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国产剧似乎又迎来了春天。过年时有人在看春晚,有人在看《狂飙》;刚过去的五一,有人选择堵在路上,有人选择宅在家里,一口气刷完了《漫长的季节》。 《漫长的季节》收官后,豆瓣评分涨到9.5,八年来国产剧口碑最佳。 它不是简单的悬疑剧,而是细腻而恢弘的史诗,是幽默又哀伤的挽歌。 作为年度第二部高分爆款佳作,《漫长的季节》具备了许多显而易见的优点。导演辛爽擅用多线叙事,注重人物塑造,能够将社会现实和人性探讨融入到剧情中,他的上一部作品《隐秘的角落》已是经典之作。 演员方面,有范伟、秦昊、陈明昊、侯岩松等一众实力派飙戏,年轻演员李庚希、蒋奇明的表现也是颇有亮点,演出了生动细节。随便举个例子,傅卫军(蒋奇明饰)初遇殷红,面对她用手语说“谢谢”显得不知所措,等到一个人独处时才开始回味,并演练自己的答覆。 这很真实,这就是年轻人第一次心动的样子。 台词方面,善用各种拟声词和俚语俗话的东北话,天生就带着幽默感和接地气。看桦钢厂子里的同事拌嘴、王响和龚彪吵架,甚至邻里街坊的招呼、男女之间的调笑都让人忍俊不禁,每一集的金句段子也成了追剧的动力之一。 影视技术方面,第一集的一个长镜头就足见水准:王阳在阳光明媚的日子认识了沈墨,镜头以他欣喜的面容为中心转动,乌云逐渐笼罩上来,他面前的远景变成了碎尸案的现场。 再比如灯光,沈墨大爷站在电影院门口阴沉地看着养女,他那长长的阴影在灯下绵延着,一直覆盖到沈墨身上,象征着两人的真实关系。如此精致的镜头语言,一般都用在剧情片里,在国产连续剧里实属少见。 以上种种,都是成为佳作的主要元素,但是一部剧“好”却不一定火,还要看接受度和传播面是不是足够广。所以《漫长的季节》能够让观众深切认同,是因为它在缅怀一个时代的同时,又在映照着眼下的世界。 1 跳出悬疑看时代,跳出时代看命运 该剧讲述了出租车司机王响和妹夫龚彪联手调查套牌车的过程中,18年前的碎尸悬案嫌疑人再度露面,他们决定查找真相,并请出当年侦办此案的离职警官马德胜。 表面看,这是一个抛尸悬疑剧,但实际上,此剧想表达的主题很宏大:东北小城,国企桦钢,火车司机王响意气风发,开得了二十挂的钢铁巨兽,却管不好鸡毛蒜皮的三口小家。工厂摇摇欲坠,危机处处紧逼。一包身份未明的碎尸像一块石头砸在桦林的水面上,也砸在王响的头脑里,这片涟漪一荡就是20年,荡到秋叶泛黄,从未停歇。 与一般悬疑剧情节紧凑、叙述明快的风格不同,此剧以慢叙述的方式将时代印记与生活百态植入悬案之中,让寻找真相的“季节”显得格外漫长—— 比如,剧集看了一半,还不知道这个案件里死的到底是谁,直到看完大结局,才陪着剧中人走了一个“漫长的季节”。但出人意料的是,这样的慢节奏叙事不仅没有带来差评,反而带来了好口碑,为何? 该剧以剧中人物的际遇,向观众展示了时代的车轮在这些普通人身上碾过的痕迹,以及在滚滚时代大潮中小人物的命运悲欢,展示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背景下的人生百态,让人观剧之后余音绕梁,感慨万千:在时代大潮面前,人生短暂,命运浮沉难定。时间,才是真正的主角! 2 时代的沟壑:渐行渐远的父子关系 剧中,主角王响与儿子王阳的父子关系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从全剧开头王响寻找套牌车,进而寻找儿子死亡真相的过程,就是一部王响、王阳的父子关系史。 显然,王响对儿子的爱是很深沉的,从吃饭的小细节就可看出:儿子已经是半大小子了,王响生怕孩子饿着,拉他起床吃早饭,嫌他吃得太少,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吃饱;儿子去世多年,王响仍然会时不时炒一桌子他爱吃的菜,想象与他一起吃饭的情形,如梦游般与死去的儿子对话;为了找出儿子真正的死因,他不惜一切,从不放弃,甚至可以说到了魔怔的地步。 