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济纳街头的核酸检测点当4476名老人滞留在疫情中心的小城之后,那些因地域和年龄而来的碰撞无法避免,对老人们的安置照顾成了一件繁重且琐碎的事情。“人生50个必打卡的景点” 52岁的胡守强坐在车里等着排队进入胡杨林风景区,距离入口只隔着两辆车十来米,越来越近了。 他是在一段网络视频中第一次看到了额济纳旗的这片美景,视频把这里形容为“人生50个必打卡的景点”,于是他决定带着妻子和朋友来看看。 排在前面的两辆车突然停了,随后传来消息,“疫情防控,不让进了”。北京时间早上8点30分,额济纳的天还没全亮,胡守强一行11人就这样和他们慕名而来的美景“咫尺天涯”了。 10月18日这天,两名新冠确诊病例曾自驾游额济纳的消息,像被推倒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触发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当胡守强还在尝试进入胡杨林景区的时候,一个来自上海的33人老年旅行团已经察觉出了可能的变故,他们临时改变行程,凌晨5点就准备出发前往银川。旅行团的大巴在高速口被交警拦了下来,他们被告知“额济纳要封闭管理48小时”。老人们返回县城后又发现,原本入住的酒店已经被政府征用为隔离点。 这是一群每年都会结伴出游的上海老人,因为每次旅行的食宿标准比较高,他们半开玩笑的把自己称为“高端团”。但在眼下的额济纳,一家坐落于临街三层小楼里、外部几乎看不出任何装潢的保险宾馆,成了他们唯一能找到的栖身地。 保险宾馆的老板雷东兰接到上海旅行团的电话求助时,觉得眼前的一切“非常棘手”。 每年,她会在胡杨林节这一个月临时雇4个服务员,其他时候都是自己和亲戚打理生意。到了10月下旬,胡杨林节已经临近尾声,服务员在前一天都回家了。旅行团入住的时候,宾馆的40个房间还没清理完,她只能又叫来亲戚帮忙。 本来处在旅游旺季尾声的额济纳彻底变了样,大街上不见了来回穿梭的旅游大巴、下车闲逛用餐的游客。整座城市的人群全都聚集到了核酸采集点,一位本地向导说,他一度排到了800多号,凌晨一点才完成了采样。 胡守强也出现在了等候检测核酸的人群里,这是一条他从没见过的“S”形队列,因为阳光太足,队伍不自觉地挤到了阴面里,工作人员拿着喇叭反复强调“保持一米间隔”后,人们才稍稍拉开了些距离。 排了一个小时,胡守强只向前移动了不到10米,这已经是他尝试的第三个核酸检测点。队伍始终看不到头,他决定再换一个,去了距离酒店更远的文化中心,又是一小时排队后,他终于完成了检测。 正在隔离点执勤的警察王文亮在接受深一度记者采访时反复说,“真的完全没有经历过”。 过去近两年的时间里,额济纳旗几乎没有过和新冠病毒正面交手的经历。作为500多名支援当地的民警之一,王文亮出发时是“信心满满”的,“这么多人来支援,一定能做好”。他随便拿了几件衣服,过冬的衣服都没带,觉得很快能回去。 很多事情都出乎了王文亮的预料。他发现队伍里有人出门取饭盒的时候会忘记戴口罩,他自己第一次换岗以后,把防护服穿回宾馆才脱下来,等医生来检查时他才知道,这样做有很大的风险。 几天里,王文亮变换了几次执勤岗位,先是进行核酸检测的广场,之后是社区,后来又到了隔离点。“之前总开玩笑说明年见,这次兴许真要明年才能回家了。”王文亮觉得,事情的严重性超出了他的想象,确诊病例里还出现了医生和护士。 过去的十多天里,这座常住人口只有3.56万的小县城,不只要面对不断上涨的确诊人数,同时要担负起包括4476名60岁以上老人在内的近万名滞留旅客的生活起居。最初的几天,一切都有些忙乱。上海旅行团滞留所住的保险宾馆琐碎的碰撞 滞留的游客有的从北京、河北、陕西、甘肃自驾前来,也有人来自四川、广东、重庆、浙江等更远的南方地区。