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20岁的女孩豆豆在家里发现了妈妈结婚前的日记。 在日记里,妈妈是一个会自称「小芳」的二十出头的少女,会在日记本里贴上《新白娘子传奇》的贴纸。她很活泼,喜欢生活里有点仪式感,抱怨生理期,尤其讨厌相亲。一个朋友出嫁了,小芳在日记里写道,「真要命,又有一个女人向坟墓走去」,她不满于姑姑劳作、姑父总是在沙发上一坐,打定主意自己可不能受这种委屈。她还想去当兵,笃定地说,「我不是一个碌碌无为的乡下小女孩儿,我也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 ——这和豆豆印象中的妈妈判若两人。从豆豆出生,看到的妈妈就是一个几乎没有社交、永远在家忙碌的女人,一个好儿媳,好妻子,照顾所有人的生活,觉得丈夫总是对的。这让豆豆从小就觉得,自己一定不要变成妈妈这样的人。 豆豆拿着日记去找妈妈,提醒她曾经想要去当兵,妈妈很疑惑,她好像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一个曾经想要去往更大世界的女孩最后回到了家庭,中间发生了什么?是什么力量让她抹掉了曾经的自己? 因为这几本日记,豆豆和妈妈有了几次深谈,彼此有了新的理解,虽然有些不同仍在持续:小芳承认豆豆思想的进步性,但她也仍然希望女儿能走上婚姻这条道路。而豆豆更想告诉妈妈,抛开「被照顾」的想象,也许我们能活得更好。 不久前,《人物》作者见到了豆豆和妈妈,看到日记之后的故事,有了新的进展:此时,她们和妹妹,三位女性生活在离豆豆出生的村子一个小时车程外的县城里。房子是租的,家具很简单,收拾得很干净,床上摆满了豆豆小时候就有的毛绒玩具,有时候,豆豆会开着自己那辆旧车,带妈妈和妹妹去兜风。在这对母女各自的生命中,当下,都是难得的、放松的时光。 时代禁锢了一些女性,时代也使女性的独立与自强成为可能。 以下是小芳和豆豆的讲述。 文|李雨凝 编辑|槐杨 图|(除特殊标注外)受访者提供 1 「2022年5月19日,今天看到了妈妈年轻时候的日记,她那时候真年轻。妈妈竟然还有这么想的时候,和我好像噢。」 ——豆豆,QQ空间说说 去年夏天,我在老房子里收拾东西时,无意翻出了三本妈妈的日记。这三个本子年代感十足,封面要么是风景,要么就是一束花加一些现代诗,里面发黄的彩色内页也薄薄的,不用对着光,就能看到背面的字迹。日记本有几处还开了线,得小心翼翼翻过去,才能避免本子彻底散架。妈妈写字用的笔也是那个年代特有的圆珠笔,翻开还留有一点香味,仔细看每个提笔和顿笔,都有漏油墨的印记。 我一直知道妈妈年轻时有记日记的习惯,但真正看到这三个泛黄的线装本,才对她的日记有了实感。这三本日记的时间跨度七年,正好记录了1994年妈妈开始独立赚钱生活,到世纪之交结婚生子、回归家庭的全过程。 我跟妈妈向来关系不错,跟她打了声招呼后,便翻看起来,但真正开始读,却花了好些时间。妈妈文化水平不算高,日记里面其实有很多错别字,在一些竖着排版的页数上,她还是从左向右记的,我花了点时间才反应过来,为什么按照习惯的阅读顺序读,反而读不懂。 在日记里,她管自己叫「小姑娘小芳」。小芳会在扉页写下致辞:「你是我人生的好伴侣,粉红色的回忆珍藏在你的心里——我的日记」。我觉得很新奇,我也会写日记,但好像不会给自己和日记起名。 小芳的日记。李雨凝 摄 日记里的小芳很活泼。在某天写完后,小芳会随手画一个小涂鸦;她好像还很喜欢看香港的电视剧,买了一大堆像邮票一样的剧照贴纸贴在本上,怪不得在我做手帐的时候,妈妈说自己也弄过这些。小芳似乎还是个博爱派,俊男靓女都贴,有我还认识的梳着高发髻的白娘子赵雅芝,也有一些我不认识的,上网查了才知道的港风帅哥,比如何家劲。 3月8日,小芳会骄傲写下「这是我们的节日」,生日时,她也会高兴地写「本姑娘今天生日」,我从未听过妈妈这样称呼自己。她还会照着不知道哪里看来的英文写好几遍「happy biretday」(小芳记录下错误的英文)。在日记里,她会苦闷地写「长大真烦」,也会悄悄记下对朋友的道歉,说好不好意思,白天碰到了你掏耳朵的手,让你疼了。在她写下这些日常时,她用了好多语气助词、问号还有感叹号。日记里甚至还有她喝醉后记下的写得一塌糊涂的片段——「今天大姐请客,我是有点喝多了,心里很乱,好像很快乐,也有痛苦」——都是我没见过的她的模样。 我很难把过去的小芳和现在的妈妈联系起来。她真的存在过吗? 从出生,我看到的妈妈就是一个完成时状态的好母亲、好媳妇。我印象很深的画面有几个,一个是我小时候,她骑自行车送我上学,路上有一个大坡,每次经过那里她都要很费力地蹬,我也在后座暗暗使劲,拿我的腰和腿往前一下一下顶。我当时觉得自己肯定帮上忙了,还很期待地问她,我是不是很懂事?现在想起来,我脚也没落地,只是在后座扭来扭去,别说帮忙,甚至是在给她添乱。但妈妈从没点破过,在我每次问的时候,她都只会好高兴地夸我。 我小时候身体差,恨不得一个月有三周都泡在诊所。做完治疗,她一般会带我坐公交回家,那条线路是双层巴士,我每次都嚷嚷着要坐二层的第一排。但那个位置经常有人坐着,她不想打扰别人,就在来车之前探身去看那一排是不是空着,有人的话,她就会陪我一直等,直到等来一辆空着的车。 这是我印象中她少数出门的情况。更多的时刻,作为一个家庭主妇,她只是在家里忙来忙去,拖地、洗衣服、做饭,以及帮沙发上玩游戏的爸爸收拾他面前堆了一茶几的果壳。她从不抱怨,也几乎不跟爸爸吵架,好像那些本来就是她的份内之事。 也因此,直到看到日记那天之前,我一直以为妈妈是一个渴望并享受婚姻生活的传统家庭妇女。她一直告诉我,自己从小的梦想就是结婚生子,做个家庭主妇。但在日记里,小芳扬眉吐气地写着,她的梦想是当兵。 二十多年后,我带着问题,把本子拿给了她。再次看到日记,妈妈却很疑惑。她说,好奇怪,我没印象,一点点也记不起来了。 小芳的日记 小芳的日记 小芳的日记 2 1994年8月17号,晴。前方等待我的,将是怎样的一个未来呢? ——小芳,29年前的日记 现在仔细想想,我当年确实是想当兵的。我当时刚刚初中毕业,心气高,到唐山投奔姑姑。姑父是从村子走出来的军人,他们一家住在家属院里,隔壁就是军队大院。我那时候岁数也小,十六七岁,每天出门,都能听到隔壁传来的整齐划一的训练声,也能看到来来往往的那些当兵的,都穿着笔挺的绿色制服,上面还绣着红色的肩章,一片英姿飒爽,看得我好羡慕。 我跑去征兵处,也想报名,却被泼了一头冷水。她们说,女孩当兵,得是城镇户口。 ——这个我没有。1975年夏天,我出生在邢台市东边的一个村子里。半年后,因为妈妈再次怀孕,我就被迫断奶,送到了隔壁奶奶家。后来,我的两个弟弟陆续出生,我和父母、弟弟们,就隔着一堵墙相安无事地生活。现在你们可能会说这是「重男轻女」,我一琢磨,好像也是,但其实,无论是那么多年前还是现在,我都觉得挺正常的,也没想过要怪他们。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小芳和她的两个弟弟在家中合影。 小时候印象特别深的一件事,就是妈妈只送过我两件新衣服,一件是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她给我做了一条连衣裙,领子有花边,裙摆上面还绣有小鹿。另外一件,就是在初三的时候,她又送给我了一件羽绒服。收到做好的新衣服,奶奶只会让我穿一次,之后就会收到大箱子里。她告诉我,新衣服要留在重要的场合穿,比如过年走亲戚的时候,但我那时候正长身体,大半年时间过去,等真正走亲戚的那天拿出来,衣服早就不合身了。 爷爷奶奶供我上完了初中,就没让我继续读下去。我们这一代,村里的女孩子没人继续上学,我就随大流,也开始跟着家里下地干活。期间,奶奶让我去村里其他女人家学做衣服,「备着结婚用」。那些阿姨教我纺传统的棉衣,也教怎么织城里流行的毛衣针脚。一天,我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织毛衣,奶奶没见过这个式样,说我织的东西不正经,把我的针撅了,又打了我一顿,再也不准我去学做衣服。我对着没织完的毛线哭了一顿,就想到了在唐山生活的姑姑。对我来讲,姑姑是比妈妈还亲的人。 在去唐山的路上,我应该是憧憬的。「我不是一个碌碌无为的乡下小女孩儿,我也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我也有自尊,有自爱,」这是我当时写的,也真是这么想的。到了姑姑家,我看到下班的姑姑还要在家里收拾、做饭,姑父什么都不做,回家就往沙发上一坐等着开饭,我还觉得看不惯。 但随着军人梦的破灭,我从部队大院搬出来,陆陆续续找了好几份工作。我是一个农村出来的小姑娘,没技术,也没文凭,卖过五金配件,也去玻璃厂烧过回收来的玻璃废品。 在玻璃厂工作的那年夏天很热,站在玻璃厂的窑边,人真的就是被架在火边烤。