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中国共产党历史展览馆内参观者在中共党旗下摆姿势拍照。(2022年10月13日) 习近平把今日的中国带回文革式的中国,人们又得面对“洗脑”的问题。何谓洗脑?本来,一个人的脑袋影响另一个人的脑袋是正常的,影响一群人的思想也无可厚非。人群里交换意见,互相影响,是健康的活动,也是民主社会的基础。所谓的groupthink(群体思维)也不一定是洗脑。Groupthink常常只是赶时髦,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感而配合主流思想。 “洗脑”的意思是一个站在众人上面的权威,为了自己的某种利益,往下强加概念和价值观,惩罚出轨者。前苏联和东欧是明显的例子。斯大林说作家是“灵魂的工程师”,前提是政治权威能塑造人的思想。纳粹化的德国,波尔波特的柬埔寨也是例子。历史上有许多例子。古今中外的邪教也很会洗脑。 中国江苏连云港的一所小学校的学生在上中共党史课时把手放在中共党旗上。(2020年6月28日) 中国共产党的洗脑工程是历史上规模最大的,而且侵入人们的意识比苏联的还厉害,甚至能够比肩邪教。 洗脑的途径和手法有两类:吸引人的和吓唬人的。吸引类常常是预测一个美好的未来:元代的红巾起义,清代的白莲教起义都预测弥勒佛的到来,洪秀全的太平天国保证信徒死后会上天堂,马列主义预告理想共产社会会实现,习近平的中国梦宣布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的来临。这些诺言尽管多么不同但有两点是相同的:1)奖励要等到将来 2)必须服从的指示是现在的。 吓唬人的工具还更多,更有效。你不服从,我们给你警告。你不听警告,惩罚就来,你越不听惩罚越厉害:侮辱,隔离,监督,窃听,软禁,解雇,威胁家人,绑架,失踪,殴打,坐监,劳改,酷刑,一直到死刑。这些惩罚都不是秘密。人人事先都清楚,都有理由怕。洗脑的关键不是惩罚本身,是对惩罚的恐惧。 恐惧对思维的影响是最大的。 资料照:以中共党旗为背景的监测摄像头 在信息时代里,与害相辅相成的一个很重要的洗脑工具是愚民措施。到加州大学来念书的中国大陆本科生很多不知道大跃进,文化大革命,六四屠杀是怎么回事,没听说过刘宾雁是谁,对今日在新疆的危害人类罪根本没意识到。应该说是不允许意识到。 但毕竟,人脑是很复杂的东西,有很多层面。外在的权威,从上往下洗,究竟能洗百分多少?没洗的层面还在那儿。不一定十分正常,甚至矛盾分裂,可是还在那儿。 今日的许多中国人有意识分裂现象。这也能理解。在当前的环境里,意识分裂是很正常的现象。比如晚上跟朋友吃饭喝酒,讲故事说笑话骂习近平是“习禁评”,不亦乐乎,但第二天上班做国家机器的零件。意识分裂是很明显的,而不只是老百姓或知识分子这样,国家干部,一直到高级干部的位置,恐怕也常常分裂。 资料照:林培瑞(右)和一位复旦大学教授的合影 从自己的经验里,我就能举不少例子。比如,大约是2002年,清华大学派了一位副校长和一位汉办主任到普林斯顿大学访问,研究学术交流的前景。我和普大的几位高级官员跟他们在“教授俱乐部”吃了一顿雅致的午餐以后,两个客人问能否到我自己的办公室去进一步谈语言教学问题,是否能够安排普大本科生到清华来进修。我当然同意。谈了可能半个钟头以后,有一位说要上厕所,问我在哪儿。我说出门向左,右侧第二个门就是。 他走了。刚一出门,第二位客人问我“有没有天安门文件?”说的是我前一年和黎安友合编的极其“敏感”的The Tiananmen Papers。我书架子上有几本,拿了一本准备送给他,打开准备签字,他心急地说“不必不必,有信封吗?”我拿了个大信封,把书塞在里面,递给他。 过几分钟,上过厕所的朋友回来了。