突然开始的疫情防控,放大了地域上的差异,一些细碎的碰撞无法避免。 入住保险宾馆以后,上海旅游团的负责人第一时间去买了红烧牛肉味的方便面,因为上海人“一点辣都吃不得”。最初几天,他们还可以派代表外出采购。但从10月25日开始,额济纳旗政府发出通告,要求居民和游客实行足不出户(店)。 当地政府每天为滞留旅客发放一餐免费盒饭,两天发放一次泡面和火腿,光是额济纳旗一家本地企业就捐助了96吨蔬菜、3000公斤肉以及3000公斤鸡蛋。尽管如此,吃饭还是成了个“大问题”。 随着封控时间逐渐延长,老人们顿顿要吃到“绿叶菜”的要求变得有些“奢侈”。上海旅行团借用了雷东兰的后厨,接受采访的这天,他们本来想做一餐猪脚,但宾馆储备的食材只剩下土豆和白菜。 团里的赵伯伯对早餐只有一碗小米粥和一个白馒头有些不满。他抱怨,一包榨菜都让他分成了四份,每天吃一份,“我们以前上山下乡都经历过的,都没这么苦的,对吧?以前上山下乡还可以到田里去摘一点、偷一点,现在你跑出去没东西吃,还不能出去。” “上海人比较讲究一点,生活质量要比我们北方人高一些,但他们在缺乏物资的情况下还是挺好(说话)的,素质特别高,都是有文化的人。”老板雷东兰身上有着西北人特有的直爽,“咱能帮的就多帮大家一点”。 在上海旅行团之后,保险宾馆又迎来了46位散客。雷东兰的一天被客人们的各种需求挤满,有时可能在凌晨12点还会有新的问题出现。老人们年纪大了,觉少,早上五六点就会起床,雷东兰也要在这时候跟着起来照看。 上海旅行团的33个游客都是60岁以上的老人,年纪最大的79岁,在疫情面前,老年人的防范意识成了最不用担心的问题。他们带着些“自豪”地说,自从18日住进保险宾馆,他们就再没出过门,而且他们告诉那些尝试外出的散客,要是再乱跑,就要“找警察了”。 老人们担心交叉感染到了不敢出门做核酸的程度,雷东兰辗转托了关系,找人来上门做了核酸。内蒙古空气干燥,南方来的客人流鼻血、喉咙痛,有人需要买护手霜、乳膏,还有每天吃的蔬菜瓜果,雷东兰也得通过私人关系才能买到。能出门的时候,她就自己外出购买,后来被限制出店,她开始四处打电话,托人帮忙。 为滞留的旅客分发免费午饭的任务也落到了雷东兰身上。说起这个,她有点生气。10月27日早上,她在分发香肠泡面的时候,接到了政府工作人员的电话——宾馆里有人投诉,25日有7个人没有吃到政府分发的餐食。 事实上,雷冬兰正在分发的这批香肠泡面就是25日的物资。因为各种原因,物资发放时间不是固定的,25日这批物资她直到26日晚上10点30分才接到消息,但取货的人正在协助社区做核酸,直到凌晨一点才结束,只能第二天取。 接到投诉以后,雷东兰觉得很委屈,执意找到投诉的旅客对质,不为别的,就想把事情说清楚,“我做了事,最后没有得到好名声不说,还说我不给你们饭吃?不要说是现在,平时我也做不出来,这一生我也做不出来。” 疫情的重压下,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总会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埋怨与不理解在某些时刻会被放大。10月24日,一则新闻在网络上引起了巨大的愤怒:一些送去隔离酒店的免费午餐,都没打开就被滞留旅客扔掉了。一位抗疫一线工作人员的家属很生气,“自己孩子在一线,一天只能吃一顿饭,休息三个小时。” 胡守强在接受采访时主动说起了这件事。当他讲起自己的经历时,这则“引发众怒”的新闻背后,出现了一些可能被忽视的细节。 有一天直到中午1点半,胡守强才收到导游的通知去拿午饭。但当天额济纳旗的最高气温只有8℃,他拿到的盒饭已经冰凉,没办法加热,胡守强也不饿,勉强扒拉了两口,就吃不下了。“天天待在房间,基础消耗就比一般人少,吃的东西也少。这个东西你接手了,再退出去的话,给谁好啊?万一有新冠病毒的话,你是要传染给其他人的。”