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油车如果被电车代替,就算是50%被代替,将会对汽车和其相关行业,比如修车行,等等,产生重大影响和引起全面重组。在燃油车行道里,发动机和传动系统的设计,制造和维修都是行业的翘楚,赚大钱的。如果电车一旦普及,这帮人连饭碗都没有了。我亲身经历了电子管荧光屏被液晶屏替代的过程,当年的索尼和三菱都是电子管荧光屏工业的领土羊,专利,制造技术顶呱呱,我就花过一千美元买过索尼的21吋高清度电子管荧光屏。当时三星远远落后于索尼和三菱,在后面望尘莫及,三星弯道超车,拼命研究液晶技术,当时的液晶技术问题成堆,索尼和三菱都一直都站在一旁冷嘲热讽,不动于衷,后来呢?就没有后来了。索尼和三菱在家电行业被三星超过,变成了历史的笑柄。曾经经历过那场革命,所以我对新事物再也不敢掉以轻心。这个世界就是 You either lead or follow or get out of way。
全球销量前 15 的车企,已有 12 家宣布将在部分或全部地区停售燃油车。
汽油发动机对人类社会出行的统治持续了一个多世纪,衰退只用了五年。
这套燃油和活塞的组合打败了最初的对手——马,跨越两次世界大战,驱动今天全球超过 13 亿辆汽车运转,直到新能源的时代来临。2017 年到 2022 年,全球燃油车销量减少了五分之一,中国减少了超过三分之一。瑞银证券预期,2030 年,全球每卖出 100 辆新车,47 辆是新能源车。
汽车公司争相承诺推进电动化。2022 年全球销量前 15 的车企里面,有 12 家宣布了在部分或全部地区停售燃油车的时间表,占全球总销量的 67.9 %。丰田、福特、宝马规划的时间是 2030 年,大众、通用、奥迪、雷克萨斯是 2035 年前后。就连兰博基尼也说要向新能源转型——豪华跑车通常被认为是燃油车最后的堡垒。
比亚迪抛弃燃油车已经一年半,它现在是中国销量最高的车企。特斯拉创始人马斯克在 2022 年评价,“不久之后,我们将以看待蒸汽机的方式看待燃油车”。
有人为新能源改造传统汽车世界欢欣鼓舞,有人在被改造的那个世界。技术变革创造新的工作岗位,同时燃油车时代的一些重要工作也在逐渐被边缘,甚至被取消。
受冲击最大的职业之一是发动机工程师。陈宇说,像他一样还留在这个行业的人,很有可能就是最后一代发动机工程师了。因为公司慢慢不愿意投入新的研发项目,团队里岁数小点的工程师能走都走了。
陈宇大学毕业进了一家传统车企,负责发动机供应商管理,最多时对接 200 多家企业。今年,这家车企宣布,2027 年后不再推出新的燃油车。
担忧是普遍的。知乎上,“发动机工程师” 自动联想的词条里,前五条有三条是 “失业”“还能干几年” 和 “转行”。一位猎头说,现在智能、芯片、大模型才是企业招聘的热门领域,至于发动机工程师, “哪还有做这个岗位的猎头?” 一个年轻的、入行三年左右的工程师拿不准该往哪跳槽,唯一确定的是必须走。他撂下一句话,“劝人学 ‘机’,天打雷劈”。
一位高校老师回忆,十年前,他所在的学院招生,热能与动力工程专业是王牌,报考的学生够多,有余裕筛选。2019 年后,生源要靠从别的学科调剂。一些内燃机专业的学生还没毕业,就开始寻求转方向的建议。
一位发动机工程师在一家世界知名汽车企业度过九年,第十年时决定离开,去做智能驾驶。老同事们已经走了一半多。他说,这个行业就像一艘正在进水的船,虽然还没沉,但它肯定会有那一天。他熬不到退休,得先跳船。
也有人选择平静接受。今天中国汽车市场三分之一的销量是新能源车,不还有剩下的三分之二吗?一位在发动机公司工作近二十年的工程师说。他不认为自己的职业会消失,但也明白 “黄金时代” 已过去,下半段职业生涯必然下滑。
留在旧世界
李永记不清那是 2017 年还是 2018 年,他以一家头部车企发动机技术工程师的身份到一所排名靠前的 985 大学讲课,内容是公司最新一代发动机项目。他认为项目和课都是当时市面上 “相当高的水准”,然而,台下三十多个学生,没有一个是内燃机方向。
从学生的表情中,他看出对方不感兴趣,也不认识那些零部件。李永说,重点大学的高材生都是聪明人,他们已经不再选择自己的路。
他也是从那所大学毕业,当时班上三分之一的同学都选了内燃机。校招进入这家传统车企的发动机部门后,他待了十四五年。