要是这位去了,那位留了,会不会发生同样的事情?不知道。但我相信两个人的脑子都“有层面”。 毫无疑问,在今天的中国社会里,甚至在海外华人社会里,意识分层面现象相当明显。外面的表层是洗脑工程的产品,外表底下很可能藏着一些别的念头和价值观。但我们不能说那层外表只是假的,骗人的东西。从洗脑制度的角度来看,外表常常最重要的层面。外表标志你服不服从外面的权威。下面举两个例子说明。 张爱玲的小说“赤地之恋”里,有一位年轻妇女在一场批斗会上受到很严厉的谩骂之后,悄悄离去,在暗地里痛哭。别人发现她,指责她刚才接受群众的批评是装的。她反应快,登时说,不,群众那么关心我,那样鼓励我进步,哭的是感恩泪。这么一句聪明话能帮她逃脱困境骂?能,但并不是因为别人看不穿她的谎言,而是因为她说这句话等同于说“我向组织低头,我接受我的卑下地位”。在洗脑者的角度看来,这句话就够了。表层比内心重要。你服从我是我的目标,你自己怎么想是次要的。 第二个例子是我的一个很好的中国朋友,住在海外,跟我合写了一篇文章,到出版时,他問能否用笔名?我没意见,出版社也答应,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需要笔名。我们合写这篇文章并不是秘密。很多人已经知道,难道北京的有关部门蒙在鼓里吗?朋友解释,笔名的关键作用不是保密而是跟对方保持一种默契。你知道我在批评你,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的批评,你知道我知道你不喜欢,等等。谁不骗谁。但我不用真名挑战你,撕破你的脸皮。我“考虑”你,也希望你考虑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照旧允许我回国。这个例子也够清楚,官方的主要目标是控制一个人的外表,内心如何是另一个问题。 与其说是“洗脑”倒不如说是“洗嘴”。 虽说习近平把中国带回文革式的社会,可是毛跟习的洗脑工程还是不同的。毛的更彻底。伟大舵手对年轻红卫兵说“炮打司令部”,“灵魂深处干革命”真点燃了他们火热的内心。当然,毛时代里也有很多外表和内心不同的例子,但到了习时代,几乎一切都在外表。我请问,今天的“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点燃了多少内心的热火?从外面看,毛和习都达到了“思想统一”的目标,但相对地来说,毛的成就是更实质的,习统一的是语言表层。 资料照:刘霞作品之一的刘晓波与玩偶 刘晓波2002年写了一篇“法轮功与人权意识的普及” 的散文,把毛时代的“强迫统一”和02年对待法轮功的强迫统一作比较。表面上看是一样的:报纸上,电视上,学校里,会议里骂法轮功是完全一样的,甚至用词一模一样,让晓波联想到文革的语言。但进一步想,他意识到02年与文革有一点是很不一样的。在毛时代里,喊疯狂口号的人一般都相信自己喊的内容。思想统一是真统一。但02 年的统一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而说的配套话。话起作用就行,信不信是次要的。必要的话,向自己的良心说谎也都可以。在文章结尾晓波問:哪种“统一”是更可怕的?思想的统一?还是对良心说谎的统一?然后他更进一步地问:哪种政权更可怕?要求思想一致的政权?还是要求人们对良心说谎的政权? 有没有办法逃脱中国共产党的洗脑制度?我说有。这个庞大的工程,尽管存在了几十年,还没有能彻底消除人们的正常认识和正常价值观。人的基本价值观是人性的产物,不容易改变。中共践踏了人性几十年没能把它扑灭。在我看来,精神分裂不是最糟糕的局面。精神要是没分两个层面,那就更糟了。 作者:林培瑞,普林斯顿大学退休教授,现在在加州大学河滨分校教书。 他专门研究中国现代语言,文学,通俗文化与政治文化。