不难看出,王阳是一个被父母保护得很好的善良、简单的男孩。或许,王阳的悲剧命运也源于此:他热爱并渴望沈墨等人自由如风、不走寻常路的生活状态,并尝试着追随他们,但内心深处,他依然是那个懂规矩、守法的善良男孩。 很显然,王响很疼爱儿子,很在意儿子,但另一面,他又是个典型的唠叨父亲,希望在儿子面前有威信,希望儿子能无条件服从自己的安排和计划。但事实证明,他对儿子的安排和“教育”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认为的“骄傲”“荣誉”,在儿子眼中早已无足轻重;他认为安稳的东西,在儿子眼中很是无聊;他希望儿子好好读书考大学,儿子却自认为不是那块料,不愿复读;儿子去夜总会当服务员,他觉得“挺大个小伙子,沏茶倒水、点头哈腰,不是正经上班”;儿子想出去闯闯,他觉得那是瞎折腾,还十分不解,“外面就那么好吗”。 为缓和父子关系,王响的妻子在儿子面前给自己的丈夫打圆场:“你真得理解你爸,我们都是被安排惯了的,你看我们小时候啥都得听父母的,长大了在集体里那肯定得听领导的呀!”“我们这辈子,身上是有个圈的,按部就班地在圈里走着,没人问为啥,也没人到圈外溜达,就连踩了个线都害怕。” 王响妻子的话里有两个关键词:安排,圈。很显然,王响他们是在计划经济时代长大的那代人,是习惯活在某个圈子里,等着被安排、被计划的,一旦“出圈”了,就没有安全感和秩序感。而对于王阳来说,他的青少年时代,市场经济已经崭露头角,年轻人已经不惧怕不确定性,已经开始向往诗和远方。 所谓当局者迷,身在转型时代的王响、王阳,都没意识到时代已经开始转向,而在转向过程中,两代人的思想观念已经截然不同,亲密无间也逐渐成为过去式。 这样典型的中国式父子冲突,其实任何时代都有。当代人将之称为:代沟。只不过,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整个中国都在发生巨变,在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大转弯时代,这样的代沟自然会更深一些,在一些家庭里,最终成为难以逾越的鸿沟。 不过,多年以后,体会过丧子之痛,经历过市场经济洗礼的王响逐渐醒悟:不论外面的世界是否精彩,都应该让孩子出去去看看。生活是孩子自己的,是留在外面,还是回到圈内,选择权应该留给孩子。正是有了这样的顿悟,他才下定决心要让养子王北去北京。 时间改变了人,时代教育了人。只不过,王响这样的顿悟,对于亲儿子王阳来说,来得太晚了些。 3 之前的东北是怎样的? 电影《钢的琴》有一个经典画面,巨大的烟囱被定向爆破,在漫天的烟尘中缓慢倒塌。曾经在这片建筑里上班、并以为自己将终老于此的人们站在远处,一言不发地看着,抽着烟,嘴里呼出大团的白气。 共和国长子在改革开放、国企改制阶段的失意,和东北劳动人民在时代变迁中的创痛一脉相承,没经过90年代的人很难理解。就像一台运行向来稳定的列车,逐渐失速颠簸,乘客还没来得及反应,它已倏忽解体,将人们抛向空中。 愤怒,恐惧,无助。更多的感受,是迷惘。 这样的东北,一度鲜有文艺作品去表现。媒体人叶三曾评论道: “二人转,刘老根大舞台,春晚上的小品,乡村爱情故事,现在再加上快手、喊麦和社会摇。换句话说,东北文艺是茶余饭后闲磕牙的东西,上不了台面或豆瓣。” 如今不但能上文艺青年扎堆的豆瓣,还能一举拿下9.5分,并非一日之功。 优秀的影视作品绝非无源之水,它来自于“新东北文学”将近十年的蓄力。《漫长的季节》原是作家班宇发表在《十月》的一篇小说,虽然情节不同,但其内质是相似的。