前十年,公司的销量高枕无忧,然后新能源渗透率突然拔高,2020 年还是 5.8%,次年就涨到了 14.8%。老板宣布为电气化和数字化投入百亿计美元,内部资源开始从燃油车往新能源车倒。
公司每年评晋升,一级差出一两千块钱。李永一来就参与最复杂、难度最高的发动机项目,第二年就升了级,是晋升最快的年轻人。之后也顺遂,连着升三四级。要感谢做的是发动机,受公司重视。
最后一次晋升停在大概七年前。再往后,年年参加,回回落选。他资历深、绩效也高,被打回来的理由大多是智能化领域能力不足。他说,现在已经没想法了,“我们这种人” 去也评不上。“另外那种人” 指的是电动车相关部门,一个电池部门的年轻人比他职级更高,刚刚工作了三四年。
这两三年,发动机部门的老同事们陆陆续续走了七成,剩下的不到三四十人。一部分先从发动机技术岗位转去做项目管理,然后再跳到其他行业。有人去做混动技术中的发动机,有人去供应商管生产或销售。
倒不是没有项目干。一代发动机开发需要两三年,每隔两年左右做性能改进。前一代发动机保住了十年饭碗。新一代发动机正在开发中,未来两到三年不用愁,但再往后,不好说。改进也要成本,如果公司觉得没必要再改进呢?李永和那些离开的同事一样心里没底。
燃油车时代,没人不关心发动机。每年 “中国心” 年度十佳发动机评选,入榜企业会发喜报。评选办了 17 年,李永所在的车企也曾经上榜。但 2022 年起,这个奖项的名字改成了 “‘中国心’ 年度十佳发动机及混动系统”,“十佳” 里六个不是纯汽油发动机。
这两年,陈宇和供应商开完会寒暄,总免不了绕到发动机还能用多久的话题。生产曲轴用钢的厂家忧虑,合同还能签多久?陈宇不知道如何让对方安心,他自己也没答案。
现在有答案了。今年,这家车企宣布,2027 年后不再投放燃油新车。好在,混动车还会继续生产,有个缓冲。
他最近刚学到一个诀窍。上半年,团队里的年轻人纷纷交辞呈,他问对方,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走?对方说,6 月份之前跳槽,正好算上去年还不错的年终奖,找下家时好谈价格。毕竟今年公司燃油车的销量比去年更差,奖金肯定比去年少。工作二十年,他没换过公司,没机会懂这些技巧。
一边离职,一边也有新人进。陈宇和李永所在的公司都倾向校招。李永来的头几年,公司门槛高,默认是 985 大学的硕士,偶尔有本科生进来,大伙还新奇。最近两三年,211 大学的本科就不错了,有一些新同事 “学校名字都没听说过”。
张朝伟就是在这种时候转行进了一家知名发动机供应商公司。他是李永形容的那种条件,二本学校,非发动机专业。
大学毕业,他在一家 “说出来也没人知道” 的小公司做车身设计,天天画图,一度想要离开汽车行业。他觉得汽车电子方向前景好、收入高,但门槛也高,翻别人的经验分享得到了一条路:先去做发动机标定,攒些软件经验,再往嵌入式方向转,“曲线救国”。
这是他第一回听说有标定这个岗位。投完简历,这家名气挺大的发动机企业就通知他面试,一共两轮,大都是基础知识,比如什么是爆缸,问了有没有操作过一些软件,他直说没有。
主管问,你能在这里干多久?张朝伟回答,人不可能一份工作干一辈子,但能保证至少两年不走。
他就这样过了面试。如今回忆起,他认为获得这份工作是因为发动机工程师的离职率比较高,来应聘的人少,所以门槛变低了。他所在的组里大概两种人,一种是资深的工程师,干了十多年,不愿意挪地。另一种就是像他这样入行不久的年轻人, “刷” 一下简历就走。
一次在公司附近闲聊,张朝伟听到同事感叹,他们现在也变成 “小厂” 了。前几年,公司把燃油部门单独拆出来,成立了新的子公司。而在母公司的官网介绍中,它的愿景已经改成了 “推进全球汽车的电气化转型”。
只要不在意同事的离开、待遇的差别和以后,留在旧世界的人过得也舒坦。事都是做熟了的,经验多,效率也很高,一切按部就班,李永每天早上八点半上班,五点半回家。张朝伟的领导来得更晚、走得更早,领导没有换工作的心思,领导心平气和。他比领导可焦虑多了。
1974 年,涡轮增压技术让保时捷 911 搭载的发动机拥有了更强马力。
“能走的都走了”
面试前,王小文自信做好万全准备。公司,是仔细筛选过的自动驾驶初创公司,有前景。对方需要有整车厂背景的候选人,所以不会太挑。做项目管理,对照岗位要求修改个人简历,猜测对方关心什么、涉及哪些背景知识、希望自己是什么性格,用三天整理成一份文档。
