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eryone has to start from nothing, from working for someone, to make a living. There's
almost no exceptions. Even the princess and princes had to work as young people. Commoners are even more so. Work is a necessity for survival, for being an independent adult.
很小的时候,我人生第一次向他人发起了有关职业规划的探讨,我问妈妈:" 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什么又轻松、又能赚钱的工作?"
妈妈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
那时的我尚处于 " 人人都有光明未来 " 的年纪,世界观就遭到了无情的颠覆。世人对光明未来的理解,好像和年幼的我设想的不一样。
当我真的步入社会,发现工作能给人带来愉悦,但更使人吃苦。
《不结婚》剧照
每当我表达不想工作时,我的父母都会带着一点关心和一点着急地问:那怎么办?人总不能不工作吧。
" 人总不能不工作吧 ",是我们中国社会的文化。
" 勤劳是美德,懒惰是恶习 ",不全是一种腐朽过时的观念,反而确确实实存在,影响我们,比如每个人都可能会因为 " 有借口不用上班 " 而窃喜,但又觉得此番快乐搬不上台面,至少在公开严肃的场合里不会被承认。
工作的确不仅关乎存活下去,在很多时候,它是一个有关尊严、个人价值的问题。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人类学教授大卫 · 格雷伯就提出了 " 现代社会的悖论 ",一方面,工作赋予了多数人生活的终极意义;但一方面,人们又憎恨自己的工作,认为自己所做的并不创造价值,从而受到心灵的折磨。
一辈子不工作真的可以吗?我怀着一种单纯的好奇,想认识那些主动不上班的人,了解他们是怎么实践这种生活的。
生存需要多少钱
如果我不再工作,第一件考虑的事是金钱。
人想活下去,就需要钱。那些不上班的人,他们的钱从哪里来?我迫切想要知道这一点。
我遇到的第一个不工作的人是 Y,从 2014 年开始,他就不再上班。
最初注意到 Y,是因为他在网上说的两句话:" 现在上班太恶心了。"" 上班的安全感真的是错觉,过自己想过的人生才是对生命的尊重。"
《请回答 1988》剧照
Y 很神秘,不愿向我透露年龄与之前的工作。
与他交流的过程中,我明显能感受到,他只想告诉我他乐意讲的事情。
不过我很快就释怀了,Y 注重隐私,可能是因为大部分的有钱人都注重隐私。
Y 说自己不算有钱人,但 " 比较有实力 "。他独自生活在北京郊区的一套房子里,除此之外,还有 15 间公寓、股市账户里价值 100 万元人民币的股票,以及数字不明的存款。
他的收入,来自作为房东获得的房租和股市投资的盈利。
即便如此,Y 依旧认为自己 " 不工作 " 的生活充满风险," 一技之长、两技之长,都是很危险的 "。他仍然担心大病、养老与投资失败。
实现财务自由,Y 走的是 " 先买股票、再买房子 " 的循环路线,股市里赚到的钱大部分都投进房地产。他说自己有点运气,属于 " 最早在北京买房的人 ",吃到了时代的红利。
Y 鼓励我和他一样靠投资发家致富,他对我说过的最激动人心的一句话就是:" 你应该,还是可以(发财)的。"
对了,Y 还有一项偶尔的收入就是在网上教人理财。
因为我存款不多,Y 的经验于我而言没有借鉴意义,也不适用于多数不想上班的普通人。于是,我又很快找到了另一位受访对象,精卫。
精卫的情况更加符合我对 " 不工作 " 的设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小镇,过一种低物欲的生活。
《凪的新生活》剧照
精卫 " 不工作 " 的生活始于 2019 年 9 月。在那期间,他做过一周的民宿义工,还有 20 天的酒店夜班兼职。
远古人依靠狩猎采集的方式生存,从自然界中获取资源储存起来,等待食物耗尽,再出去捕猎—精卫的生活方式与此类似。他从前是一名淘宝人像修图师,辞职后还和前东家保持联系,没钱的时候就接一些修图的活儿。
" 但不是每次都有图修,只好有图的时候多修一点,存一点钱过没图修的日子。" 他说。
