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巧丽
编辑|毛翊君
我的二十二岁
“我的二十二岁过得非常的棒，我成为了一名真正的职业占卜师，我精通各种类型的占卜，并且帮助了成千上万名客户解决了他们的问题……我和L在2025年这年里一直幸福的在一起，并且我们在2027年的时候已经结婚。”
——2025年1月5日 凌晨3:13分
符月华在手机备忘录写下《人生剧本》
在南宁索拉网咖见到符月华之前，安川就听说，有个女网管很漂亮，每天穿精致的裙子。2024年8月的一天，他和朋友去玩《Apex英雄》，符月华一身洛丽塔站在网吧前台，弯弯的睫毛下面一双大眼睛，涂着橙色眼影，抬头看到认识的人，“像充满了光一样”。
没多久，安川过生日，给这个“仙女姐姐”送去麦当劳鸡块。作为回礼，符月华请了一杯奶茶。两人加上微信，他知道了她比自己大一年，6月1日刚满22岁。
他们去KTV唱歌、打台球，坐儿童游乐园的海盗船。安川慢慢发现，她左手臂上有几道粉色的划痕，还有一个鱼骨头纹身。一次饭间，他问起原因，记忆里，符月华微笑着解释，我有抑郁症。
两个月后，“仙女姐姐”变得情绪起伏不定，开始诉说“男友冷暴力”——出去玩不带上她，觉得“丢脸，拿不上台面”；有次自己说冷，对方怪她没听他话多加件衣服……安川才知道，符月华已经在和网咖同事谈恋爱。
●符月华穿着洛丽塔拍照。讲述者供图
前台需要制作饮品、打扫网吧，符月华因为动作慢，很快被辞退。她烦心要怎么赚钱，和安川说打算开一家占卜店，但之前三个月收入为零，靠着每天早上冥想才能获得“正能量”。安川也建议她去做些积极的事，比如在闲鱼上做占卜，帮人排忧解难，一天也能赚200。
刚认识一星期，安川就去符月华家听塔罗牌网课。那是符月华和妈妈、弟弟一起住的出租屋，小小房间挂了一排洛丽塔裙。符月华讲到想得变有钱，“心里一直默念，就会显化”。口红不见了，小猫不见了，都用牌算。还有感情，“如何能让他爱上我”等等，算完写在备忘录里。
安川听说，她这场恋爱刚谈不久，就闹分手。有次从网吧回家，符月华走在他旁边算起塔罗，牌面意思是“可以复合，但以后会有情感问题”。她就决定找回男友，安川觉得她太遵循这些，不愿意相信现实。
圣诞节后，符月华和男友再次和好。她忽然问安川，有没有写过“人生剧本”？他们一起试了十多分钟——内容从出生开始，包括家庭背景、性格外貌、人生走向……安川理解，玩这种游戏是“想改变意识，让自己以为就是那样的人生”。
在符月华设想里，她的22岁“过得十分富裕和精彩”——遇到了人生伴侣L，“他就像爱他的生命一样爱我，他的脑海中全是我的可爱我的魅力我的各种好的方面……”尤其提到物质上的满足，L会给她买车买房买裙子，和所有她喜欢的，“爱情里有一切可以保护和滋养我的东西。”
而现实里，符月华2025年1月11日的占卜备忘录是：感觉到和他疏离了，本来好好的，后来因为和之前差不多的事情争吵……6天以后，回桂林老家过年的安川收到她消息：“完了，我醒来就发现他把我删了，说从此和我再也没有关系。”他帮符月华给男友打了几个电话，也打不通。
“其实烧炭然后吃上几颗安眠药睡过去就好了。”看这条信息，安川赶紧让她来桂林玩，但她说身份证找不到了。到了10点半，安川的支付宝收到2400块钱。她告诉他，这是“安置遗产”，让他拿去玩吧，“我要去自杀了。”
1月18日凌晨，符月华妈妈梁谊下班回家，看到女儿房间关着门，一个月前刚领的蓝猫小贝在客厅里游走，她有些不安——女儿心情不好时，才会把小贝关在门外。一根铁筷子反锁住了门，她摇了六七分钟，打开之后才闻到炭味，女儿已经没了呼吸。
后来，表姐农淳钰在符月华的私信里发现，妹妹一直陷在高中三年里——她对一个算命的博主说，“上高中选错学校了，从一开始进去就各种被孤立，在那个学校度过了最阴暗的三年，也极大程度地影响自己的学习和生活。”
安川记起来，去年11月28日，符月华在微信上跟他聊起自己的第一次，说“被强暴过，17岁”。他问后面怎么处理的？她说，“啥都没有，太胆小了。”
Die for him
“我根本分不清事情的对错……我的脑子里不断充斥着，我愿为他而死，love him，die for him。或许是无缘故的，脑中能够想到的只有死，我想着，为他死才最能体现我对他的爱，或许我被PUA了……”
——2020年7月20日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读后感
南宁的追悼会，符月华爸爸家的三个姐姐都来了。给符月华穿上一件蓝白色洛丽塔裙，堂姐符馨予触碰那张脸——冰凉的，才确信妹妹真的离开了。
2023年秋天，符馨予接到婶婶（符月华妈妈）的电话，说妹妹因为自杀被送去治疗，刚出院，希望她能劝劝。姐妹俩相差5岁，小时候常常一起去广场上抓蚂蚁、捉蝴蝶，符月华上高中后，符馨予去长沙读大学，现在开了家宠物店。她问妹妹，要不要来长沙？
符月华住进她家，符馨予才发现，妹妹不再是以前跟着她玩的女孩了。大半个月，符月华几乎不说话，每天买塔斯汀汉堡跟蜜雪冰城，给自己点两份，有时候在冰箱里放了几天，最后符馨予都给清理了。“不知道怎么去说妹妹”，她记录过当时的心情。
一个月后，符月华离开了长沙，姐妹俩没再见过。追悼会上，符馨予的一个高中男同学也来了，他和符月华曾谈过恋爱。仪式结束回县城时，男同学跟符馨予开口，符月华曾经提到，“自己在梦里被性侵过”。
梦里，太含糊了。是已经被性侵了，还是自己感觉的？符馨予跟大表姐提了一嘴，大表姐反问，是唐老师吗？——她听家里说起过，妹妹“暗恋”高中班主任。
按老家习俗，符月华的东西都要烧了。三个姐姐收拾出笔记本、塔罗牌、毛茸茸的外套和漂亮的裙子。还有一封的检讨信，开头就是“尊敬的唐老师”。
她们觉得这似乎是把钥匙，能解开妹妹考上高中后突然抑郁六年的秘密，于是花了一星期，把符月华的手机、平板电脑都看了一遍。在存着上万张照片的百度云里，小表姐农淳钰发现符月华的日记，以及和唐毓文的聊天记录。一些碎片开始浮现。
●两人的聊天截图。讲述者供图
暧昧的对话，出现在课后补习的深夜。根据2017级祈福高中学生小晚的回忆，高一下学期分班，符月华在重点班10班，班主任唐毓文教物理，也是年级主任，每天早晚都会到教学楼前抓迟到的学生。小晩描述，他是个“和学生打成一片”的老师，会对女生玩笑般上下打量，对男生会指着没收上来的酒，调侃“要不要来一口？”
祈福高中在高速路口附近，是一所封闭学校，汇集了各县尖子生。小晩说，只有周日下午学生才能自由活动，都为50%的一本率而努力。符月华中考考了9个A+，妈妈梁谊记得，这所学校的招生老师上门谈了一会儿，女儿就决定报名，因为可以免三年学费。
