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可以废物到什么程度 李树的帐篷是橙色的,很鲜艳地扎在一个小小的废弃停车场里,或者更准确地说,一个垃圾场里。它被一座一米多高的建筑垃圾堆掩住,周围是凌乱的砖块、碎石和杂草。除了那些着急解手的司机,很少有人走进这里。 帐篷前,李树小心翼翼地贴了个告示:“本人暂时借住在这里,这堆东西是我的家,不值钱也卖不出去,请不要毁坏。如果想让我搬走,请拨打18xxxxxxxxx。总之借住于此,如有冒犯,非常抱歉,我会离开。” ©李树 “这堆东西”其实很少,400块的二手帐篷算是最值钱的资产了,还有两身已经穿到褪色的衣服,一个做饭的小炉子,是他用坏掉的电热水壶改造的,一个小铝锅,一堆从各处淘来的便宜食物。除了一只流浪的白猫偷过一块猪肉,连小偷也不曾惦记过他。 从去年10月开始,李树已经在这个帐篷里住了200天。在成都,这是他第五个“露营地”,也是待得最久的一处,这个脏乱差的废弃停车场在他看来,“蛮舒服的”,因为是硬地,不像之前露营过的草地,有潮气,也没有人驱赶(暂时),他在这里从冬天住到了初夏。 我是在一个问答网站上看到李树的故事的,他当时回答了一个问题:人,可以废物到什么程度?他写道:“在出租屋躺了三四年,不打工,不出门,不社交,算废吗?但我还可以更废,去年积蓄用完,于是卖掉了所有的家当,搭个帐篷继续躺。” 朋友把这个帖子转发给我,彼时我正陷入一种无法摆脱的痛苦和虚无,深感工作的无意义,很长一段时间我写不出来任何东西,在电脑前枯坐一天,word文档还是空白一片。我们这群写字儿的人经常指责大环境,这没有错,但其实无论环境如何逼仄,做事的人总还是要做事的,还没有到什么事都做不了的地步,是我自己先垮塌了而已。我以为将从这个帖子里获得废物与废物之间的共鸣,但朋友说:“你看看吧,挺鼓舞人的。” 李树的帖子其实很普通,最主要的内容是记录自己每天吃了什么。2018年底辞职后,他没有再工作过了,半年前,积蓄耗尽,他决定不再租房,以帐篷为家。从出租屋搬走之前,他卖掉可能再也用不上的台式机和相机,有了4500块的积蓄。为了能“躺”得久一点,他把每天的支出控制在十块钱左右。晚上他会掐着点儿去附近一个超市抢打折的肉类,六七块钱能买到一块两三百克的肉,品种没得选,要看当天剩下什么。菜在一些团购平台上抢,很便宜,七块钱就能买一块豆腐,一把金针菇,一把小米椒,再加一把小葱。菜和肉的品相都不大好了,但他总能变着法儿捣鼓出不错的饭菜。他做过土豆鸡蛋饼、藿香鲫鱼、牛肉菌汤火锅,甚至做过更复杂的手擀面和饺子。 从照片上看,他做饭的条件非常差,那个简陋的炉子需要不断往里添枯树枝,不然会灭。面板是一块薄薄的碎瓷砖。他没有一把像样的菜刀,只有一柄7块钱的小刀。没有擀面杖,他就用一个保温杯擀面皮,用饭盒一个一个压出饺子皮。因为工具不利索,每次做饭都要花两三个小时,但他还是把菜和配料都切得细致齐全,葱姜蒜香菜小米辣齐备,有人看了之后评论,“竟然吃得比我还好。” 鸡蛋炒粉条和开水煮白菜©李树 我每天追他的更新,好奇一个人在如此贫穷逼仄的境遇中,能为自己周旋出什么样的生活。他用水不方便,得拎着两个5L的矿泉水瓶子去旁边公园打;充电靠两个大容量的充电宝,一个能顶三天,用完就去一个附近公厕充,他要守在那儿等两个小时。有一次充电中间他跑去超市买菜,回来路上还在因为抢到一只七块钱的三黄鸡而兴奋不已,走回厕所就笑不出来了,一个充电宝被人偷走了,这不啻于命运的沉重一击,他骂了好多句脏话。 在关于“废物”问题的所有回答里,李树的阅读量最高的,我渐渐意识到他和别人的区别。别人大都是颓废的,痛苦的,带着点呼救(或撒娇)的意思,但李树以一种平静而认真的姿态在过着这种“废物”生活。从帖子里时常能感觉到一种大部分人在落魄时无暇顾及的体面,柴火烧过的锅容易黑,但他的锅沿总是亮亮的,他会用钢丝球认真地擦。生活垃圾他会仔细打包带走,在此前的“露营地”甚至还会清理一下其他游客剩下的垃圾。有太阳天气好的时候他会擦洗帐篷,拍拍帐篷附近开出的无名小野花。他喜欢吃肉,但买不起鲜肉,只能买解冻的肉吃,有看了帖子的读者想去给他送点肉和菜,他婉拒了。还有一个卖铁锅的厂家从中窥到商机,找他做试用推广,给他转了260块钱,他也没收。以上种种让我们编辑部里一位同事怀疑:这个故事是假的吧?他是不是白天在帐篷拍照,晚上回自己家里住? 去公园打水©李树 今年4月,我从北京飞到了成都,希望能够验证这个故事。我想知道这样一个看上去一无所有的人,究竟仰赖何种心志,才能这样颓废又积极地活着? 但寻找他是件极其困难的事情。他不回复站内私信,我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年龄多大。我从照片上掌握了他经常去的超市,以及帐篷旁边那堵邻近一排水杉树的墙。一开始我乐观地认为在超市附近搜索一个装满建筑垃圾的停车场应该不难,去了才知道,那周围是一片巨大的拆迁区,到处都堆满了建筑垃圾,那堵我以为很特别的墙其实到处都是,这简直让人绝望。 白天我骑着自行车在街上晃悠,晚上我守在超市门口等他来买东西,虽然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但尚可靠一双黑色运动鞋辨认,那是他拥有的唯一一双鞋子——他在帖子里记录过这双鞋——有一次洗了没干,他就赤着脚,穿过草坪和柏油马路,来了超市。我守了三个晚上,那几天他没有更新,我猜测他的经济状况是不是进一步恶化,连超市打折的肉都买不起了。 待在成都的第四天,我决定再找不到就放弃了。那天下午,我在一片齐膝高的小麦地里跋涉,地头的一排水杉树和他的照片有些类似,某个时刻我在小麦地里回头望,突然发现远远的低处空地露出一个橙红色的尖尖。那是李树帐篷的尖顶。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实里看到它,我心中感叹,幸好他选择了一个如此鲜艳的颜色,才没有在一片灰败的废墟里错过它。 ©张月 “鱼最后一次跃出水面” 李树29岁,很瘦,戴一副黑框眼镜,有一双沉静的眼。