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5月18日,《喜马拉雅时报》报道称,一名来自中国登山者在当日早间攀登珠峰时遇难。 据极目新闻报道,该名登山者为贵州遵义人陈学斌,是尼泊尔探险公司8K Expeditios(以下简称“8K公司”)国际团队一员,今年52岁。 报道称,陈学斌遇难前曾在南峰附近更换眼镜,随后将氧气罐扔出,失足坠落。 5月22日,陈学斌的队友樊黔结束了为期一个月的攀登珠峰之旅,从尼泊尔返回中国,面对中国新闻周刊,他仍然难掩失落与悲痛。 他怎么也想不到,和自己一起攀登珠峰,同吃同住了一个月的同乡陈学斌,会把性命丢在那里。 樊黔清楚地记得当时在海拔8700米左右的南峰下,自己遇到正在登顶的陈学斌时说: “一定要活着回来。” 以下来自樊黔的口述 攀登珠峰是他的梦 陈学斌是遵义人,我是六盘水人,都是贵州同乡,我俩是去年认识的。 由于从事与探险相关的工作,我经常组织一些洞穴探险、登山等户外活动,从事这个行业接近30年,在此领域有丰富的经验。 去年底,我组织了一个探洞活动,陈学斌参加了这个活动,他让我们叫他“木匠”。超过50岁的年龄,由于军人出身,至今一直坚持运动,他的身体素质、体能、力量都比普通人要好很多。 今年初,听说我要去登珠峰,他再次找到我,并希望和我一起前往,我欣然接受了。 我们联系了一家国内的登山公司,这家公司与8K公司是合作关系。 最终,包括我和陈学斌在内,同期一共有18名中国人在该公司报名,抵达尼泊尔后由8KExpeditions公司为我们安排夏尔巴人向导。 今年4月12日,我们拉开了攀登珠峰的序幕。经过7天的徒步,从加德满都抵达珠峰南坡的大本营。 我们的攀登路线,采用的是较为常规的南坡路线。全世界各地的登山者都在这段“窗口期”来攀登珠峰,因为这个时段,珠峰的气候比较稳定,不容易出现雪崩等气象灾害。 开始我以为,陈学斌是一时冲动来约我登珠峰。后来我才知道,登珠峰是他30岁之前的梦想,他曾经希望把登珠峰作为自己的30岁礼物,但是由于各种原因,年过半百还没成行。 在接近一个月的时间中,我和陈学斌同吃同住,在同队伍中所有18名中国人中,他的体能算非常好的,所以他始终对于最终能够登顶充满了信心。 他曾经对我说,“如果我们这些人有人最终能登上珠峰,那一定是我们俩。” 陈学斌性格很好,我们每到一处营地休息调整时,队员们都会将背包中的食物拿出来和大家分享,陈学斌总是拒绝,他说这是大家辛苦从山下背上来的,应该自己吃。但他自己背上山的食物,却总是分给大家。 除了我,陈学斌此前和队友们并不认识,但是他很快便和大家打成了一片。 他说自己左眼看不见了 我俩同吃同住,但在最后从C4营地登顶阶段,我们并没有一起出发。因为每个人的身体状况、登山节奏,包括向导夏尔巴人的状况都是不同的。 按照计划,从C4营地冲击珠峰峰顶,预计耗时12小时左右。一般,大家都是用下撤时间来推算自己的出发时间。 因为珠峰峰顶在午间12点后气温升高,会出现气压不稳,导致狂风大作,非常危险,所以普遍来讲,最晚也要在下午1点前从峰顶下山。哪怕当时距离峰顶只有几十米了,也必须要下撤。 所以,大部分登山者都是计划早上7-8点左右登顶,因为珠峰峰顶凌晨4-5点天就亮了,早上7-8点是珠峰峰顶阳光最明媚、最“风平浪静”的时候。 按此倒推,前一天晚上7-8点就要出发,留出12个小时的路上时间。有的队员因为速度慢,甚至在前一天下午4点就要提前出发。 我和陈学斌本来是约好,计划5月17日晚上7点30分准时出发,并通知各自的夏尔巴向导。但是当我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时,陈学斌突然对我说,他的夏尔巴人告诉他,让他晚1小时出发。 他说自己眼睛不舒服,正好多休息一个小时。 他眼睛不舒服的原因,是被雪盲症困扰,他有专业的登山眼镜,但是由于调整的原因,眼睛有几次暴露在外面,造成了雪盲。 