不过,精卫现在不接修图工作已经很久了,主要依靠万把块的储蓄活着。他讨厌修图,至于为什么讨厌,我后面再说。
我的物欲不高,我想过,如果不工作了,吃饭就会成为开销的大头。这是一件麻烦事,因为我可能很难只为了饱腹,我还想吃好吃的、吃新鲜的。
但精卫对一日三餐不太感兴趣,用他的话来说," 吃饭什么的,如果不饿,我都不想吃 "。
精卫吃素,每天吃得随机,全看超市里有什么东西在打折。
蔬菜、零食和水果,他每月在食物上的固定开支是三五百块,这也是他除了七百元房租之外最主要的支出。
《没有工作的一年》剧照
去年春天,精卫搬到了浙江的一个小城市,住在郊外的村子里。房间前面是田野,后面是山。
夏天的时候,村子突然封控了两个月,他每天吃村里派发的粮食,不担心任何事情。
他的生物钟很奇怪,有太阳的时候会在日出时自然醒,没有太阳就睡一整天。夏天的天气很好,虽然热,但几乎每个晴天都有日出和晚霞,精卫早上就去山上看日出,晚上就去田野看晚霞。
精卫说,看日出和看晚霞的时候什么也不想,只是开心罢了。
不工作可以干什么
其实在网上,人们能唾手可得许多有关 " 不工作 " 的信息,但它们越来越以一种轻松、精致的面目出现,伴随着咖啡、旅行还有种种副业培训的广告,令我怀疑其中是否存在陷阱。
不过如果 Y 愿意分享的话,他确实能成为小红书上有钱有闲的 " 不工作者 ",旅游是他用来花钱的爱好。
我加上他微信的那天,他说自己刚从三亚回来,明天准备去湖南。
不出门的时候,Y 就窝在家中看股市大盘,指数跌跌涨涨,他的钱包也瘪瘪鼓鼓。Y 称自己的投资风格是 " 无聊乏味 " 的,过于无聊,人的兴趣就会往玄学发展,西方的塔罗和东方的面相,Y 都有所涉猎。
我问 Y,现阶段是否被某种焦虑困扰,他思考半晌,说:" 我还是对现在的生活比较满意。"
《二十不惑》剧照
而对于精卫来说,下个月的房租和生活费,永远是他焦虑的对象。但始而惭焉,久而安焉,他已经习惯了对生存的担忧,每天仍然把读书散步睡觉当作头等大事。
与精卫聊天,时常能感受到他对健康和休息的关注,而我这个 " 有工作的人 ",显然不够松弛,他常说 " 工作可以放一放 "" 急也不急这个把钟头 "。
他还给了我一些具体的建议,比如上午 11 时到下午 1 时,如果能晒到太阳的话,可以趴着睡一会儿,对身体有好处。
那么多属于自己的时间,精卫希望能用来看书、运动,但更多时候他还是在玩手机。
一部联网的手机,是打发时间的最强利器,太多软件通过抢夺人们的注意力实现收益。同时,它也把消费社会制造的图景传递给每一个人,没有吃过的东西,没有到过的远方,都鼓胀着人们的消费欲望。
《没有工作的一年》剧照
我想过精卫应该躲不过手机的侵占,但没想到消费主义在他身上不起作用。
精卫说,会在有睡眠压力的时候看吃播,他觉得很舒服,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一些吃不起或吃不到的东西也会看别人吃," 并不会馋,会很满足 "。
精卫不排斥远方,只是觉得不必,他喜欢城市里的公园、大楼后面的荒地。" 门前有一畦春韭绿,已经足够我排遣。"
精卫是一个说话有文采的人,只可惜讲话的时候出口成章,提笔时却总懊恼地发现不知道该写什么。他希望自己多看书,这不是一句虚言,从去年年底到现在,他看了《都柏林人》《在轮下》和《悉达多》,正在读《死屋手记》,大部分是我没有读过的。
当然,他也有一些不那么 " 光彩 " 的爱好,比如翻墙看黄片。
精卫不工作,他摒弃了没有必要的社交,只与他感兴趣的人打交道。现在的邻居是做生意的人,家里有车,周末会捎上他出去玩;在网上遇到喜欢的网友,他会在征得同意后,跑到对方的城市去。
上网,看书,看日出日落,有时出去玩,加上睡觉,这些大致构成了精卫生活的全部。
《不求上进的玉子》剧照
我的第三位受访对象 " 尼这 ",与精卫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是一个彻底的 " 家里蹲 ",不爱现实中的社交,可以一个星期不出门。
他对自己的境况有清醒的认识,并介绍自己为 " 高等游民 "。这是一个来自日本的专有名词,指代接受过高等教育、没有经济压力、只靠读书过日子的人。
尼这曾在豆瓣写过万字长文《一个 23 岁家里蹲的自白》,剖析他是如何从一个普通小孩变成一位 " 家里蹲兼啃老族 " 的。
帖子下面最常见的评论是," 文笔很好 "" 可以去做内容运营 "。
采访过尼这的记者不少,他们带着各式各样的标签接近," 蛰居 "" 啃老 " 或者 "fire"。他问我是想找什么,我说我单纯想找不工作的人。
在不工作的前提下,我关心的事情只有两件:一是怎么生存,二是怎么寻找价值。
理想的工作,理想的生活
不工作的人,要怎么获得存在感和价值感?