再往前,报过课、买过书、考过项目管理的证书,花了几千块钱,陆续学了快一年。
他一共面试了三家公司,最终拿到了一个 offer 。王小文告别发动机工程师,转型做自动驾驶公司的项目管理。
跳槽之前,王小文想了两年。他在车企做发动机标定,日子清闲、熟悉、没有太大压力。自动驾驶行业刚开始热起来,同事就有离开,但他没心动。起念头是因为危机感,2018 年,公司里有消息说新一代发动机开发项目要取消,以后就没有新项目了。这个项目后来没砍,但王小文感觉到管理层对传统燃油车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那一年,他所在的公司宣布了 2030 年全面转向纯电动车的计划。
离开要冒险,转行需要冒更大的险。他犹豫不决,和同行聊,他们发现以前的发动机开发是做加法,越做越复杂、越精密,现在是做减法,琢磨怎么又小又省。张朝伟有同感,除了给出口车供发动机,他们一半任务是给混动系统做发动机。追求高性能的燃油车,会采用油耗更低、动力更强劲的 “缸内直喷” 技术,但混动系统用的大都是技术更简单、价格更低的 “歧管喷射”。
在混动系统里,发动机不再是核心,就像他们这群人。转行吧?隔行如隔山,未知最让人恐惧。做发动机工程师的年头越长,离开的负担越大。
说没有想过跳槽,肯定是假的。陈宇和李永都找前同事聊过,打听薪资、待遇和工作节奏。打听回来,又犹豫了。毕竟现在日子愉快。而跳去新能源的同事工资是高了,但过得太 “卷”。
但这两年,陈宇开始把 “脉脉” 当成求职软件用。有猎头替一家新能源车企招人,他去谈了,结果不了了之。原因好像是年纪,也好像是薪资。但实际还没到谈薪的地步,他回复后猎头就没再找他。陈宇说,估计是拿他充 KPI 了。
陈宇和李永除了都跟发动机相关,公司、城市、职位都不同,但他们对离职同事描述一致:能走的都走了。“能走的” 有几个特征——年轻,职业生涯还很长,不愿意或不能在 “夕阳产业” 熬到退休,也容易跳槽。
这两年,陈宇才感觉到 “35 岁危机”。他年轻的时候公司正红火,发动机工程师还在 “黄金时代”。到了现在,行业走下坡路,他自己也到了中年。他只能寻求另一种心理平衡,“现在他对我残酷,以后有人对他残酷”。
王小文是敢跳槽、也好跳槽的那部分。一家自动驾驶公司要和主机厂合作,看中他的经验,他拿着 50% 涨薪顺利入职。原来的发动机技术,抛掉吧,新工作跟这没多大关系。
那正是智能驾驶公司最富裕的时候。一位猎头挖人,候选人起薪年收入 30 万元,两年跳了三次,薪资涨到了近 100 万元。急求人的公司仍然接得住。如今,智能驾驶的 “红利期” 已过,也难见到这种涨幅。
一转行,王小文从外企氛围跳到了创业氛围。入职第二天开始干活,会上有人提了一个问题,大家开始讨论,他还没听懂问题。一大串字母缩写接着一大串术语,只能先记下来。当天下班就是晚上十点。
在上一家,他是小领导,手下有四五个人。到了这儿,说是项目主管,下面没有一个兵。这家公司重技术,算法是核心,项目管理始终没那么重要。看到比自己年轻的人晋升那么快,他又会反复想,转行的决定到底对不对,要不要再回去。
他觉得,跳槽太频繁肯定不好。但半年后,他又跳到一家新能源车企做动力系统技术工程师。
三年换了两份工作,他如今坚定不做发动机是个好选择。自动驾驶公司也好,现在这份工作也好,都是朝阳产业,但待在发动机岗位里,就是等着行业萎缩。
离开和留下的人释然,还在这个行业、又迫切想离开的最煎熬。张朝伟没对面试官说谎,他确实最少会在这家发动机零部件公司干两年。如今已经一年多了。
公司里,讨论转行、跳槽不是禁忌,许多新进来的年轻人都把这里当跳板。除了领导和工作十年的同事,组里资历最深的只比他早来了六个月,许多人都是干两三年就走。
工作间隙,同事们习惯转头聊聊最近又看了哪些岗位,互相推一推猎头微信。他今年也前后接触了四五个 HR。一次场外测试时,他就在实验车上接起了另外一家公司人事的电话。
但转行也变得不太容易。他设想的 “曲线救国” ,要企业接受做发动机标定的人可以做电机标定。他觉得自己应该能胜任,传统燃油发动机标定有 4 万多个变量,电机只有几千个。但最好的岗位,会留给有电机标定经验的人。
“或者,不如去考个研吧?” 他想到一条年轻人才会考虑的解决之道。
