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每日新语”的第三期。在如今的年轻人中,流行着一种新词——“孔乙己的长衫”。 顾名思义,孔乙己的长衫,是从鲁迅笔下的孔乙己衍生而来。孔乙己穷困潦倒,却一直固执地穿着象征身份的长衫,最后有了一个荒诞的结局。 穿着“孔乙己长衫”的人们在找工作时,有着同样的困扰:“学历是我下不来的高台,是脱不下的长衫。”在这背后,是来自社会、学校、家庭的规训,似乎工作是分等级的,拥有什么样的学历,就必须对应什么样的工作。 如果,当周围人都在告诉你应该“向上”,那么,“向下”似乎就变成了犯错。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被裹挟的年轻人,灵活运用着“如果”句式,进行创作: “如果我只读了职高学护理,现在就可以高兴地在家门口的医院做个护士。” “如果我只有高中学历,现在就可以安心去餐厅端盘子,去便利店收银,去奶茶店做奶茶。” 包括有些父母们,也在说: “我辛辛苦苦花那么多钱,供你读大学白读了,早知道这样,当初读了初中,就该直接让你去打工。” 只是,没有如果。而长衫脱还是不脱,也本应是个自由的选择。 文 | 高越 编辑| 易方兴 设计| 田伟 运营| 刘璇 脱下长衫的瞬间 拿到病历单的那一刻,211大学毕业的崔西决定脱下长衫。 大学毕业后,她来到了“卷都”深圳,进入了一家电商公司。这份工作来之不易,从此她开始熬大夜。每天晚上10点下班,一到大促,就得干到凌晨1、2点。回家后,她躺在床上,感受着头上的血管,一跳,又一跳。 失眠是常事。后来,她换了运营岗、编导,情况越来越严重,夜也越熬越长。有时候,录制、剪辑,要熬到凌晨4点,昼夜颠倒。 干了几个月,崔西去医院检查。病历单上写着“亚临床甲减”。这种病,会导致潜在的心血管病风险,还有可能出现记忆力下降和抑郁。医生说,如果再熬夜,会变成真的甲减,需要终身服药。 出了医院的那一刻,崔西决定辞职。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图 /豆瓣 有着高薪的尚文文有相似感受。 也是在凌晨4点收到策划案修改意见的瞬间,她决定脱下长衫。毕业后,她做了互联网策划,加班、开会、改方案,成了日常必备“三件套”,晚上10点还在工作,有时候,改方案要到凌晨3点。 直到那一天,尚文文收到leader的消息,要再次修改一个已经改了不下十遍的策划案,她终于放弃了,第二天就递交了辞呈。 有些人脱下长衫时,并不痛苦,相反,是有了新的希望。服装设计硕士毕业的Monica脱下长衫的时刻,是决定跟伙伴创业的瞬间。毕业后,她开始海量投简历、不停面试,半年后,她拿到了一个设计岗位的offer,月薪五千多元。 面试时,HR问她:“对公司效益来讲,你跟大专学生比有什么优势?”这个问题难住了她。她突然觉得,自己没什么优势。 杭州的服装行业大致如此。“杭州服装,大多是电商,节奏快、加班多,工资低,而且门槛不高,对学历没有高要求。”Monica说。 曾经,她一度对成为服装设计师有执念。但现在,她劝自己:“艺术的尽头是单干。”说直白点,就是她准备去创业卖衣服。一个朋友跟她一拍即合,她辞职了。 ▲辞职的年轻人。图 /视觉中国 很多时候,脱下长衫,需要一个决定性的瞬间。在这个瞬间没有到来前,还有一些人仍在犹豫。 TOP2中文系毕业的翟旻,就正在经历迷茫期。他春招投了几十家公司,涵盖了一系列大厂、小厂,但都停滞在了简历阶段。 参加大大小小十几场招聘会,只要一说自己是学中文系的,很多企业就没了兴趣。