在前面的C2、C3、C4营地阶段,他的雪盲症其实不算严重,但是越往高处走,紫外线越强烈,雪盲症就会越严重。珠峰顶的紫外线极强,会对眼角膜造成损害,引起炎症、红肿。遇到雪盲症,会有剧烈的疼痛感,怕光、流泪,导致最后睁不开眼。 我也没想到,雪盲症可能会“间接”导致他丢了性命。 樊黔(左)与陈学斌(右)在珠峰大本营合影 图/受访者提供 于是,我自己按计划准时出发,一路很快也很顺利,于5月18日约凌晨3点半就来到珠峰顶了。此后,我在峰顶拍照打卡,没有停留太久,20分钟后,约4点就开始下撤。 我下撤到南峰顶下面一点,大约是海拔8700多米,离峰顶只有100多米的位置时,我遇到正在登顶途中的陈学斌,并和他交流。我告诉他:“一定要活着回来”。此刻大概是18日清晨5点左右。 当时,陈学斌告诉我说:“左眼看不见了”。 我记得他的夏尔巴向导,还帮他把眼镜摘下来擦拭了一下,因为他带着氧气面罩,一呼吸眼镜里就全是雾,外面零下几十度的低温,立刻就会结冰。他整理了一下装备继续冲击峰顶,我则选择了继续下撤。 那是我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木匠,你下撤到哪里了?” 大约当天早上6点40分,我下撤回到了C4营地,我的夏尔巴向导要求我赶紧下山,不要过多停留消耗氧气。 我看了一下时间,推算陈学斌已经成功登顶了,此时应该在下撤途中,我用对讲机喊他:“木匠(陈学斌的绰号),你下撤到什么位置了?” 对讲机没有应答。 又过了一会,有人通过对讲机说,刚才听说山上有个中国人滑坠了,会不会是木匠? 基于对陈学斌体能和能力的了解,我认为绝对不可能是他,于是我在对讲机中再次喊话:“陈学斌的夏尔巴向导在哪里?用对讲机喊一喊。” 对方回话:“喊过了,他的夏尔巴向导也不知道他在哪。” 我当时就感到不妙了,如果他的夏尔巴向导没见到他,那就意味着,陈学斌可能真的出事了。 在陈学斌出事的这些天,我一直在向同期攀登珠峰的登山者询问陈学斌的情况。因为陈学斌的装备和服装比较新,衣服上绣有他自己的名字,几乎每个路过他身边的中国登山者都会关注到他,所以大家见到他的时间和位置都不相同。 根据登山者的介绍,在5月18日上午10点半,陈学斌还是有生命体征的,他最终遇难的位置,位于南峰顶下的岩壁,至于他最终是否成功登顶,我推测他没能完成。 一位登山者在早上9点多路过陈学斌,并推了推他,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但陈学斌没有回应。这位登山者以为陈学斌已经没有生命体征,已经遇难,于是就下撤了。 此后,又有一位中国登山者在10点左右路过陈学斌。陈学斌用微弱的语气表示口渴,这位登山者给了他一瓶葡萄糖饮料。 登山者告诉我,当天10点30分左右,有两个夏尔巴人还在对陈学斌进行人工呼吸。我的推断是,有了这个动作,证明当时他还是有一些生命体征的。 这些登山者与陈学斌交流的时候,大概都注意了一下时间,我都做了仔细的记录。9点多有人叫陈学斌的时候,陈学斌没有反应,可能是处在一段昏迷的状态,过了一段时间醒来有一点意识,才能勉强进行对话。 在陈学斌生命的最后时刻,有一位中国登山者路过陈学斌,问他是否需要帮助。陈学斌说自己手冷,请求这登山者帮他换一下手套。这位登山者后来给了陈学斌一副抓绒手套,陈学斌对那位登山者说:“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我的夏尔巴人扔下了我,我看不见他,也找不到他。” 在陈学斌生命的最后时刻,负责引导他的夏尔巴向导究竟在干什么,不得而知。 我推断,陈学斌的意志力很坚强,他是在缺氧的情况下,昏迷又醒来,并顺着绳索从南峰下撤,达到了南峰壁下面的冰壁,最终在这里遇难,并非像网络上所说,他扔掉了呼吸面罩、氧气瓶后遇难。 变了味的登山 几天过去了,我还是非常难过。我曾经组织的户外探险活动中,也经历过一些参与者不听劝阻最终丢掉性命的案例,但是那些大多是一些自以为是的人,可陈学斌不是,他的资质、能力、条件都非常好,理论上不应该遭到这样的意外。 