见到我时,正躺在帐篷里晒太阳的他表情有点惊恐,后来他说当时以为有人来驱赶自己。我赶紧表明来意,他松了一口气,我给他带了一些吃的,他说可以一起吃顿午饭,他决定做个土豆炒牛肉和西红柿鸡蛋汤。 看帖子的时候很多人可能会觉得这像是一场生存游戏,身处其中才会更真切地意识到这究竟是一种什么难度的生活,以及维持这种生活要付出多么大的心力。成都正午的大太阳炙烤着人,因为温度太高,我们的手机过热自动关机了,但没有地方躲阴凉。他蹲在帐篷前开始洗菜做饭,那把小刀很钝,切西红柿时不断打滑。加盐的时候,要仔细分辨,以免和同样装在矿泉水瓶子里的洗衣粉混了。柴火炉很不稳定,期间大概熄了五六次。 ©张月 李树看上去已经习惯这些困难,始终从容地蹲在那个不断冒烟、偶尔喷火的柴火炉前。忙活了将近两个小时之后,终于可以开饭,这时候他发现只有一双筷子,我以为可能得折个树枝吃饭时,他执着地从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翻出了一双一次性筷子,也许是因为前面的艰难,那个时刻我们俩都特别高兴。没有饭桌,最后他把菜端到了一辆电动车的脚踏板上,我们各自蹲踞一边开始吃。 他说,有一段时间为了省钱,他一天只吃一顿饭,这顿饭的时间要精准把握,不能是早上,那样熬不过一天,也不能是中午,那样晚上会饿得睡不着觉。只能是在日落时分——白天饿就靠喝水支撑,或者蜷缩在帐篷里躺着——这样前面不会饿过头,后面可以安心睡觉。去年刚搬离出租屋时,他称过一次体重,120斤,后来再也没有机会称,但他感觉应该瘦了20斤左右,因为现在可以清晰地摸到肋骨。 因为饥饿,有过一些很窘迫的时刻。他记得有一次自己在手机上抢了一家新店的秒杀券,六七块钱就可以吃到一份豆花饭,但份量不大,他没吃饱,旁边一桌的大哥点了好几个菜,其中一份凉拌猪头肉剩下很多,他不好意思地问:“剩下的能让我打包吗?”大哥同意了。还有一次,他问超市的工作人员,那些过期的肉会扔到哪里,他想去捡,对方告诉他会集中销毁,他心想这真可惜。 也曾被驱逐过。他的第二处“露营地”是个公园,睡到凌晨两点的时候,他被工作人员叫起来,说这里不能过夜,请他离开。他收拾东西的时候,三个骑着电瓶车的工作人员就在旁边看着,四周都是暗的,只有几道车灯刺眼地打在他身上,回想起来,那是这半年他感觉最难堪的时刻,对方催得急,他来不及拆卸帐篷,只能一把扛起整个帐篷往公园外走去,帐篷顶不停碰到头上的树,路灯的光透过枝叶微弱地照进来,他就借着那点光,磕磕碰碰的往外走。那天晚上,他实在找不到睡觉的地方了,最后缩在马路边上彻夜未眠。 因为用水不方便,他只能一个月洗一次澡,衣服也只能一个月洗一次,他仅有的两身衣服已经不太能分辨出本来的颜色。 秋裤膝盖磨秃了©李树 贫穷,以及贫穷必然带来的麻烦都不罕见,罕见的是主动地选择这种生活。李树说,很多网友问他是不是遭遇了重大打击,才一蹶不振彻底躺平,但他告诉我不是,很多人是身不由己,而他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大程度上是自己的选择。 2014年,他毕业于四川一所大专,学的是发动机相关专业,此后的工作一直绕着车打转,做过发动机检测师、洗车App的运营、新车市场推广。2018年底,他在成都一家4S店做市场推广,这是他的第三份工作,主要负责策划一些促销活动,写点广告文案。我看过他当时的照片,穿着黑衬衫,剃着利落的小平头,形容体面,这份工作他做了将近两年,但内心总隐隐觉得有点痛苦,他是那种内向羞涩、不善言辞的人,他的部门经常需要和厂家吃饭,饭桌上别人谈笑风生时,他总是有些讷讷的,饭局上通常要喝酒,他酒量差,喝多一点就难受,次数多了,他就想着逃避这些饭局,好几次假装看不见微信,到家了再发,“抱歉抱歉,没注意看微信群。”时间久了,领导对他也有些不满意,一次小小的口角冲突之后,他提了辞职。 他觉得自己也许应该换一个行业,做一些不是那么依赖于关系的工作,“那时候我想着自己去学一门技术,比如修车什么的,然后自己开个店就挺好。” 现在想来,那是一段不断受挫和失望的过程,他想报个培训班,但差点被对方骗了钱,之后想去做修车厂当学徒,但一个月工资只有600块,还不够支付每个月的房租。投出去的简历,大都没什么后文,后来他打算自己上网学,还报名了政府的一个技能培训班,但他很快意识到这并不可行,那太难了,这段自学生涯没几个月就偃旗息鼓。 渐渐地,也就灰了心,在辞去工作一年之后,他开始尝试写网文。他是个爱幻想的人,脑子里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异世界和人物,这项本领大概来源于幼时,他是留守儿童,父母在工厂的流水线上做编织袋,常年在外打工,他和爷爷奶奶住在乡村老家。他学习成绩差,性情内向而自卑,朋友也少,唯一的一个玩伴是邻居家的孩子,住在山坳的另一边。但在上小学的时候,那位玩伴因病去世了,那时候李树还不理解死亡是什么。此后他度过了孤独的童年,大部分时间只能自己和自己玩,在家里用玉米粒编故事,玉米芯是城墙,玉米粒是士兵,他是将军。 冬天拍的帐篷外冻成一块的毛巾©李树 成年人会逐渐失去某种幻想的能力,但李树直到现在依然拥有那个幻想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主人公可以暂停时间,也可以隐身,可以不被现实约束。他后来想,也许那个幻想世界就是他的避风港,用来应对在现实世界里的每次受挫。他好像从来没有成功地做成过什么,高考失败,没能考上本科,想再复读一年,父亲囊中羞涩,最后没能交上8000块的复读费。读完大专找了工作,发展平平,他给自己的个性签名是:平庸。 在寻找工作未果之后,他想把那个世界付诸于笔端。他写一群拥有不同能力的人在一个岛上相遇,一起建立了一个更加平等的、自由的新世界。“那时候是抱有一定的希望的,不说多成功,就说能不能靠这个糊口,不需要出去找工作,只需要呆在家里就行,还想说能靠自己给自己一些好的生活,给家人一些好的生活。”他说。 