一次我没注意,一片小玻璃碴子就在烧制过程中爆了出来,正好崩到了我的脖子上。那个年代也没有什么工伤一说,我晚上回宿舍自己包扎一下,第二天还是正常去上班。 活儿干得汗流浃背,但我一颗心却是寒的。当时厂子里有正式工和临时工两种,厂里总是发东西,冰糖、粮油,一箱箱放在车间的过道旁,但只有正式工才有资格拿。那些正式工都是看着很体面的城里人,干活也不算努力,相比之下,我觉得我的手脚更利落,干活的数量不是第一,但也在前面排着。可是,好事儿总轮不到我头上。 我也跟姑姑抱怨过,但她反而劝我要想开点,也许就是因为我岁数小、没经验,或者就是我说不了几句好听的话,总之,这些「区别对待」都是事出有因的。 现在想来,我小时候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一些现在会觉得不公平的事情,大家都说是正常的,我也应该全盘接受。我没地方说委屈,只能跟日记说。那几年我记了很多「忍一步海阔天空」这样的话。 再后来,我辞去玻璃厂的工作,又辗转到饭店当服务员。我也在唐山谈了男朋友,但跟我们那边男方要准备很多彩礼的风俗相反,唐山的风俗是女方要陪上丰厚的嫁妆。我自己没什么存款,也一直都没把当时的男朋友带回家,知道了嫁妆的事之后,我也没想过跟家里要。 我要不到的,我知道,也没什么讨论的余地。家里的两个弟弟都还要娶媳妇,爸爸妈妈自然是不会给的,姑姑家也有两个孩子,我也不好意思开口。爷爷奶奶在我出去后倒是没管我要过钱,他们一直对我挺好的,但我当时还是犹豫了。后来,我真正结婚时,奶奶给了我两百块的红包。两年后,弟弟娶新媳妇,奶奶好高兴,和爷爷两人一共封了六千给他。 在外面工作的那几年里,我每年都会回家两次,一次农忙,一次过年。农忙时,我就埋头在地里干活;过年是清闲的时刻,我想找小姐妹玩,联系一圈发现,每次都又多了几个嫁了人。当年多得是不到二十岁就结婚的人,也不讲究什么领证,酒席一摆,婚事就这么成了。 她们当然不是每个都遇到了心上人。村子里多是家长说亲,有的女孩子不愿意嫁,都会被爸妈锁在屋子里,饿到头晕眼花也不放出来,只有松口,才能有饭吃。看到朋友们的下场,我好难过,但我知道,我们都是一样的。 只是,她们结婚后,庙会也不跟我去,叫也叫不出来,就像消失了一样。 慢慢的,我同村的同龄人都已经成婚。爸妈看着着急,每年都锲而不舍地给我相亲,后来整个家族的亲戚、邻居,都加入了给我相亲的队伍。在农村,女孩儿的婚事也和名声有关:等到她二十四五还不结婚,村子里就会传,她可能是在外面做了不正经工作。而我那时,已经二十三岁。 1997年,唐山,小芳和朋友们庆祝生日。 未出嫁时,小芳和她的好朋友们。 3 看我妈妈的日记,感觉见证了一个女人的思想逐渐被社会驯化的过程。 ——豆豆,2023年4月17号,某网络论坛。 在二十年前的日记里,小芳提到朋友和同事的次数极多,光是有名有姓的,就有卫珍、丽改、阿涛、小明、欧阳。我顺着又找到她出嫁前的老照片,原来她每年过生日,身边有好多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一起。 这些曾是她最亲密伙伴的阿姨们,我却一个都没有见过,甚至都没有听说过。 在我的记忆里,妈妈没有朋友。到很后来我长大后,有一次跟她提起我比较宅,不太喜欢跟一群人出去,她才告诉我,她其实很喜欢跟朋友一起玩的感觉。但她不是这样生活的。每天在家,她都有一大堆事要忙,我好像都没有见过她坐下来休息的时候。 日记里隔壁县的秀峰,就是我爸爸。他们1998年2月1日通过相亲第一次见面,2月5日就定了亲,中间只隔了四天。从小到大,我不止一次听她讲过这段他们初见的过程,她说,那天介绍的时候,我爸一进门,她隔着玻璃窗就看上了这个人。但在日记里,妈妈写着,「他是一个好男孩,没感觉很讨厌。但我跟他在一起时,好像没那种感觉。」 爸爸比她年纪小。在第一次见面后,她吐槽说他幼稚,还要自己哄着他,即使在后面的恋爱日记里,妈妈也会写,不太想跟他结婚,感觉结婚的话,他会很不可靠。可是,日记空了十天,之后妈妈就突然变成了一个恋爱中的小女生,会改口叫他「阿峰」,还写自己梦到了「阿峰」来信。她还是会写自己的梦想是有一个自己的小屋,会担心这个男人在结婚前后是两个人,但更多的时候,她只是一个恋爱中的人。 我也想去理解这十天背后的巨大转变,去问妈妈,她也只是回答,因为之前的恋爱经历比较波折,这次是遇到了对的人。 其实看她的日记,无论是在唐山,还是跟秀峰谈恋爱的时候,她都是向往爱的。那些关于婚姻的讨论,不是建立在她有意识的思考上,而更像是对相亲这件事本身的抵触。她始终觉得结婚是一个人一生中必须经历的过程,会觉得回归家庭是一件幸福的事,也主张女人一定要结婚生孩子才算完整,更会自然地就把家务事全揽到自己手里,没因为这个事儿跟爸爸起过哪怕一次争执。 我看到她写看不惯姑父的时候真的很诧异,怎么到你自己的时候就任劳任怨了呢?她也只是回答,因为姑姑和姑父都上班,都赚钱,所以看不惯,但她不工作,所以这些活儿就应该她全做,就好像在农村,男人都去干活儿,女人就在家做饭,是天经地义的。 很多在我看来完全有偏见甚至落后的思想,她都觉得是正常的,也不去怨,甚至会用这些教条逐渐把自己和外界远远隔绝开来。之前我完全不能理解,但在真正听她说起小时候的经历时,我又很无力地意识到,正是因为她小时候没有被好好对待,没有真正得到过爱,所以之后才会那么想要。 在我看来,妈妈真的是一个利他主义很明显的女性,她会不停地为家族奉献,心甘情愿帮忙,直到把自己也给帮进去。这次之前,我完全不知道姥姥姥爷原来没不关心她,从她的行动中更是看不出来。姥爷前阵子生病,妈妈赶过去忙前忙后照顾,舅舅只是出了钱,但姥姥就一个劲儿夸他,说还是儿子体贴周到。 我替她鸣不平,她只是哄我,嘴上说着「没事、没事」,就好像这么多年真的没事一样。 图源电影《伯德小姐》 4 「1999年3月21号,这是我最难过,又最幸福的一天。我从少女,成为了一个女人。」 ——小芳,20多年前的日记 我女儿总说我是恋爱脑,只是他既是同村人,人也大体上不错,我也相看了这么多,身边所有伙伴都已经成婚,只剩我一个了。其实,但凡我当时身边有另外一个不结婚的女孩,我都能再有底气些。 1998年2月1号,我俩第一次见面,六天后就定了亲,两家一致决定在第二年夏天成婚。98年的春节过后,我们俩都又回到了工作岗位,聚少离多,直到第二年春天出了些变故。 当时,他在石家庄上班,我就也换到了那边工作。刚开始,我是和他妹妹妹夫住在城中村里,有一天晚上,我下班骑车回家,快到家门口时发现身后好像有人尾随,我害怕呀,就把自行车往那人身上一摔,大喊着小妹的名字跑回了家。 第二天,应该是小妹告诉了他这件事,没经过我的同意,他就把我的行李直接抱了过去,让我搬来一起住。那天下班后,我在外边的街上待了好久,一直下不定决心就这么跟他住到一起。 我一直在想,一个未婚的小姑娘,就这么住到了男朋友家,担心外人传闲话,更担心他们家人会不会在结婚时,以此为借口看轻我。我其实当时就有预感的,但那个跟踪狂实在是让人害怕。相比之下,秀峰住得离市区更近,也离我工作的地方更近。就是这些实际的考量,让我最终下定了决心,跟他回了家。 后来结婚的时候,我的预感也果然成真了。婚期临近,我想要个戒指,但他妈妈不同意,说我们早就住到了一起,也没必要再买这些。我有点难过,但也没说什么,就自己上街买了一个。 1999年农历七月十六,在我自己上街买了戒指一个多月后,我们在老家村子办了婚礼。秀峰拿着那枚戒指,套在了我的无名指上,可惜我穿的不是婚纱。之前在唐山做饭店服务员的时候,我看家家喜宴上姑娘出嫁,都能穿好看的婚纱,我也想穿,妈妈却不让,说穿白色不吉利,村子里的女人出嫁,哪有穿这个的。我只好作罢,穿了一个红色的小褂出嫁。 没能如愿穿上婚纱,小芳身着象征喜庆的红色上衣出嫁。 结果几天后,村子里的另一个女孩子就穿着白婚纱结婚了。我好羡慕。 我总是这样想的,要是有另外一个人就好了,但是偏偏都没有。 没过多久,我就怀孕了。还是因为那个婚纱梦,我就想趁着没显怀去拍婚纱照。我专门挑了一家巷子里的小店,没有那种气派的门面,但从小小的橱窗望过去,那些裙子还是好漂亮。但即使是我这样左右衡量,婚纱照一套还是要1300块,我付完钱,到拍照的当天,秀峰才现身。 怀孕初期,我和他都还在石家庄,但随着肚子越来越大,饭店老板嫌我动作慢,也怕我出意外,就让我回家了,之后忙着照顾孩子,日记也断了,大女儿好不容易带大,我又怀上了二女儿,也就一直没去上班了。 其实她爸爸对我挺好的。他是跑运输的,每天七点都要出门,特别是冬天,天不亮都要出发。这么多年,他都没让我起来专门给他做早饭,总是在外面自己解决。结婚之前,好像没人这么为我着想过,所以即使我们一直过得不富裕,但我还是感觉挺幸福。 小芳自掏腰包拍摄的结婚照 5 没人告诉过那些农村出身的女孩不用嫁人,她们认为嫁人是理所当然的。我当时觉得自己很幸运,妈妈,因为我就是普世意义上小地方的农村女孩,我很庆幸我妈妈尊重我,愿意让我读更多书,眼界更开阔。 ——豆豆,2022年8月1日,在手机备忘录里写给妈妈的信 最开始看到妈妈的日记时,我注意到更多的,其实是她「小姑娘」的那一面,有很多的烦恼,也会嘟嘟囔囔地抱怨。随手拍下来发给朋友们,大家也都说妈妈原来还有那么少女的时候,嘻嘻哈哈一阵,这个话题也就翻篇了。 到今年四月,我在论坛上刷到了一个名为「爸爸妈妈的日记里写的都是什么」的帖子,吐槽爸妈恋爱史,才又想起来妈妈的日记,顺手就把小芳写的吐槽朋友嫁人的部分发了上去。刚开始,我其实没有太往深处想,直到看到大家都回复说妈妈结婚前后的转变很恐怖,我也有点不寒而栗。 她曾经也是向往远方的独立女性,却在结婚后困在家中多年也心甘情愿,特别是和爸爸恋爱前后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我甚至一度觉得,她是被爸爸下蛊,被强行扭转了思想,也被社会强加给她的身份慢慢驯化。 比如在他们谈恋爱的时候,妈妈一开始也不接受爸爸在情人节不见面,也不送她玫瑰花。她写信去问,爸爸竟然批评她,说什么「虽然我很喜欢你,但我从未想过要你做我的『情人』。我今天是没去,但去了你也会失望,因为我不会送给你玫瑰花和巧克力。我只想你能做一个与我相依相伴、同甘共苦的爱人,而不是一个简单又轻浮的情人」。在后面,他又说妈妈虽然字写得棒,但信写的「真糗」,「那么苍白无力,没血没肉,还要讲潇洒。」 我很生气。原来他不是不知道情人节,只是在气她,「PUA」她。甚至连借口都找了一个这么烂的,如果我是她,是万万忍受不了这些的,但她只是觉得,这个男人说的应该是有道理的。 他们结婚后,爸爸回家也什么都不用做。在妈妈独自带我去看病、送我上下学的那些年里,她完全是丧偶式育儿,爸爸始终是缺位的,他连我在几年级都不知道。 我也讨厌他以开我玩笑为乐。我小时候皮肤黑,他就叫我黑豆,打麻将时看到八筒这张牌上有八个黑点,就管这张牌叫八豆。明明知道我讨厌这样,他也次次都这样称呼,直到我哇哇大哭,他反过来打我,还说我不经逗。 但妈妈并不觉得这一切有问题,就像回归家庭、养育孩子,也都应该是她全力承担的。但我做不到。 因为爸爸工作的关系,我小时候在城市生活过一段时间,上下学路上,看到的都是都市里工作的女性。我也记得那时候看的柯南动画片里,小兰作为一个精通跆拳道的女主角,飞扑过去救男主角。这段城市生活的经历,看到的影视作品,以及后来的网络,帮我撕开了村庄生活的一角,从而窥探到了一个更进步的世界。我最开始的性别观和价值观,就在这个过程中被塑造了。 我甚至有点庆幸爸爸缺席我的小时候了,庆幸我能借助互联网这个窗口,认识到女性可以开始思考,也开始看到更多的可能性。 大概是2017年左右,我在视频网站上看到了一个日本整蛊的片段,内容是在爸爸洗澡时女儿突然闯入浴室会怎样。我觉得好恶心,就在评论质疑了这一套逻辑。没过多久,私信和回复里涌来了好多刺耳的声音,那些用户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还有人因为我的用户名里有一个字是「氵」字旁,就说我「淫者见淫」。 那时我16岁,一整个下午都陷在难受的情绪里,那么多条消息涌进来,却没有一条帮我说话。随着狂欢过去,我的这条评论也只是再一次淹没在了众多回复里。直到几年后,突然一个性别为女的用户过来私信我,说我做得对,让我不要理那些人。 我好感动。看吧,那个逻辑就是有问题的,时间会证明我们是对的。 如今,在微博、论坛上,我能看到无数的女性在热烈讨论有关性别议题的社会热点事件,在私下,我也会和论坛上认识的好朋友,你来我往,一人一大段写对《厌女》的读后感,认真分析,并鼓励对方。 在这个意义上,我并不孤单,也难过妈妈当时太孤单,没有哪怕一个人告诉她,你可以不用那样选择。我想,在她写下「走进坟墓」这些话的时候,可能也没思考特别多,只是在本能性地趋利避害;她知道有风险,但也没有另外的解决办法。 我问过妈妈,如果你不结婚,你觉得你现在的人生会是怎样?妈妈说,她想不到。她连假设都假设不出来,好像在属于她的那条时间线上,只有结婚的这条路可以走。 最近因为妈妈的日记,我和妈妈又聊了很多。你问我有没有一个对妈妈的看法转变的时刻,其实没有,说起来好像我很无耻,但我从小似乎也没怎么崇拜过她,更从没想过要成为她一样的人。我想过,绝不要成为她。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穿越时空的能力,我真想去成为妈妈那个唯一不结婚的闺蜜。我一定会想尽办法让她呆在唐山,我出生不出生都没有关系,只是,真的不能回那个村子去。 豆豆的手账,还有小芳的日记。李雨凝 摄 6 「其实靠我自己,也能把这个家撑下去,只是有人向我抛来了橄榄枝,我扶上去,才想起原来有依靠也这么好,也可以不用那么累。」 ——小芳 2010年,豆豆爸爸说要去云南做业务,我和孩子也就跟着去。我一直都很依赖他,男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结婚后,我们虽然穷,但她爸爸每个月把生活费交到我手里的时刻,我还是觉得好幸福。 但这个感觉到2013年就中断了。那年夏天,她爸爸在车上突然晕倒了,送到医院,医生忙活半天,说是脑瘤,也建议我们去大城市再查查脑部神经。 我四处打听,知道了北京天坛医院脑科最好,就把孩子们托付给他爸爸和小妹,带着丈夫去看病。我从没去过北京,去医院的一路都是边走边问,最后才摸到地方。抢不到号,黄牛张口就是一张三百,舍不得花钱,我就半夜起床守在医院门口,等着最早一批放号,半个月后才见上医生。就这样,我们在那一年陆陆续续去了北京三次,但手术之后,她爸爸还是不太好,开始频繁忘事,有时候明明刚下桌,你问他吃饭了没,他就不知道了。运输生意也没办法做下去,我只好带着他们又回到了村子。 村子里没有那么多营生。刚开始,我也尝试过种地,但勤勤恳恳一年,最后的收成还不够家里自己吃。如果放弃种地,那只能在村子里做一点小买卖,我烧饼还打得不错,就开始琢磨着去出摊,打烧饼卖给村里下地来不及做饭的人。 打烧饼要先和面,我中午和晚上都要出摊,早上九点多开始准备,到最后一张饼卖完,天已经黑透了。因为她爸爸在家里也帮不上忙,我就把他一起带出去,站在旁边帮我收钱。每个烧饼我只卖一元,再多村里人就不买了,这样算下来,一个饼我能赚四毛钱,情况好的时候,每天能卖两百多个。 我当然也累。自从她爸爸病了后,我每一天都很累,也对爸妈很愧疚,明明他们都已经老了,我这个女儿还是要靠他们时不时拿菜接济一下。那段时间奶奶的身体也不好,我知道她已经卧床好几个月,但就是没办法抽时间去看她。有一天,我正在卖烧饼,就听见他们说奶奶出事了,让我赶紧往回跑,但还是晚了一步。直到现在,我都好后悔,怎么就不知道多去几次。 打烧饼的四年里,我和面、揉面,十根手指都得了腱鞘炎。刚开始,还只是冬天会疼,到后面,哪怕是三伏天,手指都还是冰凉的,关节也一直发痛。其实我的娘家、婆家,都在村里,但俗话说得好,救急不救穷,让亲戚们过来帮忙,他们肯定愿意帮,但是一天两天的可以,时间长了,我也没脸继续求他们,只能自己扛。 到了2019年左右,我真的太累了。有一天,我心一横,就带着她爸爸去了民政局。走到门口,我停下来跟他讲,你知道自己生病几年了吗?他说不记得。 我就跟他继续说,你看,你2013年做的手术,之前家里的钱都拿去看病了,我也没有赚钱的本事,这几年打个烧饼,还把手给打坏了,我实在是支撑不下去。 提离婚前,我真的犹豫了好久。我本来想着,哪怕她爸爸表现出一丝的不能离婚、不让我走,甚至当场跟我争执起来,我都能更坚定一点。 他站在我旁边听完,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这么多年辛苦你了。我就想起来,他之前应该也说过类似的话,每次听完,我都觉得好像能再坚持一下。 我好愧疚。明明电视里那些人离婚,都是开开心心出来的。为什么我却哭了呢? 后来,有人跟我说,会带我走,对我好,让我再也不用那么累,也会照顾我的女儿们,让她们继续上学,也答应让我隔段时间就回去看他们。 其实靠我自己,也能把这个家撑下去,只是有人向我抛来了橄榄枝,我扶上去,才想起原来有依靠也这么好,也可以不用那么累。 等豆豆升到高中,我想着她能去住校,平时也不会久在家里,就带上妹妹跟他走了,在市场上出过摊,后来又去了山西,他在工地干活,我就在里面卖盒饭。后来姑姑给我打电话,问我为什么能这样狠心,把孩子扔在家里就一走了之。我一听到,眼泪就下来了。我说,不是的,他走之前说要帮我养女儿,但他完全没做到。 豆豆生日那次,我回家的票都已经买好,但当天早上,他拿走了我的手机,我反抗,说无论怎么都要回去,他就一把抓过我,把我锁在了家里。最后让我看清的,是他要把十几岁的妹妹嫁给一个三十岁的男人,我和孩子不同意,他就想动手。 我找了借口让女儿先回去,随后又趁着一次午休的空档逃走了。后来,我带着两个女儿彻底搬出了村子,来到现在的这个县城,租下房子开始新生活。 