据我了解,8K公司的救援队提供了一个救援方案,需要支付14万美元,但陈学斌的家属目前没有能力支付这笔费用,需要等保险公司支付陈学斌的身故赔偿款,才能去支付这14万美元。 保险公司说按照流程走,可能要一个月左右才能放款,所以我们现在正跟保险公司商议看能不能特事特办,或者找谁担保让尼泊尔的救援队先去把人运下来,等一个月肯定不行,那样窗口期就过了。 在尼泊尔,登山和旅游是其最重要的产业之一,当地不少夏尔巴人以此为生赚钱。在这行里,夏尔巴人以登顶珠峰次数多少作为经验丰富与否的标志。登顶次数越多,未来接有钱客户,收高额小费的概率就更大。 据我了解,绝大部分夏尔巴向导都是非常负责任的,历史上有很多夏尔巴人用性命来保护客户,但陈学斌的夏尔巴向导是否有不负责任的行为,我不敢妄下断言。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今年恰好赶上人类登顶珠峰70周年。据尼泊尔旅游局最新数据,目前已有来自65个国家和地区的478名登山者,获得从南坡攀登珠峰的许可证,创下历史新高。 大批登山者攀爬珠峰 图/受访者提供 从我的个人感受来看,珠峰南坡的夏尔巴向导,根本就不够用。据说,有些“背夫”等其他职业的从业者,都临时转行跑来当夏尔巴向导。 我自己登顶时的夏尔巴向导,就是一名20岁的年轻人。8K Expeditions公司给我分配他的时候,我觉得很不妥。因为这家公司最初承诺,陪我的夏尔巴向导一定是有登顶经验的向导,还可以进行选择,但实际上是临近出发的时候才进行安排。 我这名20岁出头的夏尔巴向导,和我儿子差不多大。虽然他说自己登顶过玛纳斯鲁、马卡鲁等8000米级的山峰,不过他带我前行的时候,我感觉他的技术、经验都比较稚嫩。一度感觉,到底是他来协助我,还是我来协助他? 在和我的交流中,他的态度还是非常端正,也愿意积极沟通,而且他的体力也确实特别好,这反而成了他的突出优势,非常负责任。 樊黔的夏尔巴向导 图/受访者提供 陈学斌的夏尔巴向导,虽然资料显示他是登顶过几次珠峰的,算是有经验的夏尔巴向导。但是,这名夏尔巴向导对他的关心很少,因为陈学斌自己不懂英语,他的夏尔巴向导英语也不好,两人肢体语言进行交流都很费劲。陈学斌曾经跟我抱怨说,两人“简直没法交流”。 我认为,登珠峰是一件极其严肃,需要充满敬畏,提前做足准备,风险极大的事,一点细微的错误都可能致命。毕竟从1921年开始有人尝试挑战攀登珠峰,直到1953年才实现了第一次人类登顶,这过程中有多少人遇难?登珠峰,怎么可能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就现在的科技和装备来说,登珠峰确实没有过去那么难了,但是有些人就开始进行不负责任的宣传,大意就是:只要有钱就可以去登珠峰。而网络上也经常有人调侃,充满了对登珠峰的轻视:你看某某,他都能登上珠峰,主要是因为他有钱,我要是有钱我也可以登珠峰去打卡。 这一下,真的就变味了。 在我看来,登顶珠峰的“难度降低”也是建立在登山者具备一定素质和基础之上的。想登珠峰,需要有一定的体能水平,有一定的攀岩、攀冰能力,户外绳索处理经验和技术,且有过若干次5000米、6000米雪山的经历为宜。 现实中,很多人会认为,我有跑马拉松或者100公里超级马拉松的实力,就可以去攀登珠峰。很多人愿意花几十万、上百万想去打卡,但是完全不打基础,甚至很多户外基本技能都不会,就贸然来登珠峰。一旦到了危急时刻,谁都帮不了你。 从我这次登顶珠峰的经历来看,很多国家的登山者,都是在不正确的宣传引导下,没有基础就来盲目登珠峰。 我一路上就遇到过不少国外的登山者,因为各种问题向路人求救。在那种极端的环境下,路过的登山者是爱莫能助的。 事已至此,我现在只希望陈学斌的遗体能够顺利地被运送下来,同时也希望他的夏尔巴向导能够出来和人们说清楚,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5月18日,《喜马拉雅时报》报道称,一名来自中国登山者在当日早间攀登珠峰时遇难。
