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在家写的小说-徐小姐姓徐(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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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北美华人网)
疫情在家写的小说,是个短篇
电车没了声息, 一动不动,像当街死个人。
有人喊车子坏掉,算是开了荷兰水,大家吱哗百叫。到底是上海,随手圈了一车的人材,本地的,英文的,不消说还有俄国话,花色齐全。最厉害是买票的,前后全是嘴,无论哪里飞来一句,头也不动打回去,倒是一种舌战群儒的气度。兵荒马乱中,唐远贞做个梦,照例梦见女人,几张画报上的眉眼,女招待的腿,还有就是徐小姐的鼻子,凑在一起,始终成不了一个整人,走近看,却被买票的叫醒,说快下车。
唐远贞下车,发现离家还远。当初毕业,母亲开了条件,不是去父亲的厂子,就是来舅舅的公司。唐远贞宁可多坐一段电车,也要来公司。每次上班,算是一场离家出走,好在总是出而不走,全无风险,电车上还可以名正言顺的发呆,不过唐远贞手脚勤快,肯比别人多做一个梦。
唐远贞有些不知所措,大家终于嫌出碍事,裹了他往马路牙子上挤,好像唐远贞是鱼肉里的细刺,众人嘴里转了半天,终于吐出来,淬在一边。
虽然是三月,却没有一点春天的意思。楼房和电线杆子不知道哪里学来北地的模样,一个个灰色的树,然后光秃秃的矗上去,下面铺了一层层的人群。电车的铃声,工厂的汽笛,响起来,是刮来的风,把各处人头簇成一团,又吹开。唐远贞望见,觉得一年四季上海总有悲秋的意味。
说起悲秋,唐远贞想起徐小姐,徐小姐是生了病,人呢,大概就住在这附近,要不去看看。唐远贞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母亲知道,一定反对,不要过了病气。可这个念头止不住,好像有人在脑子里架了留声机,咿咿呀呀唱歌,而徐小姐,正是这歌谣的韵角。唐远贞安慰自己,只去看一眼,断不会节外生枝,徐小姐至多是个普通的同事,照自己那几个大学同学的眼光,徐小姐颜色并不出众,简直可以不算女人的。
说起女人,唐远贞记恨,那天被拉去喝咖啡,几个同学熟落,和女招待调笑,说看上我们当中的谁,女人说你们一群搅七捻三,转眼见唐远贞埋个头,说只有伊是好人。同学塞了五角小洋,女人会意,往唐远贞身上去,唐远贞吓的不行,用手盖了大腿,仿佛是世上最金贵的地方,女人不管不顾沉下去,突然跳起来,骂你最坏,笑着跑开。有人说远贞一会再去赌场里抱个台脚,就是老门槛了。大家笑,热烈洋溢,如同开的水,把唐远贞从头到脚煮的通红。
因为徐小姐不算女人,唐远贞好不容易和女招待习来的经验全无用处,只知道登门拜访绝不能空手,可带什么东西却没有头绪。踌躇间,几个年轻女人进了路旁的西点店,唐远贞茅塞顿开,好像考试时题目不会,关键处有前辈及时提携。
唐远贞快步跟进去,惹的女人们回身看,见是个体面的男人,几个头凑在一起,乌光油亮间,擦了些笑出来。这一定在说自己,唐远贞缩到后面,低了眼,高高低低,认出是旗袍的下摆,大约刚开了春,本年的时尚还没拿定注意,长短都在两可之间,正是女人们可以自己做主的时候。
唐远贞想徐小姐和她们到底不一样,世上大约先有徐小姐,后有女同事,否则女同事的定义不会贴着徐小姐各处剪裁。徐小姐办事稳妥不说,难得不招摇,几件衣服翻来覆去,颜色款式像是一个妈生的,旗袍的腰省是蹑手蹑脚,好像隔夜压的折子,随手就可以抹去。更不用说,徐小姐在衣襟上别了一支自来水笔,结实厚重,比得了船上的锚 。有这锚坠了,就算都是大上海里的一条小船,也没人能说徐小姐轻飘浮浪的。