小芳和女儿们 7 「希望有一天你可以骄傲地告诉那些说我不正常的人:我女儿不靠男人活得潇洒自在着呢!」 ——豆豆,写给妈妈的信 在爸爸生病之前,妈妈其实不瘦,你看早年的老照片里,她还甚至有点婴儿肥。我小时候,她一直很想减肥,吃一些白水煮菜,不知道从哪里看的偏方,要生啃苦瓜,她那段时间的脸色都苦兮兮的,肉也没减下来。 但我爸生病后,妈妈就以惊人的速度瘦了下来。我后来印象很深的,就是小小的她站在一口大锅后面,在那里努力地贴烧饼。 在村子里打烧饼的时候,她真的很辛苦。有一次下大雨,她还是坚持要出摊,我拦着她,说外面都没人会去买的,你别去了,但她最后还是在雨里卖了好久,直到把最后一张饼也卖出去。 她的好名声,也是在爸爸生病后起来的。到最后,几乎人人都夸她撑起了我们这个家。 直到有一天,她告诉我,她跟爸爸离婚了。原来,隔壁村有一个男人一直追求她。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没同意,直到爸爸家的亲戚都跑来劝她,说不如放手走吧。我舍不得妈妈,等她真正走后,我几乎哭了一个星期,但我知道她可以解脱了。我想,如果有人能照顾她,让她走进下一段生活,也挺好的。 她离开后,每次联系我都说不了几分钟,也很少回来看我们。小时候,我们生日都是妈妈一手操办的,她还在墙上贴彩条和气球,又买蛋糕,还邀请来小朋友一起庆祝生日。爸爸从没出现过。她离开后,我也还是盼着她能在那天回来,她也答应过我的,但当天早上,她告诉我,她要帮那男人抬蒸馒头的篦子,来不了了。 我当时心里就想,哪怕是你向前看,不要我了,也只是用这么一个差劲的理由搪塞我吗? 那段时间我休学在家。初中时我成绩很好,被学校送去参加县级比赛,考到第二轮,赛制却突然将笔试改为了面试,我就这样被赶着上了台。本来我就有点紧张,往下一看,就看到一台台录像的机器都齐刷刷对着我。最后一句话都没说出来,直接就被淘汰了。从此之后,我就开始变得不爱上学,身体也真的有反应,一直肚子痛。 现在想来,是因为小时候的我被爸爸批评太多,总想事事让所有人满意,那次比赛之后,我的胃痛躯体化已经很严重了,妈妈一开始不相信我,但其他科都查不出来,她才带我去精神科看。就这样,我确诊抑郁,也休了学。 这段休学时光是一个妈妈对我态度转变的时期。那时爸爸已经开始生病,他不会再去用语言打压我,妈妈也对我温柔了很多,更给予了我比之前还多的支持和爱,哪次我只是出门多和人说了几句话,都能得到她的表扬。这是我觉得妈妈难能可贵的一点,她确实能为过去可能是无心的疏忽做出改变。相比之下,我有看到其他生病的同学被家长骂,甚至还要自己打工赚钱偷偷买药,我就觉得有她这样的妈妈真是幸运。 在妈妈的呵护下,我又重新回到了学校,只是因为之前休学手续没有办好,再次入学时,我们才被告知我的学籍已经注销,只能进职业高中。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康复了,但她的离开再次打击了我。在她走后,我哭了一周,然后搬出了宿舍,在家呆了很久。 直到从姑姑那里听到她过得不好的消息,我再次升起了一个莫名的责任感,也突然升起了「要去拯救她」的勇气,我觉得我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能把拉出名为「那个男人」的泥潭的人。 我先告诉她,我自己在家很难过,需要妹妹回来陪我。就这样,妹妹先回了家,我继续给她写小作文,告诉她我好害怕,需要她和那个男人断绝关系,回到我身边。我说,我不怕那个男人找麻烦,你回来后我们一起面对。不知道是不是这些说动了她,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妈妈也回来了。 看到妈妈回来,我刚开始好高兴,慢慢地我发现,她并不是当断就断的人,被很多责任牵绊着,又因为没有百分百付出而抱有愧意。 那些被书写于她身上的责任,有对爸爸的,对我和妹妹的,对她父母的,甚至还有对那个男人的。后来,他还继续给妈妈发了很多消息,我让她拉黑,但短信还是会留在垃圾信箱里,我见到过几次她对着短信的页面发呆。她说,觉得自己食言,没能「感化」他。对于爸爸,虽然他们离婚了,妈妈还是会时不时就去爷爷家照顾他,都是早上四点就起床,又是做饭,又是洗衣服、刷鞋,到快中午才干完。 也许是因为妈妈从小就是靠着自己过来的,所以一直有期待别人拯救她的想法,但实际上,那些人根本就承托不了她的期待,反而是她一直在付出。而她又获得了什么呢? 在这件事之后,我就觉得,一定要努力赚钱,靠自己带着她们俩生活,不用依靠别人。 最开始,我也想过恋爱、结婚,但这件事后,我彻底失望了。我和妈妈不一样,我只想照顾对我好的人,而妈妈还是用那套思想规划我和妹妹,不放心我们,就想找个人「照顾我们」。有亲戚想给我相亲,她也没推掉,她还说希望妹妹能生个女儿,这样她也能继续帮着照顾妹妹。这次跟她聊完,我其实理解了一些她这套说辞背后的逻辑,但还是不能说服自己。 但起码,现在我们搬离了村子,妈妈走出了家庭和那个环境,我明显能感觉她快乐了好多。比起她们当时只能打工的境遇,如今,我可以剪视频、写文章,足以支撑我们一家三口在县城的开销,妈妈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比起村子,县城里的生活更加丰富,我前一段时间拿了驾照,就时不时带妈妈出去逛一圈。以前她打烧饼的时候,回到家只会干坐着,我也知道她累。现在,她会刷抖音了,也开始种花。她偏爱那种色彩艳丽的,还养了一堆多肉,说是好养活。 她也渐渐和朋友们重新联系起来,隔三差五都要去赶庙会的热闹。最近这次,她还拿走了我的一条绿色吊带裙,配上一双黑色小猫跟的凉鞋,我好像看到那个日记里的小芳重新回到了妈妈身上。 对妈妈,我希望她能活出自己。 图源电影《过春天》 8 昨天那个天真浪漫的小芳,已走得很远,很远,我曾一度想追回她,但今生今世,我没希望了,没希望了。 ——小芳,1994年7月29日的日记 其实我都知道,豆豆和你们坚持的,是进步的想法,如果我能在当时去坚持自己的梦想,应该也会活得更快乐一点。 但我这一辈子,早已经在之前无数个瞬间都定好了。不像你们,我们这代人真的是苦着长大的。那个年代谁家都是四五个孩子,头胎是女孩儿,后面还能继续要。当年有一个流行的笑话,就是家长要在每晚睡前都要数一数,确保一天下来孩子没少。 和其他人一样,我们都是在村子里散养,饿了就自己吃,渴了就自己喝,几岁就能在灶台前做饭。因为小时候没被爱过,我就一直有一个做小公主的梦。 但你们这代人不一样,一个个都在爱里被宠大、照顾大,本来就是公主。你说,这样的孩子能照顾好自己吗?看着她,我就害怕,将来我老了,先走了,陪不了她,她自己一个人,还怪孤单的。 豆豆有时候问我,如果那个要跟她结婚的男孩儿也只会享受照顾,而不会干活怎么办?我一想,也是这个道理,让我闺女去伺候别人,我也不乐意。我是个家庭妇女,也当得挺乐意的,但我不想她像我一样。我想她能走出去。 这些东西,我以前都是想也不敢想的。在村里,直到现在,没出嫁的女孩子意外去世还是进不了自家祖坟,她们的家里还是想要给她们找一处婆家葬过去,这样不至于漂泊在外。随着这些年计划生育,这样的女孩子也越来越紧俏,往往很快便有人上门「说亲」。你们说我用「紧俏」不妥,好像也是,但这就是村里的日常,也是我们从小到大学会的东西。 但也不是完全没变化。村里的丧葬习俗还有打幡这一项,早年是万万不能让女子打的,也没有人意识到自己也可以做这件事。但最近,也有女孩子领头了,我觉得这是好事情。 但这些说来说去,妈妈也就是嘴上催催,如果你们真的坚持,我又怎么会像我们那代一样逼你。 而且,我也不后悔宠你长大,再来一次,我也肯定要给你做好多好多漂亮的衣服,继续做妈妈的小公主。
去年夏天,20岁的女孩豆豆在家里发现了妈妈结婚前的日记。
在日记里,妈妈是一个会自称「小芳」的二十出头的少女,会在日记本里贴上《新白娘子传奇》的贴纸。她很活泼,喜欢生活里有点仪式感,抱怨生理期,尤其讨厌相亲。一个朋友出嫁了,小芳在日记里写道,「真要命,又有一个女人向坟墓走去」,她不满于姑姑劳作、姑父总是在沙发上一坐,打定主意自己可不能受这种委屈。她还想去当兵,笃定地说,「我不是一个碌碌无为的乡下小女孩儿,我也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
——这和豆豆印象中的妈妈判若两人。从豆豆出生,看到的妈妈就是一个几乎没有社交、永远在家忙碌的女人,一个好儿媳,好妻子,照顾所有人的生活,觉得丈夫总是对的。这让豆豆从小就觉得,自己一定不要变成妈妈这样的人。
豆豆拿着日记去找妈妈,提醒她曾经想要去当兵,妈妈很疑惑,她好像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一个曾经想要去往更大世界的女孩最后回到了家庭,中间发生了什么?是什么力量让她抹掉了曾经的自己?