上海旅行团在宾馆后厨准备餐食酒店旁的胡杨林 被困住的人们偶尔会在严丝合缝的焦虑中抓住一点可以放松的时刻。10月19日下午,疫情管控还没那么严格时,胡守强外出采购回来,瞥见酒店旁边的公园里有一片胡杨林,他偷偷跑了进去,以弥补被拦在景区外的遗憾。 眼前的胡杨林金黄灿烂,虬枝盘曲,金叶连成一片,胡守强忍不住赞叹。当天,他一口气更新了6条朋友圈,其中5条是小公园里的胡杨林。 第二天去做核酸回来的路上,他又一个人偷偷来到公园,在社交媒体更新了8条胡杨林的视频,配文预测了自己接下来的生活:“守着小公园,朝朝暮暮14天。” 到了10月24日,他又更新了4张在小公园拍到的胡杨林,这时候他已经完全不能出门了,“人去不了,但要发朋友圈,让大家以为我去了。” 仲伯伯是上海旅行团里年纪最大的,79岁的他和几个伙伴每晚会在房间里喝点小酒,“天南海北的吹吹牛啊”。他偶尔还觉得自己挺幸运,两个人住着三人间,房间宽敞又朝南,每天都有阳光,“好得不得了,真的不得了。” 从上海来到西北,老人唯一不适应的是气候,太干燥,“喉咙有点毛,皮肤也是痒得不得了”。他操着一副上海调调,炫耀般地说“我一直在酒店待着,一直不出门,我自己很识相的。”他又强调,“除了高血压,我没什么病的,牙齿全部都是原装的。” 刚被滞留的时候,仲伯伯发现自己带的降压药不够了,但当地买不到他一直吃的那种,他有些担心“换药”的风险。后来他还是接受了另一个牌子的降压药,一下备足了20天的药量。特殊时期,很多难题的解决都需要变通。一位滞留旅客的糖尿病注射药剂用完了,妻子联系了很多药店都没找到,情急之下她打了110,最后是警察从医院把药剂送了过来。 凌晨十二点半,又一次核酸检测在保险宾馆门前结束。上海旅行团一行人准备进门时被服务员拦了下来,要他们一一抬脚,在鞋底喷酒精,接着是全身消毒。 那位对早饭很不满的赵伯伯说,“西北边境的小城能有这么一种意识,很不容易的呀。这么小的地方,所有物资供应都是外地过来的,一下子增加一万人,当地政府压力也很大。” 老人们尝试用自己的方式表达感谢,比如在接受采访的时候,一再强调要提到“保险宾馆”的名字。又或是在发来的通讯录上,在雷东兰的名字后面加上一个括号,写上了“倾心服务”几个字,而雷东兰的妹妹则因为给老人们表演了蒙古舞,被备注成了“最美义工”和“著名舞者”。 经过几天的紧张、焦躁,混乱中逐渐有了一点秩序和理解。 上海旅行团63岁的组长谢振偶尔会出现焦虑抑郁,他是领队,团员们与其说是顾客,不如说是朋友,他们经常组团全国各地游玩,“如果有人出事情,我感觉会......对不起。”他担心的不仅仅是感染风险,老人们长时间待在室内,他怕情绪也会出现问题。 雷东兰打开了宾馆顶楼800平米的天台,足不出户的老人们终于可以到户外活动了,晒太阳,锻炼身体。但有位旅客曾登记购买抗抑郁的药品,雷东兰有点紧张,担心有人出现心理问题,发生危险。 最后雷东兰想到了折中的办法,限制天台开放时间,上午、下午各两小时,而且一定要她在场的情况老人们才能上去。疏散滞留旅客的车队回家 年轻时胡守强就喜欢带着父母旅行。身体一向很好的父亲在70岁那年突然患病去世,他一直觉得对不起父亲。那年他“就跟疯了一样”,一年之内带着妈妈去了8个国家,他说,这是要“先给她捞点本”。 “我们这代人,到了五六十岁,手上有钱了,也退休了,按照子女的说法是应当享福了。”胡守强如此总结旅行之于自己的意义,年轻时不富裕,所以趁着还能走动,必须要出来看一看。他来额济纳旗前,刚关掉开了半辈子的诊所,决定和妻子出来享受人生。 把额济纳旗作为此行的目的地,老人们起初并没有过多担心。新冠肺炎在各地爆发的两年间,这里受到的影响很小。2020年1月到10月,额济纳旗共接待国内游客575.25万人次,其中380.22万人次是在9月26日到10月25日胡杨节期间来到这里,而这一个月也是当地民宿酒店的主要收入来源。 胡杨林确实让人不枉此行,仲伯伯说这一趟痛并快乐着,“在全部都是沙漠的地方,能长久地长着一片胡杨林,到秋天还变成金色的,这和电视里看是两样的。”