街上的女人是工笔设色,徐小姐就是钢笔线描,处处简省,眉毛只一笔,眼睛是两画,只有鼻子是例外,开始还规矩,收尾的时候另起了心思,往上一翘,孩子气十足。素色衣服,自来水笔,联手都弹压不下去,徐小姐的软硬工夫前功尽弃。
唐远贞到了徐小姐住的弄堂,才发现是一排门洞。一个孩子跑出来,唐远贞抓住就问,说知不知道有个姓徐的女人,小孩说不清楚。唐远贞说个子不太高,常穿一件蓝色的爱国布旗袍,不是本埠人,还有?唐远贞想不出还有什么,要不要把徐小姐的鼻子也告诉他。对的,她长的有些白的。那孩子说是有这么个人,在最里面,顶楼的亭子间里。唐远贞放下心来,刚才西点店的女人和眼前的孩子,都是极好的兆头,今天冒险已经完成了大半,进去看看,放下东西就走。
徐小姐的房东是个读书的种子,有格物致知的劲头,亭子间,巴掌大,也要分作两份,只可恨不能再分下去,否则一定要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这不是间房子,倒是个柜子,门出奇的幼稚,唐远贞想小时候读过的西洋童话,这样的门后面总有个奇幻的天地让人流连。
唐远贞敲了敲,听见动静,正是徐小姐的声音,门没有锁,就把药放在桌子上,剩下我自己来。这声音又细又软,没有穿透门板的力气,只好取巧,从缝隙中漏出来,勉强蹭到唐远贞的脸。
曾名《徐小姐》发表于《世界日报》,这里略作修改
附一张香港摄影大师何藩(1931-2016)的代表作 Approaching Shadow, 1954,作徐小姐姓徐押题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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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建英 30年代 创作的漫画 用来做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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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远贞推门进去,暗的很,先是一把椅子顶在眼前的,然后是桌子,应该是两个箱子落起来,铺了块布,顶头牵了几根线,挂的是主人体己的衣服。唐远贞虽然是半个老门槛,可也只瞅了一眼,再不敢多看。
徐小姐躺在床上,脸朝里,给被子压的就剩一个头。谁知徐小姐这个样子,唐远贞想这下多了照料的责任,原本逛庙烧香,如今是要被拉了去充和尚念经。唐远贞鼓了勇气,探了身子说,徐小姐,我是唐远贞,病好点没有。
唐远贞开口,象暗夜里开了探照灯,而这灯光又全打在徐小姐身上。徐小姐惊的从床上翘起来,看唐远贞如同抓贼,唐先生,没想到你会来。请坐,昨天晚上有了热度,发了汗,现在好多了,明天我可以去上班的。唐远贞看她衣服和头发一样散乱,只有转了身,可是却碰了挂的东西,搭在额角上,唐远贞隐约猜到是什么,不敢用眼看,更不敢用手碰,只好侧身扭回来。
眼睛习惯了黑暗,徐小姐才从雾色中转出来,多少看的清楚。身上的睡衣过于宽泛,一定是什么改的,并不合贴,半圆的领口,浮出一大片肩颈,仿佛言情小说里老生常谈的月色,不过这月色被纱篦过,没了班驳,柔滑稚嫩,更像月亮年轻的时候。唐远贞记起当初自己还是个孩子,只要看见水里有一块月亮,就一定要伸手去捞的。
唐远贞骂自己胡思乱想,徐小姐做事出了名的认真,踏实的如同办公室的木器用具让人放心,不应该这样窥探,东西用的顺手,也没有拆开了看里面结构的道理。