因为这几本日记,豆豆和妈妈有了几次深谈,彼此有了新的理解,虽然有些不同仍在持续:小芳承认豆豆思想的进步性,但她也仍然希望女儿能走上婚姻这条道路。而豆豆更想告诉妈妈,抛开「被照顾」的想象,也许我们能活得更好。
不久前,《人物》作者见到了豆豆和妈妈,看到日记之后的故事,有了新的进展:此时,她们和妹妹,三位女性生活在离豆豆出生的村子一个小时车程外的县城里。房子是租的,家具很简单,收拾得很干净,床上摆满了豆豆小时候就有的毛绒玩具,有时候,豆豆会开着自己那辆旧车,带妈妈和妹妹去兜风。在这对母女各自的生命中,当下,都是难得的、放松的时光。
时代禁锢了一些女性,时代也使女性的独立与自强成为可能。
以下是小芳和豆豆的讲述。
文|李雨凝
编辑|槐杨
图|(除特殊标注外)受访者提供
1
「2022年5月19日,今天看到了妈妈年轻时候的日记,她那时候真年轻。妈妈竟然还有这么想的时候,和我好像噢。」
——豆豆,QQ空间说说
去年夏天,我在老房子里收拾东西时,无意翻出了三本妈妈的日记。这三个本子年代感十足,封面要么是风景,要么就是一束花加一些现代诗,里面发黄的彩色内页也薄薄的,不用对着光,就能看到背面的字迹。日记本有几处还开了线,得小心翼翼翻过去,才能避免本子彻底散架。妈妈写字用的笔也是那个年代特有的圆珠笔,翻开还留有一点香味,仔细看每个提笔和顿笔,都有漏油墨的印记。
我一直知道妈妈年轻时有记日记的习惯,但真正看到这三个泛黄的线装本,才对她的日记有了实感。这三本日记的时间跨度七年,正好记录了1994年妈妈开始独立赚钱生活,到世纪之交结婚生子、回归家庭的全过程。
我跟妈妈向来关系不错,跟她打了声招呼后,便翻看起来,但真正开始读,却花了好些时间。妈妈文化水平不算高,日记里面其实有很多错别字,在一些竖着排版的页数上,她还是从左向右记的,我花了点时间才反应过来,为什么按照习惯的阅读顺序读,反而读不懂。
在日记里,她管自己叫「小姑娘小芳」。小芳会在扉页写下致辞:「你是我人生的好伴侣,粉红色的回忆珍藏在你的心里——我的日记」。我觉得很新奇,我也会写日记,但好像不会给自己和日记起名。
小芳的日记。李雨凝 摄
日记里的小芳很活泼。在某天写完后,小芳会随手画一个小涂鸦;她好像还很喜欢看香港的电视剧,买了一大堆像邮票一样的剧照贴纸贴在本上,怪不得在我做手帐的时候,妈妈说自己也弄过这些。小芳似乎还是个博爱派,俊男靓女都贴,有我还认识的梳着高发髻的白娘子赵雅芝,也有一些我不认识的,上网查了才知道的港风帅哥,比如何家劲。
3月8日,小芳会骄傲写下「这是我们的节日」,生日时,她也会高兴地写「本姑娘今天生日」,我从未听过妈妈这样称呼自己。她还会照着不知道哪里看来的英文写好几遍「happy biretday」(小芳记录下错误的英文)。在日记里,她会苦闷地写「长大真烦」,也会悄悄记下对朋友的道歉,说好不好意思,白天碰到了你掏耳朵的手,让你疼了。在她写下这些日常时,她用了好多语气助词、问号还有感叹号。日记里甚至还有她喝醉后记下的写得一塌糊涂的片段——「今天大姐请客,我是有点喝多了,心里很乱,好像很快乐,也有痛苦」——都是我没见过的她的模样。
我很难把过去的小芳和现在的妈妈联系起来。她真的存在过吗?
从出生,我看到的妈妈就是一个完成时状态的好母亲、好媳妇。我印象很深的画面有几个,一个是我小时候,她骑自行车送我上学,路上有一个大坡,每次经过那里她都要很费力地蹬,我也在后座暗暗使劲,拿我的腰和腿往前一下一下顶。我当时觉得自己肯定帮上忙了,还很期待地问她,我是不是很懂事?现在想起来,我脚也没落地,只是在后座扭来扭去,别说帮忙,甚至是在给她添乱。但妈妈从没点破过,在我每次问的时候,她都只会好高兴地夸我。
我小时候身体差,恨不得一个月有三周都泡在诊所。做完治疗,她一般会带我坐公交回家,那条线路是双层巴士,我每次都嚷嚷着要坐二层的第一排。但那个位置经常有人坐着,她不想打扰别人,就在来车之前探身去看那一排是不是空着,有人的话,她就会陪我一直等,直到等来一辆空着的车。
这是我印象中她少数出门的情况。更多的时刻,作为一个家庭主妇,她只是在家里忙来忙去,拖地、洗衣服、做饭,以及帮沙发上玩游戏的爸爸收拾他面前堆了一茶几的果壳。她从不抱怨,也几乎不跟爸爸吵架,好像那些本来就是她的份内之事。
也因此,直到看到日记那天之前,我一直以为妈妈是一个渴望并享受婚姻生活的传统家庭妇女。她一直告诉我,自己从小的梦想就是结婚生子,做个家庭主妇。但在日记里,小芳扬眉吐气地写着,她的梦想是当兵。
二十多年后,我带着问题,把本子拿给了她。再次看到日记,妈妈却很疑惑。她说,好奇怪,我没印象,一点点也记不起来了。
小芳的日记
小芳的日记
小芳的日记
2
1994年8月17号,晴。前方等待我的,将是怎样的一个未来呢?
