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两个月,张苗姝从警方处获知,这个储蓄所开的存单是假的,她存在里面的40多万元,根本没有进入银行系统。 十多年来,张苗姝一直在这个储蓄所存钱。储蓄所离她家只有几百米,她习惯了农忙收获季节,将大部分收入都存进去,以备不时之需。她也曾取过钱,从未出过问题。从外观上看,这个储蓄所的标识、牌子甚至工作人员,都与其他网点基本上无异。 不只她,方圆几公里内的村民们,都将一辈子积蓄储存在这里。而等待他们的,却是警方的一贴告示。原来这个运转了20多年的信用社网点,酝酿着一个绵延多年的骗局。 01 农信社里的养老钱不见了 张苗姝家在河南省驻马店市汝南县常兴镇马屯村,马屯储蓄所是离她家最近的一个常兴信用社网点。很久以来,她都习惯将钱存在这里,作为自己养老的保障。 如果不是因为儿子做生意赔了钱,她根本不会动这笔钱。去年11月20日,她想取出一部分钱,帮儿子渡过难关。她拨打了马屯储蓄所信贷员申建梅的电话,告知意图。要是往常,对方会很爽快地应允,然后提前把现金备好交给她,但这次申建梅却吞吞吐吐,不说缘由,只推说月底才能取。张苗姝心想,赶在年前就来得及。没想到到了月底,找到申建梅,对方却依然推脱说再缓几天吧。 “再缓几天”的说法,更像是托词。12月初,张苗姝依然没有取出钱来。 张苗姝感到有些不妙,怎么会三番五次推脱?她开始像催账似的每天去储蓄所打探口风。但根本没用,申建梅态度冷漠,总是找出各种理由。 无奈之下,张苗姝跑到派出所报案。在派出所,申建梅只是再次保证,正月十五以前把钱还上。 不过,又等了两个月,申建梅再次爽约。这时候,越来越多的村民都在取款过程中遇到同样的拖延,甚至直接拒绝,这才意识到网点可能有问题。 2月28日,56岁的孙才金听闻风声后,立刻给申建梅打电话,没人接。他着急忙慌地拿着存单赶往镇信用社,到了后才发现镇信用社门口已经水泄不通,村民们都拿着存单,试图直接从马屯储蓄所的上级信用社取钱。 孙才金记得很清楚,镇信用社的工作人员接待了他,然后拿着存单交给信用社主任彭伟,他们复印了他手上的存单,然后告诉孙才金这票是假的,上面印的公章也是私刻的。 孙才金怔在门口,无法理解,为什么村储蓄所的票据不被承认?他立即报警,才知道周边大申庄、许屯村等村落的几百户人家都把钱存在申建梅的储蓄所取不出来了。派出所人员告诉他,这个储蓄所里的三千万元存款“不翼而飞”。甚至有人早在去年6月18日就无法取款。 而随着取款的村民越来越多,眼见纸包不住火,申建梅也已于今年2月27日自首。 凤凰网《风暴眼》从多位村民处了解到,储蓄所里取不出钱的储户,多是村里50-70岁的老人,他们大部分没有退休金,明白养老只能靠自己。所以在身体尚能支撑劳动时,拼了命多挣钱,然后储存到储蓄所,希望自己老有所养。 面对无法取出钱的困境,张苗姝时常沮丧哽咽,有时想不开,还懊恼地拿头直往墙上撞。她对未来很担忧,觉得钱越来越难挣了,家里种几亩地的苗木,以前一棵能卖三四百块钱,但这几年,受退林还耕和疫情影响,雪松不值钱了,全部伐完,却卖不动。“整整五六米长的树,只能卖十来块钱,就连那树根啥的都拉着去卖,都卖不上钱。”张苗姝说着,又抽泣起来。 所有的积蓄“凭空消失”,让孙才金一家陷入更加绝望的境地。他患有胯骨头坏死的老毛病,因为不舍得花钱看病,病情日益严重。老伴神经过敏,听闻消息后更是大受刺激,呆坐家里整日不出门,也时常神情飘忽,情绪激动。 02 网点已撤,门楣标牌却留了二十年? 马屯储蓄所,距离常兴镇信用社大约7公里,是镇信用社设在村里的网点。