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青年学佛:在充满不确定的时代,人可以回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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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珠在禅修颂经的过程中,感受到了平静的力量。

阿珠搬进元朗的村屋已经有四年。站在露台望出去,远方是鸡公岭山脉,近处是广袤的田野。近年来,她的家越来越多与佛有关的元素——楼梯间有她亲手抄的《心经》,大门旁的小柜子放了地藏菩萨的雕像,还有墙壁挂着台中菩萨寺的月历,上面写着:“慈悲可以让心的空间变大”。

“很多都是因为学了佛(才有),希望有个清静一点的环境,让自己安心一点,”阿珠今年33岁,是香港前立法会议员朱凯廸的助理。2020年9月,朱凯廸宣布不延任议员,并在翌年解散团队。“很lost(迷失),不知道自己是谁,”阿珠说。

以前,她跟着朱凯廸关注土地、保育、环境等议题,总觉得自己有着力点,可以共建自己想要的空间和社会。但团队解散,时局把自己抛到未知之中,“就像自己的理想突然被人一下扯下来,没了”。她感到非常迷失。后来,阿珠在禅修颂经的过程中,她找到平静的力量。

在香港,疫情的低气压接着社会运动笼罩香港。在充满不确定的时代,面对不断翻搅的情绪和压力,越来越多年青人藉助佛学,寻求内心的平静。推广佛学的年青组织“佛系”在2021年成立,创办人何昊禧记得在疫情期间,名额仅得8人的实体活动,最终吸引近60人报名。而现时的活动,平均每场也有25至30人参加,参加者年龄平均在40岁以下。

“简单讲就是心不安,”香港中文大学人间佛教研究中心主任陈剑锽教授说,“有的人是健康的不安、有的人是金钱、有的人是情感......”因为心不安,所以进入宗教,希望求得一个解药或解答。“人总是要有依靠的。”他说。

台中菩萨寺的月历,上面写着:“慈悲可以让心的空间变大”

“佛都做不到”

2024年,阿珠参加法鼓山的共修体验活动,第一次去学念佛号“南无阿弥陀佛”两小时。在念的过程中,阿珠发现自己竟能稳住心神,为当刻的氛围感动,“那一刻是很舒服的,因为你用了时间去念佛、压住自己不要想负能量”。

在2021年失业之后,阿珠像是一个慢慢泄气的球。她身体的毛病越发明显——她吃素,但因为不懂调节营养,胃变得很差,时常感到胃胀、失眠,“那时候觉得自己是一团负能量,身体也不好,情绪也不好,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的去向是怎样”。

她想重新了解自己。当时,社会流行强调自我探索的“新时代运动”(New Age),阿珠和朋友开始学占星、“人类图”。“我觉得可以看到我的雏形、我大概是怎样(的人),但是它没有给到一个修行的方式,你要怎样去成为更好的自己?”不用很久,她想起了佛学。

在佛教术语中,有“因缘”一说——种子是因,水分、阳光、土壤等能让它成长的就是缘。阿珠与佛的缘,要数回2017年,岭南大学前副教授陈允中给她推荐的一本书。

现在经已出家的陈允中是香港社运界前辈。他积极参与学运和社运,包括2008年因高铁发展遭拆迁的菜园村事件。根据陈的分享,他提到当年面对村民沮丧相当无力,而他执着于结果、要讨回心中的正义,再令自己更不快乐。后来,他在一场法会上被讲法老师打动,发现于言辞能安慰众生,最后决定出家。

2017年,他准备修佛,要舍弃多年来积存的书籍等身外物。阿珠与他碰面,被推荐看越南高僧一行禅师的弟子、真空法师的《真爱的功课》。这是一本传记,讲述如何追随禅师,拯救越南难民。

阿珠记得,一行禅师常说“人类不是我们的敌人”。但当时香港刚经历“雨伞运动”,她无法理解这句话,却在心中留下种子,直到碰上抗议港府修订逃犯条例的“反修例运动”和失业,她决定在佛学中寻求答案。