旅游就是为了来看实景,老人说,碰上疫情确实有点遗憾,不过人生就是有遗憾的。 在电话里,仲伯伯总是很乐观,他开玩笑说,“现在就好比是无期徒刑,回去(上海隔离)就是改判了有期。”在宾馆这漫长的十多天,他其实一直着急回家,平时看的连续剧也没心思看了,每天盯着新闻频道看最新的疫情。 每个人对家里的牵挂都不一样。“我母亲九十多岁啦,平时靠我照顾的”,计划出行一星期的赵伯伯不知道多久才能回家,只能拜托邻居帮忙照应母亲,他怕老人担心,还编了个“交通堵塞”的理由。 在一个53人的酒店滞留旅客沟通群里,每天都会出现相似的问题:啥时候能回家?他们提醒老板,要积极向上汇报,“我们一例阳性都没有”。 10月27日晚,有人把第一批滞留旅客开始返程的新闻视频发到了群里,人们终于看到了一点曙光,好像出发在即,开始了相互告别。 酒店的老板有些感伤,“等你们走的时候我们才是最着急的,没人作伴了”。她的这句话让群里出现了少有的平静时刻,上海的、陕西的、四川的游客都在下面留言:欢迎你来玩。 但这种平静没有持续太久,接着又有人开始提问,“我的信息报上去了么?”“有批自驾游的走了,我们上午报了名怎么没通知?”老板好像也着急了,“能安排你走的时候绝不会让你多待一天”。 在游客们焦急等待的同时,10月29日下午,额济纳旗确认又新增了13例新冠肺炎确诊病例。 上 海旅行 团 在 这天早上 6 点半 离开了滞留十多天这座小城,他们的 大巴 汇入一条长长的车队 , 在警车的引导下行驶在戈壁滩的高速路上。 车队的终点是包头,尽管那意味着继续14天隔离的开始,但毕竟是回家的第一步,老人们很激动,有的人凌晨四点就起来收拾行李。雷冬兰还是跟着起了个大早,早早等在了宾馆门口。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王文亮、胡守强为化名)
额济纳街头的核酸检测点
当4476名老人滞留在疫情中心的小城之后,那些因地域和年龄而来的碰撞无法避免,对老人们的安置照顾成了一件繁重且琐碎的事情。
“人生50个必打卡的景点”
52岁的胡守强坐在车里等着排队进入胡杨林风景区,距离入口只隔着两辆车十来米,越来越近了。
他是在一段网络视频中第一次看到了额济纳旗的这片美景,视频把这里形容为“人生50个必打卡的景点”,于是他决定带着妻子和朋友来看看。
排在前面的两辆车突然停了,随后传来消息,“疫情防控,不让进了”。北京时间早上8点30分,额济纳的天还没全亮,胡守强一行11人就这样和他们慕名而来的美景“咫尺天涯”了。
10月18日这天,两名新冠确诊病例曾自驾游额济纳的消息,像被推倒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触发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当胡守强还在尝试进入胡杨林景区的时候,一个来自上海的33人老年旅行团已经察觉出了可能的变故,他们临时改变行程,凌晨5点就准备出发前往银川。旅行团的大巴在高速口被交警拦了下来,他们被告知“额济纳要封闭管理48小时”。老人们返回县城后又发现,原本入住的酒店已经被政府征用为隔离点。
这是一群每年都会结伴出游的上海老人,因为每次旅行的食宿标准比较高,他们半开玩笑的把自己称为“高端团”。但在眼下的额济纳,一家坐落于临街三层小楼里、外部几乎看不出任何装潢的保险宾馆,成了他们唯一能找到的栖身地。
保险宾馆的老板雷东兰接到上海旅行团的电话求助时,觉得眼前的一切“非常棘手”。
每年,她会在胡杨林节这一个月临时雇4个服务员,其他时候都是自己和亲戚打理生意。到了10月下旬,胡杨林节已经临近尾声,服务员在前一天都回家了。旅行团入住的时候,宾馆的40个房间还没清理完,她只能又叫来亲戚帮忙。