它正临街道,门面宽敞,十里八乡的村民常从此经过。 在村民们模糊的记忆中,马屯储蓄所早已融入他们的生活。他们年轻时,这个储蓄所就一直存在,申建梅原是附近大申庄村人,但很早就在这里上班,人很热心,也喜欢张罗事,所以很快和村民打成一片。“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会请她去,由于她点钱熟练,大家都委托她负责礼单记账。” 在农村半熟人社交规则下,几十年来,申建梅和村民之间早已建立了信任关系。这也让许多村民对储蓄所简陋的业务流程产生免疫。 凤凰网《风暴眼》惊异地发现,储户的所有存款,没有存折,只有一张单薄的手写存单证明。上面用潦草的笔记写着存款日期、金额和利息,并盖有“汝南县常兴农村信用合作社业务专用章”和申建梅的私章。在村民眼中,这张薄薄的纸就是“存折”,也相信如申建梅所说,凭它可以到镇信用社取款。 即使54岁的周家文曾察觉到异样,也从未怀疑过马屯储蓄所。他常年在外打工,每年回家都会在村网点和常兴镇信用社存些钱。他发现,在村储蓄所的18万从来也没体现在镇信用社的账户余额里。 马屯村过去很贫穷,直到九十年代转型种植花卉苗木,才渐渐脱了贫。近十年来,村民依靠种植经济作物,钱包越来越鼓了。许多人卖掉花木后,通常只留很小一部分作为日常开支,其余都存了起来。 申建梅为村民开具的存单 在马屯储蓄所定期存款一年,利息大约2.6%,比镇信用社略高。村民们就近存在这儿,如果不是遇到给孩子操办婚礼、家人生病等大事,村民们也很少会取钱。马屯储蓄所吸收的存款也越来越多。 为什么村民们信赖的储蓄所,开出的存单证明却是假的? 常兴镇信用社和警方给村民的反馈是,马屯储蓄所网点早在2005年就撤销了,申建梅也已于2016年退休。她的行为属于个人行为,村民的存款没有进到镇信用社账户,而是被申建梅挪作他用。 千禧年后,附近村县确实撤并了一些信用社网点。有村民记得,路过其他村落时,会看到一些曾经的信用社网点把牌子全都撤了。但是马屯村储蓄所的招牌却未有任何变化。 这更让村民大惑不解,如果撤销网点,为什么马屯村的储蓄所还一如往常,“汝南县常兴农村信用合作社马屯储蓄所”的标牌还悬挂在网点正门上方,储蓄所内办事窗口也悬挂着“合法金融机构”“破钞兑换点”等牌照,镇信用社的保险柜也好端端地立在里面。 马屯储蓄所门楣标牌及窗口牌照 “撤销了这么久的网点,在这十几年里一直不摘牌子,一直有人在储蓄所里办理存款业务,信用社上级业务部门为什么还默许这种行为?”有村民质疑。 正当村民们大惑不解,欲寻求说法时,3月7日,镇信用社主任彭伟带着几人闯入村里,将网点的牌子“中国农村”四个大字当场砸毁。 村民们闻讯赶来,认为彭伟是想毁灭证据,推卸由于监管不力而产生的连带责任,便合力将彭伟拦了下来,才没有让他将标牌带走。 马屯储蓄所招牌被砸毁 03 无法置身事外的镇信用社 无论马屯储蓄所网点是否已经撤销,在村民眼里,申建梅和镇信用社关系非同寻常。 许多村民告诉凤凰网《风暴眼》,申建梅不仅是常兴镇信用社的工作人员,而且经常在镇信用社和村网点之间奔波,还经常去镇上上班、开会。和储蓄所一墙之隔的孙才金有时晚上看到申建梅出门,会问候一句,申建梅会告诉他“要去镇信用社值班。” 在村民眼里,申建梅似乎就代表了镇信用社。 凤凰网《风暴眼》还发现,申建梅和镇信用社关系更密切。申建梅的儿子董昉,是汝南农商行的股东之一。天眼查显示,他于2011年11月28日认缴出资72.45元入股该农商行。 而汝南农商行正是常兴镇信用社的上级单位。随着河南加快农信社向农村商业银行的改制组建工作,2018年5月,常兴信用社更名为“河南汝南农村商业银行股份有限公司常兴支行”。 