到了高二，梁谊第一次得知女儿割腕。电话是唐老师打来的，她赶去学校，这位班主任问，小孩性格为什么会是这样子？到了教室，女儿被几个女生陪着。“你这样伤害自己，不是让妈妈担心吗？”女儿听见，低着头一声不吭。
这件事之后，梁谊从县城搬到市里，找了份足浴店的工作，离女儿近一点。那段时间，她又收到一张女儿同学发来的聊天截图，让她“注意一下”。那是符月华和唐毓文的对话，唐叫符月华“宝贝”“小乖乖”。梁谊跑去学校宿舍质问女儿，跟老师到底是什么关系？女儿只说：他每次晚上补完课，又把我留到最后。
又有一次，唐毓文打电话来，说符月华跟朋友到学校附近的商场自残。梁谊当时在宿舍帮女儿搞卫生，赶到现场时，看见唐毓文拉着女儿的手查看伤势，女儿也用“一种比较依赖的眼光”看着老师。
梁谊问过女儿几次，没得到答案，又怕刺激她，转去质问唐毓文对孩子做了什么？为什么叫得这么亲密？电话只持续了5分钟左右，对方否认了所有，说她想多了。
到了高三，17岁的女儿真正令梁谊头疼起来——刚开学没几天，在市人民医院检查出抑郁症，自我评价感很低。下学期几乎没上课，一个月闹两次。梁谊和前夫符明反复去学校把她接回来，住个把月回学校，又闹又去接回来。
吉他班的好友童磊也察觉到，符月华在高三明显变化，“好像有什么话没说，一直很不开心”。高考前一天，他在QQ上收到符月华发的小作文，大意是：当你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谢谢你把我当好朋友，因为我身边没有人愿意像你这样子跟我玩，他们会因为我的情绪远离我。
据梁谊所知，女儿在高中期间试图自杀过四次，一次吃药，三次割腕。直到今年，三个姐姐才在符月华的一封遗书里，看到她写过一句话，“从前每一次大张旗鼓地自残自杀都只是在求救。”
没有人知道
“我希望我在家做一个好女儿，在校做一个好学生，在社会做个好公民！”
——2009年12月11日
符月华在网游《奥比岛》上许的愿望
女儿又要出门去。梁谊跟着她走到楼下公交站，问她，你去哪里玩？女儿就是不说话。梁谊想过去抱她，怎么也抱不到。醒来发现，蓝猫小贝在女儿的房间上蹿下跳。这是符月华走后第四天。
这几天，小贝变得很活跃，有次蹿进洗衣机，梁谊把它放出来，它又跳到洗衣机顶上。空荡的屋子里，这些声音让她觉得，“女儿还在身边”。
梁谊总认为自己是个“失败的妈妈”。女儿出生后喉咙发炎，她不知道吃什么药，耽误了治疗，长大时常扁桃体发炎，嗓音沙哑。女儿6岁那年，她因为前夫老喝酒，对自己关心不够，独自去南宁打工。
等她再回来生活，符月华已经读初中。夫妻俩离了婚，梁谊在县城买下一套房。之前家里的厕所在前夫房间，她觉得女儿进入青春期，洗澡不方便，就把孩子接来跟自己过。那段时间，梁谊和另一个男人生活，又怀孕了，符月华一个人准时早起，回家午睡要把门锁上，休息20分钟再去学校。放学回来，说一句“我要学习”，梁谊也不再打扰她。
●符月华的奖状。讲述者供图
后来，那个男人开始赌博，在饭桌上叫梁谊拿钱。女儿问她，“这男的有什么好？长得那么丑，还没有我爸帅。”梁谊不知道，符月华曾在知乎账号里，写过一段自述，“初中的时候就开始有抑郁倾向了，那时已经自己尝试过烧炭了，但没成功也没有人知道。”
当时，爸爸符明就在符月华的初中做保安，梁谊已经很少跟他交流女儿的情况。进入祈福高中，符月华离开县城，寄宿在这所位于市郊的学校。高二发生割腕后，梁谊电话告诉符明后续一系列事情，他们分析女儿应该是崇拜老师的。在这个家里，事情慢慢演变成“月华暗恋班主任唐老师”。
符明有点儿愧疚，觉得女儿缺少父爱。他爱喝酒，女儿小学时想去广场跳蹦蹦床、玩碰碰车，总因为他醉了没去成。符月华跟梁谊住后，符明会发微信关心女儿，“宝贝仔，吃饭了吗？”“宝贝仔，睡觉没有？”女儿只回两个字，“吃了”“没睡”。
节假日符月华回县城找朋友玩，会让符明开车接她。从百色到县城两小时，女儿就在车里玩手机，或者睡觉。回到家也把自己锁进房间。符明买来女儿爱吃的螃蟹、龙虾，再炒一盘小马铃薯，把她叫出来。符月华吃完，也没说一句话。
女儿割腕后，说学架子鼓，符明花5000块钱报班。学了一个礼拜不去了，又要学瑜伽，还想学钢琴，符明买了架两三千的琴回来。他觉得孩子学业压力大，不敢多问情绪背后的事。甚至请过道公，围着女儿做了一圈法。
有一两次符月华在学校闹得比较厉害，唐毓文的电话也打到了符明那里。符明到学校时，见女儿一看到这个老师就情绪激动。有次女儿在符明车边大哭大闹，说不要回家，唐毓文一来，她把手机砸了。另一回，女儿离校跑到商场，符明去接她，一个没留神在他身后又自残了。在场同学告诉符明，唐毓文先前搂了符月华的腰。
符月华的朋友圈对家里人屏蔽，但她的微信是符明的旧账号，符明有个酒友能看见她发的信息。喝酒时，符明会问问，酒友告诉过他，“你女儿又想自杀了”。
高考的第二天，符明接到女儿电话，让去教职工宿舍楼的出租屋陪她，说是被班主任骂了。到了同学陆续集合上考场时，女儿说不想下去，一下把准考证撕了。符明最后只能收拾东西带她回家。
前一天，梁谊陪了一夜，那个早上刚回家换衣服。每次女儿闹自杀，她都迫不及待想讲些大道理，“妈妈也会自卑，但妈妈也会自我调节。”女儿反驳这是道德绑架，激烈时摔东西。梁谊只能住口，自己默默消化，再跟女儿说对不起，我错了。
有次聊到自己两次失败的婚姻，女儿问她，“你的命怎么这么苦，为什么不带着弟弟自杀？”梁谊知道，女儿是指她没钱。她很长时间在做兼职，一个月挣1000左右，养两个孩子。还有一层意思，女儿认为自己是个拖油瓶，“她觉得，为什么要生下她和弟弟，又不能好好照顾她，让她吃这么多苦。”
溺水的女孩
“如郭晓奇般，我开始摆烂，我的恋爱，早就没有那梦幻的前几步，不就想和我睡觉吗？想要的不就是我的身体吗？……我不敢靠近那些真爱我的男孩，他们太纯净了，不容我去玷污。”
第二次高考，符月华609分，是县理科状元，选择去华师大学物理。那年的19岁生日，她在QQ上祝福自己：这个夏天我就要上大学了，我会摆脱我高中噩梦般的几年……我不再会为周围的谩骂嘲笑哭泣，因为我长大了，我变成了更坚强的大人了。
高中阶段，符月华的朋友圈总发一些“考砸了”的焦虑，周围不少人以为，她学业压力太大导致异常。校友小晩一直觉得，符月华是那种漂亮的好学生。她们同在汉服社，团里拍招生视频，其中一个主演就是符月华。她还会在教学楼前100的红榜单上看到这个名字，数学和物理时常都在第一。
●符月华的高考成绩。讲述者供图
那时候，符月华告诉自己，要保持平和心态，积极向上努力。理综测验物理拿了满分，开学考拿下全班第二，她会很开心。这些心情，藏在网易云账号。