据极目新闻报道,该名登山者为贵州遵义人陈学斌,是尼泊尔探险公司8K Expeditios(以下简称“8K公司”)国际团队一员,今年52岁。
报道称,陈学斌遇难前曾在南峰附近更换眼镜,随后将氧气罐扔出,失足坠落。
5月22日,陈学斌的队友樊黔结束了为期一个月的攀登珠峰之旅,从尼泊尔返回中国,面对中国新闻周刊,他仍然难掩失落与悲痛。
他怎么也想不到,和自己一起攀登珠峰,同吃同住了一个月的同乡陈学斌,会把性命丢在那里。
樊黔清楚地记得当时在海拔8700米左右的南峰下,自己遇到正在登顶的陈学斌时说:
“一定要活着回来。”
以下来自樊黔的口述
攀登珠峰是他的梦
陈学斌是遵义人,我是六盘水人,都是贵州同乡,我俩是去年认识的。
由于从事与探险相关的工作,我经常组织一些洞穴探险、登山等户外活动,从事这个行业接近30年,在此领域有丰富的经验。
去年底,我组织了一个探洞活动,陈学斌参加了这个活动,他让我们叫他“木匠”。超过50岁的年龄,由于军人出身,至今一直坚持运动,他的身体素质、体能、力量都比普通人要好很多。
今年初,听说我要去登珠峰,他再次找到我,并希望和我一起前往,我欣然接受了。
我们联系了一家国内的登山公司,这家公司与8K公司是合作关系。
最终,包括我和陈学斌在内,同期一共有18名中国人在该公司报名,抵达尼泊尔后由8KExpeditions公司为我们安排夏尔巴人向导。
今年4月12日,我们拉开了攀登珠峰的序幕。经过7天的徒步,从加德满都抵达珠峰南坡的大本营。
我们的攀登路线,采用的是较为常规的南坡路线。全世界各地的登山者都在这段“窗口期”来攀登珠峰,因为这个时段,珠峰的气候比较稳定,不容易出现雪崩等气象灾害。
开始我以为,陈学斌是一时冲动来约我登珠峰。后来我才知道,登珠峰是他30岁之前的梦想,他曾经希望把登珠峰作为自己的30岁礼物,但是由于各种原因,年过半百还没成行。
在接近一个月的时间中,我和陈学斌同吃同住,在同队伍中所有18名中国人中,他的体能算非常好的,所以他始终对于最终能够登顶充满了信心。
他曾经对我说,“如果我们这些人有人最终能登上珠峰,那一定是我们俩。”
陈学斌性格很好,我们每到一处营地休息调整时,队员们都会将背包中的食物拿出来和大家分享,陈学斌总是拒绝,他说这是大家辛苦从山下背上来的,应该自己吃。但他自己背上山的食物,却总是分给大家。
除了我,陈学斌此前和队友们并不认识,但是他很快便和大家打成了一片。
他说自己左眼看不见了
我俩同吃同住,但在最后从C4营地登顶阶段,我们并没有一起出发。因为每个人的身体状况、登山节奏,包括向导夏尔巴人的状况都是不同的。
按照计划,从C4营地冲击珠峰峰顶,预计耗时12小时左右。一般,大家都是用下撤时间来推算自己的出发时间。
因为珠峰峰顶在午间12点后气温升高,会出现气压不稳,导致狂风大作,非常危险,所以普遍来讲,最晚也要在下午1点前从峰顶下山。哪怕当时距离峰顶只有几十米了,也必须要下撤。
所以,大部分登山者都是计划早上7-8点左右登顶,因为珠峰峰顶凌晨4-5点天就亮了,早上7-8点是珠峰峰顶阳光最明媚、最“风平浪静”的时候。
按此倒推,前一天晚上7-8点就要出发,留出12个小时的路上时间。有的队员因为速度慢,甚至在前一天下午4点就要提前出发。
我和陈学斌本来是约好,计划5月17日晚上7点30分准时出发,并通知各自的夏尔巴向导。但是当我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时,陈学斌突然对我说,他的夏尔巴人告诉他,让他晚1小时出发。
他说自己眼睛不舒服,正好多休息一个小时。
他眼睛不舒服的原因,是被雪盲症困扰,他有专业的登山眼镜,但是由于调整的原因,眼睛有几次暴露在外面,造成了雪盲。