和王响一样,班宇塑造的许多人物都留在那个漫长的季节里,凛冬将至,又迟迟不来。 班宇13岁的时候母亲下岗,两年以后父亲也没了工作。他从业于东北大学计算机专业,业余时间会写写摇滚乐评,本没有文学上的执念,一定要去塑造什么、书写什么。但当他开始写小说后,记忆里的一切便开始涌来,一发而不可收。 在班宇最为著名的作品《冬泳》里,水是最重要的载体,承载着历史的暴力和现实的投影。在小说结尾,“我”走进水里,想起落水身亡的朋友,看到女友被杀害的父亲,决定以自杀来了结一切。 《漫长的季节》同样也采用水作为核心剧情的载体,桦钢的水排向小凉河,小凉河通向松花江,散乱的抛尸地点通过城市下水的回溯,才形成完整的线索。王阳获取爱情,是通过主动跳进水中,逼迫沈墨真情流露;最后他也像《泰坦尼克》的杰克一样,在水中为自己的爱情和人生画上了句号。 如果要追寻这种悲剧的原因,“向前看”是做不到的,只能“向后看”,面向历史的残余。用班宇自己的话来说就是: “旧的时代尚未结束,新的时代无从开始。时代列车上的每个乘客,都扶着栏杆,一言不发。” 前一段时间上映的《平原上的摩西》,也是改编自东北作家双雪涛的同名小说。这部小说发表在《收获》2015年第2期,被文学界的核心权威刊物收录,也意味着双雪涛的叙事得到正式的认可。 90年代末,双雪涛父母买断工龄离厂,一家人搬到一个叫做艳粉街的地方。 这条街的生活环境和他们之前的厂区天差地别,低价出租的房屋阴暗潮湿,到处都是脏水和垃圾,街上来来往往的,大多不是“正经人”。 双雪涛在艳粉街上 在搬过来之前,初中生双雪涛以为全世界的父母都在厂子里上班,晚上回家时穿着工作服,身上有油渍。搬过来以后,他在这条街上看到清晨下班的妓女,不上学的混混打架、抢劫,后来他把这些人都写进了小说里。 “厂里人”是看不到这些的,他们以为那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要竭力避免接触的、堕落的世界。他们想不到的是,出了厂子,他们也可能成为混子、街溜子、舞女和服务生。 他们心中的完美人生,和王响心心念念的一样,儿子接父亲的班,父亲接爷爷的班,按部就班,班班可考。 作家郑执的父亲便是如此。他先是上山下乡,回来接了老爷子的班光荣进厂。90年代后厂子效益每况愈下,他被迫辞职下海,在人流密集的沈阳北站开了一家抻面馆,把郑执供上了香港的大学。 但好景不长,郑执的父亲被“朋友”设了局,骗掉了所有的积蓄,于是以酒浇愁,又患上了癌症。正上大学的郑执接到母亲电话赶回来,看到原本高大魁梧的父亲瘦成了一副骨架,母亲把家里所有的钱拿出来,只够交他一个学期的学费。 怎么办?郑执尝试了一些赚钱的方法,都不成功,最后只能去借小额贷。等到毕业时,利滚利欠了贷款公司二十多万。 万顺啤酒屋 他想不出该怎么还,每天喝酒,期望喝醉的时候能不想这事儿。因为没钱,酒也只能喝劣质的,把自己喝进了医院。躺在病床上他猛然发现,从人群中拔萃而出成为“天之骄子”,还是在走父亲的老路。 他开始写小说。他去了沈阳和平区阜新二街五叉路口的万顺啤酒屋,这里被称为“酒鬼乐园”,充斥了失意的人们。他观察这些人的喜怒哀乐,得出了一个结论: 普通人一旦行运不顺,一生都很难再爬起来。 郑执的代表作《生吞》,故事有两条线索,一条是刑警老冯追凶,一条是几个年轻人的青春挽歌,两条线索的交点是十年前的两个凶杀案。 和《漫长的季节》的结构一模一样。 4 新东北文学揭示了什么? 作为影视作品的《漫长的季节》,在短短12集里不但讲好了故事,还处处可窥见前期“新东北文学”所揭示的底层世界。 班宇、双雪涛、郑执等人讲述的重点,是东北这片热土,是如何走向冷漠的。 他们的写作在市场化写作泛滥的今天,重新激发了文学的能量,照亮了一代人所面临的结构性危机,让世人无法再装作视而不见。 