——小芳,29年前的日记
现在仔细想想,我当年确实是想当兵的。我当时刚刚初中毕业,心气高,到唐山投奔姑姑。姑父是从村子走出来的军人,他们一家住在家属院里,隔壁就是军队大院。我那时候岁数也小,十六七岁,每天出门,都能听到隔壁传来的整齐划一的训练声,也能看到来来往往的那些当兵的,都穿着笔挺的绿色制服,上面还绣着红色的肩章,一片英姿飒爽,看得我好羡慕。
我跑去征兵处,也想报名,却被泼了一头冷水。她们说,女孩当兵,得是城镇户口。
——这个我没有。1975年夏天,我出生在邢台市东边的一个村子里。半年后,因为妈妈再次怀孕,我就被迫断奶,送到了隔壁奶奶家。后来,我的两个弟弟陆续出生,我和父母、弟弟们,就隔着一堵墙相安无事地生活。现在你们可能会说这是「重男轻女」,我一琢磨,好像也是,但其实,无论是那么多年前还是现在,我都觉得挺正常的,也没想过要怪他们。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小芳和她的两个弟弟在家中合影。
小时候印象特别深的一件事,就是妈妈只送过我两件新衣服,一件是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她给我做了一条连衣裙,领子有花边,裙摆上面还绣有小鹿。另外一件,就是在初三的时候,她又送给我了一件羽绒服。收到做好的新衣服,奶奶只会让我穿一次,之后就会收到大箱子里。她告诉我,新衣服要留在重要的场合穿,比如过年走亲戚的时候,但我那时候正长身体,大半年时间过去,等真正走亲戚的那天拿出来,衣服早就不合身了。
爷爷奶奶供我上完了初中,就没让我继续读下去。我们这一代,村里的女孩子没人继续上学,我就随大流,也开始跟着家里下地干活。期间,奶奶让我去村里其他女人家学做衣服,「备着结婚用」。那些阿姨教我纺传统的棉衣,也教怎么织城里流行的毛衣针脚。一天,我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织毛衣,奶奶没见过这个式样,说我织的东西不正经,把我的针撅了,又打了我一顿,再也不准我去学做衣服。我对着没织完的毛线哭了一顿,就想到了在唐山生活的姑姑。对我来讲,姑姑是比妈妈还亲的人。
在去唐山的路上,我应该是憧憬的。「我不是一个碌碌无为的乡下小女孩儿,我也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我也有自尊,有自爱,」这是我当时写的,也真是这么想的。到了姑姑家,我看到下班的姑姑还要在家里收拾、做饭,姑父什么都不做,回家就往沙发上一坐等着开饭,我还觉得看不惯。
但随着军人梦的破灭,我从部队大院搬出来,陆陆续续找了好几份工作。我是一个农村出来的小姑娘,没技术,也没文凭,卖过五金配件,也去玻璃厂烧过回收来的玻璃废品。
在玻璃厂工作的那年夏天很热,站在玻璃厂的窑边,人真的就是被架在火边烤。一次我没注意,一片小玻璃碴子就在烧制过程中爆了出来,正好崩到了我的脖子上。那个年代也没有什么工伤一说,我晚上回宿舍自己包扎一下,第二天还是正常去上班。
活儿干得汗流浃背,但我一颗心却是寒的。当时厂子里有正式工和临时工两种,厂里总是发东西,冰糖、粮油,一箱箱放在车间的过道旁,但只有正式工才有资格拿。那些正式工都是看着很体面的城里人,干活也不算努力,相比之下,我觉得我的手脚更利落,干活的数量不是第一,但也在前面排着。可是,好事儿总轮不到我头上。
我也跟姑姑抱怨过,但她反而劝我要想开点,也许就是因为我岁数小、没经验,或者就是我说不了几句好听的话,总之,这些「区别对待」都是事出有因的。
现在想来,我小时候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一些现在会觉得不公平的事情,大家都说是正常的,我也应该全盘接受。我没地方说委屈,只能跟日记说。那几年我记了很多「忍一步海阔天空」这样的话。
再后来,我辞去玻璃厂的工作,又辗转到饭店当服务员。我也在唐山谈了男朋友,但跟我们那边男方要准备很多彩礼的风俗相反,唐山的风俗是女方要陪上丰厚的嫁妆。我自己没什么存款,也一直都没把当时的男朋友带回家,知道了嫁妆的事之后,我也没想过跟家里要。
我要不到的,我知道,也没什么讨论的余地。家里的两个弟弟都还要娶媳妇,爸爸妈妈自然是不会给的,姑姑家也有两个孩子,我也不好意思开口。爷爷奶奶在我出去后倒是没管我要过钱,他们一直对我挺好的,但我当时还是犹豫了。后来,我真正结婚时,奶奶给了我两百块的红包。两年后,弟弟娶新媳妇,奶奶好高兴,和爷爷两人一共封了六千给他。
在外面工作的那几年里,我每年都会回家两次,一次农忙,一次过年。农忙时,我就埋头在地里干活;过年是清闲的时刻,我想找小姐妹玩,联系一圈发现,每次都又多了几个嫁了人。当年多得是不到二十岁就结婚的人,也不讲究什么领证,酒席一摆,婚事就这么成了。
她们当然不是每个都遇到了心上人。村子里多是家长说亲,有的女孩子不愿意嫁,都会被爸妈锁在屋子里,饿到头晕眼花也不放出来,只有松口,才能有饭吃。看到朋友们的下场,我好难过,但我知道,我们都是一样的。
只是,她们结婚后,庙会也不跟我去,叫也叫不出来,就像消失了一样。
慢慢的,我同村的同龄人都已经成婚。爸妈看着着急,每年都锲而不舍地给我相亲,后来整个家族的亲戚、邻居,都加入了给我相亲的队伍。在农村,女孩儿的婚事也和名声有关:等到她二十四五还不结婚,村子里就会传,她可能是在外面做了不正经工作。而我那时,已经二十三岁。
1997年,唐山,小芳和朋友们庆祝生日。
未出嫁时,小芳和她的好朋友们。
3
看我妈妈的日记,感觉见证了一个女人的思想逐渐被社会驯化的过程。
——豆豆,2023年4月17号,某网络论坛。
在二十年前的日记里,小芳提到朋友和同事的次数极多,光是有名有姓的,就有卫珍、丽改、阿涛、小明、欧阳。我顺着又找到她出嫁前的老照片,原来她每年过生日,身边有好多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一起。
这些曾是她最亲密伙伴的阿姨们,我却一个都没有见过,甚至都没有听说过。
在我的记忆里,妈妈没有朋友。到很后来我长大后,有一次跟她提起我比较宅,不太喜欢跟一群人出去,她才告诉我,她其实很喜欢跟朋友一起玩的感觉。但她不是这样生活的。每天在家,她都有一大堆事要忙,我好像都没有见过她坐下来休息的时候。
日记里隔壁县的秀峰,就是我爸爸。他们1998年2月1日通过相亲第一次见面,2月5日就定了亲,中间只隔了四天。从小到大,我不止一次听她讲过这段他们初见的过程,她说,那天介绍的时候,我爸一进门,她隔着玻璃窗就看上了这个人。但在日记里,妈妈写着,「他是一个好男孩,没感觉很讨厌。但我跟他在一起时,好像没那种感觉。」
爸爸比她年纪小。在第一次见面后,她吐槽说他幼稚,还要自己哄着他,即使在后面的恋爱日记里,妈妈也会写,不太想跟他结婚,感觉结婚的话,他会很不可靠。可是,日记空了十天,之后妈妈就突然变成了一个恋爱中的小女生,会改口叫他「阿峰」,还写自己梦到了「阿峰」来信。她还是会写自己的梦想是有一个自己的小屋,会担心这个男人在结婚前后是两个人,但更多的时候,她只是一个恋爱中的人。
我也想去理解这十天背后的巨大转变,去问妈妈,她也只是回答,因为之前的恋爱经历比较波折,这次是遇到了对的人。
其实看她的日记,无论是在唐山,还是跟秀峰谈恋爱的时候,她都是向往爱的。那些关于婚姻的讨论,不是建立在她有意识的思考上,而更像是对相亲这件事本身的抵触。她始终觉得结婚是一个人一生中必须经历的过程,会觉得回归家庭是一件幸福的事,也主张女人一定要结婚生孩子才算完整,更会自然地就把家务事全揽到自己手里,没因为这个事儿跟爸爸起过哪怕一次争执。
我看到她写看不惯姑父的时候真的很诧异,怎么到你自己的时候就任劳任怨了呢?她也只是回答,因为姑姑和姑父都上班,都赚钱,所以看不惯,但她不工作,所以这些活儿就应该她全做,就好像在农村,男人都去干活儿,女人就在家做饭,是天经地义的。
很多在我看来完全有偏见甚至落后的思想,她都觉得是正常的,也不去怨,甚至会用这些教条逐渐把自己和外界远远隔绝开来。之前我完全不能理解,但在真正听她说起小时候的经历时,我又很无力地意识到,正是因为她小时候没有被好好对待,没有真正得到过爱,所以之后才会那么想要。
在我看来,妈妈真的是一个利他主义很明显的女性,她会不停地为家族奉献,心甘情愿帮忙,直到把自己也给帮进去。这次之前,我完全不知道姥姥姥爷原来没不关心她,从她的行动中更是看不出来。姥爷前阵子生病,妈妈赶过去忙前忙后照顾,舅舅只是出了钱,但姥姥就一个劲儿夸他,说还是儿子体贴周到。
我替她鸣不平,她只是哄我,嘴上说着「没事、没事」,就好像这么多年真的没事一样。
图源电影《伯德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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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3月21号,这是我最难过,又最幸福的一天。我从少女,成为了一个女人。」
——小芳,20多年前的日记
我女儿总说我是恋爱脑,只是他既是同村人,人也大体上不错,我也相看了这么多,身边所有伙伴都已经成婚,只剩我一个了。其实,但凡我当时身边有另外一个不结婚的女孩,我都能再有底气些。
1998年2月1号,我俩第一次见面,六天后就定了亲,两家一致决定在第二年夏天成婚。98年的春节过后,我们俩都又回到了工作岗位,聚少离多,直到第二年春天出了些变故。
当时,他在石家庄上班,我就也换到了那边工作。刚开始,我是和他妹妹妹夫住在城中村里,有一天晚上,我下班骑车回家,快到家门口时发现身后好像有人尾随,我害怕呀,就把自行车往那人身上一摔,大喊着小妹的名字跑回了家。
第二天,应该是小妹告诉了他这件事,没经过我的同意,他就把我的行李直接抱了过去,让我搬来一起住。那天下班后,我在外边的街上待了好久,一直下不定决心就这么跟他住到一起。
我一直在想,一个未婚的小姑娘,就这么住到了男朋友家,担心外人传闲话,更担心他们家人会不会在结婚时,以此为借口看轻我。我其实当时就有预感的,但那个跟踪狂实在是让人害怕。相比之下,秀峰住得离市区更近,也离我工作的地方更近。就是这些实际的考量,让我最终下定了决心,跟他回了家。