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让常兴镇信用社在事件中扮演的角色扑朔迷离。对此,凤凰网《风暴眼》联系镇信用社主任,对方直接挂断了电话。 几十年来,申建梅利用自己的身份关系,通过这个早已撤销的“虚假网点”,不仅非法吸收村民的存款,而且利用这些存款放贷吃利差。靠着这个私设的“民间借贷所”,她赚了不少钱。 申建梅向外放高利贷,在常兴镇几乎不是秘密。村民的存款,究竟被贷出去多少,没有人清楚。村民们拼凑出来的信息是,这些贷款人里,很多并非附近村民,有的可能是银行行长,还有的是养猪场主人,贷款动辄几百万,而申建梅给这些非法贷款开的凭条也并不正规,导致许多借贷人长借不还。但这些信息已无从证实。 但是根据警方向村民反馈的信息,申建梅及其家人,在多个城市有房产,其中在驻马店市有大约三套住宅,十几间门面,在北京、海南也有房产。更耐人寻味的是,这些房产都不在申建梅本人名下,大多在其丈夫董留红和儿子董昉名下。而她与丈夫已离婚多年。 一个普通的信贷员家庭,如何积累了这些资产?与村民的损失又是否有某种关联?外界无从求证。但是,很多与申建梅关系相近的村民都不知晓申建梅已经离婚。一位和申建梅丈夫董留红关系较好的村民称,去年还看到董留红经常回家。 凤凰网《风暴眼》查询天眼查发现,申建梅的儿子董昉,在2019年成立了一家绿化工程公司——河南英飒园林绿化工程有限公司,注册资本高达6888万人民币,超过了96%的河南省同行,属于超大型公司,但其实缴额为0元。值得注意的是,申建梅还在这家公司担任监事。 对于申建梅资产调查情况、案件更多细节,凤凰网《风暴眼》致电办案警方,对方表示,案件仍在调查中,进展将通过官方渠道发布。 04 农信社基层网点风险 农村信用社网点曾在我国广袤乡村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不仅方便农户就近存取款,而且网点深扎农村,对每家每户的经济情况、贷款需求也了如指掌,谁家要建房、要养猪,一有消息,很快就能发展贷款业务。于是,我国农村信用社网点突飞猛进,到1994年,独立核算和不独立核算的大大小小的网点多达35万个。 但同时,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金融服务开始向城市移位,在农村设网点,业务量相对较少,还要养员工、置设备,这种效率低、收益差的问题愈发明显。 在此背景下,我国农信社开始调整网点布局,特别是2003年进行的一场农信系统市场化改革,改革农信社管理体制和产权制度,向商业化、市场化迈进。 改革的核心内容之一,就是设省联社,提高运行效率,大量农村信用合作社改制成为农村商业银行。 北京工商大学经济学院教授张正平告诉凤凰网《风暴眼》,市场化改革后,一个直接的结果就是要追求利润,便把一些效率不高的网点和代办站撤掉了,这种现象有个形象的说法是“洗脚上田”——不做农村相关的业务了,到城里做客户质量相对更高的业务,盈利回报率更高。 2003年后,全国各地大兴农信社撤并网点行动。以安徽省为例,在此后的一年时间里,农信社机构减少200多个;到2006年,湖北恩施农村信用社网点由2000年的400个降至160个。此外,2006年,全国还有24万多信用代办站被清理。 然而大量撤销网点和代办站也带来一系列问题,在撤销过程中,由于监管不力,给不法分子钻了漏洞,导致骗贷、违规放贷案例层出不穷。 