一开始很努力,他写了好几个月,日更2000字,一共更新了十几万字,网文平台也和他签了约,但阅读数据始终不怎么好,他想大概是自己笔力不够,从幻想到文字有一道深渊,不是所有人都能跨越。渐渐地,越写越没劲儿,也开始控制不住自己,总是会分心,刷手机,打游戏,回过神来,文档还是空白的,最痛恨自己的时候,他会狠狠地抽自己耳光。 记不清哪一天了,他终于决定放弃,不写了,不再折磨自己了。回头去看那次放弃,李树觉得,大约是从那个时候起,他接受了自己一事无成的人生,“那是最后一次尝试,就像一条鱼一样,最后一次跃出水面,然后又落下来了,然后就接受,就不再想着去感受水面之上那些空气了。” 他也看别人写的网文,喜爱那些在命运的压迫下努力挣扎的角色。我问:“你想成为那种人吗?”他摇摇头,这世界上有人是强者,有人是勇者,而李树觉得自己是弱者,没有什么才华与天赋,也没有强悍的意志力对抗世界,于是索性放弃了。真的努力对抗过命运吗?他也不确定,“好像也只是敷衍地挣扎了一下,”他平静地说,就像打游戏,他被对方压着打时,总是很快就会投降。“我知道我成为不了那种人(强者),不管命运给他们什么样的打击,他们都能扛下来,但我承受不了那种压力,面对大多数挫折,我想转头就走,避开它,抛下它,忘记它。” 他后来再也没有登录过那个网文的后台,也再也没有投过简历。 “我时常感觉到穷,但并不感觉到苦” 罗飞是李树的初中同学,现在在成都上班,是一名程序员。他们认识十五六年了,是那种很铁的哥们儿,自从李树住进帐篷之后,罗飞很惦记他的安全,最近去那个废弃停车场看他,请李树吃了一顿都是肉的潮汕火锅。 罗飞请的潮汕火锅©李树 罗飞本以为,李树过了半年的流浪生活,大概会很低落,本想在饭桌上劝李树找个工作,但意外地发现,“不说物质啊,我就感觉他精神上好像没有很落魄……他给我讲他最近一些生活上的事情,说打个水都要去公园公共厕所之类的,但是感觉他没有觉得好麻烦,这种日子不好过,他说的是他又省了一笔钱,水和电(都省了),吃的话他也能买下那种打折的很便宜的菜,我就突然觉得这种生活他过得还挺不错的,然后他也并没有像别的流浪汉一样,每天脸上就愁眉苦脸或者面无表情这种,他没有。”罗飞把劝他找工作的话又咽了回去。 2020年彻底放弃工作后,李树在15平米的那间出租屋里躺平了三年,他很少出门,也很少说话,每天在床上躺七八个小时,“有时候躺都躺累了”,他看电视剧,短视频,天亮天又黑,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和事物的变化,三年疫情,因为不怎么用到健康宝,他只做过屈指可数的几次核酸,他甚至不记得小区有没有被封控过,那对他来说没有区别。 我以为那会是消沉寂灭的三年,但他形容那种放弃之后的感觉,用的词汇是轻松,内心的自我争斗仿佛终于平息了下来,“真的是轻松,就是不用每天想着起来逼自己去打字,可以光明正大肆无忌惮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耍手机,打游戏,看视频,内心就好像卸下了一副重担。”他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平静,“当你彻底放下对人生的一些追求,你的心境就慢慢就会变得平静,然后慢慢就会习惯这种生活,就感觉很放松,就不再有那些压力,不再有那种追求,也就不再有那种可望不可及的那些失落。” 去年积蓄用尽,他要出去住帐篷时,罗飞和另一位朋友陈嵩觉得太危险,他俩想转钱给李树,让他能够继续租房。在重庆上班的陈嵩有一间毛坯房,他邀请李树搬过去住。王嵩自己做贷款相关的业务,说李树也可以来这边上班。他俩还提出凑几万块钱,让李树做个小生意,就算他俩入股了。好友的这些善意,李树最后都婉拒了。 他们是很多年的朋友,在罗飞和陈嵩印象里,李树是那种寡言而善良的朋友,前两年罗飞生病住院,李树在医院仔细照顾了他一星期。李树在出租屋躺平的日子里,手头很不宽裕 ,陈嵩当时生了女儿,李树买了一千多块的安全座椅,不声不响地给陈嵩寄了过去。 李树告诉我,罗飞成天加班,正在努力攒钱在成都买房结婚,陈嵩赚钱也不容易,“我会觉得亏欠,我自己这种情况,看不到有什么能帮到他们的,基本上我就不太可能帮到他们,我没办法承担这种不求回报的馈赠。” 另外,他也是真的不想上班了。像他这样出身和能力都普通的人,温饱之上,通过努力工作改变命运已经变成一件越来越虚妄的事情,有朋友曾经给他建议,努努十年买个商铺,然后舒服地躺着吃租子不好吗?李树算了算账,找一份每月五千的工作,十年最多攒个四五十万,先不说买不买得起商铺,就算买得起,也要用这十年所承受的压力来兑换。“对我来说,这10年中间工作中承受的,感觉会更苦,用现在的十年换取未来30年,我感觉这不是一个划算的买卖。再说我也不知道我能活多久(笑)。” 去年10月,他刚从出租屋搬出来,试图再给自己一次机会,找一份二手车检测的工作。但他拖着行李箱,站在成都一家二手车市场的门口,徘徊犹豫了很久,心中怀着某种不知名的恐惧,他从中午站到了晚上,市场下班,灯全灭了,他也没有走进去,又拖着行李箱离开了。他想,自己也许确实不适合这个人与人交往的社会了。 在躺着的日子里,他换了另外一种方式接触世界。他喜欢在网站上看世界各地的人生活,尤其爱关注一些旅游博主,去看世界各地人们的生活。有一位香港博主,总是去危险和奇特的地方游历,他去过叙利亚,伊拉克,南非枪击案最多的亚历山大镇等等。还一个名叫光哥的博主到世界各地钓鱼,寻找食材,他在澳大利亚出海的时候遇到了巨大的鲸鱼, 在新西兰钓真鲷的时候遇到了一种不知名的巨嘴怪鱼。有一个叫Primitive Technology的账号,博主生活在森林里,钻木取火,用最原始的方式烧砖和盖房子。对于李树来讲,那些东西填补了他对世界的好奇,“视频里面那些世界我没有感受过,我就想去看一下,别人是怎么生活的。” 在帐篷里躺着©李树 还有很多时间会用来看新闻,尤其关注社会时政新闻,看完国内的报道,再去看下国外的报道,他很认真地告诉我,“我觉得彭博比路透要客观一些。”他经常在问答网站上回答问题,大多和时政汽车相关,表达清晰,言之有物。 