本来处在旅游旺季尾声的额济纳彻底变了样,大街上不见了来回穿梭的旅游大巴、下车闲逛用餐的游客。整座城市的人群全都聚集到了核酸采集点,一位本地向导说,他一度排到了800多号,凌晨一点才完成了采样。
胡守强也出现在了等候检测核酸的人群里,这是一条他从没见过的“S”形队列,因为阳光太足,队伍不自觉地挤到了阴面里,工作人员拿着喇叭反复强调“保持一米间隔”后,人们才稍稍拉开了些距离。
排了一个小时,胡守强只向前移动了不到10米,这已经是他尝试的第三个核酸检测点。队伍始终看不到头,他决定再换一个,去了距离酒店更远的文化中心,又是一小时排队后,他终于完成了检测。
正在隔离点执勤的警察王文亮在接受深一度记者采访时反复说,“真的完全没有经历过”。
过去近两年的时间里,额济纳旗几乎没有过和新冠病毒正面交手的经历。作为500多名支援当地的民警之一,王文亮出发时是“信心满满”的,“这么多人来支援,一定能做好”。他随便拿了几件衣服,过冬的衣服都没带,觉得很快能回去。
很多事情都出乎了王文亮的预料。他发现队伍里有人出门取饭盒的时候会忘记戴口罩,他自己第一次换岗以后,把防护服穿回宾馆才脱下来,等医生来检查时他才知道,这样做有很大的风险。
几天里,王文亮变换了几次执勤岗位,先是进行核酸检测的广场,之后是社区,后来又到了隔离点。“之前总开玩笑说明年见,这次兴许真要明年才能回家了。”王文亮觉得,事情的严重性超出了他的想象,确诊病例里还出现了医生和护士。
过去的十多天里,这座常住人口只有3.56万的小县城,不只要面对不断上涨的确诊人数,同时要担负起包括4476名60岁以上老人在内的近万名滞留旅客的生活起居。最初的几天,一切都有些忙乱。
上海旅行团滞留所住的保险宾馆
琐碎的碰撞
滞留的游客有的从北京、河北、陕西、甘肃自驾前来,也有人来自四川、广东、重庆、浙江等更远的南方地区。突然开始的疫情防控,放大了地域上的差异,一些细碎的碰撞无法避免。
入住保险宾馆以后,上海旅游团的负责人第一时间去买了红烧牛肉味的方便面,因为上海人“一点辣都吃不得”。最初几天,他们还可以派代表外出采购。但从10月25日开始,额济纳旗政府发出通告,要求居民和游客实行足不出户(店)。
当地政府每天为滞留旅客发放一餐免费盒饭,两天发放一次泡面和火腿,光是额济纳旗一家本地企业就捐助了96吨蔬菜、3000公斤肉以及3000公斤鸡蛋。尽管如此,吃饭还是成了个“大问题”。
随着封控时间逐渐延长,老人们顿顿要吃到“绿叶菜”的要求变得有些“奢侈”。上海旅行团借用了雷东兰的后厨,接受采访的这天,他们本来想做一餐猪脚,但宾馆储备的食材只剩下土豆和白菜。
团里的赵伯伯对早餐只有一碗小米粥和一个白馒头有些不满。他抱怨,一包榨菜都让他分成了四份,每天吃一份,“我们以前上山下乡都经历过的,都没这么苦的,对吧?以前上山下乡还可以到田里去摘一点、偷一点,现在你跑出去没东西吃,还不能出去。”
“上海人比较讲究一点,生活质量要比我们北方人高一些,但他们在缺乏物资的情况下还是挺好(说话)的,素质特别高,都是有文化的人。”老板雷东兰身上有着西北人特有的直爽,“咱能帮的就多帮大家一点”。
在上海旅行团之后,保险宾馆又迎来了46位散客。雷东兰的一天被客人们的各种需求挤满,有时可能在凌晨12点还会有新的问题出现。老人们年纪大了,觉少,早上五六点就会起床,雷东兰也要在这时候跟着起来照看。
上海旅行团的33个游客都是60岁以上的老人,年纪最大的79岁,在疫情面前,老年人的防范意识成了最不用担心的问题。他们带着些“自豪”地说,自从18日住进保险宾馆,他们就再没出过门,而且他们告诉那些尝试外出的散客,要是再乱跑,就要“找警察了”。
老人们担心交叉感染到了不敢出门做核酸的程度,雷东兰辗转托了关系,找人来上门做了核酸。内蒙古空气干燥,南方来的客人流鼻血、喉咙痛,有人需要买护手霜、乳膏,还有每天吃的蔬菜瓜果,雷东兰也得通过私人关系才能买到。能出门的时候,她就自己外出购买,后来被限制出店,她开始四处打电话,托人帮忙。