后来结婚的时候,我的预感也果然成真了。婚期临近,我想要个戒指,但他妈妈不同意,说我们早就住到了一起,也没必要再买这些。我有点难过,但也没说什么,就自己上街买了一个。
1999年农历七月十六,在我自己上街买了戒指一个多月后,我们在老家村子办了婚礼。秀峰拿着那枚戒指,套在了我的无名指上,可惜我穿的不是婚纱。之前在唐山做饭店服务员的时候,我看家家喜宴上姑娘出嫁,都能穿好看的婚纱,我也想穿,妈妈却不让,说穿白色不吉利,村子里的女人出嫁,哪有穿这个的。我只好作罢,穿了一个红色的小褂出嫁。
没能如愿穿上婚纱,小芳身着象征喜庆的红色上衣出嫁。
结果几天后,村子里的另一个女孩子就穿着白婚纱结婚了。我好羡慕。
我总是这样想的,要是有另外一个人就好了,但是偏偏都没有。
没过多久,我就怀孕了。还是因为那个婚纱梦,我就想趁着没显怀去拍婚纱照。我专门挑了一家巷子里的小店,没有那种气派的门面,但从小小的橱窗望过去,那些裙子还是好漂亮。但即使是我这样左右衡量,婚纱照一套还是要1300块,我付完钱,到拍照的当天,秀峰才现身。
怀孕初期,我和他都还在石家庄,但随着肚子越来越大,饭店老板嫌我动作慢,也怕我出意外,就让我回家了,之后忙着照顾孩子,日记也断了,大女儿好不容易带大,我又怀上了二女儿,也就一直没去上班了。
其实她爸爸对我挺好的。他是跑运输的,每天七点都要出门,特别是冬天,天不亮都要出发。这么多年,他都没让我起来专门给他做早饭,总是在外面自己解决。结婚之前,好像没人这么为我着想过,所以即使我们一直过得不富裕,但我还是感觉挺幸福。
小芳自掏腰包拍摄的结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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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告诉过那些农村出身的女孩不用嫁人,她们认为嫁人是理所当然的。我当时觉得自己很幸运,妈妈,因为我就是普世意义上小地方的农村女孩,我很庆幸我妈妈尊重我,愿意让我读更多书,眼界更开阔。
——豆豆,2022年8月1日,在手机备忘录里写给妈妈的信
最开始看到妈妈的日记时,我注意到更多的,其实是她「小姑娘」的那一面,有很多的烦恼,也会嘟嘟囔囔地抱怨。随手拍下来发给朋友们,大家也都说妈妈原来还有那么少女的时候,嘻嘻哈哈一阵,这个话题也就翻篇了。
到今年四月,我在论坛上刷到了一个名为「爸爸妈妈的日记里写的都是什么」的帖子,吐槽爸妈恋爱史,才又想起来妈妈的日记,顺手就把小芳写的吐槽朋友嫁人的部分发了上去。刚开始,我其实没有太往深处想,直到看到大家都回复说妈妈结婚前后的转变很恐怖,我也有点不寒而栗。
她曾经也是向往远方的独立女性,却在结婚后困在家中多年也心甘情愿,特别是和爸爸恋爱前后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我甚至一度觉得,她是被爸爸下蛊,被强行扭转了思想,也被社会强加给她的身份慢慢驯化。
比如在他们谈恋爱的时候,妈妈一开始也不接受爸爸在情人节不见面,也不送她玫瑰花。她写信去问,爸爸竟然批评她,说什么「虽然我很喜欢你,但我从未想过要你做我的『情人』。我今天是没去,但去了你也会失望,因为我不会送给你玫瑰花和巧克力。我只想你能做一个与我相依相伴、同甘共苦的爱人,而不是一个简单又轻浮的情人」。在后面,他又说妈妈虽然字写得棒,但信写的「真糗」,「那么苍白无力,没血没肉,还要讲潇洒。」
我很生气。原来他不是不知道情人节,只是在气她,「PUA」她。甚至连借口都找了一个这么烂的,如果我是她,是万万忍受不了这些的,但她只是觉得,这个男人说的应该是有道理的。
他们结婚后,爸爸回家也什么都不用做。在妈妈独自带我去看病、送我上下学的那些年里,她完全是丧偶式育儿,爸爸始终是缺位的,他连我在几年级都不知道。
我也讨厌他以开我玩笑为乐。我小时候皮肤黑,他就叫我黑豆,打麻将时看到八筒这张牌上有八个黑点,就管这张牌叫八豆。明明知道我讨厌这样,他也次次都这样称呼,直到我哇哇大哭,他反过来打我,还说我不经逗。
但妈妈并不觉得这一切有问题,就像回归家庭、养育孩子,也都应该是她全力承担的。但我做不到。
因为爸爸工作的关系,我小时候在城市生活过一段时间,上下学路上,看到的都是都市里工作的女性。我也记得那时候看的柯南动画片里,小兰作为一个精通跆拳道的女主角,飞扑过去救男主角。这段城市生活的经历,看到的影视作品,以及后来的网络,帮我撕开了村庄生活的一角,从而窥探到了一个更进步的世界。我最开始的性别观和价值观,就在这个过程中被塑造了。
我甚至有点庆幸爸爸缺席我的小时候了,庆幸我能借助互联网这个窗口,认识到女性可以开始思考,也开始看到更多的可能性。
大概是2017年左右,我在视频网站上看到了一个日本整蛊的片段,内容是在爸爸洗澡时女儿突然闯入浴室会怎样。我觉得好恶心,就在评论质疑了这一套逻辑。没过多久,私信和回复里涌来了好多刺耳的声音,那些用户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还有人因为我的用户名里有一个字是「氵」字旁,就说我「淫者见淫」。
那时我16岁,一整个下午都陷在难受的情绪里,那么多条消息涌进来,却没有一条帮我说话。随着狂欢过去,我的这条评论也只是再一次淹没在了众多回复里。直到几年后,突然一个性别为女的用户过来私信我,说我做得对,让我不要理那些人。
我好感动。看吧,那个逻辑就是有问题的,时间会证明我们是对的。
如今,在微博、论坛上,我能看到无数的女性在热烈讨论有关性别议题的社会热点事件,在私下,我也会和论坛上认识的好朋友,你来我往,一人一大段写对《厌女》的读后感,认真分析,并鼓励对方。
在这个意义上,我并不孤单,也难过妈妈当时太孤单,没有哪怕一个人告诉她,你可以不用那样选择。我想,在她写下「走进坟墓」这些话的时候,可能也没思考特别多,只是在本能性地趋利避害;她知道有风险,但也没有另外的解决办法。
我问过妈妈,如果你不结婚,你觉得你现在的人生会是怎样?妈妈说,她想不到。她连假设都假设不出来,好像在属于她的那条时间线上,只有结婚的这条路可以走。
最近因为妈妈的日记,我和妈妈又聊了很多。你问我有没有一个对妈妈的看法转变的时刻,其实没有,说起来好像我很无耻,但我从小似乎也没怎么崇拜过她,更从没想过要成为她一样的人。我想过,绝不要成为她。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穿越时空的能力,我真想去成为妈妈那个唯一不结婚的闺蜜。我一定会想尽办法让她呆在唐山,我出生不出生都没有关系,只是,真的不能回那个村子去。
豆豆的手账,还有小芳的日记。李雨凝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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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靠我自己,也能把这个家撑下去,只是有人向我抛来了橄榄枝,我扶上去,才想起原来有依靠也这么好,也可以不用那么累。」
——小芳
2010年,豆豆爸爸说要去云南做业务,我和孩子也就跟着去。我一直都很依赖他,男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结婚后,我们虽然穷,但她爸爸每个月把生活费交到我手里的时刻,我还是觉得好幸福。
但这个感觉到2013年就中断了。那年夏天,她爸爸在车上突然晕倒了,送到医院,医生忙活半天,说是脑瘤,也建议我们去大城市再查查脑部神经。
我四处打听,知道了北京天坛医院脑科最好,就把孩子们托付给他爸爸和小妹,带着丈夫去看病。我从没去过北京,去医院的一路都是边走边问,最后才摸到地方。抢不到号,黄牛张口就是一张三百,舍不得花钱,我就半夜起床守在医院门口,等着最早一批放号,半个月后才见上医生。就这样,我们在那一年陆陆续续去了北京三次,但手术之后,她爸爸还是不太好,开始频繁忘事,有时候明明刚下桌,你问他吃饭了没,他就不知道了。运输生意也没办法做下去,我只好带着他们又回到了村子。
村子里没有那么多营生。刚开始,我也尝试过种地,但勤勤恳恳一年,最后的收成还不够家里自己吃。如果放弃种地,那只能在村子里做一点小买卖,我烧饼还打得不错,就开始琢磨着去出摊,打烧饼卖给村里下地来不及做饭的人。
打烧饼要先和面,我中午和晚上都要出摊,早上九点多开始准备,到最后一张饼卖完,天已经黑透了。因为她爸爸在家里也帮不上忙,我就把他一起带出去,站在旁边帮我收钱。每个烧饼我只卖一元,再多村里人就不买了,这样算下来,一个饼我能赚四毛钱,情况好的时候,每天能卖两百多个。
我当然也累。自从她爸爸病了后,我每一天都很累,也对爸妈很愧疚,明明他们都已经老了,我这个女儿还是要靠他们时不时拿菜接济一下。那段时间奶奶的身体也不好,我知道她已经卧床好几个月,但就是没办法抽时间去看她。有一天,我正在卖烧饼,就听见他们说奶奶出事了,让我赶紧往回跑,但还是晚了一步。直到现在,我都好后悔,怎么就不知道多去几次。
打烧饼的四年里,我和面、揉面,十根手指都得了腱鞘炎。刚开始,还只是冬天会疼,到后面,哪怕是三伏天,手指都还是冰凉的,关节也一直发痛。其实我的娘家、婆家,都在村里,但俗话说得好,救急不救穷,让亲戚们过来帮忙,他们肯定愿意帮,但是一天两天的可以,时间长了,我也没脸继续求他们,只能自己扛。
到了2019年左右,我真的太累了。有一天,我心一横,就带着她爸爸去了民政局。走到门口,我停下来跟他讲,你知道自己生病几年了吗?他说不记得。
我就跟他继续说,你看,你2013年做的手术,之前家里的钱都拿去看病了,我也没有赚钱的本事,这几年打个烧饼,还把手给打坏了,我实在是支撑不下去。
提离婚前,我真的犹豫了好久。我本来想着,哪怕她爸爸表现出一丝的不能离婚、不让我走,甚至当场跟我争执起来,我都能更坚定一点。
他站在我旁边听完,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这么多年辛苦你了。我就想起来,他之前应该也说过类似的话,每次听完,我都觉得好像能再坚持一下。
我好愧疚。明明电视里那些人离婚,都是开开心心出来的。为什么我却哭了呢?