我们坐在帐篷旁边,阳光剧烈,他告诉我这小半年虽然缺衣少食、蓬头垢面,但他的的确确很少感觉苦恼,比起住在出租里,他甚至觉得更轻松了,因为现在连房租的压力都没有了,以前还需要每个月交700的房租,辞职前攒下的四万多块积蓄大部分都花在了这上面。以后会如何他不知道,但他肯定的是,自己一定不会再租房了。 现在唯一有的,是饿肚子的压力,这对他说是可以忍受的。比起那些更远大的理想,这不会带来多么大的挫折感。“对我来说我能感受到贫,但并没有感受到苦。”他解释了贫和苦的区别,“贫就是我可能没有钱买更好的东西,生活上要费更多的心力,苦的话是心里很难受,你想要过更好的生活,但是想要的得不到,才会感觉到苦。” 可能努力一点能拥有更好的生活吧,他想,但那实在太累了。他自主地选择了过这种贫困潦倒、流离失所但毫无压力的生活,让我想到了奥威尔在《巴黎伦敦落魄记》里写的,“有一种感觉在贫困时是极大的安慰,我相信每个生活拮据过的人都体验过。知道自己终于真正到了贫困潦倒的地步,会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几乎感到愉快,你动不动就说什么沦入底层——好了,这就是底层,你到了这里,你受得了,很多焦虑因此而消除。” 像狗皮膏药一样贴在这个世界上 李树最近有了一个小小的目标:一辆二手面包车。成都正在进入炎热的夏天,每天气温都在30度以上,帐篷里的温度已经有些烫人,李树常常在早上八九点被晒醒。 他想有了面包车,就可以睡在里面,没钱的时候还可以跑两单货拉拉。他仔细算过,一个品相还行的二手面包车大约需要两万块钱,他不想长期工作,只想打点零工,唯一的选择变成了:送外卖。他看很多努力的外卖员能月入过万,想自己拼命跑两月,就可以在面包车里躺着了。 他用网贷分期买了一辆二手电动车,花了700块。他选择了最松散的众包骑手,这样早上不用去站点开会,跑和不跑自己都能掌控。 凌晨送外卖©李树 4月中旬,我跟着他送了一天外卖。我意识到,月入过万对他来说可能是件遥不可及的事情。骑手一旦超时,骑手的运费会被扣掉40%~60%,但他是那种慢悠悠的个性,许多骑手都会闯红灯、逆行、抢道,他则会在路口静静等红灯变绿。 有一单距离超时还有三分钟时,我们距离目的地还有五百米,我有点着急,在电动车后座上踮起身子寻找那家蛋糕店的牌子,找到之后赶紧指给他看,他点点头,险之又险的,那单最后距离超时只差50秒。 看着那个慢吞吞的背影,我想,全然放弃也许需要更大的勇气,我们这些痛恨工作又恐惧失去工作的人,大概永远没有勇气离开这个系统,连送个外卖,都不由自主地要做力争上游的那一个。 有一单我们上了一座山,路上都是绿的,这种单运费不太高,7公里20块钱,回程会空跑,很多骑手不愿意接,但李树说,如果不考虑运费的话,他很喜欢跑这种两边都是植物的山路,他把餐交给那位在湖边钓鱼顾客之后,我们喝了点水,看了一小会儿那些在大湖边惬意钓鱼的人们。 他告诉我,他看到的大部分骑手都是跑着的,但他都是走着,和他的人生选择一样,他害怕陷入那种急躁的、充满压力的状态中,于是经常超时,别人跑一天赚将近300块,他跑一天只能赚小200块,用时还比别人久。我在成都的时候,看着他接受了一次超时培训,二三十个骑手在一个房间里,培训的老师其实没什么好方法,他建议大家要么少接一点单,要么跑快一点,“我知道你们会逆行,会超速,会闯红灯,”老师顿了顿,“但你们还是要注意安全。” 他始终没法成为那种奋发向上的人,发现月入过万的理想很难实现之后,躺在帐篷里的时间又多了起来,下雨的时候运费很高,但他决定不跑了,天气舒爽,适合躺着。他蒸了个香草鸭,饭后,还泡了一杯红茶。 李树也清楚,这种他费尽心力想要维持的生活是脆弱的。他骑电动车开得慢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也害怕自己受伤,进一次医院也许就会打破他勉力维持的收支平衡。更不用说那些必然会到来的远忧:父母逐渐衰老,自己总有一天也会老去,到时候要怎么办? 这些问题他解决不了,只好尽量不去触及,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家,父母早年在外打工,和父母关系都很疏离,只有一个小九岁的妹妹经常联系,家人都不知道他现在的处境。他几天才登录一次微信,当然,除了陈嵩和罗飞,也没什么别人联系他。陈嵩是那种珍贵的朋友,怕李树断绝所有的社会连接,经常给他打电话,一聊就是一个小时。 在与社会切断联系的几年里,只有一次,他明确地感到了孤独。有一次上午送外卖,在一个T字路口右转时,他被一辆小轿车撞飞了。幸好车速不快,他没受什么伤,但外卖箱里的菜和饭洒了一地,饭盒滚得很远。对面的男车主打了好几个电话,但李树不知道该给谁打电话,亲人不知道他在流浪,仅有的两个朋友都在上班,他有些茫然地站在那个路口的中央,一辆辆车从他两旁流过、开走,他漫无目的地滑着手机,但自己也不知道想用手机干什么。 送外卖被撞飞©李树 他想起新冠刚放开时,即使很少和人接触,他也依然感染了,他躺在帐篷里发高烧,没有药,疼得几乎要死过去,他当时想,如果真死在这里,可能直到尸体发臭,也不会有人发现他。 他放弃了对所谓成功和成就的追求,他想自己这样的人生既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但每次想到死亡,他还是会感到心悸,会有无法呼吸的感觉。一切都烟消云散,归于虚无,别人追求过,总会留下些什么,而自己能留下什么呢? 他把自己拍的记录生活的视频传到网络上。他认真做菜,记录下自己的每一顿饭。他拍下了今年冬天成都唯一的一场雪,薄薄的,只下了一个小时,他想自己能看到真幸运,幸亏在户外。他还在路上拍过一个收破烂的大爷,守着三轮车在认真看书,书名是2017年国家司法考试众合法条集群。 路边读《2017年国家司法考试众合法条集群》的大爷©李树 他也会记录那些窘迫的时刻,他赤着脚去超市买东西的时候,他写,“瓷砖最凉,沥青最热,草地质感最佳,能够让人收束脚步,专注当下。”