为滞留的旅客分发免费午饭的任务也落到了雷东兰身上。说起这个,她有点生气。10月27日早上,她在分发香肠泡面的时候,接到了政府工作人员的电话——宾馆里有人投诉,25日有7个人没有吃到政府分发的餐食。
事实上,雷冬兰正在分发的这批香肠泡面就是25日的物资。因为各种原因,物资发放时间不是固定的,25日这批物资她直到26日晚上10点30分才接到消息,但取货的人正在协助社区做核酸,直到凌晨一点才结束,只能第二天取。
接到投诉以后,雷东兰觉得很委屈,执意找到投诉的旅客对质,不为别的,就想把事情说清楚,“我做了事,最后没有得到好名声不说,还说我不给你们饭吃?不要说是现在,平时我也做不出来,这一生我也做不出来。”
疫情的重压下,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总会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埋怨与不理解在某些时刻会被放大。10月24日,一则新闻在网络上引起了巨大的愤怒:一些送去隔离酒店的免费午餐,都没打开就被滞留旅客扔掉了。一位抗疫一线工作人员的家属很生气,“自己孩子在一线,一天只能吃一顿饭,休息三个小时。”
胡守强在接受采访时主动说起了这件事。当他讲起自己的经历时,这则“引发众怒”的新闻背后,出现了一些可能被忽视的细节。
有一天直到中午1点半,胡守强才收到导游的通知去拿午饭。但当天额济纳旗的最高气温只有8℃,他拿到的盒饭已经冰凉,没办法加热,胡守强也不饿,勉强扒拉了两口,就吃不下了。“天天待在房间,基础消耗就比一般人少,吃的东西也少。这个东西你接手了,再退出去的话,给谁好啊?万一有新冠病毒的话,你是要传染给其他人的。”
上海旅行团在宾馆后厨准备餐食
酒店旁的胡杨林
被困住的人们偶尔会在严丝合缝的焦虑中抓住一点可以放松的时刻。10月19日下午,疫情管控还没那么严格时,胡守强外出采购回来,瞥见酒店旁边的公园里有一片胡杨林,他偷偷跑了进去,以弥补被拦在景区外的遗憾。
眼前的胡杨林金黄灿烂,虬枝盘曲,金叶连成一片,胡守强忍不住赞叹。当天,他一口气更新了6条朋友圈,其中5条是小公园里的胡杨林。
第二天去做核酸回来的路上,他又一个人偷偷来到公园,在社交媒体更新了8条胡杨林的视频,配文预测了自己接下来的生活:“守着小公园,朝朝暮暮14天。”
到了10月24日,他又更新了4张在小公园拍到的胡杨林,这时候他已经完全不能出门了,“人去不了,但要发朋友圈,让大家以为我去了。”
仲伯伯是上海旅行团里年纪最大的,79岁的他和几个伙伴每晚会在房间里喝点小酒,“天南海北的吹吹牛啊”。他偶尔还觉得自己挺幸运,两个人住着三人间,房间宽敞又朝南,每天都有阳光,“好得不得了,真的不得了。”
从上海来到西北,老人唯一不适应的是气候,太干燥,“喉咙有点毛,皮肤也是痒得不得了”。他操着一副上海调调,炫耀般地说“我一直在酒店待着,一直不出门,我自己很识相的。”他又强调,“除了高血压,我没什么病的,牙齿全部都是原装的。”
刚被滞留的时候,仲伯伯发现自己带的降压药不够了,但当地买不到他一直吃的那种,他有些担心“换药”的风险。后来他还是接受了另一个牌子的降压药,一下备足了20天的药量。特殊时期,很多难题的解决都需要变通。一位滞留旅客的糖尿病注射药剂用完了,妻子联系了很多药店都没找到,情急之下她打了110,最后是警察从医院把药剂送了过来。
凌晨十二点半,又一次核酸检测在保险宾馆门前结束。上海旅行团一行人准备进门时被服务员拦了下来,要他们一一抬脚,在鞋底喷酒精,接着是全身消毒。
那位对早饭很不满的赵伯伯说,“西北边境的小城能有这么一种意识,很不容易的呀。这么小的地方,所有物资供应都是外地过来的,一下子增加一万人,当地政府压力也很大。”