有人建议他去做“游戏策划”,有人劝他,“试试出版社”,他全都尝试过了,不行。比起金灿灿的“敲门砖”,公司更想要沉甸甸的工作经验。 他正在面临抉择,继续硬着头皮找,还是先去打个零工。他下决定的时刻,还没到来。 谁为我穿上长衫 一个现实是,尽管此刻穿着长衫的人是自己,但为自己穿上长衫的却另有其人。 作为人教版语文课本九年级下册第五课的课文,穿着长衫的孔乙己,对每个人来说都是熟悉的。课本里,那是个可怜又有些可悲的角色。但孔乙己同时也是陌生的,人们不会把这件长衫联想到自己身上。那个时候,唯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读书,不断向上。 这也是不断穿上长衫的过程。 崔西读的是重点中学,每天低下头是卷子,抬起头是成绩、排名、考大学。前段时间,湖南一所中学的高三誓师会上,一名戴着厚眼镜片的女生对着镜头呐喊:“凌晨6点的校园真的很黑,但六百多分的成绩真的很耀眼!”这些话,崔西不陌生,她们会在黑板上写倒计时,每天跑操喊口号,把自己的理想大学贴在走廊上。 读了211的工商管理专业后,依旧是卷绩点、卷实习。崔西去过上海的一家奢侈品公司实习,她一直庆幸,如果不是这件“光鲜”的穿长衫经历,为她的履历添了光,也许,她也拿不到后来的offer。 被学校浇灌了“提高一分,干掉千人”想法的崔西们,拥有了看似有力的“敲门砖”。 ▲《大考》剧照。图 /豆瓣 还有些长衫,是父母穿的,穿给了孩子,更穿给了他们自己。 Monica的父母不在乎女儿学的专业是否适合考公。他们认为,读到了研究生,“什么岗位无所谓,只要有编制就行。” 曾经崔西也会这样劝慰自己:月薪1万元,在大城市工作,已经很不容易。在东北老家的父母和亲戚看来,这很体面,“脸上有光”。 他们长成了父母期待的样子,成了“家族里最有出息的孩子”。 很多人说,脱不下长衫的不是自己,而是父母。一位211硕士考公失败后,想要去青旅打工,也想去陶瓷店当学徒,但母亲不同意,买菜散步时被问到,她会用“在复习”“准备出国”搪塞,在母亲看来,这样的说法会比“打零工”更体面。 ▲疲惫的年轻人。图/视觉中国 而脱掉不易,也是因为,有些人光是为了穿上长衫,就付出了太多的成本。 985本科的翟旻,自认是个“小镇做题家”,他的父母文化有限,自己有了高分,也不知道如何填报,最后出了意外,他一路滑档,最终被调剂到一个不理想的专业。 读大学后,他发现转专业的成功率渺茫,只能寄希望于考研,他是“三跨”,难度更大,但他放不下985本科的身份,无法接受比本科更差的学校,只能继续向上考。 他两次考研,全都失败了。 一年的脱产期,加上十几年的奋力读书,他已经付出了太多成本。 翟旻看过211硕士去火锅店做服务员,月薪5000元的新闻;也知道像广州这样的一线城市,外卖员已经饱和,本科率超过30%;也发现越来越多的人,毕业后会去做保洁、卖水果,当宿管阿姨。 这些小生意,甚至是零工,他的父母亲戚都有在做。而当初整个家庭尽力托举,才让他穿上了高学历的“长衫”,他无法接受,自己到头来,还是要从事和家人一样的工作。 由此可见,学校、家庭、乃至社会,花了十多年的时间,甚至用了不小的成本,才为年轻人穿上的长衫,如今想脱下来,并不容易。 ▲毕业的年轻人。图 /视觉中国 选择之后 脱下了长衫,会快乐么?会后悔么?这是年轻人们面临的共同问题。 崔西辞职后,爱上了做瑜伽。她先是选择去瑜伽馆做销售,一边打工,一边蹭课。后来,她发现,无论在哪工作,销售的本质都是一样的,依旧离不开话术和KPI,“还是得不到自由”。 于是,今年过年后,崔西选择留在了东北老家,开始打零工。 现在,她每天9点起床,做两个小时瑜伽,下午,再去家对面的宜家,做冰淇淋服务员。