十年前,没人想发动机会被淘汰
“发动机工程师转行的好时候已经过去了”。一位猎头数出几个阶段:2017 年、2018 年,新能源刚开始兴起,新势力大规模招聘,整车厂发动机工程师还吃香,有先见之明的当时就转了。后知后觉的,到 2020 年也醒神了,赶紧换方向。他最后一次听说有企业大规模招聘发动机工程师是 2022 年,理想把增程式混合动力带火,一些车企也随之增加或扩张增程、插混的产品线。他当时感慨,有这个机会就赶紧去吧。
2017 年到 2022 年,汽油内燃机销量减少了 1203 万台,下降近四分之一。许多内燃机企业开始投入电气化方向。
越晚想转行的人越焦虑。一次,他给一家智能驾驶公司招 ADAS 工程师,客户希望找有对口经验、直接能上手的。一位燃油发动机工程师过来问,他做控制模块,能力也算匹配。候选人手里两个方向,一是尝试转行到这家智能驾驶公司,二是去一家重型机械厂继续做燃油发动机。
候选人清华博士毕业,经验也不算少,但面对他这位做智能驾驶时间不算久的猎头,真诚地请教 “我应该怎么选?”。平日,他接触的不少高学历候选人都有点 “高傲”,不太会和一个猎头聊技术。除非是真的焦虑。
去年,就是这位猎头说转行最后时机的那个阶段,陈宇和一位前同事吃了顿饭。大学毕业那年,他们同时进了一家公司,一起工作九年,然后同事去了一家新造车企业。他们感情很好,每年都聚,初识时大家同一起点,但如今对方年薪几百万,自己过得虽然不差,但心里的落差不小。朋友说,他们业务还在招人。
陈宇 “心里有一点波动”,但他知道,那家公司 “不需要我这样的人”。“我太老了,他们要年轻人,要熬得起夜、打得了仗的人”。
想到这里,他少点遗憾。“也许我真去了也受不了,还没享受到人家的红利,就已经被淘汰了。” 他说,钱是很好,但挣钱也是为了生活,现在他有充分的时间照顾家庭、陪伴家人。如果算 “时薪”,自己工资不算高,但满打满算也就 8 个小时,而对方可能要每天 24 小时待命。
虽然如此,陈宇依然开始有意识多了解电池、电机、电控的行业信息。公司正在推动往新能源转型。开员工大会,领导说,以后会加快动作。2022 年校招时,岗位要求中多了智能车辆工程、电气工程等专业。
陈宇负责的供应商中,和新能源相关的企业也开始增加。如果公司转型顺利,那就抓住机会,如果不顺利,闲着也是闲着,起码多学一点。
至于未来呢?他神色很平静,说随缘。该得到的都得到了——毕业进了这家车企,第一年的年终奖到手七八千元。他当时想,要是每个月都能挣这么多就太好了。没过几年,工资就超了这个数,同学说起都是羡慕,一个普通工程师抵得上别人公司里科长、部长的工资。
他总结职业生涯,前二十年像中了彩票,中国汽车销量涨了六倍,公司销量从十几万升到六七十万,自己的收入也随之涨了十几倍,在这座城市买了车也买了房。他说这是搭上了时代快车。后二十年,燃油车销量大减,就当是又买了一张彩票,没中呗。不能指望着次次好事都正好轮着自己。
讨论未来十年的规划,他劝,“谁能保证五年、十年之后,你所在的行业不会被颠覆?十年前,也没人想到发动机会到需要讨论会不会被淘汰的地步。”
至少眼下发动机还没被淘汰,满街汽车里绝大多数还是燃油车。公安部统计数据显示,截至 2023 年 9 月底,全国汽车保有量 3.3 亿辆,其中新能源汽车占比只有 5.5%。
李永清楚地记得,入行十四五年,他做过三代发动机研发,都是当时市场上最先进的机型。毕业时,他想去国内最先进的公司研究最好的发动机技术,到今天,这个想法也没改变。
一个零部件,材料、尺寸、工艺都合格,但装到发动机上一启动,或者启动时间长了有些损耗,都有可能出问题。以前,问题难度大,公司就会求助国外的工程师解决,后来,他说自己对这些型号发动机的了解超过国外的研发人员。遇上疑难杂症,其他部门同事一两周搞不定,一启动就咔咔异响,他一天就解决了麻烦。
他当然也有点落寞,说起老同事、老技工们离开,“搞技术的就这点不好,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技术就要被颠覆”。但更重要的是做好手头事,明早八点半准时到公司,认真对待每一次试验。要说什么职业荣耀,可能也算不上,不过,这十几年来,他负责的发动机从没有因为质量问题召回过。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