唐远贞说你好好养病,再休息一天,主任那里我去打招呼。徐小姐说唐先生是不是有急事?是客户的那一封信吗?我拟好稿子,放在办公桌左手的抽屉里。徐小姐这么一说,唐远贞忙说没有事,就是顺路,看看你,给你买了蛋糕,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
徐小姐欠起身,接了蛋糕盒子,说这是旁边那家西点店里的,我每次路过,总要看看,倒是从来没有尝过,真要谢谢唐先生。唐远贞看她高兴,如同考试押中了一道大题,多少得意。
徐小姐让唐远贞坐下,可是屋里挂着的几件细软,算是徐小姐的长辈,押住唐远贞低头弯腰,不能乱动。唐远贞不敢转身找椅子,只推说办公室坐了一天,站着也好。徐小姐说不好意思,太乱了,我收拾一下。徐小姐起来有点猛,身子一歪,唐远贞扶了她的胳膊,本想说我帮你,可看她去收挂的衣物,只有扭了头,手背搭在徐小姐腰上,不敢用力。
徐小姐抱了衣物,回到床上,胡乱塞在被子下面,有一两件没干透,贴着徐小姐的身子,又软又凉,不输男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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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女人进来,徐小姐介绍说这是我的房东,这是唐先生,我的同事,来看我。房东点了头,把两包东西放在桌子上,说徐小姐,药和吃的就在这里,你好好歇着,说完出去。徐小姐要起身,唐远贞说,你别动,我给你把药冲了,给你端过去。徐小姐慢慢卷起来,下了地,说谢谢,让你跑前跑后,没有这个道理。
唐远贞看见徐小姐穿的单薄,把外套脱下来,给徐小姐披上,想起那几个同学,说男人外套的真正用处,是要披在女人身上,这些个花功道地,当初自己倒是一向鄙夷的。徐小姐没有抗议的力气,又说了谢谢,挪到椅子上坐下,接了杯子,用嘴轻轻赶那些水汽。
水汽有一股拗劲,不肯远走,反手向徐小姐脸上撞。唐远贞想如果这水汽再浓一些,只露出鼻尖,简直像云海中掩映的山峰。这想法被徐小姐的头发听见,起了攀比的心思,要在外人前亮出手段,如同漫了堤的水,遮过眼帘。徐小姐拨了也拨不开,只好指了床头,说那里有两根发卡,烦请你拿过来。唐远贞递给她,徐小姐抬手往头上去,可是披着的外套就往下滑。唐远贞说我来帮你,接了发卡,却不知道如何使用,扎了几次徐小姐的头皮,勉强挂住,也不知道高低前后对还是不对,忐忑的等着徐小姐打个分数。徐小姐说已经很好。
唐远贞知道这夸奖并不真心,只好安慰自己,下次一定会更好,吃准了生命里不远的地方,还有位蓬个头,红着脸的徐小姐,等着自己蟹手蟹脚别发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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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姐说都忘了,我让房东带了糕饼回来,我一生病就想吃家乡的糕饼,这里找不到的,有几处买的总觉的淡,我们家乡那里,是要拿红糖熬成浆,浇在上面,那样才好吃。今天将就一下,请你到那边柜子里,取了红糖来,撒上。
唐远贞在柜子里翻,拿了盐,醋,最后举起一个瓶子,说这个也不像,又说你这里乱呢,看不清,你肯定有红糖?徐小姐说你从不碰灶台的吧,你拿的是麻油,闻也闻出来了,红糖不就在你旁边。说完,徐小姐笑,转脸不让唐远贞看见。徐小姐待人虽然大方,可在笑上一向吝啬。唐远贞认识她有些日子了,难得见徐小姐笑上一两次,可结尾处或低头或转身,好像来来回回放一部电影,总到快结束的时候断开,故意不让人看个全场。
唐远贞说,加了红糖是好吃,谢谢你这么好的办法。徐小姐说,不会骗你的,可惜有些凉了,要趁热才好,以后你要受了寒,吃这个发热,身子就舒服多了。唐运贞接过话,你是受了寒?