甚至在那次夜宿公园被驱逐时,他还让保安大爷给他拍了一张扛着帐篷的照片,就是有点拍糊了。 保安大爷拍的李树扛帐篷 ©李树 但他的记录很少剪辑和加工,也没有音乐,只是很粗糙地放在那里,像一种存档。有时候他会失去一些视频,为了分摊风险,他会上传到好几个视频App,这样不会被完全删除,他说:“我就想像狗皮膏药一样贴在这个世界上,或者说像厕所里的喷漆广告一样,长久地留存在网络上,想留下怎么擦也擦不掉的印记 。” 活着,就是他留下的唯一的痕迹了。“很多人觉得可能活成这样也没什么意思,但我觉得只要有意识,我就想一直活下去,哪怕我是植物人,我也想一直活下去。” 写到最后的时候,我又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询问近况,他告诉我一个“噩耗”,那个经常去的超市清仓关门了,再也买不到那么便宜的肉了。 最近跑外卖(3119元)加上帖子的打赏(1180元),他一共赚了4299元,但妹妹要报一个专升本的培训班,因为是他支持报的,学费要2800,他给转了3000块,跑外卖的钱,算是归零了。 他选择的这条道路就是如此地飘摇不定,就像今年三月那个暴风雨的夜晚,他躺在帐篷里,雨滴重重砸在帐篷上,他躺在帐篷里想,如果破了,自己买不起第二个帐篷,也许就要去睡桥洞了,但幸好,帐篷安然无恙。这顶帐篷还能保护他多久,这种生活还能维系多久,他也不确定,但无论如何,现在还有1299元的积蓄,电话那边的他听上去并不太苦恼,对他来说,生活很难更差了,目前唯一的遗憾是,“面包车计划可能还要再等等了。” ·李树、陈嵩、罗飞为化名。
人,可以废物到什么程度
李树的帐篷是橙色的,很鲜艳地扎在一个小小的废弃停车场里,或者更准确地说,一个垃圾场里。它被一座一米多高的建筑垃圾堆掩住,周围是凌乱的砖块、碎石和杂草。除了那些着急解手的司机,很少有人走进这里。
帐篷前,李树小心翼翼地贴了个告示:“本人暂时借住在这里,这堆东西是我的家,不值钱也卖不出去,请不要毁坏。如果想让我搬走,请拨打18xxxxxxxxx。总之借住于此,如有冒犯,非常抱歉,我会离开。”
©李树
“这堆东西”其实很少,400块的二手帐篷算是最值钱的资产了,还有两身已经穿到褪色的衣服,一个做饭的小炉子,是他用坏掉的电热水壶改造的,一个小铝锅,一堆从各处淘来的便宜食物。除了一只流浪的白猫偷过一块猪肉,连小偷也不曾惦记过他。
从去年10月开始,李树已经在这个帐篷里住了200天。在成都,这是他第五个“露营地”,也是待得最久的一处,这个脏乱差的废弃停车场在他看来,“蛮舒服的”,因为是硬地,不像之前露营过的草地,有潮气,也没有人驱赶(暂时),他在这里从冬天住到了初夏。
我是在一个问答网站上看到李树的故事的,他当时回答了一个问题:人,可以废物到什么程度?他写道:“在出租屋躺了三四年,不打工,不出门,不社交,算废吗?但我还可以更废,去年积蓄用完,于是卖掉了所有的家当,搭个帐篷继续躺。”
朋友把这个帖子转发给我,彼时我正陷入一种无法摆脱的痛苦和虚无,深感工作的无意义,很长一段时间我写不出来任何东西,在电脑前枯坐一天,word文档还是空白一片。我们这群写字儿的人经常指责大环境,这没有错,但其实无论环境如何逼仄,做事的人总还是要做事的,还没有到什么事都做不了的地步,是我自己先垮塌了而已。我以为将从这个帖子里获得废物与废物之间的共鸣,但朋友说:“你看看吧,挺鼓舞人的。”
李树的帖子其实很普通,最主要的内容是记录自己每天吃了什么。2018年底辞职后,他没有再工作过了,半年前,积蓄耗尽,他决定不再租房,以帐篷为家。从出租屋搬走之前,他卖掉可能再也用不上的台式机和相机,有了4500块的积蓄。为了能“躺”得久一点,他把每天的支出控制在十块钱左右。晚上他会掐着点儿去附近一个超市抢打折的肉类,六七块钱能买到一块两三百克的肉,品种没得选,要看当天剩下什么。菜在一些团购平台上抢,很便宜,七块钱就能买一块豆腐,一把金针菇,一把小米椒,再加一把小葱。菜和肉的品相都不大好了,但他总能变着法儿捣鼓出不错的饭菜。他做过土豆鸡蛋饼、藿香鲫鱼、牛肉菌汤火锅,甚至做过更复杂的手擀面和饺子。
从照片上看,他做饭的条件非常差,那个简陋的炉子需要不断往里添枯树枝,不然会灭。面板是一块薄薄的碎瓷砖。他没有一把像样的菜刀,只有一柄7块钱的小刀。没有擀面杖,他就用一个保温杯擀面皮,用饭盒一个一个压出饺子皮。因为工具不利索,每次做饭都要花两三个小时,但他还是把菜和配料都切得细致齐全,葱姜蒜香菜小米辣齐备,有人看了之后评论,“竟然吃得比我还好。”
鸡蛋炒粉条和开水煮白菜©李树
我每天追他的更新,好奇一个人在如此贫穷逼仄的境遇中,能为自己周旋出什么样的生活。他用水不方便,得拎着两个5L的矿泉水瓶子去旁边公园打;充电靠两个大容量的充电宝,一个能顶三天,用完就去一个附近公厕充,他要守在那儿等两个小时。有一次充电中间他跑去超市买菜,回来路上还在因为抢到一只七块钱的三黄鸡而兴奋不已,走回厕所就笑不出来了,一个充电宝被人偷走了,这不啻于命运的沉重一击,他骂了好多句脏话。
在关于“废物”问题的所有回答里,李树的阅读量最高的,我渐渐意识到他和别人的区别。别人大都是颓废的,痛苦的,带着点呼救(或撒娇)的意思,但李树以一种平静而认真的姿态在过着这种“废物”生活。从帖子里时常能感觉到一种大部分人在落魄时无暇顾及的体面,柴火烧过的锅容易黑,但他的锅沿总是亮亮的,他会用钢丝球认真地擦。生活垃圾他会仔细打包带走,在此前的“露营地”甚至还会清理一下其他游客剩下的垃圾。有太阳天气好的时候他会擦洗帐篷,拍拍帐篷附近开出的无名小野花。他喜欢吃肉,但买不起鲜肉,只能买解冻的肉吃,有看了帖子的读者想去给他送点肉和菜,他婉拒了。还有一个卖铁锅的厂家从中窥到商机,找他做试用推广,给他转了260块钱,他也没收。以上种种让我们编辑部里一位同事怀疑:这个故事是假的吧?他是不是白天在帐篷拍照,晚上回自己家里住?
去公园打水©李树
今年4月,我从北京飞到了成都,希望能够验证这个故事。我想知道这样一个看上去一无所有的人,究竟仰赖何种心志,才能这样颓废又积极地活着?