就像鲁迅评价他们30年代的前辈——以萧红、萧军、端木蕻良为代表的第一代“东北作家群”: 做得很好,充满着热情,和那些只玩技巧的所谓作家的作品大两样。 同样在剧中,我们可以看到的深层背景是经济体制转轨之下,“桦钢”这个大家庭分崩离析,利益问题逐渐凸显,人和人之间曾经那种宽松的关系逐渐紧绷。 厂长贪腐,下面掌握权力的人也想监守自盗,和固守旧道德的王响形成对立面,于是便有了打击报复;下岗以后,有人要挣饭钱,有人要挣快钱,蛋糕已经不会再做大,就委身丛林法则,弱肉强食,尔虞我诈,大家都没一句真心话。 这是考验人性的时刻,无可避免总有人会遭遇堕落,也总有人选择负隅顽抗,这就是沈墨为之怅然的“命”。在命运的大潮拍击下,谁又能全身而退? 所以作家们讲好了一个东北故事,其实也是讲好了一个中国故事,能引起最为广泛的共鸣。但是文学毕竟还是小众,想要更多的人接受这套叙事,还需要其它文艺手段的加持。 拿2019年的神曲《野狼disco》来说,你可能把歌词咀嚼了N遍,也无法理解专业乐评人的激赏:“东北蒸汽波”不仅是一个谑称,而是有着风格上的逻辑通畅和情感上的顺理成章,是对一个泡沫时代的幻想和迷恋。怎么着,把bp机、大灯球、郭富城这一堆乱七八糟的元素加进去,大俗就能大雅了? 先让你上头,再让你回味,观众自己就能创造故事。两年后《漠河舞厅》骤然走红,网友们立刻就扒出了歌曲背后的故事。一位名叫张德全的老人在舞厅独舞,他的妻子康氏在87年的大火中丧生,老人孤单至今,以这种方式怀念自己的爱人。 因为我们现在无暇经历这样的爱情,所以才如饥似渴地从作品里汲取。你缺什么,才会特别想要什么。 以2003年的《铁西区》为起点,2011年张猛拍出《钢的琴》、2014年刁亦男的《白日焰火》获得第64届柏林电影节金熊奖,影视作品逐渐成为讲述东北故事的主阵地。如今,将新东北作家的作品改编成电影的浪潮,才刚刚开始。 作家都不喜欢被界定在一个地域内,成为“XX”作家,因为文学应当是开放性的、世界性的。但他们又不得不承认,“东北”是他们身上难以割舍的一部分。在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班宇就认为: 这是我从命运里,从生下来就带着的东西,包括我的思维方式、说话方式,跟地域文化关联非常密切。一个人怎么能摆脱掉自己的基因呢?这个事儿不现实。 说唱歌手董宝石则没有这种顾忌,他直接讴歌“东北文艺复兴”。喜欢诗和摇滚的董宝石其实并不肤浅,但他只能选择用肤浅的土嗨去点亮黯淡的故乡,去模仿一个尚在人们记忆中的老舅,这就是他“向前看”的方式。 《漫长的季节》里的中老年业余专案组,一直困在一桩陈年旧案里,向后看了那么多年,终于能迈开脚步向前看,迎接冬天的第一场雪。他们在剧中展现着与时代格格不入的笨拙,却从未放弃努力在自己的身上去克服时代,去挑战命运。 5 最后一集 先是长达几分钟的蒙太奇镜头,活在1998年的每个人都挨个出现。 他们每一个都看到了那场初雪,都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将面临怎样的命运,只以为又一年的冬天要来了。 王阳和妈妈站在自家窗台上,一起目送王响去上班; 彪子打完厂长后,戴上绿围脖,决定要和丽茹走下去; 丽茹从彪子的宿舍出来,像是生活有了着落; 巧云被老公接着下班,她怀里抱着孩子; 马队倚靠在车边,看着这场雪景; 傅卫军拿着殷红的发卡,做了一个决定; 沈墨在河边,开始逃亡....... 好像每个人的秋天都结束了....... 可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都卡在了那个改变他们命运的秋天。 所有人的命运都纠集在了一起,人与人发生奇妙的化学反应、事与事发生了奇妙的连锁反应,好像都是为了奔赴二十年后那个预定好的结局。 