公开报道显示,河南许昌县2012年就出现了类似的违法犯罪案例:一农信社曾于2005年撤销了一处代办站,而代办员私刻信用社印章、仿制存单,并冒用储蓄服务站名义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第一财经日报报道,2007年-2009年,河南省农信社系统管理十分混乱,曾先后发生数十起类似骗贷、违规放贷事件。 而不止河南,江西吉安银监分局丁玉玲曾发表文章,提到仅2007年就至少发生了3起已撤销信用站代办员非法吸收村民存款的案件。其中就包括湖北省随州市农村信用合作联社已解聘代办员冒用原来身份从事非法金融活动。 为减少乱象,丁玉玲建议,加大对信用站撤销的宣传工作,除采取公告形式外,还应通过电视、广播、报纸等传媒,对已撤销信用站和解聘代办员进行公开宣传。并建议对原信用站开展一次后续检查,重点检查原信用站标识是否摘除或粉刷覆盖,剩余空白凭证及印章是否收回。 在张正平看来,撤销网点与代办站道理相同。“撤掉时应该把原来农信社相关的标识等拆除,常兴镇信用社很有可能当时没做这个工作,只是口头上说了一下。”他说,“当年监管可能比较松弛,信息也不透明,事实上除了撤除标牌、正式通知,还应该设置一个过渡期,为储户处理过渡业务。” 针对镇信用社存在的监管漏洞,北京江石律师事务所律师杨林峰表示,《中华人民共和国商业银行法(2015修正)》第五十九条规定,商业银行应当按照有关规定,制定本行的业务规则,建立、健全本行的风险管理和内部控制制度。信用社在管理人员、牌匾等方面存在不规范行为,导致储户受损,存在过错,需要对储户损失承担一定比例赔偿责任。 虽然事件中涉及到的上级农信系统一度试图置身事外,但村民不断反映情况后,终于等到了好消息。近日,凤凰网《风暴眼》获悉,当地政府已经推动汝南县农商行解决问题,承诺除利息不予兑付外,全额兑付村民的存款本金。截至目前,大部分村民已经收到本金兑付。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张苗姝、林虹新、孙才金、周家文等为化名。)
等了两个月,张苗姝从警方处获知,这个储蓄所开的存单是假的,她存在里面的40多万元,根本没有进入银行系统。
十多年来,张苗姝一直在这个储蓄所存钱。储蓄所离她家只有几百米,她习惯了农忙收获季节,将大部分收入都存进去,以备不时之需。她也曾取过钱,从未出过问题。从外观上看,这个储蓄所的标识、牌子甚至工作人员,都与其他网点基本上无异。
不只她,方圆几公里内的村民们,都将一辈子积蓄储存在这里。而等待他们的,却是警方的一贴告示。原来这个运转了20多年的信用社网点,酝酿着一个绵延多年的骗局。
01 农信社里的养老钱不见了
张苗姝家在河南省驻马店市汝南县常兴镇马屯村,马屯储蓄所是离她家最近的一个常兴信用社网点。很久以来,她都习惯将钱存在这里,作为自己养老的保障。
如果不是因为儿子做生意赔了钱,她根本不会动这笔钱。去年11月20日,她想取出一部分钱,帮儿子渡过难关。她拨打了马屯储蓄所信贷员申建梅的电话,告知意图。要是往常,对方会很爽快地应允,然后提前把现金备好交给她,但这次申建梅却吞吞吐吐,不说缘由,只推说月底才能取。张苗姝心想,赶在年前就来得及。没想到到了月底,找到申建梅,对方却依然推脱说再缓几天吧。
“再缓几天”的说法,更像是托词。12月初,张苗姝依然没有取出钱来。
张苗姝感到有些不妙,怎么会三番五次推脱?她开始像催账似的每天去储蓄所打探口风。但根本没用,申建梅态度冷漠,总是找出各种理由。
无奈之下,张苗姝跑到派出所报案。在派出所,申建梅只是再次保证,正月十五以前把钱还上。