徐小姐低头,说我是傻呐,被风吹的。公司的楼顶有个天台,我才发现的,你知道,办公室总是很闷,天台上风大,畅快,心里有什么不高兴的,说出来,就被风吹走了。
唐远贞说以后我也试试。徐小姐说,你好像是没有什么不高兴的。
唐远贞被看扁,说你到好像有很多不高兴的事。徐小姐说比如回家,结婚。唐远贞说这些是好事。徐小姐说当初我出来读专科,就不想回家的,以为在上海读了书,找了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现在看,是错的。几年里薪水,还赶不上房租,精卫填海一样。你不知道我们那里,家里为我读书已经有了亏空,我一个人出来做事,就有很多反对,为个女儿赔了这些钱。我又没有更多的钱给家里帮衬。
徐小姐停下话,用手拽了下头发,好像给无线电换个台,腔调一变,上海话怎么说的,伊是个拆家棚,这还是好的,少不了背后议论,伊一个女孩子在上海,做些个勿二勿三的事体。徐小姐学上海话,惟妙而不惟肖,唐远贞听了,想起戏里,男扮女,女扮男,虽然一眼看出,可是别有一股风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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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远贞劝慰,他们这样瞎说,你不要理会,公司里,你做事情大家都夸的。唐远贞想自己这句夸奖过于泛泛,未必让人如意,又补了一句,我就顶佩服你。
徐小姐抬头看唐远贞,一双眼睛打开,深沉荡漾,如同暗处里捧出盏茶,算是给唐远贞缥缈的赞美回个结实的谢礼。
徐小姐恢复腔调,说我早晚要回家的,回家就一定要结婚的,结了婚,各处都会好一点。我这个做姐姐要不结婚,后面的弟妹怎么办。
唐远贞假充经验老成,说其实结婚也不一定不是个出路。徐小姐看说你对婚姻倒是乐观,也许你的家庭是顶美满的。婚礼我也见过几次,我常想倘若年纪轻轻随便和一个什么人结婚,婚礼上那些白头,百年的预言再一一应验,岂不是一种特别残酷的刑罚。
唐远贞想不出徐小姐会白头,百年的,好像谁都可以变老,唯有徐小姐有这个翘鼻子的保障,得以幸免。唐远贞说结婚也没有那么悲观,退一万步,还可以离婚。徐小姐说,这话男人站在大上海的马路上说,自然没有问题,你是不知道我们那里,想想有意思,好像杀人放火都见怪不怪,浪子回头,立地成佛的,唯有女人不嫁人,嫁人而要离婚是十恶不赦。
因为舅舅的缘故,同事对唐远贞一向客气,肯和他多说两句的却没有。徐小姐这样坦诚,唐远贞珍惜的要感动,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好像黑暗中明明听见一扇门打开的声音,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入口。
徐小姐说完,也许是累了,闭上眼,只有鼻子还兀自挺立,炯炯有神,简直是抢过眼睛的活来干,盯着唐远贞要讨句回话。唐远贞低头,避开这鼻子的质询,却看见桌上铺的格子布,正是咖啡馆里的色调,想起女招待的腿,眼前徐小姐的鼻子,想这还是在电车的梦里,一切还没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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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徐小姐加班。唐远贞本没什么事作,想起徐小姐勉强算是自己的属下,索性留下来。自从上次探望,徐小姐反比当初冷淡,总是躲着自己,唐远贞不知道是发卡没别对,还是找不到红糖让她看轻,这样两个人清静独处,多少难得。
徐小姐一直低头抄写,唐远贞凑上去,看见字写的漂亮,真心夸赞。徐小姐不接话,稿子抄完,归了类,才说我在中学练过,不过我写字,全凭这只笔,顺手,不知道没了这只笔,恐怕字要都写不好。