过去身为议员助理,在做社区工作或处理纠纷时,阿珠很常夹在持份者的中间,“但是你是没有办法满足所有人”。阿珠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失败。但在学佛后,她听过一个故事,佛陀是全知全善,但因为无法向所有人宣扬佛法,所以他说自己不是全能。

“佛都做不到,为何我们经常要迫自己要做到很多两全其美的事呢?”阿珠开始接受自己的无力,放下执着。

在佛学中,有一个很重要的观念叫‘我执’。《金刚经》有一句话:“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意思是不要在一个念头上产生执着,“就算好的坏的话,也不要依恋。”

“例如我很喜欢吃这个面包,但我‘住’在这个面包,我就前进不了——当我吃下一个面包,我永远都会跟这个比较,”阿珠学懂,佛强调的是活在当下,之后才能生成慈悲的心。

“以前经常觉得拯救世界最好,但拯救世界的下面是有很多齿轮在运转,”时局递变,身位心境也随之改变,阿珠现在会看当下,“哪个位置卡住了,就找出来涂油。”如果是自己的身体和情绪,那就“先处理心情、再处理事情”。

阿珠的家近年越来越多与佛有关的元素。

回应自己,面对外在

美国德雷塞尔大学临床心理学博士阿历萨·博纳奎斯蒂(Alexa Bonacquisti)曾经指出,人的思维倾向于“时间旅行”——总是在担忧未来或回想过去作的决定,很少专注当下。她说,自我批判和痛苦会因此增加,“令让我们远离真正重要的事情”。

练习“正念”(Mindfulness)是一种方法。博纳奎斯蒂指出,当人们更注重当下,感受呼吸和身体感觉,就能更清楚地看待事物、选择应对的方法,同时找到生活目的和意义。

阿花(化名)今年27岁。很长一段时间,她常牢抓着过去不放,不断内耗。

她的中学生活并不开心。中一的时候,她被同学诬衊偷东西,但当时班主任处理不好,朋友也没有站在她一方,“这对我童年来说是一个极大的阴影”。后来阿花信奉天主教,加入童军。在学校以外,她找到归属感。

然而十年过去,创伤未解。2023年,阿花记得在看完韩剧《黑暗荣耀》后的第二天,在上班路上忍不住哭了起来。那是一套有关女主角在高中受到校园霸凌、长大后复仇的故事——她才发现,当日的伤口原来从未愈合。

那年年末,阿花跟随一位佛教徒朋友去了梅村五日四夜的禅修营。她问那里的尼姑,为什么多年过去,创伤仍然存在,自己又能如何处理。尼姑提到“果报”(karma),“如果你受这件事影响,你有一些不好的种子,播下去,你只会承受自己的果报,”尼姑着她宽恕。

但阿花觉得很难。尼姑静心回答:“不是的,所有东西就是你觉得容易就容易,你觉得难就是难。”所有事物都在一念之间。

在禅修营的最后一天,僧尼着参加者在纸上写下新一年的愿望,然后放到火盘上烧掉它。阿花写上:我想放下过去。到第二天,她觉得自己好像真能放下那件事。阿花受到感触,之后开始认真看佛法、频密地练习静坐。

她说,这种练习在生活中很帮到自己,“令我想到该怎样生活在这个时代”。

静坐禅修分有两个层次:“止”和“观”。静坐的时候,人会有很多念头情绪冒起,“止”就是专注力,先透过呼吸去除心中杂念;当心静下来后,就开始察觉自己的情绪,这便是“观”。

阿花任职专题记者,时常因为议题感到生气或沮丧,但在练习静观后,“我会觉察到它(情绪)浮起,然后我让它先走一个圈,”下一步再问自己想怎样做,“比如这一刻真的很想出去走一个圈,我就会上去(公司)天台走一圈。”

“很多时候,人们经常说‘明天是新的一天’(Tomorrow is a new day),但它(佛)会说,不是的,你每一下呼吸已经是新的开始。”

阿花说,“就像中国人说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要修身就是先修自己,而只要你呼吸,回到当下,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都可以掌控你接下来发生的事。”