她一周工作5天,每次4个小时,月薪三千多元。这足够她生活,崔西住在家里,食宿用不着花钱,唯一的花销,是给自己交社保。 打冰淇淋、出单、引导顾客,都不难学,崔西只培训了一天,就能熟练上手。这种纯体力的工作让她踏实,冰淇淋香甜的味道也足够治愈,同事会在发现她累了的时候,自然地跟她换位置,让她偷会儿懒,大家也会默契地各自带好零食,一起在休息室聊天分享。 她不用再绷着一根弦:“想着同事会不会甩锅、抢功,人际关系要怎么搞。” 得知女儿生病的父母,也把崔西的身体放在第一位。“工作得轻松、开心,就可以了。”她的父母有编制,虽然没有太多钱,但最起码,可以让她没有太多后顾之忧,这给了她尝试的空间。 ▲做瑜伽的崔西。图 / 受访者提供 在另一边,想要做服装创业的Monica没有立马行动,而是准备先观察市场。 她去了一家实体服装店,做收银员。每天朝十晚十,店里经常只有她一个人,收银、导购、整理衣架,全部自己搞定。少数没有客人的时候,Monica会自娱自乐,把收银台当DJ台,一边打碟,一边哼歌。 她几乎没有不适应的阶段。在设计公司上班时,她就喜欢观察保洁阿姨,这份工作同样有着自己的逻辑,“一样不容易干”,这么一想,她就可以接受任何工作了。 站了一天,每晚回家,Monica几乎都是秒睡,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很疲惫,但精神却很放松。 除了做收银员,她还带小学生上课,用塑料泡沫做手工;去地铁口摆摊,卖奶油华夫饼和辣炒年糕,以及去西湖边,摆摊给过往的游客拍照。 但Monica的父母还是没有脱下长衫,他们并不理解,觉得她“荒唐极了”。直到现在,还在时不时劝说她,“回来考公”。但她的同学们却很理解,有的人羡慕,还有人也做出了相同的选择,也去了面包房、服装店打起零工。 ▲地铁口摆摊卖年糕。图 / 受访者提供 尚文文辞职后去了花店,从学徒开始做起,认花名、做花盒、包扎花束和学泡花泥。这个工作很累,她常常腰酸背痛,一坐就是一天,有时候手指还会被划破。但她乐在其中,“觉得自己年轻了好几岁。” 只是,她的父母同样很反对,她只能告诉他们:“这只是暂时的,我只是想学这门手艺而已。” 至于那些还在挣扎的人,有着不同的面孔。有些人假装自己在上班,依旧早出晚归。有些人则做起了“全职儿女”,一边要相亲、收拾家务、日常遛狗聊天,为父母提供情绪价值;另一边要完成考公、考研、找工作的学习任务,并且时不时画饼。 翟旻面临的正是这样的情况,进一步,继续考编,就做“全职儿女”;退一步,随便找个班上,就是脱下长衫的“孔乙己”。 ▲孔乙己。图 / 豆瓣 想脱就脱 看孔乙己,离不开咸亨酒店,也离不开里面的长衫客和短衣帮。同样,讨论“孔乙己的长衫”,也离不开它身处的环境与背景。 2021年,被称为最难毕业季。应届高校生909万人,两年过去了,人数更多,今年预估的数字是,会达到1158万人。 云南大学招聘会,是招聘大潮中的一个缩影。4万人,竞争五百多个企业带来的两万个岗位,博士优先、硕士优先的字样随处可见,但工资只有几千元。一家民营企业的文员岗位,招聘标准是博士,薪资待遇却只有3500元到4500元。 这些岗位中,也出现了餐厅服务员、厨师、前厅礼宾员等岗位,招聘酒店事后解释,招聘面向的不仅是应届大学生,还有前两年没找到工作的待业人员。 也就是说,竞争人数更多了。有位毕业生,拿了20份简历,从早上8点开始,挤了5个多小时,只投出了3份,人挤人的现场,她经历了暴晒、被挤、缺氧。 所以,脱不脱长衫,也是时势使然,并不由自己决定。很多时候,这只是一种自我调侃,而不能成为被指责的理由。 ▲云南大学举办大型国企专场招聘会,近4万名毕业生参会求职。