死了的人,都死于自己的命运;活下来的人,则卡在了自己的回忆里。 一代又一代的人,还是要站到时间的渡口,去等待那个永远不会来甚至根本不存在的戈多。 末尾,王响去玉米地里小便。穿过那块玉米地后,像是穿越到了另外一个时空,他遇见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对着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自己喊:往前看,别回头。 然后,姜育恒的《再回首》响起,整个画面呼应第一季的开头...... 这是影视剧才能呈现出来的艺术效果。 好的导演,就是这么会啊。
今年的国产剧似乎又迎来了春天。过年时有人在看春晚,有人在看《狂飙》;刚过去的五一,有人选择堵在路上,有人选择宅在家里,一口气刷完了《漫长的季节》。
《漫长的季节》收官后,豆瓣评分涨到9.5,八年来国产剧口碑最佳。
它不是简单的悬疑剧,而是细腻而恢弘的史诗,是幽默又哀伤的挽歌。
作为年度第二部高分爆款佳作,《漫长的季节》具备了许多显而易见的优点。导演辛爽擅用多线叙事,注重人物塑造,能够将社会现实和人性探讨融入到剧情中,他的上一部作品《隐秘的角落》已是经典之作。
演员方面,有范伟、秦昊、陈明昊、侯岩松等一众实力派飙戏,年轻演员李庚希、蒋奇明的表现也是颇有亮点,演出了生动细节。随便举个例子,傅卫军(蒋奇明饰)初遇殷红,面对她用手语说“谢谢”显得不知所措,等到一个人独处时才开始回味,并演练自己的答覆。
这很真实,这就是年轻人第一次心动的样子。
台词方面,善用各种拟声词和俚语俗话的东北话,天生就带着幽默感和接地气。看桦钢厂子里的同事拌嘴、王响和龚彪吵架,甚至邻里街坊的招呼、男女之间的调笑都让人忍俊不禁,每一集的金句段子也成了追剧的动力之一。
影视技术方面,第一集的一个长镜头就足见水准:王阳在阳光明媚的日子认识了沈墨,镜头以他欣喜的面容为中心转动,乌云逐渐笼罩上来,他面前的远景变成了碎尸案的现场。
再比如灯光,沈墨大爷站在电影院门口阴沉地看着养女,他那长长的阴影在灯下绵延着,一直覆盖到沈墨身上,象征着两人的真实关系。如此精致的镜头语言,一般都用在剧情片里,在国产连续剧里实属少见。
以上种种,都是成为佳作的主要元素,但是一部剧“好”却不一定火,还要看接受度和传播面是不是足够广。所以《漫长的季节》能够让观众深切认同,是因为它在缅怀一个时代的同时,又在映照着眼下的世界。
1
跳出悬疑看时代,跳出时代看命运
该剧讲述了出租车司机王响和妹夫龚彪联手调查套牌车的过程中,18年前的碎尸悬案嫌疑人再度露面,他们决定查找真相,并请出当年侦办此案的离职警官马德胜。
表面看,这是一个抛尸悬疑剧,但实际上,此剧想表达的主题很宏大:东北小城,国企桦钢,火车司机王响意气风发,开得了二十挂的钢铁巨兽,却管不好鸡毛蒜皮的三口小家。工厂摇摇欲坠,危机处处紧逼。一包身份未明的碎尸像一块石头砸在桦林的水面上,也砸在王响的头脑里,这片涟漪一荡就是20年,荡到秋叶泛黄,从未停歇。
与一般悬疑剧情节紧凑、叙述明快的风格不同,此剧以慢叙述的方式将时代印记与生活百态植入悬案之中,让寻找真相的“季节”显得格外漫长——
比如,剧集看了一半,还不知道这个案件里死的到底是谁,直到看完大结局,才陪着剧中人走了一个“漫长的季节”。但出人意料的是,这样的慢节奏叙事不仅没有带来差评,反而带来了好口碑,为何?
该剧以剧中人物的际遇,向观众展示了时代的车轮在这些普通人身上碾过的痕迹,以及在滚滚时代大潮中小人物的命运悲欢,展示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背景下的人生百态,让人观剧之后余音绕梁,感慨万千:在时代大潮面前,人生短暂,命运浮沉难定。时间,才是真正的主角!