香港中文大学人间佛教研究中心主任陈剑锽教授

从“忌讳光头”到学佛入寺庙

世界纷乱,每个人都想得到内心安宁。近年,无论是颂鉢还是静坐,专注当下的“正念”活动受到港人欢迎。而除了香港,大陆也生出一波年轻人求佛潮、寺庙热。

在小红书上,一个博主写道,年轻人之所以热衷去寺庙,是因为“上班上进不如上香,求学求进不如求神”、“在关系和体系之间选择了佛系”。这一则笔记获得4700个点心。有分析认为,背后的原因是年轻人面对的学业工作压力变大,同时外部环境的不确定性增加,拜神上香就成为一个焦虑的出口。

“肯定要(找内心平静)的,人总是要有依靠的,”陈剑锽说,“简单讲就是心不安,所以我们会进入宗教去追求依靠、解脱、救赎等等。”

“有的人拜佛是为了要求求福、求寿、求婚姻、求健康,它其实不是佛教的本意来的,它只是让你求、没有作用,但因为我们人间活世界太苦了,”陈剑锽说,要回归根本,重点还是应该在于自身去修行。

对于阿珠和阿花来说,身心灵活动未能让她们系统性地梳理自己的内心,所以进一步学习佛法。

“我每次去找新的东西(学),因为现在的东西不够处理(内在),或是想再进步一些,”阿珠说,在这个社会没有人教你怎么面对社会创伤,而佛学刚好是一个工具、可以跟随“有智慧的人”去学习。

“颂鉢瑜伽它叫你静(下来),但它没有告诉你为什么你要静。”阿花需要进一步的指引,而佛学能够回答她,“你想要我练习Mindfulness,原来你是想我要有止和观(意识)。”

不过佛学为年轻人接受,并非一直以来的事。根据《香港年报2021》,香港基督教徒有104万人,佛教与道教徒则同样有100万人。虽然人数之多,但比起基督信仰,佛教在过去视为落后和迷信。

“这是我亲身经验,”陈剑锽教授在1991年到香港读书,他回忆,“如果是赛马那两天,出家人不要出门,因为你一出门,他们(大众)看到的话,就觉得我今天赌马会输、会倒楣,因为看到光头会输光光。”

陈剑锽说,是到后来不同大师来香港弘法,还有如香港理工大学前校长潘宗光等人表明自己是佛教徒,大众对佛教的观感才有转变。

香港中文大学从2017年开办佛学研究文学硕士课程。陈剑锽指出,报读的人数一直上升。以2025年为例,学系招收30名学生,但报读人数超过一百。

在何昊禧看来,社交媒体也是令佛学变得普及的主因。今年28岁的何昊禧是注册社工,也是佛学组织“佛系”创办人。2021年,他因为失恋,透过佛法中开解自己,之后创立社交平台帐号,用经文分享佛法。

他观察到,目前不少道场会用社交媒体推广活动,抽取佛教中正念的元素,举办轻松步行或者茶禅等活动。另外,越来越多年轻人开创专页和频道,例如拥有7.8万订閱的YouTube主播“蛀虫米”和年青团体“青一释”,大众因而有更多接触佛学的契机。

佛学组织“佛系”创办人何昊禧(左)

当佛学成为生活背景

比起阿珠和阿花,今年35岁的邓建华更早体会到社会变化与学佛的关系。

他在学生时期已经参与社运,毕业之后加入香港职工会联盟(职工盟)。他记得,在为期79天的“占领运动”(又称“雨伞运动”)被警方全面清场结束后,社运界里有部份人去了学佛,一部份人则信奉天主教。

邓建华感觉,大家未必是出于对运动的失望而追随宗教,但确实像在纷扰之中寻找答案,“思想上要找些东西填补、要冲击一下。”2015年,他经人介绍进了一个研读藏传佛教经典《广论》的班,探讨佛教如何理解智慧、轮回,苦又是什么。

“我搞社运,是一个很理性地看事情如何走、往往很结构性地去理解,然后觉得社会运动就要冲击体制,但是其实这个过程里面,很少关心自己和身边的人。”佛学让他有新的视角去反思自己与世界的关系。“它种了一个很不同的思想在我脑里面,”邓建华形容。