图 / 视觉中国 而即便是脱掉了长衫,也不意味着停止努力。 崔西没打算一直打零工,她正在自学设计,上网课,学软件。她给自己的时间是一年,她准备积累一个作品集,明年春招的时候,去找找平面设计的工作,走一个新的赛道。崔西不着急赚钱,很多朋友想要攒钱买房,但她看得很淡,没房子也没什么大不了,“赚得够花就行了。” 至于Monica,她想成为一个服装电商的创业者。她还在积累资金,也在积累经验。曾经,她也在被迫地卷,大公司、小公司实习了一遍,一家家面试轮番地跑,但现在,她的心态被磨得平和了。“付出和收入就是不一定对等,不用设想太高的期待。” 作为设计生,她有专业技能,却没有跟人打交道、做运营的经验。她知道,“也许还会很久,才能正式创业,但并不需要着急。” 在没有被长衫困住的这一刻,她心中的长衫也消失了。 ▲《我的解放日志》剧照。图 / 豆瓣 最后,我也问了人工智能ChatGPT这个问题。想知道这个如今最擅长回答问题的人工智能,对人类的这个困境是如何作答的。 我问ChatGPT:你如何理解年轻人的“孔乙己的长衫”? ChatGPT回答: “孔乙己文学”是一种独特的自嘲文学风格。但是将自己的学历比喻成穿着孔乙己的长衫,脱不下来,其实是一种自我设限和心态上的束缚。如今,竞争压力越来越大,社会对年轻人的要求也越来越高,这些压力让许多年轻人感到焦虑和无助,通过自嘲、自我调侃,他们试图用一种诙谐、幽默的方式来化解这种压力,调节自己的情绪。我们应该以包容、开放的态度对待它,关注其中的积极意义。同时,我们也应该帮助年轻人理性表达自己的情感,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和文化观。 ……它真的太会答了。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这里是“每日新语”的第三期。在如今的年轻人中,流行着一种新词——“孔乙己的长衫”。
顾名思义,孔乙己的长衫,是从鲁迅笔下的孔乙己衍生而来。孔乙己穷困潦倒,却一直固执地穿着象征身份的长衫,最后有了一个荒诞的结局。
穿着“孔乙己长衫”的人们在找工作时,有着同样的困扰:“学历是我下不来的高台,是脱不下的长衫。”在这背后,是来自社会、学校、家庭的规训,似乎工作是分等级的,拥有什么样的学历,就必须对应什么样的工作。
如果,当周围人都在告诉你应该“向上”,那么,“向下”似乎就变成了犯错。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被裹挟的年轻人,灵活运用着“如果”句式,进行创作:
“如果我只读了职高学护理,现在就可以高兴地在家门口的医院做个护士。”
“如果我只有高中学历,现在就可以安心去餐厅端盘子,去便利店收银,去奶茶店做奶茶。”
包括有些父母们,也在说:
“我辛辛苦苦花那么多钱,供你读大学白读了,早知道这样,当初读了初中,就该直接让你去打工。”
只是,没有如果。而长衫脱还是不脱,也本应是个自由的选择。
文 | 高越
编辑| 易方兴
设计| 田伟
运营| 刘璇
脱下长衫的瞬间
拿到病历单的那一刻,211大学毕业的崔西决定脱下长衫。
大学毕业后,她来到了“卷都”深圳,进入了一家电商公司。这份工作来之不易,从此她开始熬大夜。每天晚上10点下班,一到大促,就得干到凌晨1、2点。回家后,她躺在床上,感受着头上的血管,一跳,又一跳。
失眠是常事。后来,她换了运营岗、编导,情况越来越严重,夜也越熬越长。有时候,录制、剪辑,要熬到凌晨4点,昼夜颠倒。