但寻找他是件极其困难的事情。他不回复站内私信,我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年龄多大。我从照片上掌握了他经常去的超市,以及帐篷旁边那堵邻近一排水杉树的墙。一开始我乐观地认为在超市附近搜索一个装满建筑垃圾的停车场应该不难,去了才知道,那周围是一片巨大的拆迁区,到处都堆满了建筑垃圾,那堵我以为很特别的墙其实到处都是,这简直让人绝望。
白天我骑着自行车在街上晃悠,晚上我守在超市门口等他来买东西,虽然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但尚可靠一双黑色运动鞋辨认,那是他拥有的唯一一双鞋子——他在帖子里记录过这双鞋——有一次洗了没干,他就赤着脚,穿过草坪和柏油马路,来了超市。我守了三个晚上,那几天他没有更新,我猜测他的经济状况是不是进一步恶化,连超市打折的肉都买不起了。
待在成都的第四天,我决定再找不到就放弃了。那天下午,我在一片齐膝高的小麦地里跋涉,地头的一排水杉树和他的照片有些类似,某个时刻我在小麦地里回头望,突然发现远远的低处空地露出一个橙红色的尖尖。那是李树帐篷的尖顶。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实里看到它,我心中感叹,幸好他选择了一个如此鲜艳的颜色,才没有在一片灰败的废墟里错过它。
©张月
“鱼最后一次跃出水面”
李树29岁,很瘦,戴一副黑框眼镜,有一双沉静的眼。见到我时,正躺在帐篷里晒太阳的他表情有点惊恐,后来他说当时以为有人来驱赶自己。我赶紧表明来意,他松了一口气,我给他带了一些吃的,他说可以一起吃顿午饭,他决定做个土豆炒牛肉和西红柿鸡蛋汤。
看帖子的时候很多人可能会觉得这像是一场生存游戏,身处其中才会更真切地意识到这究竟是一种什么难度的生活,以及维持这种生活要付出多么大的心力。成都正午的大太阳炙烤着人,因为温度太高,我们的手机过热自动关机了,但没有地方躲阴凉。他蹲在帐篷前开始洗菜做饭,那把小刀很钝,切西红柿时不断打滑。加盐的时候,要仔细分辨,以免和同样装在矿泉水瓶子里的洗衣粉混了。柴火炉很不稳定,期间大概熄了五六次。
©张月
李树看上去已经习惯这些困难,始终从容地蹲在那个不断冒烟、偶尔喷火的柴火炉前。忙活了将近两个小时之后,终于可以开饭,这时候他发现只有一双筷子,我以为可能得折个树枝吃饭时,他执着地从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翻出了一双一次性筷子,也许是因为前面的艰难,那个时刻我们俩都特别高兴。没有饭桌,最后他把菜端到了一辆电动车的脚踏板上,我们各自蹲踞一边开始吃。
他说,有一段时间为了省钱,他一天只吃一顿饭,这顿饭的时间要精准把握,不能是早上,那样熬不过一天,也不能是中午,那样晚上会饿得睡不着觉。只能是在日落时分——白天饿就靠喝水支撑,或者蜷缩在帐篷里躺着——这样前面不会饿过头,后面可以安心睡觉。去年刚搬离出租屋时,他称过一次体重,120斤,后来再也没有机会称,但他感觉应该瘦了20斤左右,因为现在可以清晰地摸到肋骨。
因为饥饿,有过一些很窘迫的时刻。他记得有一次自己在手机上抢了一家新店的秒杀券,六七块钱就可以吃到一份豆花饭,但份量不大,他没吃饱,旁边一桌的大哥点了好几个菜,其中一份凉拌猪头肉剩下很多,他不好意思地问:“剩下的能让我打包吗?”大哥同意了。还有一次,他问超市的工作人员,那些过期的肉会扔到哪里,他想去捡,对方告诉他会集中销毁,他心想这真可惜。
也曾被驱逐过。他的第二处“露营地”是个公园,睡到凌晨两点的时候,他被工作人员叫起来,说这里不能过夜,请他离开。他收拾东西的时候,三个骑着电瓶车的工作人员就在旁边看着,四周都是暗的,只有几道车灯刺眼地打在他身上,回想起来,那是这半年他感觉最难堪的时刻,对方催得急,他来不及拆卸帐篷,只能一把扛起整个帐篷往公园外走去,帐篷顶不停碰到头上的树,路灯的光透过枝叶微弱地照进来,他就借着那点光,磕磕碰碰的往外走。那天晚上,他实在找不到睡觉的地方了,最后缩在马路边上彻夜未眠。
因为用水不方便,他只能一个月洗一次澡,衣服也只能一个月洗一次,他仅有的两身衣服已经不太能分辨出本来的颜色。
秋裤膝盖磨秃了©李树
贫穷,以及贫穷必然带来的麻烦都不罕见,罕见的是主动地选择这种生活。李树说,很多网友问他是不是遭遇了重大打击,才一蹶不振彻底躺平,但他告诉我不是,很多人是身不由己,而他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大程度上是自己的选择。
2014年,他毕业于四川一所大专,学的是发动机相关专业,此后的工作一直绕着车打转,做过发动机检测师、洗车App的运营、新车市场推广。2018年底,他在成都一家4S店做市场推广,这是他的第三份工作,主要负责策划一些促销活动,写点广告文案。我看过他当时的照片,穿着黑衬衫,剃着利落的小平头,形容体面,这份工作他做了将近两年,但内心总隐隐觉得有点痛苦,他是那种内向羞涩、不善言辞的人,他的部门经常需要和厂家吃饭,饭桌上别人谈笑风生时,他总是有些讷讷的,饭局上通常要喝酒,他酒量差,喝多一点就难受,次数多了,他就想着逃避这些饭局,好几次假装看不见微信,到家了再发,“抱歉抱歉,没注意看微信群。”时间久了,领导对他也有些不满意,一次小小的口角冲突之后,他提了辞职。
他觉得自己也许应该换一个行业,做一些不是那么依赖于关系的工作,“那时候我想着自己去学一门技术,比如修车什么的,然后自己开个店就挺好。”
现在想来,那是一段不断受挫和失望的过程,他想报个培训班,但差点被对方骗了钱,之后想去做修车厂当学徒,但一个月工资只有600块,还不够支付每个月的房租。投出去的简历,大都没什么后文,后来他打算自己上网学,还报名了政府的一个技能培训班,但他很快意识到这并不可行,那太难了,这段自学生涯没几个月就偃旗息鼓。
渐渐地,也就灰了心,在辞去工作一年之后,他开始尝试写网文。他是个爱幻想的人,脑子里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异世界和人物,这项本领大概来源于幼时,他是留守儿童,父母在工厂的流水线上做编织袋,常年在外打工,他和爷爷奶奶住在乡村老家。他学习成绩差,性情内向而自卑,朋友也少,唯一的一个玩伴是邻居家的孩子,住在山坳的另一边。但在上小学的时候,那位玩伴因病去世了,那时候李树还不理解死亡是什么。此后他度过了孤独的童年,大部分时间只能自己和自己玩,在家里用玉米粒编故事,玉米芯是城墙,玉米粒是士兵,他是将军。
冬天拍的帐篷外冻成一块的毛巾©李树
成年人会逐渐失去某种幻想的能力,但李树直到现在依然拥有那个幻想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主人公可以暂停时间,也可以隐身,可以不被现实约束。他后来想,也许那个幻想世界就是他的避风港,用来应对在现实世界里的每次受挫。他好像从来没有成功地做成过什么,高考失败,没能考上本科,想再复读一年,父亲囊中羞涩,最后没能交上8000块的复读费。读完大专找了工作,发展平平,他给自己的个性签名是:平庸。