在前面的C2、C3、C4营地阶段,他的雪盲症其实不算严重,但是越往高处走,紫外线越强烈,雪盲症就会越严重。珠峰顶的紫外线极强,会对眼角膜造成损害,引起炎症、红肿。遇到雪盲症,会有剧烈的疼痛感,怕光、流泪,导致最后睁不开眼。
我也没想到,雪盲症可能会“间接”导致他丢了性命。
樊黔(左)与陈学斌(右)在珠峰大本营合影 图/受访者提供
于是,我自己按计划准时出发,一路很快也很顺利,于5月18日约凌晨3点半就来到珠峰顶了。此后,我在峰顶拍照打卡,没有停留太久,20分钟后,约4点就开始下撤。
我下撤到南峰顶下面一点,大约是海拔8700多米,离峰顶只有100多米的位置时,我遇到正在登顶途中的陈学斌,并和他交流。我告诉他:“一定要活着回来”。此刻大概是18日清晨5点左右。
当时,陈学斌告诉我说:“左眼看不见了”。
我记得他的夏尔巴向导,还帮他把眼镜摘下来擦拭了一下,因为他带着氧气面罩,一呼吸眼镜里就全是雾,外面零下几十度的低温,立刻就会结冰。他整理了一下装备继续冲击峰顶,我则选择了继续下撤。
那是我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木匠,你下撤到哪里了?”
大约当天早上6点40分,我下撤回到了C4营地,我的夏尔巴向导要求我赶紧下山,不要过多停留消耗氧气。
我看了一下时间,推算陈学斌已经成功登顶了,此时应该在下撤途中,我用对讲机喊他:“木匠(陈学斌的绰号),你下撤到什么位置了?”
对讲机没有应答。
又过了一会,有人通过对讲机说,刚才听说山上有个中国人滑坠了,会不会是木匠?
基于对陈学斌体能和能力的了解,我认为绝对不可能是他,于是我在对讲机中再次喊话:“陈学斌的夏尔巴向导在哪里?用对讲机喊一喊。”
对方回话:“喊过了,他的夏尔巴向导也不知道他在哪。”
我当时就感到不妙了,如果他的夏尔巴向导没见到他,那就意味着,陈学斌可能真的出事了。
在陈学斌出事的这些天,我一直在向同期攀登珠峰的登山者询问陈学斌的情况。因为陈学斌的装备和服装比较新,衣服上绣有他自己的名字,几乎每个路过他身边的中国登山者都会关注到他,所以大家见到他的时间和位置都不相同。
根据登山者的介绍,在5月18日上午10点半,陈学斌还是有生命体征的,他最终遇难的位置,位于南峰顶下的岩壁,至于他最终是否成功登顶,我推测他没能完成。
一位登山者在早上9点多路过陈学斌,并推了推他,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但陈学斌没有回应。这位登山者以为陈学斌已经没有生命体征,已经遇难,于是就下撤了。
此后,又有一位中国登山者在10点左右路过陈学斌。陈学斌用微弱的语气表示口渴,这位登山者给了他一瓶葡萄糖饮料。
登山者告诉我,当天10点30分左右,有两个夏尔巴人还在对陈学斌进行人工呼吸。我的推断是,有了这个动作,证明当时他还是有一些生命体征的。
这些登山者与陈学斌交流的时候,大概都注意了一下时间,我都做了仔细的记录。9点多有人叫陈学斌的时候,陈学斌没有反应,可能是处在一段昏迷的状态,过了一段时间醒来有一点意识,才能勉强进行对话。
在陈学斌生命的最后时刻,有一位中国登山者路过陈学斌,问他是否需要帮助。陈学斌说自己手冷,请求这登山者帮他换一下手套。这位登山者后来给了陈学斌一副抓绒手套,陈学斌对那位登山者说:“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我的夏尔巴人扔下了我,我看不见他,也找不到他。”
在陈学斌生命的最后时刻,负责引导他的夏尔巴向导究竟在干什么,不得而知。
我推断,陈学斌的意志力很坚强,他是在缺氧的情况下,昏迷又醒来,并顺着绳索从南峰下撤,达到了南峰壁下面的冰壁,最终在这里遇难,并非像网络上所说,他扔掉了呼吸面罩、氧气瓶后遇难。
变了味的登山
几天过去了,我还是非常难过。我曾经组织的户外探险活动中,也经历过一些参与者不听劝阻最终丢掉性命的案例,但是那些大多是一些自以为是的人,可陈学斌不是,他的资质、能力、条件都非常好,理论上不应该遭到这样的意外。