尼这答得很简单:看书上网,然后有所思考。
这是他目前找到最适合自己,也是最感到舒适的价值实现方式。
按照尼这的说法,高二那年,一种魔鬼似的反叛精神在他身体里觉醒,使他不愿意像大多数人那样按部就班地上学、考试和工作。
从高中语文课本上,尼这认识到了周国平与尼采这两个名字,读了他们写的几篇批判教育的文章后,他开始鄙视自身所处的应试教育系统。
《小舍得》剧照
" 教育者和学习者的理想不是独立人格与自由思想,而是高分和名校,是被许诺和保证的面子和钱途,当看见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时,大人们的脸上或心底会浮现出天真的笑容。" 尼这在文章里写。
尼这决定离开这个自己曾经待过的、但实际上不怎么样的教育系统,开始自由散漫的自学,希望借此走出一条新的生路。具体来说,是 " 用自己的活法和文字,向世人证明他们所丢弃的种种东西,在我这个幼稚的书呆子上永远留存 "。
这个有点 " 中二 "、又有点惨烈的宣言,让尼这付出了代价:他找不到像样的工作。
在家里蹲了几年后,尼这尝试过上班。
2021 年,他去到一家电信公司做一份劳务派遣性质的工作,工作内容是从网管系统导出数据,制成表格,再用微信将其中的故障信息告诉一线的维修师傅。
这份工作每周休息一天,工作时间从早上八时半到下午五时半。某天上班的时候,尼这的电脑被同事借用,他站在一旁刷手机,主管质问了他的偷懒行为,并警告他:再发现一次就辞退。
尼这辞职了,他把第一份工作的故事分享到网上。
同为 " 家里蹲 " 一族的网友们纷纷感到沮丧:就是这种人(主管)让我恐惧上班。
上世纪 30 年代,经济学家凯恩斯预言,在未来,自动化会代替大部分无意义的工作,人们每周只用工作 15 个小时,可以用更多时间享受闲暇,寻找乐趣。
《我,到点下班》剧照
但现实却走向了截然不同的反面,人类没有变得空闲,反而更加忙碌。
格雷伯在《毫无意义的工作》一书中说,40% 的工作是狗屁工作,比如金融服务和电话销售、空前扩张的公司法和公共关系。忍受这些狗屁工作,成为了现代人心中一道集体的伤疤。
精卫的老家在北方农村,他和尼这一样,是高中学历。他说,对于小镇青年来说,出路只有那么几条,要么学摄影,要么学理发。
他选择了前者,但是摄影太费钱,他没有足够的资金买设备,便转而学习修图。
修图的工作他干了三年,每个月 4000 多元收入。这份工作体量大,费体力,需要 996。但这些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问题在于:精卫觉得这一切没有意义。
修好的 30 张图里,被客户选中的会有五六张,图片被上传到购物平台供人浏览," 谁也不会认真地多看几眼 "。
几个月后,商品下架了,图片就再也不会被使用,精卫觉得,他只是在 " 费时费力地生产一些即时消耗品 "。
他想到了最近正在看的《死屋手记》,说即便是监狱里的人也是需要工作的,但他们要的不是被分派的工作,而是能够创造价值的工作;他们痛恨不能创造价值的工作,认为这是对他们最大的折磨。
精卫辞职后曾回过一趟老家,但最终还是离开了。他的妈妈是不太开明的农村父母,精卫希望妈妈能够照顾好自己,还说," 希望妈妈忘了我 "。
《我,到点下班》剧照
听完尼这和精卫的故事,我隐隐感觉到有些东西超越了原本我对这个选题的预期。他们的许多发问,射向这个时代的靶心,那里有作为个体肉身难以承受的困境。
我决定就此打住,不再难为自己。
精卫的理想生活是吃穿不愁。他盼望中国成为一个福利国家,养老看病不成问题,每个月能收到两千块钱的生活费,就别无所求。
我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认同精卫的想法,只是惊讶地发现,这与格雷伯解决 " 狗屁工作 " 的设想如出一辙,只是外国的大学教授用了另外一个名字,叫作 " 全民基本收入 " 政策。
在想象吃穿不愁的基础上,精卫偶尔也会 " 振奋一下 ",他说希望能够回去家乡,挖掘老故事、探寻家史;或者写一些烂小说,赚一笔稿费。
尼这有着差不多的理想,他尊重那些 " 一辈子只写一本书 " 的文化名人,如果他要写一本书,那本书可能是自传,可能是历史书,也可能是哲学论文。
鲁迅的一句话曾给过他很大的安慰:" 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