那只笔正是平常别在衣襟上,徐小姐举了笔,说这是中学一个先生送的,我们那里少有到上海做事的女生,他说我以后要靠笔讨生活。徐小姐抽出一张竹纸,从上到下,写自己的名字。唐远贞看了,才知道是这三个字,其中一个有美玉的意思,自己原先一直是记错了。徐小姐边写边说,这笔流畅,不漏水,我练的最多的就是自己的名字。这竹纸没想到下了班还要被抓差,一张苦黄的脸,很有些不平,徐小姐按在上面压服,手指分明白细,算是专为那个美玉的名字作注脚。
唐远贞讨来笔,说德国货呢,拿在手上,也学着徐小姐的样子,写了自己的名字,说这笔真是好使,我有几个美国牌子的笔,都比不上这个。唐远贞说完,看见纸上两个人的名字,并肩而立,想自己真是乱来,要是有人荒唐,在这下面加上同启两个字,简直和报上结婚订婚的通告并无两样。唐远贞伸手扔到纸篓,徐小姐手快,捡起来,叠的仔细,揣进衣兜,说我们那里的习俗,有了名字的纸不能乱丢。
唐远贞本打算和徐小姐一起出来,可是徐小姐提把伞,说声再见,径先走了。唐远贞收拾完东西,拿上外套,已经不见人。唐远贞心里失落,没走多远,倒望见廊檐下立个女人,车子行人一遍遍从女人旁边过去,有看她的,也有不看的,不是徐小姐又是谁。
唐远贞意外的高兴,这一天从头到尾的阴沉,像一本发黄的旧书,人流车流是刻本上的匠体字,密密叠叠让人透不过气,还好有徐小姐夹个伞,站在街头,给那些繁复冗长的语句中打个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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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远贞走过去,对着徐小姐后背说,你在这里等下雨吗?徐小姐低头,身子动了动,抬了抬手。唐远贞想她一定是捂着嘴在笑,这笑又错过。徐小姐转身说我这伞有点毛病,这雨马上就下了,我想等过这阵再走。嗯,我这样站在这里,看上去一定很傻吧。
唐远贞于是和徐小姐并排站住,说一个人傻,两个人站在一起就不傻。徐小姐大了眼睛看他,不信这话是从唐远贞嘴里出来。唐远贞被看的窘迫,忙说这要等到什么时候,你是走路回家吧,不如做电车。徐小姐说电车会挤的。唐远贞说我们做头等,电车来了,快走吧,言语果断坚决,可嘴硬手酥,只敢轻推徐小姐的腰。
唐远贞抢着买票,徐小姐拒绝的扎实。坐定,唐远贞才发现,头等车厢没什么人,年轻人只有自己和徐小姐这一对。有数的几个人,好像故意促成好事,离他们远远的坐了。头等外的人倒多,粘在一起,唐远贞不敢对视,隐约觉得他们团成个多头多眼的怪物,盯着自己,又好像剧院里买了黄牛票的观众,死活要男女主角使出全部力气,给大伙一个交待。
年轻的男女一向敏感,不说人在旁观,就是路边一只狗回头看,也疑心它在腹诽 。唐远贞觉得形势危险,自己和徐小姐肯定被当作男女朋友,只好往窗外看,撇清关系,大约徐小姐有同样的想法,也抬头,四目一撞,同时低头,简直作实情侣的名份。
唐远贞稍微挪挪身子,和徐小姐拉开些距离。这时雨当真就下来,虽然不大,可是给了唐远贞未卜先知的证明。唐远贞说幸好上了车,你要走路回家,淋了雨,怕是又要生病。徐小姐说就算生病也还好,只是求你不要去看我。这声音小,唐远贞听的不真切,又把身子移近,说你说什么?徐小姐也不应,那句话见无人认领,得了自由飞出去,被来往的车辆,雨点遮掩,一下没了踪影。
配个郭建英的漫画做插图 郭建英漫画 酷刑 1932年
只为吐槽
为什么移到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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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姐干脆扭头看窗外。上海的雨水见惯了各色年轻女人的脸,可是像徐小姐肯这样干净留白的,确实难得,一下活了心思,像孩子看见白纸白墙,要动手涂抹,不能轻易放过。