据我了解,8K公司的救援队提供了一个救援方案,需要支付14万美元,但陈学斌的家属目前没有能力支付这笔费用,需要等保险公司支付陈学斌的身故赔偿款,才能去支付这14万美元。
保险公司说按照流程走,可能要一个月左右才能放款,所以我们现在正跟保险公司商议看能不能特事特办,或者找谁担保让尼泊尔的救援队先去把人运下来,等一个月肯定不行,那样窗口期就过了。
在尼泊尔,登山和旅游是其最重要的产业之一,当地不少夏尔巴人以此为生赚钱。在这行里,夏尔巴人以登顶珠峰次数多少作为经验丰富与否的标志。登顶次数越多,未来接有钱客户,收高额小费的概率就更大。
据我了解,绝大部分夏尔巴向导都是非常负责任的,历史上有很多夏尔巴人用性命来保护客户,但陈学斌的夏尔巴向导是否有不负责任的行为,我不敢妄下断言。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今年恰好赶上人类登顶珠峰70周年。据尼泊尔旅游局最新数据,目前已有来自65个国家和地区的478名登山者,获得从南坡攀登珠峰的许可证,创下历史新高。
大批登山者攀爬珠峰 图/受访者提供
从我的个人感受来看,珠峰南坡的夏尔巴向导,根本就不够用。据说,有些“背夫”等其他职业的从业者,都临时转行跑来当夏尔巴向导。
我自己登顶时的夏尔巴向导,就是一名20岁的年轻人。8K Expeditions公司给我分配他的时候,我觉得很不妥。因为这家公司最初承诺,陪我的夏尔巴向导一定是有登顶经验的向导,还可以进行选择,但实际上是临近出发的时候才进行安排。
我这名20岁出头的夏尔巴向导,和我儿子差不多大。虽然他说自己登顶过玛纳斯鲁、马卡鲁等8000米级的山峰,不过他带我前行的时候,我感觉他的技术、经验都比较稚嫩。一度感觉,到底是他来协助我,还是我来协助他?
在和我的交流中,他的态度还是非常端正,也愿意积极沟通,而且他的体力也确实特别好,这反而成了他的突出优势,非常负责任。
樊黔的夏尔巴向导 图/受访者提供
陈学斌的夏尔巴向导,虽然资料显示他是登顶过几次珠峰的,算是有经验的夏尔巴向导。但是,这名夏尔巴向导对他的关心很少,因为陈学斌自己不懂英语,他的夏尔巴向导英语也不好,两人肢体语言进行交流都很费劲。陈学斌曾经跟我抱怨说,两人“简直没法交流”。
我认为,登珠峰是一件极其严肃,需要充满敬畏,提前做足准备,风险极大的事,一点细微的错误都可能致命。毕竟从1921年开始有人尝试挑战攀登珠峰,直到1953年才实现了第一次人类登顶,这过程中有多少人遇难?登珠峰,怎么可能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就现在的科技和装备来说,登珠峰确实没有过去那么难了,但是有些人就开始进行不负责任的宣传,大意就是:只要有钱就可以去登珠峰。而网络上也经常有人调侃,充满了对登珠峰的轻视:你看某某,他都能登上珠峰,主要是因为他有钱,我要是有钱我也可以登珠峰去打卡。
这一下,真的就变味了。
在我看来,登顶珠峰的“难度降低”也是建立在登山者具备一定素质和基础之上的。想登珠峰,需要有一定的体能水平,有一定的攀岩、攀冰能力,户外绳索处理经验和技术,且有过若干次5000米、6000米雪山的经历为宜。
现实中,很多人会认为,我有跑马拉松或者100公里超级马拉松的实力,就可以去攀登珠峰。很多人愿意花几十万、上百万想去打卡,但是完全不打基础,甚至很多户外基本技能都不会,就贸然来登珠峰。一旦到了危急时刻,谁都帮不了你。
从我这次登顶珠峰的经历来看,很多国家的登山者,都是在不正确的宣传引导下,没有基础就来盲目登珠峰。
我一路上就遇到过不少国外的登山者,因为各种问题向路人求救。在那种极端的环境下,路过的登山者是爱莫能助的。
事已至此,我现在只希望陈学斌的遗体能够顺利地被运送下来,同时也希望他的夏尔巴向导能够出来和人们说清楚,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