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发明了“荡男羞辱”这个说法,将之与“荡妇羞辱”相提并论。这说法混淆了一个问题,性骚扰者被受害者曝光、起诉,并不是因为性本身,而是因为他对女性的不尊重;这类不尊重的行为从低到高,从言语到身体侵犯,可以分出若干层级,但出发点都在强加于人。他的霸强、他给女性带来的心理不适、他的行为所体现出的职场潜规则、从此开始而不止步的性侵威胁……这些,对于被骚扰的年轻女性,她们终于选择说出来了,仅仅是说,怎么叫羞辱呢? “荡妇羞辱”本来是指传统社会的文化现象,那就是用羞辱一个女人的性来贬低这个女人的人格。例如过去,让一个女人最难堪的公审就是骂她破鞋,还要把鞋子吊在她脖子上游街。因为性是可鄙的,所以用这个人的性的放荡(未必是真的)来贬低她。女权主义提出这个概念,用以破解男权社会贬低女性的一种话语策略。 “荡男羞辱”将女权的词汇收编,用来为那些被曝光在公众眼里的性骚扰者辩护。他们的意思是,人们不应该以性来贬低女性,同理,也不应该贬低男性。这里的“荡男羞辱”,尤其指众多女性受害者一起站出来,指控那个男性公众人物。而这种指控也带来了新一轮的批判性思考,从而曝光了职场文化对女性的排挤和压抑。 “荡男羞辱”的问题还在于,将人们的注意引到了“荡”即放纵的性上,仿佛性才是要点,而不是权力,不是男性优先的文化规则,不是看待女性的态度。好像因为某人的性骚扰行为仅仅是由于性的奔放、性冲动,因而这一行为类似心绞痛的突发事件,是不可控的。 更还有支持这个解释的文化脚本,红颜祸水——谁让你长得好看呢?是女子的性魅力导致了荡男的失控。总而言之,性才是个坏东西。话说回来,它又是个好东西,因为它不应该被羞辱。这里偷换了一个概念,把性和性骚扰相提并论了。一旦相提并论,它就变成了又坏又好在逻辑上模棱两可、无法自洽的东西。性是本能,就无法反对。性应该自由,所以不应该被羞辱。 你反对的是性骚扰,他说你用性来羞辱男人。那怎么行呢?还要将某人的性骚扰暴露在媒体上,女人们还相互转发,还彼此联手;何止是羞辱性,简直是羞辱全体男人。天下孰可无性,所以Me too是太过了。 Me too当然不是要回到性禁忌,也不是要指控性本能。性与爱都是人世间的美好体验,Me too 反对的是强权和压迫。要说性和爱,只能从尊重和同意开始。而反对职场性骚扰,并不涉及如何建立亲密关系——那是另一个问题。性骚扰就是巧取豪夺,拿女性同事或者下属当作性对象,得一把是一把。 有人觉得征得同意和去尊重,那可要理性思考和时间过程,那就破坏了性冲动的突如其来、下意识的不可控制……总之,自我放纵的愉悦。但是,如果你不想到对方的感受,你是不是把自己的放纵强加在她人身上了?这么说还是客气的,如果那个女性说不,小到一个单位、朋友圈,大到整个舆论场、整个社会的法律机构,会怎么对待她?去听那些女性的故事吧。 在晓雅的故事里,十三年后,她见到当初骚扰她的人,她还想离开,避免和他在那个书店的读书会上相遇;而且,那个人可能根本就没有认出她,也把她忘记了。他从未想到自己的行为给一位女性的心灵和人格带来的创伤印记。女性有心灵和人格,这是很多反对“荡男羞辱”的人从未想过的。十三年后的晓雅终于足够强大,有能力选择当着那个人的面讲出来,让他知道欺负了一个年轻女子,可耻的应该是你。