北京的中国共产党历史展览馆内参观者在中共党旗下摆姿势拍照。(2022年10月13日)
习近平把今日的中国带回文革式的中国,人们又得面对“洗脑”的问题。何谓洗脑?本来,一个人的脑袋影响另一个人的脑袋是正常的,影响一群人的思想也无可厚非。人群里交换意见,互相影响,是健康的活动,也是民主社会的基础。所谓的groupthink(群体思维)也不一定是洗脑。Groupthink常常只是赶时髦,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感而配合主流思想。
“洗脑”的意思是一个站在众人上面的权威,为了自己的某种利益,往下强加概念和价值观,惩罚出轨者。前苏联和东欧是明显的例子。斯大林说作家是“灵魂的工程师”,前提是政治权威能塑造人的思想。纳粹化的德国,波尔波特的柬埔寨也是例子。历史上有许多例子。古今中外的邪教也很会洗脑。
中国江苏连云港的一所小学校的学生在上中共党史课时把手放在中共党旗上。(2020年6月28日)
中国共产党的洗脑工程是历史上规模最大的,而且侵入人们的意识比苏联的还厉害,甚至能够比肩邪教。
洗脑的途径和手法有两类:吸引人的和吓唬人的。吸引类常常是预测一个美好的未来:元代的红巾起义,清代的白莲教起义都预测弥勒佛的到来,洪秀全的太平天国保证信徒死后会上天堂,马列主义预告理想共产社会会实现,习近平的中国梦宣布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的来临。这些诺言尽管多么不同但有两点是相同的:1)奖励要等到将来 2)必须服从的指示是现在的。
吓唬人的工具还更多,更有效。你不服从,我们给你警告。你不听警告,惩罚就来,你越不听惩罚越厉害:侮辱,隔离,监督,窃听,软禁,解雇,威胁家人,绑架,失踪,殴打,坐监,劳改,酷刑,一直到死刑。这些惩罚都不是秘密。人人事先都清楚,都有理由怕。洗脑的关键不是惩罚本身,是对惩罚的恐惧。 恐惧对思维的影响是最大的。
资料照:以中共党旗为背景的监测摄像头
在信息时代里,与害相辅相成的一个很重要的洗脑工具是愚民措施。到加州大学来念书的中国大陆本科生很多不知道大跃进,文化大革命,六四屠杀是怎么回事,没听说过刘宾雁是谁,对今日在新疆的危害人类罪根本没意识到。应该说是不允许意识到。
但毕竟,人脑是很复杂的东西,有很多层面。外在的权威,从上往下洗,究竟能洗百分多少?没洗的层面还在那儿。不一定十分正常,甚至矛盾分裂,可是还在那儿。
今日的许多中国人有意识分裂现象。这也能理解。在当前的环境里,意识分裂是很正常的现象。比如晚上跟朋友吃饭喝酒,讲故事说笑话骂习近平是“习禁评”,不亦乐乎,但第二天上班做国家机器的零件。意识分裂是很明显的,而不只是老百姓或知识分子这样,国家干部,一直到高级干部的位置,恐怕也常常分裂。
资料照:林培瑞(右)和一位复旦大学教授的合影
从自己的经验里,我就能举不少例子。比如,大约是2002年,清华大学派了一位副校长和一位汉办主任到普林斯顿大学访问,研究学术交流的前景。我和普大的几位高级官员跟他们在“教授俱乐部”吃了一顿雅致的午餐以后,两个客人问能否到我自己的办公室去进一步谈语言教学问题,是否能够安排普大本科生到清华来进修。我当然同意。谈了可能半个钟头以后,有一位说要上厕所,问我在哪儿。我说出门向左,右侧第二个门就是。 他走了。刚一出门,第二位客人问我“有没有天安门文件?”说的是我前一年和黎安友合编的极其“敏感”的The Tiananmen Papers。我书架子上有几本,拿了一本准备送给他,打开准备签字,他心急地说“不必不必,有信封吗?”我拿了个大信封,把书塞在里面,递给他。 过几分钟,上过厕所的朋友回来了。要是这位去了,那位留了,会不会发生同样的事情?不知道。但我相信两个人的脑子都“有层面”。
