专制的思想来”。
实际上,当年欣赏“女性美”的也并非只有朱自清“这一个”,而是有“一批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一种新的风尚和思潮。
林语堂推崇的“享受人生”的“近情哲学”认为,“能够了解女人的妩媚而不流于粗鄙,能够酷爱人生而不过度”,是中国思想上最崇高的理想,只有这样才能产生“自由的意识,放浪的爱好,与他的傲骨和淡漠的态度。一个人只有具着这种自由的意识和淡漠的态度,结果才能深切地热烈地享受人生的乐趣”。
李金发也提出要崇拜女性美,他在《女性美》一文中说:“能够崇拜女性美的人,是有生命统一之愉快的人。能崇拜女性美的社会,就是较进化的社会。中国社会之枯燥无味,就是因少女性美的崇拜。女子所以无社会地位,受压迫,亦是无女性美崇拜的缘故。你们想解放女子,只要崇拜女性美,则一切问题自然解决。”
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男子不认女子的人格”,所谓“妇人无贵贱”。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无论是欣赏还是崇拜女性美都是富有现代意义的。欣赏女性美,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美的发现”,是创作“人生化”的文学和“美”的文学的一个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