不过,又等了两个月,申建梅再次爽约。这时候,越来越多的村民都在取款过程中遇到同样的拖延,甚至直接拒绝,这才意识到网点可能有问题。
2月28日,56岁的孙才金听闻风声后,立刻给申建梅打电话,没人接。他着急忙慌地拿着存单赶往镇信用社,到了后才发现镇信用社门口已经水泄不通,村民们都拿着存单,试图直接从马屯储蓄所的上级信用社取钱。
孙才金记得很清楚,镇信用社的工作人员接待了他,然后拿着存单交给信用社主任彭伟,他们复印了他手上的存单,然后告诉孙才金这票是假的,上面印的公章也是私刻的。
孙才金怔在门口,无法理解,为什么村储蓄所的票据不被承认?他立即报警,才知道周边大申庄、许屯村等村落的几百户人家都把钱存在申建梅的储蓄所取不出来了。派出所人员告诉他,这个储蓄所里的三千万元存款“不翼而飞”。甚至有人早在去年6月18日就无法取款。
而随着取款的村民越来越多,眼见纸包不住火,申建梅也已于今年2月27日自首。
凤凰网《风暴眼》从多位村民处了解到,储蓄所里取不出钱的储户,多是村里50-70岁的老人,他们大部分没有退休金,明白养老只能靠自己。所以在身体尚能支撑劳动时,拼了命多挣钱,然后储存到储蓄所,希望自己老有所养。
面对无法取出钱的困境,张苗姝时常沮丧哽咽,有时想不开,还懊恼地拿头直往墙上撞。她对未来很担忧,觉得钱越来越难挣了,家里种几亩地的苗木,以前一棵能卖三四百块钱,但这几年,受退林还耕和疫情影响,雪松不值钱了,全部伐完,却卖不动。“整整五六米长的树,只能卖十来块钱,就连那树根啥的都拉着去卖,都卖不上钱。”张苗姝说着,又抽泣起来。
所有的积蓄“凭空消失”,让孙才金一家陷入更加绝望的境地。他患有胯骨头坏死的老毛病,因为不舍得花钱看病,病情日益严重。老伴神经过敏,听闻消息后更是大受刺激,呆坐家里整日不出门,也时常神情飘忽,情绪激动。
02 网点已撤,门楣标牌却留了二十年?
马屯储蓄所,距离常兴镇信用社大约7公里,是镇信用社设在村里的网点。它正临街道,门面宽敞,十里八乡的村民常从此经过。
在村民们模糊的记忆中,马屯储蓄所早已融入他们的生活。他们年轻时,这个储蓄所就一直存在,申建梅原是附近大申庄村人,但很早就在这里上班,人很热心,也喜欢张罗事,所以很快和村民打成一片。“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会请她去,由于她点钱熟练,大家都委托她负责礼单记账。”
在农村半熟人社交规则下,几十年来,申建梅和村民之间早已建立了信任关系。这也让许多村民对储蓄所简陋的业务流程产生免疫。
凤凰网《风暴眼》惊异地发现,储户的所有存款,没有存折,只有一张单薄的手写存单证明。上面用潦草的笔记写着存款日期、金额和利息,并盖有“汝南县常兴农村信用合作社业务专用章”和申建梅的私章。在村民眼中,这张薄薄的纸就是“存折”,也相信如申建梅所说,凭它可以到镇信用社取款。
即使54岁的周家文曾察觉到异样,也从未怀疑过马屯储蓄所。他常年在外打工,每年回家都会在村网点和常兴镇信用社存些钱。他发现,在村储蓄所的18万从来也没体现在镇信用社的账户余额里。
马屯村过去很贫穷,直到九十年代转型种植花卉苗木,才渐渐脱了贫。近十年来,村民依靠种植经济作物,钱包越来越鼓了。许多人卖掉花木后,通常只留很小一部分作为日常开支,其余都存了起来。
申建梅为村民开具的存单
在马屯储蓄所定期存款一年,利息大约2.6%,比镇信用社略高。村民们就近存在这儿,如果不是遇到给孩子操办婚礼、家人生病等大事,村民们也很少会取钱。马屯储蓄所吸收的存款也越来越多。
为什么村民们信赖的储蓄所,开出的存单证明却是假的?