水滴串成线,一次次刷下来。玻璃上的徐小姐一会儿眼睛变大,一会儿鼻子被拉直,几下里居然凑成一张完美的脸。霓虹灯是热闹惯的,舍出一处红,往嘴上去,像石榴剥开个口子,给徐小姐素而淡的脸作个广告,说这后面其实如何饱含了透亮鲜明的汁水,要拿牙衔了,不能错过。大家这样热闹,然而徐小姐并不领情,转头回来,大家一轰而散,多少有些暗淡。
唐远贞没话找话,说你不常做电车吧。徐小姐直接,说这样可以省些钱的,我那个地方,早点晚点回去没什么两样。两人又乱说些工作上的事情,也不瞧对方。唐远贞只看自己的脚,徐小姐考察自己的手。车子晃来晃去,手脚也配合的动来动去,像是在那里回嘴,对影成四人的热闹。
徐小姐突然弹起来,说做过站了。唐远贞也起身,觉的自己有义务陪徐小姐下车。两人慌乱的挤下去,才发现,这一站错的有些远,过了桥,往回走一段路,算起来和当初走路并没近多少。
徐小姐撑不开伞,唐远贞脱下外套,罩住徐小姐,两人在雨里连蹦带跳,躲进一家铺子。唐远贞说这都是自己的错,里外折腾,害的你又花钱,又走路,还淋了雨,几处不好都赶在一起,真对不起。徐小姐说,这不能怪你的,这条路每天走,可是在电车上和在路上感觉完全不一样的。两人气喘,看了彼此,都笑。徐小姐笑的认真,从头到尾,可以看见牙。唐远贞想这笑旁人没有份,就是自己的,痛快的如同包场看了个电影。唐远贞说徐小姐我请你吃饭吧,就在附近,我自己也要吃的。徐小姐还是拒绝,只说谢谢你陪我下车,连累你淋了雨。
徐小姐试试伞,发现彻底坏掉。好在雨小些,徐小姐说我可以走回去。唐远贞说我送你。两人顶着外套,路上躲来让去,处处狼狈,其实不知道赚了旁人多少艳羡,感叹这一对,真是罗曼蒂克,有伞不用,偏挤在一件衣服下面共患难。
进了门洞,徐小姐说谢谢你唐先生,屋里乱的,不请你上去坐。唐远贞险的说,再乱还有你生病时乱,那样我也见过的。这话自然说不出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徐小姐低头转手里的雨伞,唐远贞看清徐小姐头上的发卡,原来要别在这里,心里打了图样,如同偷师得门手艺,是额外的惊喜。
两人说完再见,徐小姐进了屋,几处雨水已经不请而入,呼朋唤友。徐小姐忙摆上盆盆碗碗,雨水砸出各种响声,好像一大家子,用的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徐小姐蜷在自己床上,反成了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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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真好,请继续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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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立冬,大家就约好,病的此起彼伏,这中间就有唐远贞。两天烧的稀里糊涂,第三天早上才见好,睡了一觉,快中午从楼上下来,看见母亲和几个太太叉麻将。太太们照例夸赞唐远贞, 都是看着他从小长到大的,类似的话反复说了多少年,唐太太居然听不厌。唐远贞想父母的心的对于子女的赞美好像无底洞,简直有些贪得无厌。
唐太太有话要问唐远贞,按不住,请走几位太太,说昨天下午你睡觉的时候,刘妈说有个徐小姐拜访,是你的同事,因为你在睡觉,她不肯打扰,就走了。刘妈说,这位徐小姐看上去很是关心你。