2
时代的沟壑:渐行渐远的父子关系
剧中,主角王响与儿子王阳的父子关系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从全剧开头王响寻找套牌车,进而寻找儿子死亡真相的过程,就是一部王响、王阳的父子关系史。
显然,王响对儿子的爱是很深沉的,从吃饭的小细节就可看出:儿子已经是半大小子了,王响生怕孩子饿着,拉他起床吃早饭,嫌他吃得太少,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吃饱;儿子去世多年,王响仍然会时不时炒一桌子他爱吃的菜,想象与他一起吃饭的情形,如梦游般与死去的儿子对话;为了找出儿子真正的死因,他不惜一切,从不放弃,甚至可以说到了魔怔的地步。
不难看出,王阳是一个被父母保护得很好的善良、简单的男孩。或许,王阳的悲剧命运也源于此:他热爱并渴望沈墨等人自由如风、不走寻常路的生活状态,并尝试着追随他们,但内心深处,他依然是那个懂规矩、守法的善良男孩。
很显然,王响很疼爱儿子,很在意儿子,但另一面,他又是个典型的唠叨父亲,希望在儿子面前有威信,希望儿子能无条件服从自己的安排和计划。但事实证明,他对儿子的安排和“教育”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认为的“骄傲”“荣誉”,在儿子眼中早已无足轻重;他认为安稳的东西,在儿子眼中很是无聊;他希望儿子好好读书考大学,儿子却自认为不是那块料,不愿复读;儿子去夜总会当服务员,他觉得“挺大个小伙子,沏茶倒水、点头哈腰,不是正经上班”;儿子想出去闯闯,他觉得那是瞎折腾,还十分不解,“外面就那么好吗”。
为缓和父子关系,王响的妻子在儿子面前给自己的丈夫打圆场:“你真得理解你爸,我们都是被安排惯了的,你看我们小时候啥都得听父母的,长大了在集体里那肯定得听领导的呀!”“我们这辈子,身上是有个圈的,按部就班地在圈里走着,没人问为啥,也没人到圈外溜达,就连踩了个线都害怕。”
王响妻子的话里有两个关键词:安排,圈。很显然,王响他们是在计划经济时代长大的那代人,是习惯活在某个圈子里,等着被安排、被计划的,一旦“出圈”了,就没有安全感和秩序感。而对于王阳来说,他的青少年时代,市场经济已经崭露头角,年轻人已经不惧怕不确定性,已经开始向往诗和远方。
所谓当局者迷,身在转型时代的王响、王阳,都没意识到时代已经开始转向,而在转向过程中,两代人的思想观念已经截然不同,亲密无间也逐渐成为过去式。
这样典型的中国式父子冲突,其实任何时代都有。当代人将之称为:代沟。只不过,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整个中国都在发生巨变,在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大转弯时代,这样的代沟自然会更深一些,在一些家庭里,最终成为难以逾越的鸿沟。
不过,多年以后,体会过丧子之痛,经历过市场经济洗礼的王响逐渐醒悟:不论外面的世界是否精彩,都应该让孩子出去去看看。生活是孩子自己的,是留在外面,还是回到圈内,选择权应该留给孩子。正是有了这样的顿悟,他才下定决心要让养子王北去北京。
时间改变了人,时代教育了人。只不过,王响这样的顿悟,对于亲儿子王阳来说,来得太晚了些。
3
之前的东北是怎样的?
电影《钢的琴》有一个经典画面,巨大的烟囱被定向爆破,在漫天的烟尘中缓慢倒塌。曾经在这片建筑里上班、并以为自己将终老于此的人们站在远处,一言不发地看着,抽着烟,嘴里呼出大团的白气。
共和国长子在改革开放、国企改制阶段的失意,和东北劳动人民在时代变迁中的创痛一脉相承,没经过90年代的人很难理解。就像一台运行向来稳定的列车,逐渐失速颠簸,乘客还没来得及反应,它已倏忽解体,将人们抛向空中。
愤怒,恐惧,无助。更多的感受,是迷惘。
这样的东北,一度鲜有文艺作品去表现。媒体人叶三曾评论道:
“二人转,刘老根大舞台,春晚上的小品,乡村爱情故事,现在再加上快手、喊麦和社会摇。换句话说,东北文艺是茶余饭后闲磕牙的东西,上不了台面或豆瓣。”
如今不但能上文艺青年扎堆的豆瓣,还能一举拿下9.5分,并非一日之功。
优秀的影视作品绝非无源之水,它来自于“新东北文学”将近十年的蓄力。《漫长的季节》原是作家班宇发表在《十月》的一篇小说,虽然情节不同,但其内质是相似的。和王响一样,班宇塑造的许多人物都留在那个漫长的季节里,凛冬将至,又迟迟不来。