在寻找工作未果之后,他想把那个世界付诸于笔端。他写一群拥有不同能力的人在一个岛上相遇,一起建立了一个更加平等的、自由的新世界。“那时候是抱有一定的希望的,不说多成功,就说能不能靠这个糊口,不需要出去找工作,只需要呆在家里就行,还想说能靠自己给自己一些好的生活,给家人一些好的生活。”他说。
一开始很努力,他写了好几个月,日更2000字,一共更新了十几万字,网文平台也和他签了约,但阅读数据始终不怎么好,他想大概是自己笔力不够,从幻想到文字有一道深渊,不是所有人都能跨越。渐渐地,越写越没劲儿,也开始控制不住自己,总是会分心,刷手机,打游戏,回过神来,文档还是空白的,最痛恨自己的时候,他会狠狠地抽自己耳光。
记不清哪一天了,他终于决定放弃,不写了,不再折磨自己了。回头去看那次放弃,李树觉得,大约是从那个时候起,他接受了自己一事无成的人生,“那是最后一次尝试,就像一条鱼一样,最后一次跃出水面,然后又落下来了,然后就接受,就不再想着去感受水面之上那些空气了。”
他也看别人写的网文,喜爱那些在命运的压迫下努力挣扎的角色。我问:“你想成为那种人吗?”他摇摇头,这世界上有人是强者,有人是勇者,而李树觉得自己是弱者,没有什么才华与天赋,也没有强悍的意志力对抗世界,于是索性放弃了。真的努力对抗过命运吗?他也不确定,“好像也只是敷衍地挣扎了一下,”他平静地说,就像打游戏,他被对方压着打时,总是很快就会投降。“我知道我成为不了那种人(强者),不管命运给他们什么样的打击,他们都能扛下来,但我承受不了那种压力,面对大多数挫折,我想转头就走,避开它,抛下它,忘记它。”
他后来再也没有登录过那个网文的后台,也再也没有投过简历。
“我时常感觉到穷,但并不感觉到苦”
罗飞是李树的初中同学,现在在成都上班,是一名程序员。他们认识十五六年了,是那种很铁的哥们儿,自从李树住进帐篷之后,罗飞很惦记他的安全,最近去那个废弃停车场看他,请李树吃了一顿都是肉的潮汕火锅。
罗飞请的潮汕火锅©李树
罗飞本以为,李树过了半年的流浪生活,大概会很低落,本想在饭桌上劝李树找个工作,但意外地发现,“不说物质啊,我就感觉他精神上好像没有很落魄……他给我讲他最近一些生活上的事情,说打个水都要去公园公共厕所之类的,但是感觉他没有觉得好麻烦,这种日子不好过,他说的是他又省了一笔钱,水和电(都省了),吃的话他也能买下那种打折的很便宜的菜,我就突然觉得这种生活他过得还挺不错的,然后他也并没有像别的流浪汉一样,每天脸上就愁眉苦脸或者面无表情这种,他没有。”罗飞把劝他找工作的话又咽了回去。
2020年彻底放弃工作后,李树在15平米的那间出租屋里躺平了三年,他很少出门,也很少说话,每天在床上躺七八个小时,“有时候躺都躺累了”,他看电视剧,短视频,天亮天又黑,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和事物的变化,三年疫情,因为不怎么用到健康宝,他只做过屈指可数的几次核酸,他甚至不记得小区有没有被封控过,那对他来说没有区别。
我以为那会是消沉寂灭的三年,但他形容那种放弃之后的感觉,用的词汇是轻松,内心的自我争斗仿佛终于平息了下来,“真的是轻松,就是不用每天想着起来逼自己去打字,可以光明正大肆无忌惮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耍手机,打游戏,看视频,内心就好像卸下了一副重担。”他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平静,“当你彻底放下对人生的一些追求,你的心境就慢慢就会变得平静,然后慢慢就会习惯这种生活,就感觉很放松,就不再有那些压力,不再有那种追求,也就不再有那种可望不可及的那些失落。”
去年积蓄用尽,他要出去住帐篷时,罗飞和另一位朋友陈嵩觉得太危险,他俩想转钱给李树,让他能够继续租房。在重庆上班的陈嵩有一间毛坯房,他邀请李树搬过去住。王嵩自己做贷款相关的业务,说李树也可以来这边上班。他俩还提出凑几万块钱,让李树做个小生意,就算他俩入股了。好友的这些善意,李树最后都婉拒了。
他们是很多年的朋友,在罗飞和陈嵩印象里,李树是那种寡言而善良的朋友,前两年罗飞生病住院,李树在医院仔细照顾了他一星期。李树在出租屋躺平的日子里,手头很不宽裕 ,陈嵩当时生了女儿,李树买了一千多块的安全座椅,不声不响地给陈嵩寄了过去。
李树告诉我,罗飞成天加班,正在努力攒钱在成都买房结婚,陈嵩赚钱也不容易,“我会觉得亏欠,我自己这种情况,看不到有什么能帮到他们的,基本上我就不太可能帮到他们,我没办法承担这种不求回报的馈赠。”
另外,他也是真的不想上班了。像他这样出身和能力都普通的人,温饱之上,通过努力工作改变命运已经变成一件越来越虚妄的事情,有朋友曾经给他建议,努努十年买个商铺,然后舒服地躺着吃租子不好吗?李树算了算账,找一份每月五千的工作,十年最多攒个四五十万,先不说买不买得起商铺,就算买得起,也要用这十年所承受的压力来兑换。“对我来说,这10年中间工作中承受的,感觉会更苦,用现在的十年换取未来30年,我感觉这不是一个划算的买卖。再说我也不知道我能活多久(笑)。”
去年10月,他刚从出租屋搬出来,试图再给自己一次机会,找一份二手车检测的工作。但他拖着行李箱,站在成都一家二手车市场的门口,徘徊犹豫了很久,心中怀着某种不知名的恐惧,他从中午站到了晚上,市场下班,灯全灭了,他也没有走进去,又拖着行李箱离开了。他想,自己也许确实不适合这个人与人交往的社会了。
在躺着的日子里,他换了另外一种方式接触世界。他喜欢在网站上看世界各地的人生活,尤其爱关注一些旅游博主,去看世界各地人们的生活。有一位香港博主,总是去危险和奇特的地方游历,他去过叙利亚,伊拉克,南非枪击案最多的亚历山大镇等等。还一个名叫光哥的博主到世界各地钓鱼,寻找食材,他在澳大利亚出海的时候遇到了巨大的鲸鱼, 在新西兰钓真鲷的时候遇到了一种不知名的巨嘴怪鱼。有一个叫Primitive Technology的账号,博主生活在森林里,钻木取火,用最原始的方式烧砖和盖房子。对于李树来讲,那些东西填补了他对世界的好奇,“视频里面那些世界我没有感受过,我就想去看一下,别人是怎么生活的。”
在帐篷里躺着©李树
还有很多时间会用来看新闻,尤其关注社会时政新闻,看完国内的报道,再去看下国外的报道,他很认真地告诉我,“我觉得彭博比路透要客观一些。”他经常在问答网站上回答问题,大多和时政汽车相关,表达清晰,言之有物。
我们坐在帐篷旁边,阳光剧烈,他告诉我这小半年虽然缺衣少食、蓬头垢面,但他的的确确很少感觉苦恼,比起住在出租里,他甚至觉得更轻松了,因为现在连房租的压力都没有了,以前还需要每个月交700的房租,辞职前攒下的四万多块积蓄大部分都花在了这上面。以后会如何他不知道,但他肯定的是,自己一定不会再租房了。
现在唯一有的,是饿肚子的压力,这对他说是可以忍受的。比起那些更远大的理想,这不会带来多么大的挫折感。“对我来说我能感受到贫,但并没有感受到苦。”他解释了贫和苦的区别,“贫就是我可能没有钱买更好的东西,生活上要费更多的心力,苦的话是心里很难受,你想要过更好的生活,但是想要的得不到,才会感觉到苦。”