这个虚拟空间里，还有她和前男友韩俊晨合听上百小时音乐的记录。他们是祈福高中同届同学。第一次弃考的夏天，符月华在凌晨两三点发条朋友圈，“好想恋爱啊！！！谁能给我介绍一个男朋友啊啊啊啊”。高考完的韩俊晨正在去吃宵夜的路上，评论了一句“我要要要”。
2020年7月20号晚上，韩俊晨坐动车去南宁找她。两人在美食街上牵了手，买了她爱吃的烤榴莲。第二天，他们又去了方特东盟神画博览园，韩俊晨印象里，符月华显得兴致勃勃，很需要陪伴。
那天，符月华却写了篇《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读后感，“原来，恋爱是有过程的么，是要先经过暧昧，塞情书，偷偷牵手的脸红拥抱，鼓起勇气的接吻么？我再也不会有了，因为我直接被XX了呀……”
复读班同学丁香有种感觉，符月华是“谁爱她她爱谁”，常会提“你有谈恋爱吗”“你应该谈恋爱的”“我有好多男朋友”。有次夜聊，丁香说“我要下辈子投胎成学霸”，符月华反而告诉她，“我羡慕你，无忧无虑的。”
2021年9月2日，大学开学第三天，符月华的QQ空间出现了《第几封遗书》，“我的生活没有回应，正如一块巨石与我捆绑，一同沉入水底，但庆幸的是，溺水的女孩，仍有水温柔相伴。”
大一读了两个月，符月华申请休学，原因是重度抑郁——“几乎每天都处于情绪不稳定的状态，深觉无法喘息，狂喜与绝望交加，想永远地停留在梦中。”popi提问箱里，她在“大学生活感觉怎么样？有哪些人给你造成影响，让你感到温暖吗？”的问题下写出这些感受：大学生活倒是让我怀念起了高中生活，因为这比高中生活更加沉重，无所皈依。
那年暑假，梁谊被女儿告知，英雄联盟里的“男朋友”要去住院，她也要去。对方在现实里叫赵钦生，有双相情感障碍和精神分裂。两人把彼此当同类，在游戏里以男女朋友互称。
后来入院体检，两人正巧碰见。赵钦生收到符月华塞来的一张医院发票，纸被揉成一颗小球，上面写“我喜欢你很久了……是男女之间的喜欢”。出院那天，符月华问他，如果我不是第一次了，你会不会嫌弃我？
赵钦生看到她开始发抖，知道是躯体化反应，试着抱了一下她。符月华接着描述，高中在学校教职工宿舍楼租房，班主任发消息说给她开小灶，让她开了门，之后就被摁在床上……她用的词是“强奸”，说自己“很痛、很恶心”。
赵钦生形容，在这段两年的恋情里，这件事成了他们之间的影子。符月华抑郁发作时，会觉得自己“好脏”，而赵钦生到了躁郁期，就说要去“给你报仇”。2023年春节，符月华刷到两条学生给唐毓文制作的视频，两个人都很难受，“为什么这样的人还有人拥护？”
他们先去评论里留了言，又到当年的班级群揭发这件事。符月华起初不敢骂，赵钦生想“让她心情释放一点”，帮她打出一些话。大约半个小时后，唐毓文解散了群聊。
●赵钦生帮符月华打在班级群里的话。讲述者供图
第二天，B站有人发出澄清，强调“唐毓文真的蛮好的”，且“她（符月华）在我们班里的风评也比较不好。”网友开始涌入符月华的账号，指责她造谣、精神病发作，也挖出赵钦生的账号，问他“是不是一个疯子，为什么在网上乱发？”
那天，梁谊看到两人闷闷不乐，赵钦生鼓励符月华说出来，“同学都说你勾引老师，你说老师对你怎么了？”梁谊听到符月华喊着说，自己被侵犯了。她很气愤，问女儿有没有证据？可以告发他。
女儿没说话，梁谊心里软弱了——她年轻时在餐馆做服务员，有次一个醉酒的男人也强迫过她，“我们不懂怎么反抗，觉得好像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这么一直熬下来。”
怎样都无人在意
“我该如何活好自己的一生？我好像总希望能有人给我一个答案，但人们说答案自在我心中，我也分不清哪个是小我的想法，哪个是真我的想法，小我需要痛苦，它需要痛苦支撑维持它活着。”
——2024年6月12日凌晨
符月华与微信小号对话
2023年符月华躯体化反应严重，赵钦生记得，她常常一整天都躺在床上，有过很多次自杀念头，两人甚至相约一起。那次梁谊带着儿子出门玩，回来得知女儿跳湖了。第二天早上，符月华在医院醒来，梁谊见她手指着窗户，老要往外爬，只好转去精神病院，住了半个月。
9月，休学的最长时限到了，符月华坚持要退学，梁谊“崩溃了”。她尝试过解开女儿的密码，加了女儿几任男友韩俊晨、赵钦生的微信。女儿闹脾气、不舒服，她都会问问他们情况，还跟赵钦生的爸爸相互诉苦。
有段时间，赵钦生带符月华回家，爸爸给他们配药。他感觉她状态稳定一些，难得扔下游戏，起床去超市买食材，学着教程做咖喱饭。有了一点食欲，符月华还尝试做甜品，结果“卖相很烂”，但这是他俩为数不多开心的时候。
梁谊算过，在那前后，女儿的电疗不下20次，心理咨询连续约过5周。医生告诉她，符月华“因为生活上的那些问题自卑，觉得自己做不了什么事，感到人生很迷茫，不知道该做什么。”她回去劝女儿，找一份工作吧。
在长沙的一个月，堂姐符馨予帮符月华联系过咖啡店的服务员应聘，还承诺，以后给她开一家塔罗牌咖啡店。那是符月华的第一份工作，她不再穿洛丽塔，改穿堂姐给的衣服上班。但十来天后，她又在店里自残，自己跑去诊所做了包扎。咖啡店很快辞退她。符馨予后来在监控里看到，妹妹手脚慢，被外卖员催了一顿，又被店员责备。
那天，一位做保安的网友收到符月华发的割腕照片，劝她别伤害自己。符月华回说，“每次自残过后才觉得无意义，但之前一直抑制不住……反正怎么样都无人在意。”
2023年底，符月华从长沙回到南宁，自己在58同城上敲定了索拉网咖，在那里打工。将近一年后，她再次因为动作慢被辞退，又陷入找工作的焦虑。那段时间，她跟赵钦生提出分手，“我爱上别人了”。
她在交友软件Soul上，分享过一套亲密关系理论——会把猫当成假想敌，“不管怎样你都不会抛弃你的猫，但你还会和我分手”。她觉得自己悲惨在“为什么我不能成为你的唯一，为什么猫就可以啊”。
●资料图。源自东方IC
今年1月2日晚，符明在酒局上接到电话，女儿自杀了。赶到前妻家，楼下已停着两辆消防车，女儿被消防员背下楼梯，没有意识。他弄不明白，前妻之前告诉他，女儿“好久没见，想爸爸了”，要去他家找他，怎么现在在这里烧炭了？
第二天，女儿在病床上醒来，没说一句话。原本的治疗要一周，清理脑内的一氧化碳，但女儿第二天就要出院——回符明家睡了三四个小时，隔天早上自己打了辆顺风车，说要回南宁找男朋友。
1月14日，梁谊收到女儿发来的照片，正和男友吃火锅。她以为，两人又和好了。没想到过了两天，她下班回家，看到女儿喝多了。她印象里，女儿“太爱黏着男友”了——对方上班，女儿要送，下班又去接。她劝过女儿，这样人家也累。女儿不听。