班宇13岁的时候母亲下岗,两年以后父亲也没了工作。他从业于东北大学计算机专业,业余时间会写写摇滚乐评,本没有文学上的执念,一定要去塑造什么、书写什么。但当他开始写小说后,记忆里的一切便开始涌来,一发而不可收。
在班宇最为著名的作品《冬泳》里,水是最重要的载体,承载着历史的暴力和现实的投影。在小说结尾,“我”走进水里,想起落水身亡的朋友,看到女友被杀害的父亲,决定以自杀来了结一切。
《漫长的季节》同样也采用水作为核心剧情的载体,桦钢的水排向小凉河,小凉河通向松花江,散乱的抛尸地点通过城市下水的回溯,才形成完整的线索。王阳获取爱情,是通过主动跳进水中,逼迫沈墨真情流露;最后他也像《泰坦尼克》的杰克一样,在水中为自己的爱情和人生画上了句号。
如果要追寻这种悲剧的原因,“向前看”是做不到的,只能“向后看”,面向历史的残余。用班宇自己的话来说就是:
“旧的时代尚未结束,新的时代无从开始。时代列车上的每个乘客,都扶着栏杆,一言不发。”
前一段时间上映的《平原上的摩西》,也是改编自东北作家双雪涛的同名小说。这部小说发表在《收获》2015年第2期,被文学界的核心权威刊物收录,也意味着双雪涛的叙事得到正式的认可。
90年代末,双雪涛父母买断工龄离厂,一家人搬到一个叫做艳粉街的地方。
这条街的生活环境和他们之前的厂区天差地别,低价出租的房屋阴暗潮湿,到处都是脏水和垃圾,街上来来往往的,大多不是“正经人”。
双雪涛在艳粉街上
在搬过来之前,初中生双雪涛以为全世界的父母都在厂子里上班,晚上回家时穿着工作服,身上有油渍。搬过来以后,他在这条街上看到清晨下班的妓女,不上学的混混打架、抢劫,后来他把这些人都写进了小说里。
“厂里人”是看不到这些的,他们以为那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要竭力避免接触的、堕落的世界。他们想不到的是,出了厂子,他们也可能成为混子、街溜子、舞女和服务生。
他们心中的完美人生,和王响心心念念的一样,儿子接父亲的班,父亲接爷爷的班,按部就班,班班可考。
作家郑执的父亲便是如此。他先是上山下乡,回来接了老爷子的班光荣进厂。90年代后厂子效益每况愈下,他被迫辞职下海,在人流密集的沈阳北站开了一家抻面馆,把郑执供上了香港的大学。
但好景不长,郑执的父亲被“朋友”设了局,骗掉了所有的积蓄,于是以酒浇愁,又患上了癌症。正上大学的郑执接到母亲电话赶回来,看到原本高大魁梧的父亲瘦成了一副骨架,母亲把家里所有的钱拿出来,只够交他一个学期的学费。
怎么办?郑执尝试了一些赚钱的方法,都不成功,最后只能去借小额贷。等到毕业时,利滚利欠了贷款公司二十多万。
万顺啤酒屋
他想不出该怎么还,每天喝酒,期望喝醉的时候能不想这事儿。因为没钱,酒也只能喝劣质的,把自己喝进了医院。躺在病床上他猛然发现,从人群中拔萃而出成为“天之骄子”,还是在走父亲的老路。
他开始写小说。他去了沈阳和平区阜新二街五叉路口的万顺啤酒屋,这里被称为“酒鬼乐园”,充斥了失意的人们。他观察这些人的喜怒哀乐,得出了一个结论:
普通人一旦行运不顺,一生都很难再爬起来。
郑执的代表作《生吞》,故事有两条线索,一条是刑警老冯追凶,一条是几个年轻人的青春挽歌,两条线索的交点是十年前的两个凶杀案。
和《漫长的季节》的结构一模一样。
4
新东北文学揭示了什么?
作为影视作品的《漫长的季节》,在短短12集里不但讲好了故事,还处处可窥见前期“新东北文学”所揭示的底层世界。
班宇、双雪涛、郑执等人讲述的重点,是东北这片热土,是如何走向冷漠的。
他们的写作在市场化写作泛滥的今天,重新激发了文学的能量,照亮了一代人所面临的结构性危机,让世人无法再装作视而不见。
就像鲁迅评价他们30年代的前辈——以萧红、萧军、端木蕻良为代表的第一代“东北作家群”:
做得很好,充满着热情,和那些只玩技巧的所谓作家的作品大两样。
同样在剧中,我们可以看到的深层背景是经济体制转轨之下,“桦钢”这个大家庭分崩离析,利益问题逐渐凸显,人和人之间曾经那种宽松的关系逐渐紧绷。
厂长贪腐,下面掌握权力的人也想监守自盗,和固守旧道德的王响形成对立面,于是便有了打击报复;下岗以后,有人要挣饭钱,有人要挣快钱,蛋糕已经不会再做大,就委身丛林法则,弱肉强食,尔虞我诈,大家都没一句真心话。
这是考验人性的时刻,无可避免总有人会遭遇堕落,也总有人选择负隅顽抗,这就是沈墨为之怅然的“命”。在命运的大潮拍击下,谁又能全身而退?