常兴镇信用社和警方给村民的反馈是,马屯储蓄所网点早在2005年就撤销了,申建梅也已于2016年退休。她的行为属于个人行为,村民的存款没有进到镇信用社账户,而是被申建梅挪作他用。
千禧年后,附近村县确实撤并了一些信用社网点。有村民记得,路过其他村落时,会看到一些曾经的信用社网点把牌子全都撤了。但是马屯村储蓄所的招牌却未有任何变化。
这更让村民大惑不解,如果撤销网点,为什么马屯村的储蓄所还一如往常,“汝南县常兴农村信用合作社马屯储蓄所”的标牌还悬挂在网点正门上方,储蓄所内办事窗口也悬挂着“合法金融机构”“破钞兑换点”等牌照,镇信用社的保险柜也好端端地立在里面。
马屯储蓄所门楣标牌及窗口牌照
“撤销了这么久的网点,在这十几年里一直不摘牌子,一直有人在储蓄所里办理存款业务,信用社上级业务部门为什么还默许这种行为?”有村民质疑。
正当村民们大惑不解,欲寻求说法时,3月7日,镇信用社主任彭伟带着几人闯入村里,将网点的牌子“中国农村”四个大字当场砸毁。
村民们闻讯赶来,认为彭伟是想毁灭证据,推卸由于监管不力而产生的连带责任,便合力将彭伟拦了下来,才没有让他将标牌带走。
马屯储蓄所招牌被砸毁
03 无法置身事外的镇信用社
无论马屯储蓄所网点是否已经撤销,在村民眼里,申建梅和镇信用社关系非同寻常。
许多村民告诉凤凰网《风暴眼》,申建梅不仅是常兴镇信用社的工作人员,而且经常在镇信用社和村网点之间奔波,还经常去镇上上班、开会。和储蓄所一墙之隔的孙才金有时晚上看到申建梅出门,会问候一句,申建梅会告诉他“要去镇信用社值班。”
在村民眼里,申建梅似乎就代表了镇信用社。
凤凰网《风暴眼》还发现,申建梅和镇信用社关系更密切。申建梅的儿子董昉,是汝南农商行的股东之一。天眼查显示,他于2011年11月28日认缴出资72.45元入股该农商行。
而汝南农商行正是常兴镇信用社的上级单位。随着河南加快农信社向农村商业银行的改制组建工作,2018年5月,常兴信用社更名为“河南汝南农村商业银行股份有限公司常兴支行”。
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让常兴镇信用社在事件中扮演的角色扑朔迷离。对此,凤凰网《风暴眼》联系镇信用社主任,对方直接挂断了电话。
几十年来,申建梅利用自己的身份关系,通过这个早已撤销的“虚假网点”,不仅非法吸收村民的存款,而且利用这些存款放贷吃利差。靠着这个私设的“民间借贷所”,她赚了不少钱。
申建梅向外放高利贷,在常兴镇几乎不是秘密。村民的存款,究竟被贷出去多少,没有人清楚。村民们拼凑出来的信息是,这些贷款人里,很多并非附近村民,有的可能是银行行长,还有的是养猪场主人,贷款动辄几百万,而申建梅给这些非法贷款开的凭条也并不正规,导致许多借贷人长借不还。但这些信息已无从证实。
但是根据警方向村民反馈的信息,申建梅及其家人,在多个城市有房产,其中在驻马店市有大约三套住宅,十几间门面,在北京、海南也有房产。更耐人寻味的是,这些房产都不在申建梅本人名下,大多在其丈夫董留红和儿子董昉名下。而她与丈夫已离婚多年。
一个普通的信贷员家庭,如何积累了这些资产?与村民的损失又是否有某种关联?外界无从求证。但是,很多与申建梅关系相近的村民都不知晓申建梅已经离婚。一位和申建梅丈夫董留红关系较好的村民称,去年还看到董留红经常回家。
凤凰网《风暴眼》查询天眼查发现,申建梅的儿子董昉,在2019年成立了一家绿化工程公司——河南英飒园林绿化工程有限公司,注册资本高达6888万人民币,超过了96%的河南省同行,属于超大型公司,但其实缴额为0元。值得注意的是,申建梅还在这家公司担任监事。
对于申建梅资产调查情况、案件更多细节,凤凰网《风暴眼》致电办案警方,对方表示,案件仍在调查中,进展将通过官方渠道发布。
04 农信社基层网点风险