别处娘姨们虽然都带个妈字,除了性别指代,并没有意义。可刘妈看着唐远贞长大,这个字就真有了几分妈的成色,唐太太嘴里把刘妈推出去,自己眼睛压着唐远贞,好像起子压着罐头,把儿子嘴打开,稀里哗啦的交待。
那天下午,刘妈正和唐太太聊天。唐太太最为平易,愿意和刘妈说些闲话,这也是刘妈一天里最得意的时候。门铃响,诧异谁会来,因为少爷的病连麻将都推掉,门铃又响,唐太太跟刘妈说你去看看,这门铃叫多了,我心慌。刘妈想这本来是门房的事情,当然门房病了,转眼看见唐太太心烦,只有亲力亲为,拉个脸,开小门,看见个年轻女人,撑着伞,是个生脸孔。那个女人说自己姓徐,是唐远贞少爷的同事,听说唐先生病,来看看,好点没有。
刘妈好好的和太太谈天,被抓差,这事不能怪太太,要怪只有怪到徐小姐身上。刘妈嫌徐小姐没有电话预约,更没父兄陪伴,孤身一个人找上门。倘若徐小姐华服汽车,或者压根不是中国人,那么这些可以算是不拘小节,偏偏徐小姐白稀稀的一张脸,身上的大衣都泛了色,左脚不知那里踩了一下,皮鞋上的泥能刮下二两,真是,探望人还要办跌相,女孩就这么没有规矩,不讨喜。刘妈冷着脸,说少爷的病没有全好,正睡觉,我去通报一下太太。
唐太太知道徐小姐来,倒是激动,知道儿子的性子,从来没有年轻女人主动上门。当婆婆是唐太太后半辈子事业,已经筹划很久,今天终于可以开张。唐太太摘了摘头发,让刘妈把人请进来喝茶,端坐好,等着拜见,只见刘妈一个人转回来,说徐小姐说,谢谢太太,只把这东西送上,自己就不进去,人走了。唐太太沮丧,好像老远去戏院,被告诉座满,辛苦预备好酒席,却没客人登门,如今的女生个个任性,哪里比的了自己年轻时候晓得事体。徐小姐当然不知道,自己门还没有进,就开罪了一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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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远贞说徐小姐是我的一个同事,人很好。本想说她生病,我也去看过的,可到底不敢说出来。唐太太见儿子吞吞吐吐,跟当妈话都不说全,疑心是那个徐小姐背后的缘故。唐太太气,只放出一句话,刘妈,把徐小姐送的东西给少爷吧。
刘妈提个小盒子过来,唐远贞认出,熟人见面,正是当初西点店的盒子,被徐小姐重新做了个的结。唐远贞要回房,看见母亲和刘妈的眼神,像拿住贼赃,一定要当场检验,只好在桌上打开。是几块常见的糕饼,还有一个青釉的小罐儿,用蜡纸牛皮筋封了。唐远贞打开闻闻,是红糖浆,此外就有一支自来水笔,正是徐小姐常用的那支。唐远贞想这大概是徐小姐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感动然而说不出,只说真要谢谢徐小姐。
有数的几件东西,成了谋杀现场的线索,简直要拿放大镜来看,唐远贞口中的一句话,恨不能每个字拆成笔画来分析,最后唐太太和刘妈全无成果。刘妈按不住,说我头次见了,探病有送这个的。
唐远贞说,我一会儿去公司,病了两天,好多事情都耽搁。唐太太说你再休息一天,我和你舅舅去说。唐远贞说公司的事,我不做,别人就替我做,每个人的事情那么多,一天还好,两三天的怎么让别人都替你做了。唐远贞想起母亲曾在务本女校随堂听课,是读过几天书,可很快成家,没在外面做过一天事,公司里的情况如何明白,想到这一节,唐远贞不觉得母亲琐碎,反生出些怜悯。
唐太太看儿子不听话,一心往外跑,不用说,肯定是找那个徐小姐。连徐小姐的面都没见过,儿子就这样跑了,自己当初作女生如何的规矩,哪敢一个人出去见人,做媳妇又是对婆婆最为恭敬,当了妈吃辛吃苦照顾儿子,徐小姐哪条不占,能引的亲生儿子连话都不听,天底下的好处全叫她一个人得了。