但是,如果当年的她因为无法直面上级而选择辞职;如果她因为无法承受失业的代价而又在夹缝中无法自处而抑郁失常;如果,她为了防范、规避风险而减少与此人的工作交往,却还要在他的圈子人脉中求生存和发展……以上如果,哪一条不是坑?得要多少心机、多么潇洒,一个刚出校门的女子才能应付自如? 晓雅的故事其实足够温和,她没有去讲更多的过程(有人又要说没有举证性骚扰的细节,如果她详加描述,还会有人说,这算什么,难道不是表达好感或是你自己不解风情?)总而言之,选择不信的永远不信。可是,即使晓雅没有描述,我们……很多人都相信了,那是普遍的经验和共情,不需要更多了。 这是女性的五四故事——九十年前女作家 庐隐写道:“所以这个花瓶的命运,究竟太悲惨,你们想要自救,只有自己决心把这花瓶的时代毁灭,苦苦修行,再入轮回,得个人身,才有办法。”这伤痛的呼唤,其透彻和勇敢,今天仍然令人激赏;倒是文学的胜利还是时代的悲哀? 庐隐死于难产,年仅36岁。作为家人,她的丈夫很爱她,不过我没有研究过她的爱情,据说丈夫李唯建将她的全部作品放入了她的棺内,以示陪伴(这不是自己陪伴自己吗?不合时宜地一笑。丈夫还是理解她嘛,也是爱了)。她没看到那个时代“男人们的心胸”的改变,不过,九十年后回顾,放眼欧美,世界当然改变了。 如果你是男人,自命为自由战士,而且,作为母亲的孩子、女儿的父亲和朋友,又何至于抗拒对性骚扰的批判?独裁者常常认为,如果没有我,这个世界就完蛋了。而me too 不会令你的世界完蛋,恰恰相反,它让你摆脱那种无法自控的的动物性想象,重新认识女性的心灵和人格。“灵魂的可贵,实在是无价之宝”,就这一句话,“荡男”若得真昧,可算是有救了。 2023年5月6日
有人发明了“荡男羞辱”这个说法,将之与“荡妇羞辱”相提并论。这说法混淆了一个问题,性骚扰者被受害者曝光、起诉,并不是因为性本身,而是因为他对女性的不尊重;这类不尊重的行为从低到高,从言语到身体侵犯,可以分出若干层级,但出发点都在强加于人。他的霸强、他给女性带来的心理不适、他的行为所体现出的职场潜规则、从此开始而不止步的性侵威胁……这些,对于被骚扰的年轻女性,她们终于选择说出来了,仅仅是说,怎么叫羞辱呢?
“荡妇羞辱”本来是指传统社会的文化现象,那就是用羞辱一个女人的性来贬低这个女人的人格。例如过去,让一个女人最难堪的公审就是骂她破鞋,还要把鞋子吊在她脖子上游街。因为性是可鄙的,所以用这个人的性的放荡(未必是真的)来贬低她。女权主义提出这个概念,用以破解男权社会贬低女性的一种话语策略。
“荡男羞辱”将女权的词汇收编,用来为那些被曝光在公众眼里的性骚扰者辩护。他们的意思是,人们不应该以性来贬低女性,同理,也不应该贬低男性。这里的“荡男羞辱”,尤其指众多女性受害者一起站出来,指控那个男性公众人物。而这种指控也带来了新一轮的批判性思考,从而曝光了职场文化对女性的排挤和压抑。
“荡男羞辱”的问题还在于,将人们的注意引到了“荡”即放纵的性上,仿佛性才是要点,而不是权力,不是男性优先的文化规则,不是看待女性的态度。好像因为某人的性骚扰行为仅仅是由于性的奔放、性冲动,因而这一行为类似心绞痛的突发事件,是不可控的。
更还有支持这个解释的文化脚本,红颜祸水——谁让你长得好看呢?是女子的性魅力导致了荡男的失控。总而言之,性才是个坏东西。话说回来,它又是个好东西,因为它不应该被羞辱。这里偷换了一个概念,把性和性骚扰相提并论了。一旦相提并论,它就变成了又坏又好在逻辑上模棱两可、无法自洽的东西。性是本能,就无法反对。性应该自由,所以不应该被羞辱。