可能努力一点能拥有更好的生活吧,他想,但那实在太累了。他自主地选择了过这种贫困潦倒、流离失所但毫无压力的生活,让我想到了奥威尔在《巴黎伦敦落魄记》里写的,“有一种感觉在贫困时是极大的安慰,我相信每个生活拮据过的人都体验过。知道自己终于真正到了贫困潦倒的地步,会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几乎感到愉快,你动不动就说什么沦入底层——好了,这就是底层,你到了这里,你受得了,很多焦虑因此而消除。”
像狗皮膏药一样贴在这个世界上
李树最近有了一个小小的目标:一辆二手面包车。成都正在进入炎热的夏天,每天气温都在30度以上,帐篷里的温度已经有些烫人,李树常常在早上八九点被晒醒。
他想有了面包车,就可以睡在里面,没钱的时候还可以跑两单货拉拉。他仔细算过,一个品相还行的二手面包车大约需要两万块钱,他不想长期工作,只想打点零工,唯一的选择变成了:送外卖。他看很多努力的外卖员能月入过万,想自己拼命跑两月,就可以在面包车里躺着了。
他用网贷分期买了一辆二手电动车,花了700块。他选择了最松散的众包骑手,这样早上不用去站点开会,跑和不跑自己都能掌控。
凌晨送外卖©李树
4月中旬,我跟着他送了一天外卖。我意识到,月入过万对他来说可能是件遥不可及的事情。骑手一旦超时,骑手的运费会被扣掉40%~60%,但他是那种慢悠悠的个性,许多骑手都会闯红灯、逆行、抢道,他则会在路口静静等红灯变绿。
有一单距离超时还有三分钟时,我们距离目的地还有五百米,我有点着急,在电动车后座上踮起身子寻找那家蛋糕店的牌子,找到之后赶紧指给他看,他点点头,险之又险的,那单最后距离超时只差50秒。
看着那个慢吞吞的背影,我想,全然放弃也许需要更大的勇气,我们这些痛恨工作又恐惧失去工作的人,大概永远没有勇气离开这个系统,连送个外卖,都不由自主地要做力争上游的那一个。
有一单我们上了一座山,路上都是绿的,这种单运费不太高,7公里20块钱,回程会空跑,很多骑手不愿意接,但李树说,如果不考虑运费的话,他很喜欢跑这种两边都是植物的山路,他把餐交给那位在湖边钓鱼顾客之后,我们喝了点水,看了一小会儿那些在大湖边惬意钓鱼的人们。
他告诉我,他看到的大部分骑手都是跑着的,但他都是走着,和他的人生选择一样,他害怕陷入那种急躁的、充满压力的状态中,于是经常超时,别人跑一天赚将近300块,他跑一天只能赚小200块,用时还比别人久。我在成都的时候,看着他接受了一次超时培训,二三十个骑手在一个房间里,培训的老师其实没什么好方法,他建议大家要么少接一点单,要么跑快一点,“我知道你们会逆行,会超速,会闯红灯,”老师顿了顿,“但你们还是要注意安全。”
他始终没法成为那种奋发向上的人,发现月入过万的理想很难实现之后,躺在帐篷里的时间又多了起来,下雨的时候运费很高,但他决定不跑了,天气舒爽,适合躺着。他蒸了个香草鸭,饭后,还泡了一杯红茶。
李树也清楚,这种他费尽心力想要维持的生活是脆弱的。他骑电动车开得慢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也害怕自己受伤,进一次医院也许就会打破他勉力维持的收支平衡。更不用说那些必然会到来的远忧:父母逐渐衰老,自己总有一天也会老去,到时候要怎么办?
这些问题他解决不了,只好尽量不去触及,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家,父母早年在外打工,和父母关系都很疏离,只有一个小九岁的妹妹经常联系,家人都不知道他现在的处境。他几天才登录一次微信,当然,除了陈嵩和罗飞,也没什么别人联系他。陈嵩是那种珍贵的朋友,怕李树断绝所有的社会连接,经常给他打电话,一聊就是一个小时。
在与社会切断联系的几年里,只有一次,他明确地感到了孤独。有一次上午送外卖,在一个T字路口右转时,他被一辆小轿车撞飞了。幸好车速不快,他没受什么伤,但外卖箱里的菜和饭洒了一地,饭盒滚得很远。对面的男车主打了好几个电话,但李树不知道该给谁打电话,亲人不知道他在流浪,仅有的两个朋友都在上班,他有些茫然地站在那个路口的中央,一辆辆车从他两旁流过、开走,他漫无目的地滑着手机,但自己也不知道想用手机干什么。
送外卖被撞飞©李树
他想起新冠刚放开时,即使很少和人接触,他也依然感染了,他躺在帐篷里发高烧,没有药,疼得几乎要死过去,他当时想,如果真死在这里,可能直到尸体发臭,也不会有人发现他。
他放弃了对所谓成功和成就的追求,他想自己这样的人生既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但每次想到死亡,他还是会感到心悸,会有无法呼吸的感觉。一切都烟消云散,归于虚无,别人追求过,总会留下些什么,而自己能留下什么呢?
他把自己拍的记录生活的视频传到网络上。他认真做菜,记录下自己的每一顿饭。他拍下了今年冬天成都唯一的一场雪,薄薄的,只下了一个小时,他想自己能看到真幸运,幸亏在户外。他还在路上拍过一个收破烂的大爷,守着三轮车在认真看书,书名是2017年国家司法考试众合法条集群。
路边读《2017年国家司法考试众合法条集群》的大爷©李树
他也会记录那些窘迫的时刻,他赤着脚去超市买东西的时候,他写,“瓷砖最凉,沥青最热,草地质感最佳,能够让人收束脚步,专注当下。”甚至在那次夜宿公园被驱逐时,他还让保安大爷给他拍了一张扛着帐篷的照片,就是有点拍糊了。
保安大爷拍的李树扛帐篷 ©李树
但他的记录很少剪辑和加工,也没有音乐,只是很粗糙地放在那里,像一种存档。有时候他会失去一些视频,为了分摊风险,他会上传到好几个视频App,这样不会被完全删除,他说:“我就想像狗皮膏药一样贴在这个世界上,或者说像厕所里的喷漆广告一样,长久地留存在网络上,想留下怎么擦也擦不掉的印记 。”
活着,就是他留下的唯一的痕迹了。“很多人觉得可能活成这样也没什么意思,但我觉得只要有意识,我就想一直活下去,哪怕我是植物人,我也想一直活下去。”
写到最后的时候,我又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询问近况,他告诉我一个“噩耗”,那个经常去的超市清仓关门了,再也买不到那么便宜的肉了。
最近跑外卖(3119元)加上帖子的打赏(1180元),他一共赚了4299元,但妹妹要报一个专升本的培训班,因为是他支持报的,学费要2800,他给转了3000块,跑外卖的钱,算是归零了。
他选择的这条道路就是如此地飘摇不定,就像今年三月那个暴风雨的夜晚,他躺在帐篷里,雨滴重重砸在帐篷上,他躺在帐篷里想,如果破了,自己买不起第二个帐篷,也许就要去睡桥洞了,但幸好,帐篷安然无恙。这顶帐篷还能保护他多久,这种生活还能维系多久,他也不确定,但无论如何,现在还有1299元的积蓄,电话那边的他听上去并不太苦恼,对他来说,生活很难更差了,目前唯一的遗憾是,“面包车计划可能还要再等等了。”
·李树、陈嵩、罗飞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