刘妈见太太脸色难看,想起自己头衔里有个‘妈’,一定要把批评徐小姐的义务尽到,对出门的唐远贞喊,少爷叫辆车,小心路滑,不要象徐小姐那样一脚踩在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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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楼主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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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远贞到办公室,发现徐小姐的椅子是空着,昨天的雨好像不小,徐小姐一路走来的,又要生病,这次是肯定要去回访,别发卡的本领一定比上次好,送什么东西?西点,还是糕饼,唐远贞想到头发蓬蓬的徐小姐,对那个幼稚的门后,孳生了无限向往。
主任说远贞,你病好了?唐远贞问,徐小姐人呐?她也生病吗?主任说,正要跟你说,徐小姐昨天辞职了。唐远贞说怎么会?她另外找了事?主任说是家里来了急信,让她赶紧回去,她今天就走,现在已经在火车上吧。
唐远贞想徐小姐做事情敲钉转角,每次下班,首尾总是收拾的利落,枕戈待旦的,好像知道第二天不来,也许一直就预备着有这一回,家里不知道催了几次,没有办法。
唐远贞走回来,连电车也忘了坐,快到家的时候,发现格外昏暗。两个邻近的路灯同时坏掉,象是约好一起私奔。左右的路灯没有这样的福分或勇气,索性低头只盯着脚下,一点点光线顾不上行人,勉强敷衍身边几只慷慨赴死的蛾子。徐小姐昨天也是这样一路过来,下着雨,打个伞,提了东西,黑的地方,不知道徐小姐是不是害怕,唐远贞又想起自己这是到家了,而徐小姐呢,还要一个人走回去。
大门旁有一个泥脚印,唐远贞记得刘妈说不要像徐小姐那样一脚踩在泥里,这多半是徐小姐踩的。脚印不大,却积了一小捧水,不知道哪里掉了两点光,浮在上面,被泥坑小心翼翼掬在手里,象得个宝。两点光一会儿溶在一处,一会儿又分开,来来回回。唐远贞盯着看,认出这正是那一天电车上的徐小姐和自己。
立秋前,是天恩三合的好日子,唐远贞和徐小姐就在这一天结的婚。沪上的战事虽然结束,可人心却不安定,太太们认定孩子出洋留学,总强过在这里担惊受怕日本人。唐太太坚持出国前要把婚事定下来。唐远贞见过几个女生,刚吃顿饭,看场电影,唐太太就难免催促。父母眼里相亲的子女就是蒸的鲜鱼,打开盖子殷勤探看,恨不能及时出锅亮相,不要烧过了头。结婚的时候,唐太太高兴,存个念头,觉的怎样都比那个没见过的徐小姐强。只有刘妈觉得这个少奶奶,略有些徐小姐的眉眼,相貌上还是差了一点,当然这话她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起。
徐小姐结婚是镇上的大事,婚礼破天荒的有了时代维新的气息。镇上的媳妇们看不过,徐小姐坏了多少年的规矩,就凭在上海呆过几天,上海了不起啊,去过就三头六臂,就能铁定生儿子。夫家也觉的儿子太过迁就新娘,虽然岁数大一些,可是徐小姐也不小,晚几年也只能给人填房,找到自家而儿子是她的福气。不过听人说,徐小姐开始还不同意这门婚事,李先生几次上门,都是不冷不热的,倒是一次徐小姐不舒服,李先生专门探望,还送糕饼过去,亲事就成了。李家人后来就说,这真是个糕饼姻缘。
算下来,还是孩子们最高兴,兜里揣满喜果,婚礼上游鱼一样的窜来窜去,好像那一年里天底下顶让人开心的事,莫过于多了两对白头到老,相敬如宾的夫妻。(完)
郭建英漫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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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好,回味无穷。
爱吃香蕉的鱼
写的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