你反对的是性骚扰,他说你用性来羞辱男人。那怎么行呢?还要将某人的性骚扰暴露在媒体上,女人们还相互转发,还彼此联手;何止是羞辱性,简直是羞辱全体男人。天下孰可无性,所以Me too是太过了。
Me too当然不是要回到性禁忌,也不是要指控性本能。性与爱都是人世间的美好体验,Me too 反对的是强权和压迫。要说性和爱,只能从尊重和同意开始。而反对职场性骚扰,并不涉及如何建立亲密关系——那是另一个问题。性骚扰就是巧取豪夺,拿女性同事或者下属当作性对象,得一把是一把。
有人觉得征得同意和去尊重,那可要理性思考和时间过程,那就破坏了性冲动的突如其来、下意识的不可控制……总之,自我放纵的愉悦。但是,如果你不想到对方的感受,你是不是把自己的放纵强加在她人身上了?这么说还是客气的,如果那个女性说不,小到一个单位、朋友圈,大到整个舆论场、整个社会的法律机构,会怎么对待她?去听那些女性的故事吧。
在晓雅的故事里,十三年后,她见到当初骚扰她的人,她还想离开,避免和他在那个书店的读书会上相遇;而且,那个人可能根本就没有认出她,也把她忘记了。他从未想到自己的行为给一位女性的心灵和人格带来的创伤印记。女性有心灵和人格,这是很多反对“荡男羞辱”的人从未想过的。十三年后的晓雅终于足够强大,有能力选择当着那个人的面讲出来,让他知道欺负了一个年轻女子,可耻的应该是你。但是,如果当年的她因为无法直面上级而选择辞职;如果她因为无法承受失业的代价而又在夹缝中无法自处而抑郁失常;如果,她为了防范、规避风险而减少与此人的工作交往,却还要在他的圈子人脉中求生存和发展……以上如果,哪一条不是坑?得要多少心机、多么潇洒,一个刚出校门的女子才能应付自如?
晓雅的故事其实足够温和,她没有去讲更多的过程(有人又要说没有举证性骚扰的细节,如果她详加描述,还会有人说,这算什么,难道不是表达好感或是你自己不解风情?)总而言之,选择不信的永远不信。可是,即使晓雅没有描述,我们……很多人都相信了,那是普遍的经验和共情,不需要更多了。
这是女性的五四故事——九十年前女作家 庐隐写道:“所以这个花瓶的命运,究竟太悲惨,你们想要自救,只有自己决心把这花瓶的时代毁灭,苦苦修行,再入轮回,得个人身,才有办法。”这伤痛的呼唤,其透彻和勇敢,今天仍然令人激赏;倒是文学的胜利还是时代的悲哀? 庐隐死于难产,年仅36岁。作为家人,她的丈夫很爱她,不过我没有研究过她的爱情,据说丈夫李唯建将她的全部作品放入了她的棺内,以示陪伴(这不是自己陪伴自己吗?不合时宜地一笑。丈夫还是理解她嘛,也是爱了)。她没看到那个时代“男人们的心胸”的改变,不过,九十年后回顾,放眼欧美,世界当然改变了。
如果你是男人,自命为自由战士,而且,作为母亲的孩子、女儿的父亲和朋友,又何至于抗拒对性骚扰的批判?独裁者常常认为,如果没有我,这个世界就完蛋了。而me too 不会令你的世界完蛋,恰恰相反,它让你摆脱那种无法自控的的动物性想象,重新认识女性的心灵和人格。“灵魂的可贵,实在是无价之宝”,就这一句话,“荡男”若得真昧,可算是有救了。
2023年5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