梁谊加上女儿的新男友，发消息过去，“月华她有抑郁症，你认为你能照顾得好她吗？你要以最好的心态接受她。”对方当时保证，“阿姨，我尽量帮她走出来”。但符月华一闹情绪，他又来找梁谊，“阿姨，我觉得月华情绪有点怪，我承受不了。”
梁谊经常安慰女儿，自信一点，先把身体调理好。符月华一直流露出容貌焦虑。前几年，她看梁谊纹了美瞳线，让妈妈也带她去做。刚满22岁时，她跟梁谊感慨，弟弟睫毛怎么这么长？眼睛怎么这么大？梁谊又带女儿去种了睫毛，芭比娃娃款式的。
符月华对堂姐符馨予表达过羡慕——从小学开始，符月华就会拿堂姐的照片去网恋，跟着她穿三叶草的衣服、阿迪达斯的鞋子，说她“长得好看”。前男友赵钦生记得，2022年他们刚认识时符月华大约90斤，后来节食减肥到了70斤。他听符月华说过，初中时有同学说她腿粗。
“自信起来了，他是不会离开你的懂吗？”女儿喝醉的晚上，梁谊又这么劝她。第二天女儿醒过来，要去找男朋友，梁谊拉住她，“别去了，你这样子，人家都怕你了……”女儿回她，你不要管那么多。这是梁谊记忆中，母女俩最后的对话。
凯隐与琴女的自白
“那是一个金秋，我处在另一个世界，遍地的黄叶，遍地的栗子，遍地的螃蟹。”
——2024年6月12日 冥想
在2024年底写的一封遗书里，符月华说“生活是一场游戏”。从初中关上房间的门开始，她几乎把心事留在虚拟世界。
回县城复读那段时间，她总找吉他班朋友童磊带她去网吧打游戏。童磊教她玩英雄联盟，给她选了个“魔法猫咪”角色，打辅助，最好操作。玩过一下午，符月华告诉他，“打游戏好像能让我找到自己。”
童磊记得，符月华休学后染了绿头发，曾当着他们一帮朋友的面，说过自己做电疗，不记得很多事，连人都不记得了，只觉得熟悉。又单独跟他说，想逃避现实，“找不到自己了”。
英雄联盟宇宙中，她在诺克萨斯区，魔法猫咪打了1647场，琴女打了1074场。“猫咪是上分所迫，琴女才是游戏体验。”她跟网友阿申表达，很喜欢琴女——这是个很冷门的英雄，属于辅助队友类型，很弱。
阿申的游戏时长超过一万小时。去年8月，他们在一个战局里相识，他给她备注“希酱”。第一局，阿申就觉得和希酱很合拍——她有个失误送了一血，但他救了回来。
从这天起，每天早上七八点，阿申就约她上线，玩到下午三四点她去网咖上班。一天打七八场。玩了三四天，阿申发现，希酱常会表达担忧，“那时不知道你还会不会找我玩”“不想找（其他搭子）惹”，叫他“游戏大佬”，一直夸他。
看她的朋友圈，会配上男友的照片说“我的全部”，阿申觉得希酱“相处时候好像总喜欢把自己放在低一些的位置上，小心翼翼怕失去的感觉”。他也在她朋友圈里看到，她试图自杀过好多次。
他去跟她聊起自己，30多岁，创业失败亏了不少钱，到外面跑外卖。后来阿申睡着了，希酱发了几条信息，“反正我现在就是一整个臣服于生活的安排，时机到了我自然会死的，既然未死就证明时机还未到。”第二天，阿申再问，希酱把话题岔开，开始上线打游戏了。
跟打得不太行的朋友玩英雄联盟，符月华会用英雄凯隐，只打过152场。但她许多社交账号的名字都跟凯隐有关，还在动态里晒过凯隐和琴女的情头。
●符月华保存的凯隐、琴女情头。讲述者供图
阿申介绍，在游戏里，凯隐有两种不同形态的玩法，类似双重人格分裂。这个角色设定是出生于诺克萨斯的贫民窟，渴望证明自己比师父更强大，甚至梦想能取代师父，成为影流之主。他后来获得一把邪恶的暗裔武器，面临两种选择：要么驯服武器屈从自己的意志；要么，这恶毒的刀刃将他彻底吞噬。
符月华在知乎上说过，她是“以逃避生活为目的而让自己一直沉浸在抑郁的状态中”。其中一篇自述有1.2万点赞，里面写退学、被辞退的经历，“虽然现在想到自己的前路还是感到有点抑郁，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专注于当下自己的每一天就过得很开心了，每天都有在打坐冥想。”
她一直通过神秘学修心——四年前，买过3999的初阶+进阶塔罗牌课和2980的灵摆调频课程。后来，考了灵摆疗愈师、正念冥想师、能量疗愈师的职业资格证，她在QQ空间上说“一步步走出dark side”。
2023年底，网友吴毅通过这篇自述认识符月华。他也父母离异，两人时常打电话聊各自的往事。符月华让吴毅叫她“希”，三个月聊了五六次，最长一个半小时，最短半小时。
有一次，吴毅讲起自己妈妈拿刀砍了爸爸的手腕，符月华就跟他提了一句高中被侵犯的事。吴毅觉得，伤心事不要多问，回避过去。那次，符月华给他发了一段三毛的话，“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流浪。”
这样的关系更像是陪伴，吴毅说。那时候他刚刚毕业，在小区门口做保安，一个月3500块，还给符月华转500。听说她每天只吃一块钱的自热米饭，又给她点汉堡。符月华用塔罗牌还人情，算他未来的情感运势。
这是她常用在自己身上的方法。做灵性课程的作业时，她靠“雷诺曼”牌解答自己的情感关系。其中一个问题，“我对亲密关系报以的幻想是什么样的？”根据算出来的牌意，她试图理解自己——能像家人一样给我归属感，能有相同的兴趣爱好并且在这方面一起取得成功，成功地经受过压力和挑战。
两年前一次凌晨，符月华和复读班同学丁香交流过恋爱、工作上的烦心事。丁香感慨，“之前刷到，有些人在没出生之前就已经选好剧本了，也不知道真不真？”符月华回了一句，“是真的，但我不懂我为什么要选这样的，简直是来渡劫。”
在符月华最后写下的《人生剧本》里，这样设定了她的一生：
我从小就出生在了一个无比富裕的家庭，我们家是市首富，从我出生那一刻起我就感受到了世界上所有人事物的关爱，所有的医生护士都集中在一起惊叹我的美貌，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聚集在我身边祝福我，我刚出生下来爸爸妈妈就给我买了一套房和一辆兰博基尼送给我。
我的爸爸妈妈十分相爱并且十分的关爱我，他们十分有耐心地教我如何爱自己，如何与他人良好相处，以至于我的一生都活在爱与幸福中，我一直都生活在安全感之中。
我从小就和所有人都玩的很好，我有很多同性好朋友，也有很多异性好朋友，一直以来都有很多男生追我，所有人都关心我守护我，我的性格非常的阳光开朗温柔善良，我喜欢并且大胆地与人们聊天，人们也非常享受和我的交谈。我从小到大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奇迹。
当我和我的人生伴侣相遇时的那一瞬间，我们就彼此知道对方是对的人，他从刚开始认识我就给了我无尽的关心与爱护，我们一直恩爱着相守彼此到老。
文|徐巧丽
编辑|毛翊君
我的二十二岁