2019年香港再爆发“反修例运动”。社会纷乱,邓建华坦言已经没有心机再学佛。但他说,因为学佛打下了基础,“我知道有什么工具可以帮助我”。

那些年社会气氛压抑,他身心也承受着不少压力——2019年, 有市民受“反修例运动”影响自杀,邓建华在到现场和朋友一起点灯颂经。2020年,他被控管有攻击性武器罪,囚四个月;他在狱中念心经、看佛书,稳住自己。出狱以后,教协、民阵等不同工会组织受压解散。当时,邓建华是职工盟副主席,他的护照再被香港国安处没收。

“那时候,我有几个月确实是低沉一点,”他稍作停顿、再说,“我现在说的很轻松,但是那时候,确实真的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有警察上门。”

佛学常提“无常”,认为万物都是暂时的、刹那生灭。邓建华说,这个观念影响他很深。“一个难关为什么会遮蔽到一个人呢?因为那个难关是好像解决不了、它是固定的、不会有变化的......但是呢,我的理解就不是这样。所有事都是暂时,它是充满改变。”

“无论开心还是不开心,还是你正在遭受压力......全部都是暂时。如果清醒一点的时候,你知道这个是历史长河里面的一点。”

这给予他力量去积极面对。“当所有东西在宇宙面前都是暂时的,那么你重要的东西不是结果,而是你要活在当下——如果你有能力,就做到最好。”

不过,无论是放下执念,还是看透事物的暂时性,所有受访者都说要在日常贯彻地实践确实不易。

“人的状态都是浮浮沉沉,到你真的要面对那难关的时候,那个难关确实很难。”邓建华说,“国安来的时候,它总会来;你坐牢的时候,你(肉体)仍然是坐牢,你总有规限,而那些规限都会令你不舒服。”

学佛是一个修行的过程。对邓建华而言,当这些想法成为生活的背景,就是一个提醒,教自己对事物转念。

在珠珠元朗的村屋望出去,远方是鸡公岭山脉,近处是广袤的田野。

找奋斗下去的出路

很多人学佛是为了找心中的答案。不过陈剑锽说,其实答案都是自己给自己的,而也许答案早就在自己心中。“就佛法来讲,因为你被无明盖住。”“无明”在佛学中指的是烦恼、还不能明白理解道理的状态。

“在佛法里面来讲,你来学(修)其实是告诉你要自己学自己,”他解释,在寻求答案的过程中,人要去观照自己认识,“自见本性”。那看到自己之后呢?“你就解除烦恼啦,你就自在啦。”

在了解佛学后,阿珠坦言比起以前,虽然对事物仍有批评和判断,但已经很少感到非常愤怒。

对于“没有敌人”一说,她现在得出自己的一个说法:对方之所以讨厌、成为敌人,是因为他成长经历所致,如果把自己的憎恨放进去,只会让憎恨不断滚大,但是如果可以报以慈悲或者温柔,希望对方一切都好,这样好的意念或能消融种种不好的能量。

至于阿花,她坦言佛学对自己而言“超级重要”。现在每天醒来,她都会尽量打坐20分钟,然后才开启新的一天,“我觉得它给了一个空间你去‘定一定住’自己,不要crash你的生命(耗尽自己)。”

晚上工作回来,她也会把握时间呼吸,“你是有很多外来干扰的,不一定是新闻,可以是其他朋友或家人,但是选择权在我的手,我只要回到自己就可以了。”

邓建华还发现,除了佛学以外,每个人都在找寻适合自己的方式发力,开创“个体的出路”。

近来,他身边的朋友一部份突然去了跑马拉松,还有一些则去跑山——他自己也是其中一员,在去美国念硕士之前,自嘲“四肢不发达”的他打过一拳赛。

“他是否一定要找peace(平和的心态)呢?我想,其实就算是跑步、打架或者跳舞,都是不断地去复杂你的肌肉的记忆,还要改变饮食。”只要是很认真去做,“一定是修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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