干了几个月,崔西去医院检查。病历单上写着“亚临床甲减”。这种病,会导致潜在的心血管病风险,还有可能出现记忆力下降和抑郁。医生说,如果再熬夜,会变成真的甲减,需要终身服药。
出了医院的那一刻,崔西决定辞职。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图 /豆瓣
有着高薪的尚文文有相似感受。
也是在凌晨4点收到策划案修改意见的瞬间,她决定脱下长衫。毕业后,她做了互联网策划,加班、开会、改方案,成了日常必备“三件套”,晚上10点还在工作,有时候,改方案要到凌晨3点。
直到那一天,尚文文收到leader的消息,要再次修改一个已经改了不下十遍的策划案,她终于放弃了,第二天就递交了辞呈。
有些人脱下长衫时,并不痛苦,相反,是有了新的希望。服装设计硕士毕业的Monica脱下长衫的时刻,是决定跟伙伴创业的瞬间。毕业后,她开始海量投简历、不停面试,半年后,她拿到了一个设计岗位的offer,月薪五千多元。
面试时,HR问她:“对公司效益来讲,你跟大专学生比有什么优势?”这个问题难住了她。她突然觉得,自己没什么优势。
杭州的服装行业大致如此。“杭州服装,大多是电商,节奏快、加班多,工资低,而且门槛不高,对学历没有高要求。”Monica说。
曾经,她一度对成为服装设计师有执念。但现在,她劝自己:“艺术的尽头是单干。”说直白点,就是她准备去创业卖衣服。一个朋友跟她一拍即合,她辞职了。
▲辞职的年轻人。图 /视觉中国
很多时候,脱下长衫,需要一个决定性的瞬间。在这个瞬间没有到来前,还有一些人仍在犹豫。
TOP2中文系毕业的翟旻,就正在经历迷茫期。他春招投了几十家公司,涵盖了一系列大厂、小厂,但都停滞在了简历阶段。
参加大大小小十几场招聘会,只要一说自己是学中文系的,很多企业就没了兴趣。有人建议他去做“游戏策划”,有人劝他,“试试出版社”,他全都尝试过了,不行。比起金灿灿的“敲门砖”,公司更想要沉甸甸的工作经验。
他正在面临抉择,继续硬着头皮找,还是先去打个零工。他下决定的时刻,还没到来。
谁为我穿上长衫
一个现实是,尽管此刻穿着长衫的人是自己,但为自己穿上长衫的却另有其人。
作为人教版语文课本九年级下册第五课的课文,穿着长衫的孔乙己,对每个人来说都是熟悉的。课本里,那是个可怜又有些可悲的角色。但孔乙己同时也是陌生的,人们不会把这件长衫联想到自己身上。那个时候,唯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读书,不断向上。
这也是不断穿上长衫的过程。
崔西读的是重点中学,每天低下头是卷子,抬起头是成绩、排名、考大学。前段时间,湖南一所中学的高三誓师会上,一名戴着厚眼镜片的女生对着镜头呐喊:“凌晨6点的校园真的很黑,但六百多分的成绩真的很耀眼!”这些话,崔西不陌生,她们会在黑板上写倒计时,每天跑操喊口号,把自己的理想大学贴在走廊上。
读了211的工商管理专业后,依旧是卷绩点、卷实习。崔西去过上海的一家奢侈品公司实习,她一直庆幸,如果不是这件“光鲜”的穿长衫经历,为她的履历添了光,也许,她也拿不到后来的offer。
被学校浇灌了“提高一分,干掉千人”想法的崔西们,拥有了看似有力的“敲门砖”。
▲《大考》剧照。图 /豆瓣
还有些长衫,是父母穿的,穿给了孩子,更穿给了他们自己。
Monica的父母不在乎女儿学的专业是否适合考公。他们认为,读到了研究生,“什么岗位无所谓,只要有编制就行。”
曾经崔西也会这样劝慰自己:月薪1万元,在大城市工作,已经很不容易。在东北老家的父母和亲戚看来,这很体面,“脸上有光”。
他们长成了父母期待的样子,成了“家族里最有出息的孩子”。