“我的二十二岁过得非常的棒，我成为了一名真正的职业占卜师，我精通各种类型的占卜，并且帮助了成千上万名客户解决了他们的问题……我和L在2025年这年里一直幸福的在一起，并且我们在2027年的时候已经结婚。”
——2025年1月5日 凌晨3:13分
符月华在手机备忘录写下《人生剧本》
在南宁索拉网咖见到符月华之前，安川就听说，有个女网管很漂亮，每天穿精致的裙子。2024年8月的一天，他和朋友去玩《Apex英雄》，符月华一身洛丽塔站在网吧前台，弯弯的睫毛下面一双大眼睛，涂着橙色眼影，抬头看到认识的人，“像充满了光一样”。
没多久，安川过生日，给这个“仙女姐姐”送去麦当劳鸡块。作为回礼，符月华请了一杯奶茶。两人加上微信，他知道了她比自己大一年，6月1日刚满22岁。
他们去KTV唱歌、打台球，坐儿童游乐园的海盗船。安川慢慢发现，她左手臂上有几道粉色的划痕，还有一个鱼骨头纹身。一次饭间，他问起原因，记忆里，符月华微笑着解释，我有抑郁症。
两个月后，“仙女姐姐”变得情绪起伏不定，开始诉说“男友冷暴力”——出去玩不带上她，觉得“丢脸，拿不上台面”；有次自己说冷，对方怪她没听他话多加件衣服……安川才知道，符月华已经在和网咖同事谈恋爱。
●符月华穿着洛丽塔拍照。讲述者供图
前台需要制作饮品、打扫网吧，符月华因为动作慢，很快被辞退。她烦心要怎么赚钱，和安川说打算开一家占卜店，但之前三个月收入为零，靠着每天早上冥想才能获得“正能量”。安川也建议她去做些积极的事，比如在闲鱼上做占卜，帮人排忧解难，一天也能赚200。
刚认识一星期，安川就去符月华家听塔罗牌网课。那是符月华和妈妈、弟弟一起住的出租屋，小小房间挂了一排洛丽塔裙。符月华讲到想得变有钱，“心里一直默念，就会显化”。口红不见了，小猫不见了，都用牌算。还有感情，“如何能让他爱上我”等等，算完写在备忘录里。
安川听说，她这场恋爱刚谈不久，就闹分手。有次从网吧回家，符月华走在他旁边算起塔罗，牌面意思是“可以复合，但以后会有情感问题”。她就决定找回男友，安川觉得她太遵循这些，不愿意相信现实。
圣诞节后，符月华和男友再次和好。她忽然问安川，有没有写过“人生剧本”？他们一起试了十多分钟——内容从出生开始，包括家庭背景、性格外貌、人生走向……安川理解，玩这种游戏是“想改变意识，让自己以为就是那样的人生”。
在符月华设想里，她的22岁“过得十分富裕和精彩”——遇到了人生伴侣L，“他就像爱他的生命一样爱我，他的脑海中全是我的可爱我的魅力我的各种好的方面……”尤其提到物质上的满足，L会给她买车买房买裙子，和所有她喜欢的，“爱情里有一切可以保护和滋养我的东西。”
而现实里，符月华2025年1月11日的占卜备忘录是：感觉到和他疏离了，本来好好的，后来因为和之前差不多的事情争吵……6天以后，回桂林老家过年的安川收到她消息：“完了，我醒来就发现他把我删了，说从此和我再也没有关系。”他帮符月华给男友打了几个电话，也打不通。
“其实烧炭然后吃上几颗安眠药睡过去就好了。”看这条信息，安川赶紧让她来桂林玩，但她说身份证找不到了。到了10点半，安川的支付宝收到2400块钱。她告诉他，这是“安置遗产”，让他拿去玩吧，“我要去自杀了。”
1月18日凌晨，符月华妈妈梁谊下班回家，看到女儿房间关着门，一个月前刚领的蓝猫小贝在客厅里游走，她有些不安——女儿心情不好时，才会把小贝关在门外。一根铁筷子反锁住了门，她摇了六七分钟，打开之后才闻到炭味，女儿已经没了呼吸。
后来，表姐农淳钰在符月华的私信里发现，妹妹一直陷在高中三年里——她对一个算命的博主说，“上高中选错学校了，从一开始进去就各种被孤立，在那个学校度过了最阴暗的三年，也极大程度地影响自己的学习和生活。”
安川记起来，去年11月28日，符月华在微信上跟他聊起自己的第一次，说“被强暴过，17岁”。他问后面怎么处理的？她说，“啥都没有，太胆小了。”
Die for him
“我根本分不清事情的对错……我的脑子里不断充斥着，我愿为他而死，love him，die for him。或许是无缘故的，脑中能够想到的只有死，我想着，为他死才最能体现我对他的爱，或许我被PUA了……”
——2020年7月20日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读后感
南宁的追悼会，符月华爸爸家的三个姐姐都来了。给符月华穿上一件蓝白色洛丽塔裙，堂姐符馨予触碰那张脸——冰凉的，才确信妹妹真的离开了。
2023年秋天，符馨予接到婶婶（符月华妈妈）的电话，说妹妹因为自杀被送去治疗，刚出院，希望她能劝劝。姐妹俩相差5岁，小时候常常一起去广场上抓蚂蚁、捉蝴蝶，符月华上高中后，符馨予去长沙读大学，现在开了家宠物店。她问妹妹，要不要来长沙？
符月华住进她家，符馨予才发现，妹妹不再是以前跟着她玩的女孩了。大半个月，符月华几乎不说话，每天买塔斯汀汉堡跟蜜雪冰城，给自己点两份，有时候在冰箱里放了几天，最后符馨予都给清理了。“不知道怎么去说妹妹”，她记录过当时的心情。
一个月后，符月华离开了长沙，姐妹俩没再见过。追悼会上，符馨予的一个高中男同学也来了，他和符月华曾谈过恋爱。仪式结束回县城时，男同学跟符馨予开口，符月华曾经提到，“自己在梦里被性侵过”。
梦里，太含糊了。是已经被性侵了，还是自己感觉的？符馨予跟大表姐提了一嘴，大表姐反问，是唐老师吗？——她听家里说起过，妹妹“暗恋”高中班主任。
按老家习俗，符月华的东西都要烧了。三个姐姐收拾出笔记本、塔罗牌、毛茸茸的外套和漂亮的裙子。还有一封的检讨信，开头就是“尊敬的唐老师”。
她们觉得这似乎是把钥匙，能解开妹妹考上高中后突然抑郁六年的秘密，于是花了一星期，把符月华的手机、平板电脑都看了一遍。在存着上万张照片的百度云里，小表姐农淳钰发现符月华的日记，以及和唐毓文的聊天记录。一些碎片开始浮现。
●两人的聊天截图。讲述者供图
暧昧的对话，出现在课后补习的深夜。根据2017级祈福高中学生小晚的回忆，高一下学期分班，符月华在重点班10班，班主任唐毓文教物理，也是年级主任，每天早晚都会到教学楼前抓迟到的学生。小晩描述，他是个“和学生打成一片”的老师，会对女生玩笑般上下打量，对男生会指着没收上来的酒，调侃“要不要来一口？”
祈福高中在高速路口附近，是一所封闭学校，汇集了各县尖子生。小晩说，只有周日下午学生才能自由活动，都为50%的一本率而努力。符月华中考考了9个A+，妈妈梁谊记得，这所学校的招生老师上门谈了一会儿，女儿就决定报名，因为可以免三年学费。
到了高二，梁谊第一次得知女儿割腕。电话是唐老师打来的，她赶去学校，这位班主任问，小孩性格为什么会是这样子？到了教室，女儿被几个女生陪着。“你这样伤害自己，不是让妈妈担心吗？”女儿听见，低着头一声不吭。