所以作家们讲好了一个东北故事,其实也是讲好了一个中国故事,能引起最为广泛的共鸣。但是文学毕竟还是小众,想要更多的人接受这套叙事,还需要其它文艺手段的加持。
拿2019年的神曲《野狼disco》来说,你可能把歌词咀嚼了N遍,也无法理解专业乐评人的激赏:“东北蒸汽波”不仅是一个谑称,而是有着风格上的逻辑通畅和情感上的顺理成章,是对一个泡沫时代的幻想和迷恋。怎么着,把bp机、大灯球、郭富城这一堆乱七八糟的元素加进去,大俗就能大雅了?
先让你上头,再让你回味,观众自己就能创造故事。两年后《漠河舞厅》骤然走红,网友们立刻就扒出了歌曲背后的故事。一位名叫张德全的老人在舞厅独舞,他的妻子康氏在87年的大火中丧生,老人孤单至今,以这种方式怀念自己的爱人。
因为我们现在无暇经历这样的爱情,所以才如饥似渴地从作品里汲取。你缺什么,才会特别想要什么。
以2003年的《铁西区》为起点,2011年张猛拍出《钢的琴》、2014年刁亦男的《白日焰火》获得第64届柏林电影节金熊奖,影视作品逐渐成为讲述东北故事的主阵地。如今,将新东北作家的作品改编成电影的浪潮,才刚刚开始。
作家都不喜欢被界定在一个地域内,成为“XX”作家,因为文学应当是开放性的、世界性的。但他们又不得不承认,“东北”是他们身上难以割舍的一部分。在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班宇就认为:
这是我从命运里,从生下来就带着的东西,包括我的思维方式、说话方式,跟地域文化关联非常密切。一个人怎么能摆脱掉自己的基因呢?这个事儿不现实。
说唱歌手董宝石则没有这种顾忌,他直接讴歌“东北文艺复兴”。喜欢诗和摇滚的董宝石其实并不肤浅,但他只能选择用肤浅的土嗨去点亮黯淡的故乡,去模仿一个尚在人们记忆中的老舅,这就是他“向前看”的方式。
《漫长的季节》里的中老年业余专案组,一直困在一桩陈年旧案里,向后看了那么多年,终于能迈开脚步向前看,迎接冬天的第一场雪。他们在剧中展现着与时代格格不入的笨拙,却从未放弃努力在自己的身上去克服时代,去挑战命运。
5
最后一集
先是长达几分钟的蒙太奇镜头,活在1998年的每个人都挨个出现。
他们每一个都看到了那场初雪,都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将面临怎样的命运,只以为又一年的冬天要来了。
王阳和妈妈站在自家窗台上,一起目送王响去上班;
彪子打完厂长后,戴上绿围脖,决定要和丽茹走下去;
丽茹从彪子的宿舍出来,像是生活有了着落;
巧云被老公接着下班,她怀里抱着孩子;
马队倚靠在车边,看着这场雪景;
傅卫军拿着殷红的发卡,做了一个决定;
沈墨在河边,开始逃亡.......
好像每个人的秋天都结束了.......
可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都卡在了那个改变他们命运的秋天。
所有人的命运都纠集在了一起,人与人发生奇妙的化学反应、事与事发生了奇妙的连锁反应,好像都是为了奔赴二十年后那个预定好的结局。
死了的人,都死于自己的命运;活下来的人,则卡在了自己的回忆里。
一代又一代的人,还是要站到时间的渡口,去等待那个永远不会来甚至根本不存在的戈多。
末尾,王响去玉米地里小便。穿过那块玉米地后,像是穿越到了另外一个时空,他遇见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对着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自己喊:往前看,别回头。
然后,姜育恒的《再回首》响起,整个画面呼应第一季的开头......
这是影视剧才能呈现出来的艺术效果。
好的导演,就是这么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