后来,有人跟我说,会带我走,对我好,让我再也不用那么累,也会照顾我的女儿们,让她们继续上学,也答应让我隔段时间就回去看他们。
其实靠我自己,也能把这个家撑下去,只是有人向我抛来了橄榄枝,我扶上去,才想起原来有依靠也这么好,也可以不用那么累。
等豆豆升到高中,我想着她能去住校,平时也不会久在家里,就带上妹妹跟他走了,在市场上出过摊,后来又去了山西,他在工地干活,我就在里面卖盒饭。后来姑姑给我打电话,问我为什么能这样狠心,把孩子扔在家里就一走了之。我一听到,眼泪就下来了。我说,不是的,他走之前说要帮我养女儿,但他完全没做到。
豆豆生日那次,我回家的票都已经买好,但当天早上,他拿走了我的手机,我反抗,说无论怎么都要回去,他就一把抓过我,把我锁在了家里。最后让我看清的,是他要把十几岁的妹妹嫁给一个三十岁的男人,我和孩子不同意,他就想动手。
我找了借口让女儿先回去,随后又趁着一次午休的空档逃走了。后来,我带着两个女儿彻底搬出了村子,来到现在的这个县城,租下房子开始新生活。
小芳和女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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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有一天你可以骄傲地告诉那些说我不正常的人:我女儿不靠男人活得潇洒自在着呢!」
——豆豆,写给妈妈的信
在爸爸生病之前,妈妈其实不瘦,你看早年的老照片里,她还甚至有点婴儿肥。我小时候,她一直很想减肥,吃一些白水煮菜,不知道从哪里看的偏方,要生啃苦瓜,她那段时间的脸色都苦兮兮的,肉也没减下来。
但我爸生病后,妈妈就以惊人的速度瘦了下来。我后来印象很深的,就是小小的她站在一口大锅后面,在那里努力地贴烧饼。
在村子里打烧饼的时候,她真的很辛苦。有一次下大雨,她还是坚持要出摊,我拦着她,说外面都没人会去买的,你别去了,但她最后还是在雨里卖了好久,直到把最后一张饼也卖出去。
她的好名声,也是在爸爸生病后起来的。到最后,几乎人人都夸她撑起了我们这个家。
直到有一天,她告诉我,她跟爸爸离婚了。原来,隔壁村有一个男人一直追求她。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没同意,直到爸爸家的亲戚都跑来劝她,说不如放手走吧。我舍不得妈妈,等她真正走后,我几乎哭了一个星期,但我知道她可以解脱了。我想,如果有人能照顾她,让她走进下一段生活,也挺好的。
她离开后,每次联系我都说不了几分钟,也很少回来看我们。小时候,我们生日都是妈妈一手操办的,她还在墙上贴彩条和气球,又买蛋糕,还邀请来小朋友一起庆祝生日。爸爸从没出现过。她离开后,我也还是盼着她能在那天回来,她也答应过我的,但当天早上,她告诉我,她要帮那男人抬蒸馒头的篦子,来不了了。
我当时心里就想,哪怕是你向前看,不要我了,也只是用这么一个差劲的理由搪塞我吗?
那段时间我休学在家。初中时我成绩很好,被学校送去参加县级比赛,考到第二轮,赛制却突然将笔试改为了面试,我就这样被赶着上了台。本来我就有点紧张,往下一看,就看到一台台录像的机器都齐刷刷对着我。最后一句话都没说出来,直接就被淘汰了。从此之后,我就开始变得不爱上学,身体也真的有反应,一直肚子痛。
现在想来,是因为小时候的我被爸爸批评太多,总想事事让所有人满意,那次比赛之后,我的胃痛躯体化已经很严重了,妈妈一开始不相信我,但其他科都查不出来,她才带我去精神科看。就这样,我确诊抑郁,也休了学。
这段休学时光是一个妈妈对我态度转变的时期。那时爸爸已经开始生病,他不会再去用语言打压我,妈妈也对我温柔了很多,更给予了我比之前还多的支持和爱,哪次我只是出门多和人说了几句话,都能得到她的表扬。这是我觉得妈妈难能可贵的一点,她确实能为过去可能是无心的疏忽做出改变。相比之下,我有看到其他生病的同学被家长骂,甚至还要自己打工赚钱偷偷买药,我就觉得有她这样的妈妈真是幸运。
在妈妈的呵护下,我又重新回到了学校,只是因为之前休学手续没有办好,再次入学时,我们才被告知我的学籍已经注销,只能进职业高中。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康复了,但她的离开再次打击了我。在她走后,我哭了一周,然后搬出了宿舍,在家呆了很久。
直到从姑姑那里听到她过得不好的消息,我再次升起了一个莫名的责任感,也突然升起了「要去拯救她」的勇气,我觉得我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能把拉出名为「那个男人」的泥潭的人。
我先告诉她,我自己在家很难过,需要妹妹回来陪我。就这样,妹妹先回了家,我继续给她写小作文,告诉她我好害怕,需要她和那个男人断绝关系,回到我身边。我说,我不怕那个男人找麻烦,你回来后我们一起面对。不知道是不是这些说动了她,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妈妈也回来了。
看到妈妈回来,我刚开始好高兴,慢慢地我发现,她并不是当断就断的人,被很多责任牵绊着,又因为没有百分百付出而抱有愧意。
那些被书写于她身上的责任,有对爸爸的,对我和妹妹的,对她父母的,甚至还有对那个男人的。后来,他还继续给妈妈发了很多消息,我让她拉黑,但短信还是会留在垃圾信箱里,我见到过几次她对着短信的页面发呆。她说,觉得自己食言,没能「感化」他。对于爸爸,虽然他们离婚了,妈妈还是会时不时就去爷爷家照顾他,都是早上四点就起床,又是做饭,又是洗衣服、刷鞋,到快中午才干完。
也许是因为妈妈从小就是靠着自己过来的,所以一直有期待别人拯救她的想法,但实际上,那些人根本就承托不了她的期待,反而是她一直在付出。而她又获得了什么呢?
在这件事之后,我就觉得,一定要努力赚钱,靠自己带着她们俩生活,不用依靠别人。
最开始,我也想过恋爱、结婚,但这件事后,我彻底失望了。我和妈妈不一样,我只想照顾对我好的人,而妈妈还是用那套思想规划我和妹妹,不放心我们,就想找个人「照顾我们」。有亲戚想给我相亲,她也没推掉,她还说希望妹妹能生个女儿,这样她也能继续帮着照顾妹妹。这次跟她聊完,我其实理解了一些她这套说辞背后的逻辑,但还是不能说服自己。
但起码,现在我们搬离了村子,妈妈走出了家庭和那个环境,我明显能感觉她快乐了好多。比起她们当时只能打工的境遇,如今,我可以剪视频、写文章,足以支撑我们一家三口在县城的开销,妈妈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比起村子,县城里的生活更加丰富,我前一段时间拿了驾照,就时不时带妈妈出去逛一圈。以前她打烧饼的时候,回到家只会干坐着,我也知道她累。现在,她会刷抖音了,也开始种花。她偏爱那种色彩艳丽的,还养了一堆多肉,说是好养活。
她也渐渐和朋友们重新联系起来,隔三差五都要去赶庙会的热闹。最近这次,她还拿走了我的一条绿色吊带裙,配上一双黑色小猫跟的凉鞋,我好像看到那个日记里的小芳重新回到了妈妈身上。
对妈妈,我希望她能活出自己。
图源电影《过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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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那个天真浪漫的小芳,已走得很远,很远,我曾一度想追回她,但今生今世,我没希望了,没希望了。
——小芳,1994年7月29日的日记
其实我都知道,豆豆和你们坚持的,是进步的想法,如果我能在当时去坚持自己的梦想,应该也会活得更快乐一点。
但我这一辈子,早已经在之前无数个瞬间都定好了。不像你们,我们这代人真的是苦着长大的。那个年代谁家都是四五个孩子,头胎是女孩儿,后面还能继续要。当年有一个流行的笑话,就是家长要在每晚睡前都要数一数,确保一天下来孩子没少。
和其他人一样,我们都是在村子里散养,饿了就自己吃,渴了就自己喝,几岁就能在灶台前做饭。因为小时候没被爱过,我就一直有一个做小公主的梦。
但你们这代人不一样,一个个都在爱里被宠大、照顾大,本来就是公主。你说,这样的孩子能照顾好自己吗?看着她,我就害怕,将来我老了,先走了,陪不了她,她自己一个人,还怪孤单的。
豆豆有时候问我,如果那个要跟她结婚的男孩儿也只会享受照顾,而不会干活怎么办?我一想,也是这个道理,让我闺女去伺候别人,我也不乐意。我是个家庭妇女,也当得挺乐意的,但我不想她像我一样。我想她能走出去。
这些东西,我以前都是想也不敢想的。在村里,直到现在,没出嫁的女孩子意外去世还是进不了自家祖坟,她们的家里还是想要给她们找一处婆家葬过去,这样不至于漂泊在外。随着这些年计划生育,这样的女孩子也越来越紧俏,往往很快便有人上门「说亲」。你们说我用「紧俏」不妥,好像也是,但这就是村里的日常,也是我们从小到大学会的东西。
但也不是完全没变化。村里的丧葬习俗还有打幡这一项,早年是万万不能让女子打的,也没有人意识到自己也可以做这件事。但最近,也有女孩子领头了,我觉得这是好事情。
但这些说来说去,妈妈也就是嘴上催催,如果你们真的坚持,我又怎么会像我们那代一样逼你。
而且,我也不后悔宠你长大,再来一次,我也肯定要给你做好多好多漂亮的衣服,继续做妈妈的小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