这件事之后，梁谊从县城搬到市里，找了份足浴店的工作，离女儿近一点。那段时间，她又收到一张女儿同学发来的聊天截图，让她“注意一下”。那是符月华和唐毓文的对话，唐叫符月华“宝贝”“小乖乖”。梁谊跑去学校宿舍质问女儿，跟老师到底是什么关系？女儿只说：他每次晚上补完课，又把我留到最后。
又有一次，唐毓文打电话来，说符月华跟朋友到学校附近的商场自残。梁谊当时在宿舍帮女儿搞卫生，赶到现场时，看见唐毓文拉着女儿的手查看伤势，女儿也用“一种比较依赖的眼光”看着老师。
梁谊问过女儿几次，没得到答案，又怕刺激她，转去质问唐毓文对孩子做了什么？为什么叫得这么亲密？电话只持续了5分钟左右，对方否认了所有，说她想多了。
到了高三，17岁的女儿真正令梁谊头疼起来——刚开学没几天，在市人民医院检查出抑郁症，自我评价感很低。下学期几乎没上课，一个月闹两次。梁谊和前夫符明反复去学校把她接回来，住个把月回学校，又闹又去接回来。
吉他班的好友童磊也察觉到，符月华在高三明显变化，“好像有什么话没说，一直很不开心”。高考前一天，他在QQ上收到符月华发的小作文，大意是：当你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谢谢你把我当好朋友，因为我身边没有人愿意像你这样子跟我玩，他们会因为我的情绪远离我。
据梁谊所知，女儿在高中期间试图自杀过四次，一次吃药，三次割腕。直到今年，三个姐姐才在符月华的一封遗书里，看到她写过一句话，“从前每一次大张旗鼓地自残自杀都只是在求救。”
没有人知道
“我希望我在家做一个好女儿，在校做一个好学生，在社会做个好公民！”
——2009年12月11日
符月华在网游《奥比岛》上许的愿望
女儿又要出门去。梁谊跟着她走到楼下公交站，问她，你去哪里玩？女儿就是不说话。梁谊想过去抱她，怎么也抱不到。醒来发现，蓝猫小贝在女儿的房间上蹿下跳。这是符月华走后第四天。
这几天，小贝变得很活跃，有次蹿进洗衣机，梁谊把它放出来，它又跳到洗衣机顶上。空荡的屋子里，这些声音让她觉得，“女儿还在身边”。
梁谊总认为自己是个“失败的妈妈”。女儿出生后喉咙发炎，她不知道吃什么药，耽误了治疗，长大时常扁桃体发炎，嗓音沙哑。女儿6岁那年，她因为前夫老喝酒，对自己关心不够，独自去南宁打工。
等她再回来生活，符月华已经读初中。夫妻俩离了婚，梁谊在县城买下一套房。之前家里的厕所在前夫房间，她觉得女儿进入青春期，洗澡不方便，就把孩子接来跟自己过。那段时间，梁谊和另一个男人生活，又怀孕了，符月华一个人准时早起，回家午睡要把门锁上，休息20分钟再去学校。放学回来，说一句“我要学习”，梁谊也不再打扰她。
●符月华的奖状。讲述者供图
后来，那个男人开始赌博，在饭桌上叫梁谊拿钱。女儿问她，“这男的有什么好？长得那么丑，还没有我爸帅。”梁谊不知道，符月华曾在知乎账号里，写过一段自述，“初中的时候就开始有抑郁倾向了，那时已经自己尝试过烧炭了，但没成功也没有人知道。”
当时，爸爸符明就在符月华的初中做保安，梁谊已经很少跟他交流女儿的情况。进入祈福高中，符月华离开县城，寄宿在这所位于市郊的学校。高二发生割腕后，梁谊电话告诉符明后续一系列事情，他们分析女儿应该是崇拜老师的。在这个家里，事情慢慢演变成“月华暗恋班主任唐老师”。
符明有点儿愧疚，觉得女儿缺少父爱。他爱喝酒，女儿小学时想去广场跳蹦蹦床、玩碰碰车，总因为他醉了没去成。符月华跟梁谊住后，符明会发微信关心女儿，“宝贝仔，吃饭了吗？”“宝贝仔，睡觉没有？”女儿只回两个字，“吃了”“没睡”。
节假日符月华回县城找朋友玩，会让符明开车接她。从百色到县城两小时，女儿就在车里玩手机，或者睡觉。回到家也把自己锁进房间。符明买来女儿爱吃的螃蟹、龙虾，再炒一盘小马铃薯，把她叫出来。符月华吃完，也没说一句话。
女儿割腕后，说学架子鼓，符明花5000块钱报班。学了一个礼拜不去了，又要学瑜伽，还想学钢琴，符明买了架两三千的琴回来。他觉得孩子学业压力大，不敢多问情绪背后的事。甚至请过道公，围着女儿做了一圈法。
有一两次符月华在学校闹得比较厉害，唐毓文的电话也打到了符明那里。符明到学校时，见女儿一看到这个老师就情绪激动。有次女儿在符明车边大哭大闹，说不要回家，唐毓文一来，她把手机砸了。另一回，女儿离校跑到商场，符明去接她，一个没留神在他身后又自残了。在场同学告诉符明，唐毓文先前搂了符月华的腰。
符月华的朋友圈对家里人屏蔽，但她的微信是符明的旧账号，符明有个酒友能看见她发的信息。喝酒时，符明会问问，酒友告诉过他，“你女儿又想自杀了”。
高考的第二天，符明接到女儿电话，让去教职工宿舍楼的出租屋陪她，说是被班主任骂了。到了同学陆续集合上考场时，女儿说不想下去，一下把准考证撕了。符明最后只能收拾东西带她回家。
前一天，梁谊陪了一夜，那个早上刚回家换衣服。每次女儿闹自杀，她都迫不及待想讲些大道理，“妈妈也会自卑，但妈妈也会自我调节。”女儿反驳这是道德绑架，激烈时摔东西。梁谊只能住口，自己默默消化，再跟女儿说对不起，我错了。
有次聊到自己两次失败的婚姻，女儿问她，“你的命怎么这么苦，为什么不带着弟弟自杀？”梁谊知道，女儿是指她没钱。她很长时间在做兼职，一个月挣1000左右，养两个孩子。还有一层意思，女儿认为自己是个拖油瓶，“她觉得，为什么要生下她和弟弟，又不能好好照顾她，让她吃这么多苦。”
溺水的女孩
“如郭晓奇般，我开始摆烂，我的恋爱，早就没有那梦幻的前几步，不就想和我睡觉吗？想要的不就是我的身体吗？……我不敢靠近那些真爱我的男孩，他们太纯净了，不容我去玷污。”
——2020年7月20日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读后感
第二次高考，符月华609分，是县理科状元，选择去华师大学物理。那年的19岁生日，她在QQ上祝福自己：这个夏天我就要上大学了，我会摆脱我高中噩梦般的几年……我不再会为周围的谩骂嘲笑哭泣，因为我长大了，我变成了更坚强的大人了。
高中阶段，符月华的朋友圈总发一些“考砸了”的焦虑，周围不少人以为，她学业压力太大导致异常。校友小晩一直觉得，符月华是那种漂亮的好学生。她们同在汉服社，团里拍招生视频，其中一个主演就是符月华。她还会在教学楼前100的红榜单上看到这个名字，数学和物理时常都在第一。
●符月华的高考成绩。讲述者供图
那时候，符月华告诉自己，要保持平和心态，积极向上努力。理综测验物理拿了满分，开学考拿下全班第二，她会很开心。这些心情，藏在网易云账号。