老人们尝试用自己的方式表达感谢,比如在接受采访的时候,一再强调要提到“保险宾馆”的名字。又或是在发来的通讯录上,在雷东兰的名字后面加上一个括号,写上了“倾心服务”几个字,而雷东兰的妹妹则因为给老人们表演了蒙古舞,被备注成了“最美义工”和“著名舞者”。
经过几天的紧张、焦躁,混乱中逐渐有了一点秩序和理解。
上海旅行团63岁的组长谢振偶尔会出现焦虑抑郁,他是领队,团员们与其说是顾客,不如说是朋友,他们经常组团全国各地游玩,“如果有人出事情,我感觉会......对不起。”他担心的不仅仅是感染风险,老人们长时间待在室内,他怕情绪也会出现问题。
雷东兰打开了宾馆顶楼800平米的天台,足不出户的老人们终于可以到户外活动了,晒太阳,锻炼身体。但有位旅客曾登记购买抗抑郁的药品,雷东兰有点紧张,担心有人出现心理问题,发生危险。
最后雷东兰想到了折中的办法,限制天台开放时间,上午、下午各两小时,而且一定要她在场的情况老人们才能上去。
疏散滞留旅客的车队
回家
年轻时胡守强就喜欢带着父母旅行。身体一向很好的父亲在70岁那年突然患病去世,他一直觉得对不起父亲。那年他“就跟疯了一样”,一年之内带着妈妈去了8个国家,他说,这是要“先给她捞点本”。
“我们这代人,到了五六十岁,手上有钱了,也退休了,按照子女的说法是应当享福了。”胡守强如此总结旅行之于自己的意义,年轻时不富裕,所以趁着还能走动,必须要出来看一看。他来额济纳旗前,刚关掉开了半辈子的诊所,决定和妻子出来享受人生。
把额济纳旗作为此行的目的地,老人们起初并没有过多担心。新冠肺炎在各地爆发的两年间,这里受到的影响很小。2020年1月到10月,额济纳旗共接待国内游客575.25万人次,其中380.22万人次是在9月26日到10月25日胡杨节期间来到这里,而这一个月也是当地民宿酒店的主要收入来源。
胡杨林确实让人不枉此行,仲伯伯说这一趟痛并快乐着,“在全部都是沙漠的地方,能长久地长着一片胡杨林,到秋天还变成金色的,这和电视里看是两样的。”旅游就是为了来看实景,老人说,碰上疫情确实有点遗憾,不过人生就是有遗憾的。
在电话里,仲伯伯总是很乐观,他开玩笑说,“现在就好比是无期徒刑,回去(上海隔离)就是改判了有期。”在宾馆这漫长的十多天,他其实一直着急回家,平时看的连续剧也没心思看了,每天盯着新闻频道看最新的疫情。
每个人对家里的牵挂都不一样。“我母亲九十多岁啦,平时靠我照顾的”,计划出行一星期的赵伯伯不知道多久才能回家,只能拜托邻居帮忙照应母亲,他怕老人担心,还编了个“交通堵塞”的理由。
在一个53人的酒店滞留旅客沟通群里,每天都会出现相似的问题:啥时候能回家?他们提醒老板,要积极向上汇报,“我们一例阳性都没有”。
10月27日晚,有人把第一批滞留旅客开始返程的新闻视频发到了群里,人们终于看到了一点曙光,好像出发在即,开始了相互告别。
酒店的老板有些感伤,“等你们走的时候我们才是最着急的,没人作伴了”。她的这句话让群里出现了少有的平静时刻,上海的、陕西的、四川的游客都在下面留言:欢迎你来玩。
但这种平静没有持续太久,接着又有人开始提问,“我的信息报上去了么?”“有批自驾游的走了,我们上午报了名怎么没通知?”老板好像也着急了,“能安排你走的时候绝不会让你多待一天”。
在游客们焦急等待的同时,10月29日下午,额济纳旗确认又新增了13例新冠肺炎确诊病例。 上 海旅行 团 在 这天早上 6 点半 离开了滞留十多天这座小城,他们的 大巴 汇入一条长长的车队 , 在警车的引导下行驶在戈壁滩的高速路上。
车队的终点是包头,尽管那意味着继续14天隔离的开始,但毕竟是回家的第一步,老人们很激动,有的人凌晨四点就起来收拾行李。雷冬兰还是跟着起了个大早,早早等在了宾馆门口。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王文亮、胡守强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