很多人说,脱不下长衫的不是自己,而是父母。一位211硕士考公失败后,想要去青旅打工,也想去陶瓷店当学徒,但母亲不同意,买菜散步时被问到,她会用“在复习”“准备出国”搪塞,在母亲看来,这样的说法会比“打零工”更体面。
▲疲惫的年轻人。图/视觉中国
而脱掉不易,也是因为,有些人光是为了穿上长衫,就付出了太多的成本。
985本科的翟旻,自认是个“小镇做题家”,他的父母文化有限,自己有了高分,也不知道如何填报,最后出了意外,他一路滑档,最终被调剂到一个不理想的专业。
读大学后,他发现转专业的成功率渺茫,只能寄希望于考研,他是“三跨”,难度更大,但他放不下985本科的身份,无法接受比本科更差的学校,只能继续向上考。
他两次考研,全都失败了。
一年的脱产期,加上十几年的奋力读书,他已经付出了太多成本。
翟旻看过211硕士去火锅店做服务员,月薪5000元的新闻;也知道像广州这样的一线城市,外卖员已经饱和,本科率超过30%;也发现越来越多的人,毕业后会去做保洁、卖水果,当宿管阿姨。
这些小生意,甚至是零工,他的父母亲戚都有在做。而当初整个家庭尽力托举,才让他穿上了高学历的“长衫”,他无法接受,自己到头来,还是要从事和家人一样的工作。
由此可见,学校、家庭、乃至社会,花了十多年的时间,甚至用了不小的成本,才为年轻人穿上的长衫,如今想脱下来,并不容易。
▲毕业的年轻人。图 /视觉中国
选择之后
脱下了长衫,会快乐么?会后悔么?这是年轻人们面临的共同问题。
崔西辞职后,爱上了做瑜伽。她先是选择去瑜伽馆做销售,一边打工,一边蹭课。后来,她发现,无论在哪工作,销售的本质都是一样的,依旧离不开话术和KPI,“还是得不到自由”。
于是,今年过年后,崔西选择留在了东北老家,开始打零工。
现在,她每天9点起床,做两个小时瑜伽,下午,再去家对面的宜家,做冰淇淋服务员。她一周工作5天,每次4个小时,月薪三千多元。这足够她生活,崔西住在家里,食宿用不着花钱,唯一的花销,是给自己交社保。
打冰淇淋、出单、引导顾客,都不难学,崔西只培训了一天,就能熟练上手。这种纯体力的工作让她踏实,冰淇淋香甜的味道也足够治愈,同事会在发现她累了的时候,自然地跟她换位置,让她偷会儿懒,大家也会默契地各自带好零食,一起在休息室聊天分享。
她不用再绷着一根弦:“想着同事会不会甩锅、抢功,人际关系要怎么搞。”
得知女儿生病的父母,也把崔西的身体放在第一位。“工作得轻松、开心,就可以了。”她的父母有编制,虽然没有太多钱,但最起码,可以让她没有太多后顾之忧,这给了她尝试的空间。
▲做瑜伽的崔西。图 / 受访者提供
在另一边,想要做服装创业的Monica没有立马行动,而是准备先观察市场。
她去了一家实体服装店,做收银员。每天朝十晚十,店里经常只有她一个人,收银、导购、整理衣架,全部自己搞定。少数没有客人的时候,Monica会自娱自乐,把收银台当DJ台,一边打碟,一边哼歌。
她几乎没有不适应的阶段。在设计公司上班时,她就喜欢观察保洁阿姨,这份工作同样有着自己的逻辑,“一样不容易干”,这么一想,她就可以接受任何工作了。
站了一天,每晚回家,Monica几乎都是秒睡,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很疲惫,但精神却很放松。
除了做收银员,她还带小学生上课,用塑料泡沫做手工;去地铁口摆摊,卖奶油华夫饼和辣炒年糕,以及去西湖边,摆摊给过往的游客拍照。
但Monica的父母还是没有脱下长衫,他们并不理解,觉得她“荒唐极了”。直到现在,还在时不时劝说她,“回来考公”。但她的同学们却很理解,有的人羡慕,还有人也做出了相同的选择,也去了面包房、服装店打起零工。
▲地铁口摆摊卖年糕。图 / 受访者提供