这个虚拟空间里，还有她和前男友韩俊晨合听上百小时音乐的记录。他们是祈福高中同届同学。第一次弃考的夏天，符月华在凌晨两三点发条朋友圈，“好想恋爱啊！！！谁能给我介绍一个男朋友啊啊啊啊”。高考完的韩俊晨正在去吃宵夜的路上，评论了一句“我要要要”。
2020年7月20号晚上，韩俊晨坐动车去南宁找她。两人在美食街上牵了手，买了她爱吃的烤榴莲。第二天，他们又去了方特东盟神画博览园，韩俊晨印象里，符月华显得兴致勃勃，很需要陪伴。
那天，符月华却写了篇《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读后感，“原来，恋爱是有过程的么，是要先经过暧昧，塞情书，偷偷牵手的脸红拥抱，鼓起勇气的接吻么？我再也不会有了，因为我直接被XX了呀……”
复读班同学丁香有种感觉，符月华是“谁爱她她爱谁”，常会提“你有谈恋爱吗”“你应该谈恋爱的”“我有好多男朋友”。有次夜聊，丁香说“我要下辈子投胎成学霸”，符月华反而告诉她，“我羡慕你，无忧无虑的。”
2021年9月2日，大学开学第三天，符月华的QQ空间出现了《第几封遗书》，“我的生活没有回应，正如一块巨石与我捆绑，一同沉入水底，但庆幸的是，溺水的女孩，仍有水温柔相伴。”
大一读了两个月，符月华申请休学，原因是重度抑郁——“几乎每天都处于情绪不稳定的状态，深觉无法喘息，狂喜与绝望交加，想永远地停留在梦中。”popi提问箱里，她在“大学生活感觉怎么样？有哪些人给你造成影响，让你感到温暖吗？”的问题下写出这些感受：大学生活倒是让我怀念起了高中生活，因为这比高中生活更加沉重，无所皈依。
那年暑假，梁谊被女儿告知，英雄联盟里的“男朋友”要去住院，她也要去。对方在现实里叫赵钦生，有双相情感障碍和精神分裂。两人把彼此当同类，在游戏里以男女朋友互称。
后来入院体检，两人正巧碰见。赵钦生收到符月华塞来的一张医院发票，纸被揉成一颗小球，上面写“我喜欢你很久了……是男女之间的喜欢”。出院那天，符月华问他，如果我不是第一次了，你会不会嫌弃我？
赵钦生看到她开始发抖，知道是躯体化反应，试着抱了一下她。符月华接着描述，高中在学校教职工宿舍楼租房，班主任发消息说给她开小灶，让她开了门，之后就被摁在床上……她用的词是“强奸”，说自己“很痛、很恶心”。
赵钦生形容，在这段两年的恋情里，这件事成了他们之间的影子。符月华抑郁发作时，会觉得自己“好脏”，而赵钦生到了躁郁期，就说要去“给你报仇”。2023年春节，符月华刷到两条学生给唐毓文制作的视频，两个人都很难受，“为什么这样的人还有人拥护？”
他们先去评论里留了言，又到当年的班级群揭发这件事。符月华起初不敢骂，赵钦生想“让她心情释放一点”，帮她打出一些话。大约半个小时后，唐毓文解散了群聊。
●赵钦生帮符月华打在班级群里的话。讲述者供图
第二天，B站有人发出澄清，强调“唐毓文真的蛮好的”，且“她（符月华）在我们班里的风评也比较不好。”网友开始涌入符月华的账号，指责她造谣、精神病发作，也挖出赵钦生的账号，问他“是不是一个疯子，为什么在网上乱发？”
那天，梁谊看到两人闷闷不乐，赵钦生鼓励符月华说出来，“同学都说你勾引老师，你说老师对你怎么了？”梁谊听到符月华喊着说，自己被侵犯了。她很气愤，问女儿有没有证据？可以告发他。
女儿没说话，梁谊心里软弱了——她年轻时在餐馆做服务员，有次一个醉酒的男人也强迫过她，“我们不懂怎么反抗，觉得好像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这么一直熬下来。”
怎样都无人在意
“我该如何活好自己的一生？我好像总希望能有人给我一个答案，但人们说答案自在我心中，我也分不清哪个是小我的想法，哪个是真我的想法，小我需要痛苦，它需要痛苦支撑维持它活着。”
——2024年6月12日凌晨
符月华与微信小号对话
2023年符月华躯体化反应严重，赵钦生记得，她常常一整天都躺在床上，有过很多次自杀念头，两人甚至相约一起。那次梁谊带着儿子出门玩，回来得知女儿跳湖了。第二天早上，符月华在医院醒来，梁谊见她手指着窗户，老要往外爬，只好转去精神病院，住了半个月。
9月，休学的最长时限到了，符月华坚持要退学，梁谊“崩溃了”。她尝试过解开女儿的密码，加了女儿几任男友韩俊晨、赵钦生的微信。女儿闹脾气、不舒服，她都会问问他们情况，还跟赵钦生的爸爸相互诉苦。
有段时间，赵钦生带符月华回家，爸爸给他们配药。他感觉她状态稳定一些，难得扔下游戏，起床去超市买食材，学着教程做咖喱饭。有了一点食欲，符月华还尝试做甜品，结果“卖相很烂”，但这是他俩为数不多开心的时候。
梁谊算过，在那前后，女儿的电疗不下20次，心理咨询连续约过5周。医生告诉她，符月华“因为生活上的那些问题自卑，觉得自己做不了什么事，感到人生很迷茫，不知道该做什么。”她回去劝女儿，找一份工作吧。
在长沙的一个月，堂姐符馨予帮符月华联系过咖啡店的服务员应聘，还承诺，以后给她开一家塔罗牌咖啡店。那是符月华的第一份工作，她不再穿洛丽塔，改穿堂姐给的衣服上班。但十来天后，她又在店里自残，自己跑去诊所做了包扎。咖啡店很快辞退她。符馨予后来在监控里看到，妹妹手脚慢，被外卖员催了一顿，又被店员责备。
那天，一位做保安的网友收到符月华发的割腕照片，劝她别伤害自己。符月华回说，“每次自残过后才觉得无意义，但之前一直抑制不住……反正怎么样都无人在意。”
2023年底，符月华从长沙回到南宁，自己在58同城上敲定了索拉网咖，在那里打工。将近一年后，她再次因为动作慢被辞退，又陷入找工作的焦虑。那段时间，她跟赵钦生提出分手，“我爱上别人了”。
她在交友软件Soul上，分享过一套亲密关系理论——会把猫当成假想敌，“不管怎样你都不会抛弃你的猫，但你还会和我分手”。她觉得自己悲惨在“为什么我不能成为你的唯一，为什么猫就可以啊”。
●资料图。源自东方IC
今年1月2日晚，符明在酒局上接到电话，女儿自杀了。赶到前妻家，楼下已停着两辆消防车，女儿被消防员背下楼梯，没有意识。他弄不明白，前妻之前告诉他，女儿“好久没见，想爸爸了”，要去他家找他，怎么现在在这里烧炭了？
第二天，女儿在病床上醒来，没说一句话。原本的治疗要一周，清理脑内的一氧化碳，但女儿第二天就要出院——回符明家睡了三四个小时，隔天早上自己打了辆顺风车，说要回南宁找男朋友。
1月14日，梁谊收到女儿发来的照片，正和男友吃火锅。她以为，两人又和好了。没想到过了两天，她下班回家，看到女儿喝多了。她印象里，女儿“太爱黏着男友”了——对方上班，女儿要送，下班又去接。她劝过女儿，这样人家也累。女儿不听。