毫无疑问,在今天的中国社会里,甚至在海外华人社会里,意识分层面现象相当明显。外面的表层是洗脑工程的产品,外表底下很可能藏着一些别的念头和价值观。但我们不能说那层外表只是假的,骗人的东西。从洗脑制度的角度来看,外表常常最重要的层面。外表标志你服不服从外面的权威。下面举两个例子说明。
张爱玲的小说“赤地之恋”里,有一位年轻妇女在一场批斗会上受到很严厉的谩骂之后,悄悄离去,在暗地里痛哭。别人发现她,指责她刚才接受群众的批评是装的。她反应快,登时说,不,群众那么关心我,那样鼓励我进步,哭的是感恩泪。这么一句聪明话能帮她逃脱困境骂?能,但并不是因为别人看不穿她的谎言,而是因为她说这句话等同于说“我向组织低头,我接受我的卑下地位”。在洗脑者的角度看来,这句话就够了。表层比内心重要。你服从我是我的目标,你自己怎么想是次要的。
第二个例子是我的一个很好的中国朋友,住在海外,跟我合写了一篇文章,到出版时,他問能否用笔名?我没意见,出版社也答应,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需要笔名。我们合写这篇文章并不是秘密。很多人已经知道,难道北京的有关部门蒙在鼓里吗?朋友解释,笔名的关键作用不是保密而是跟对方保持一种默契。你知道我在批评你,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的批评,你知道我知道你不喜欢,等等。谁不骗谁。但我不用真名挑战你,撕破你的脸皮。我“考虑”你,也希望你考虑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照旧允许我回国。这个例子也够清楚,官方的主要目标是控制一个人的外表,内心如何是另一个问题。 与其说是“洗脑”倒不如说是“洗嘴”。
虽说习近平把中国带回文革式的社会,可是毛跟习的洗脑工程还是不同的。毛的更彻底。伟大舵手对年轻红卫兵说“炮打司令部”,“灵魂深处干革命”真点燃了他们火热的内心。当然,毛时代里也有很多外表和内心不同的例子,但到了习时代,几乎一切都在外表。我请问,今天的“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点燃了多少内心的热火?从外面看,毛和习都达到了“思想统一”的目标,但相对地来说,毛的成就是更实质的,习统一的是语言表层。
资料照:刘霞作品之一的刘晓波与玩偶
刘晓波2002年写了一篇“法轮功与人权意识的普及” 的散文,把毛时代的“强迫统一”和02年对待法轮功的强迫统一作比较。表面上看是一样的:报纸上,电视上,学校里,会议里骂法轮功是完全一样的,甚至用词一模一样,让晓波联想到文革的语言。但进一步想,他意识到02年与文革有一点是很不一样的。在毛时代里,喊疯狂口号的人一般都相信自己喊的内容。思想统一是真统一。但02 年的统一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而说的配套话。话起作用就行,信不信是次要的。必要的话,向自己的良心说谎也都可以。在文章结尾晓波問:哪种“统一”是更可怕的?思想的统一?还是对良心说谎的统一?然后他更进一步地问:哪种政权更可怕?要求思想一致的政权?还是要求人们对良心说谎的政权?
有没有办法逃脱中国共产党的洗脑制度?我说有。这个庞大的工程,尽管存在了几十年,还没有能彻底消除人们的正常认识和正常价值观。人的基本价值观是人性的产物,不容易改变。中共践踏了人性几十年没能把它扑灭。在我看来,精神分裂不是最糟糕的局面。精神要是没分两个层面,那就更糟了。
作者:林培瑞,普林斯顿大学退休教授,现在在加州大学河滨分校教书。 他专门研究中国现代语言,文学,通俗文化与政治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