农村信用社网点曾在我国广袤乡村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不仅方便农户就近存取款,而且网点深扎农村,对每家每户的经济情况、贷款需求也了如指掌,谁家要建房、要养猪,一有消息,很快就能发展贷款业务。于是,我国农村信用社网点突飞猛进,到1994年,独立核算和不独立核算的大大小小的网点多达35万个。
但同时,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金融服务开始向城市移位,在农村设网点,业务量相对较少,还要养员工、置设备,这种效率低、收益差的问题愈发明显。
在此背景下,我国农信社开始调整网点布局,特别是2003年进行的一场农信系统市场化改革,改革农信社管理体制和产权制度,向商业化、市场化迈进。
改革的核心内容之一,就是设省联社,提高运行效率,大量农村信用合作社改制成为农村商业银行。
北京工商大学经济学院教授张正平告诉凤凰网《风暴眼》,市场化改革后,一个直接的结果就是要追求利润,便把一些效率不高的网点和代办站撤掉了,这种现象有个形象的说法是“洗脚上田”——不做农村相关的业务了,到城里做客户质量相对更高的业务,盈利回报率更高。
2003年后,全国各地大兴农信社撤并网点行动。以安徽省为例,在此后的一年时间里,农信社机构减少200多个;到2006年,湖北恩施农村信用社网点由2000年的400个降至160个。此外,2006年,全国还有24万多信用代办站被清理。
然而大量撤销网点和代办站也带来一系列问题,在撤销过程中,由于监管不力,给不法分子钻了漏洞,导致骗贷、违规放贷案例层出不穷。
公开报道显示,河南许昌县2012年就出现了类似的违法犯罪案例:一农信社曾于2005年撤销了一处代办站,而代办员私刻信用社印章、仿制存单,并冒用储蓄服务站名义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第一财经日报报道,2007年-2009年,河南省农信社系统管理十分混乱,曾先后发生数十起类似骗贷、违规放贷事件。
而不止河南,江西吉安银监分局丁玉玲曾发表文章,提到仅2007年就至少发生了3起已撤销信用站代办员非法吸收村民存款的案件。其中就包括湖北省随州市农村信用合作联社已解聘代办员冒用原来身份从事非法金融活动。
为减少乱象,丁玉玲建议,加大对信用站撤销的宣传工作,除采取公告形式外,还应通过电视、广播、报纸等传媒,对已撤销信用站和解聘代办员进行公开宣传。并建议对原信用站开展一次后续检查,重点检查原信用站标识是否摘除或粉刷覆盖,剩余空白凭证及印章是否收回。
在张正平看来,撤销网点与代办站道理相同。“撤掉时应该把原来农信社相关的标识等拆除,常兴镇信用社很有可能当时没做这个工作,只是口头上说了一下。”他说,“当年监管可能比较松弛,信息也不透明,事实上除了撤除标牌、正式通知,还应该设置一个过渡期,为储户处理过渡业务。”
针对镇信用社存在的监管漏洞,北京江石律师事务所律师杨林峰表示,《中华人民共和国商业银行法(2015修正)》第五十九条规定,商业银行应当按照有关规定,制定本行的业务规则,建立、健全本行的风险管理和内部控制制度。信用社在管理人员、牌匾等方面存在不规范行为,导致储户受损,存在过错,需要对储户损失承担一定比例赔偿责任。
虽然事件中涉及到的上级农信系统一度试图置身事外,但村民不断反映情况后,终于等到了好消息。近日,凤凰网《风暴眼》获悉,当地政府已经推动汝南县农商行解决问题,承诺除利息不予兑付外,全额兑付村民的存款本金。截至目前,大部分村民已经收到本金兑付。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张苗姝、林虹新、孙才金、周家文等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