梁谊加上女儿的新男友，发消息过去，“月华她有抑郁症，你认为你能照顾得好她吗？你要以最好的心态接受她。”对方当时保证，“阿姨，我尽量帮她走出来”。但符月华一闹情绪，他又来找梁谊，“阿姨，我觉得月华情绪有点怪，我承受不了。”
梁谊经常安慰女儿，自信一点，先把身体调理好。符月华一直流露出容貌焦虑。前几年，她看梁谊纹了美瞳线，让妈妈也带她去做。刚满22岁时，她跟梁谊感慨，弟弟睫毛怎么这么长？眼睛怎么这么大？梁谊又带女儿去种了睫毛，芭比娃娃款式的。
符月华对堂姐符馨予表达过羡慕——从小学开始，符月华就会拿堂姐的照片去网恋，跟着她穿三叶草的衣服、阿迪达斯的鞋子，说她“长得好看”。前男友赵钦生记得，2022年他们刚认识时符月华大约90斤，后来节食减肥到了70斤。他听符月华说过，初中时有同学说她腿粗。
“自信起来了，他是不会离开你的懂吗？”女儿喝醉的晚上，梁谊又这么劝她。第二天女儿醒过来，要去找男朋友，梁谊拉住她，“别去了，你这样子，人家都怕你了……”女儿回她，你不要管那么多。这是梁谊记忆中，母女俩最后的对话。
凯隐与琴女的自白
“那是一个金秋，我处在另一个世界，遍地的黄叶，遍地的栗子，遍地的螃蟹。”
——2024年6月12日 冥想
在2024年底写的一封遗书里，符月华说“生活是一场游戏”。从初中关上房间的门开始，她几乎把心事留在虚拟世界。
回县城复读那段时间，她总找吉他班朋友童磊带她去网吧打游戏。童磊教她玩英雄联盟，给她选了个“魔法猫咪”角色，打辅助，最好操作。玩过一下午，符月华告诉他，“打游戏好像能让我找到自己。”
童磊记得，符月华休学后染了绿头发，曾当着他们一帮朋友的面，说过自己做电疗，不记得很多事，连人都不记得了，只觉得熟悉。又单独跟他说，想逃避现实，“找不到自己了”。
英雄联盟宇宙中，她在诺克萨斯区，魔法猫咪打了1647场，琴女打了1074场。“猫咪是上分所迫，琴女才是游戏体验。”她跟网友阿申表达，很喜欢琴女——这是个很冷门的英雄，属于辅助队友类型，很弱。
阿申的游戏时长超过一万小时。去年8月，他们在一个战局里相识，他给她备注“希酱”。第一局，阿申就觉得和希酱很合拍——她有个失误送了一血，但他救了回来。
从这天起，每天早上七八点，阿申就约她上线，玩到下午三四点她去网咖上班。一天打七八场。玩了三四天，阿申发现，希酱常会表达担忧，“那时不知道你还会不会找我玩”“不想找（其他搭子）惹”，叫他“游戏大佬”，一直夸他。
看她的朋友圈，会配上男友的照片说“我的全部”，阿申觉得希酱“相处时候好像总喜欢把自己放在低一些的位置上，小心翼翼怕失去的感觉”。他也在她朋友圈里看到，她试图自杀过好多次。
他去跟她聊起自己，30多岁，创业失败亏了不少钱，到外面跑外卖。后来阿申睡着了，希酱发了几条信息，“反正我现在就是一整个臣服于生活的安排，时机到了我自然会死的，既然未死就证明时机还未到。”第二天，阿申再问，希酱把话题岔开，开始上线打游戏了。
跟打得不太行的朋友玩英雄联盟，符月华会用英雄凯隐，只打过152场。但她许多社交账号的名字都跟凯隐有关，还在动态里晒过凯隐和琴女的情头。
●符月华保存的凯隐、琴女情头。讲述者供图
阿申介绍，在游戏里，凯隐有两种不同形态的玩法，类似双重人格分裂。这个角色设定是出生于诺克萨斯的贫民窟，渴望证明自己比师父更强大，甚至梦想能取代师父，成为影流之主。他后来获得一把邪恶的暗裔武器，面临两种选择：要么驯服武器屈从自己的意志；要么，这恶毒的刀刃将他彻底吞噬。
符月华在知乎上说过，她是“以逃避生活为目的而让自己一直沉浸在抑郁的状态中”。其中一篇自述有1.2万点赞，里面写退学、被辞退的经历，“虽然现在想到自己的前路还是感到有点抑郁，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专注于当下自己的每一天就过得很开心了，每天都有在打坐冥想。”
她一直通过神秘学修心——四年前，买过3999的初阶+进阶塔罗牌课和2980的灵摆调频课程。后来，考了灵摆疗愈师、正念冥想师、能量疗愈师的职业资格证，她在QQ空间上说“一步步走出dark side”。
2023年底，网友吴毅通过这篇自述认识符月华。他也父母离异，两人时常打电话聊各自的往事。符月华让吴毅叫她“希”，三个月聊了五六次，最长一个半小时，最短半小时。
有一次，吴毅讲起自己妈妈拿刀砍了爸爸的手腕，符月华就跟他提了一句高中被侵犯的事。吴毅觉得，伤心事不要多问，回避过去。那次，符月华给他发了一段三毛的话，“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流浪。”
这样的关系更像是陪伴，吴毅说。那时候他刚刚毕业，在小区门口做保安，一个月3500块，还给符月华转500。听说她每天只吃一块钱的自热米饭，又给她点汉堡。符月华用塔罗牌还人情，算他未来的情感运势。
这是她常用在自己身上的方法。做灵性课程的作业时，她靠“雷诺曼”牌解答自己的情感关系。其中一个问题，“我对亲密关系报以的幻想是什么样的？”根据算出来的牌意，她试图理解自己——能像家人一样给我归属感，能有相同的兴趣爱好并且在这方面一起取得成功，成功地经受过压力和挑战。
两年前一次凌晨，符月华和复读班同学丁香交流过恋爱、工作上的烦心事。丁香感慨，“之前刷到，有些人在没出生之前就已经选好剧本了，也不知道真不真？”符月华回了一句，“是真的，但我不懂我为什么要选这样的，简直是来渡劫。”
在符月华最后写下的《人生剧本》里，这样设定了她的一生：
我从小就出生在了一个无比富裕的家庭，我们家是市首富，从我出生那一刻起我就感受到了世界上所有人事物的关爱，所有的医生护士都集中在一起惊叹我的美貌，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聚集在我身边祝福我，我刚出生下来爸爸妈妈就给我买了一套房和一辆兰博基尼送给我。
我的爸爸妈妈十分相爱并且十分的关爱我，他们十分有耐心地教我如何爱自己，如何与他人良好相处，以至于我的一生都活在爱与幸福中，我一直都生活在安全感之中。
我从小就和所有人都玩的很好，我有很多同性好朋友，也有很多异性好朋友，一直以来都有很多男生追我，所有人都关心我守护我，我的性格非常的阳光开朗温柔善良，我喜欢并且大胆地与人们聊天，人们也非常享受和我的交谈。我从小到大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奇迹。
当我和我的人生伴侣相遇时的那一瞬间，我们就彼此知道对方是对的人，他从刚开始认识我就给了我无尽的关心与爱护，我们一直恩爱着相守彼此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