尚文文辞职后去了花店,从学徒开始做起,认花名、做花盒、包扎花束和学泡花泥。这个工作很累,她常常腰酸背痛,一坐就是一天,有时候手指还会被划破。但她乐在其中,“觉得自己年轻了好几岁。”
只是,她的父母同样很反对,她只能告诉他们:“这只是暂时的,我只是想学这门手艺而已。”
至于那些还在挣扎的人,有着不同的面孔。有些人假装自己在上班,依旧早出晚归。有些人则做起了“全职儿女”,一边要相亲、收拾家务、日常遛狗聊天,为父母提供情绪价值;另一边要完成考公、考研、找工作的学习任务,并且时不时画饼。
翟旻面临的正是这样的情况,进一步,继续考编,就做“全职儿女”;退一步,随便找个班上,就是脱下长衫的“孔乙己”。
▲孔乙己。图 / 豆瓣
想脱就脱
看孔乙己,离不开咸亨酒店,也离不开里面的长衫客和短衣帮。同样,讨论“孔乙己的长衫”,也离不开它身处的环境与背景。
2021年,被称为最难毕业季。应届高校生909万人,两年过去了,人数更多,今年预估的数字是,会达到1158万人。
云南大学招聘会,是招聘大潮中的一个缩影。4万人,竞争五百多个企业带来的两万个岗位,博士优先、硕士优先的字样随处可见,但工资只有几千元。一家民营企业的文员岗位,招聘标准是博士,薪资待遇却只有3500元到4500元。
这些岗位中,也出现了餐厅服务员、厨师、前厅礼宾员等岗位,招聘酒店事后解释,招聘面向的不仅是应届大学生,还有前两年没找到工作的待业人员。
也就是说,竞争人数更多了。有位毕业生,拿了20份简历,从早上8点开始,挤了5个多小时,只投出了3份,人挤人的现场,她经历了暴晒、被挤、缺氧。
所以,脱不脱长衫,也是时势使然,并不由自己决定。很多时候,这只是一种自我调侃,而不能成为被指责的理由。
▲云南大学举办大型国企专场招聘会,近4万名毕业生参会求职。图 / 视觉中国
而即便是脱掉了长衫,也不意味着停止努力。
崔西没打算一直打零工,她正在自学设计,上网课,学软件。她给自己的时间是一年,她准备积累一个作品集,明年春招的时候,去找找平面设计的工作,走一个新的赛道。崔西不着急赚钱,很多朋友想要攒钱买房,但她看得很淡,没房子也没什么大不了,“赚得够花就行了。”
至于Monica,她想成为一个服装电商的创业者。她还在积累资金,也在积累经验。曾经,她也在被迫地卷,大公司、小公司实习了一遍,一家家面试轮番地跑,但现在,她的心态被磨得平和了。“付出和收入就是不一定对等,不用设想太高的期待。”
作为设计生,她有专业技能,却没有跟人打交道、做运营的经验。她知道,“也许还会很久,才能正式创业,但并不需要着急。”
在没有被长衫困住的这一刻,她心中的长衫也消失了。
▲《我的解放日志》剧照。图 / 豆瓣
最后,我也问了人工智能ChatGPT这个问题。想知道这个如今最擅长回答问题的人工智能,对人类的这个困境是如何作答的。
我问ChatGPT:你如何理解年轻人的“孔乙己的长衫”?
ChatGPT回答:
“孔乙己文学”是一种独特的自嘲文学风格。但是将自己的学历比喻成穿着孔乙己的长衫,脱不下来,其实是一种自我设限和心态上的束缚。如今,竞争压力越来越大,社会对年轻人的要求也越来越高,这些压力让许多年轻人感到焦虑和无助,通过自嘲、自我调侃,他们试图用一种诙谐、幽默的方式来化解这种压力,调节自己的情绪。我们应该以包容、开放的态度对待它,关注其中的积极意义。同时,我们也应该帮助年轻人理性表达自己的情感,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和文化观。
……它真的太会答了。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