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4月26日史航涉嫌性骚扰的消息传出以来,目前已超过20人通过不同途径发声,示意自己在不同的时间和场合下,遭到史航不同程度的性骚扰。 在这些女孩的控诉里,微信聊天里史航发出的露骨话语,史航对她们做出的摸手、舔耳朵、抓臀部冒犯的行为,被高频提起。 面对上述的指控,史航分别在5月1日和5月2日作出了回应:“情绪我理解,但情况不属实。”“我从未违背女性意愿,亦从未利用过所谓的强权地位侵犯任何人。”史航在回应中,也附上了相关聊天记录截图。 5月2号,史航面对多方指控的回应 但公众围绕该事件的讨论,值得关注的,并不只是“有没有性骚扰”的事实层面。 公众关心的还有:在受到性骚扰甚至是性侵时,为什么当时不反抗?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站出来发声?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事后还要和史航继续保持联系?为什么还要在微信上与史航打情骂俏? 关于这些疑问,南风窗记者联系了事件中第二位站出来指控史航性骚扰的当事人QY。 采访中,她回应了以上疑问。 在QY的第一次公开指控中,她表示,自己与史航是工作关系。在QY所任职公司的一场活动上,当引导作为活动重要嘉宾的史航到贵宾室休息时,趁自己摸黑找电灯开关的瞬间,史航“突然从后面抱住我,手抓住我的屁股,并用舌头舔我耳朵”。当时QY“惊恐到身体僵硬,不知道该如何作出反应。” 对此过程,QY并没有举证、(在当时)也不知道该如何举证。而在史航近两次的回应中,也没有专门对此指控作出回应。 QY告诉南风窗,在那几秒钟里,她没有反抗,因为她担心和史航“撕破脸”会影响到公司的活动,会显得自己不专业。 她清楚,在自己所处的文化行业甚至是文化圈中,和史航这样有流量、有名气的公众人物维持关系,是她的工作内容之一,为此她甚至需要牺牲自己一些“东西”来作为报酬,给出席活动但却“不收钱”的史航。 这些隐秘的心理活动、这些来自行业和圈子无形的压力、这些人情社会里被默认的“规矩”,是比“事实层面”更难言说、却也更普遍的存在。 QY当时没意识到,这就是性骚扰,但却一直存在一种不适感。事情发生几年之后,当QY知道有越来越多女孩跟自己一样,曾受到史航的性骚扰后,她心生自责和愧疚:“如果我当时勇敢一点站出来的话,这些女孩就不会受到这些伤害了。” QY告诉南风窗,自己对史航本人并没有抱着一种“仇恨”情绪,反而希望通过发声,让更多人讨论和意识到:“什么是性骚扰”。 以下是QY的讲述。 受害者,不完美 我是在一个比较有安全感的环境下长大的。 小的时候,父母没有因为我是个女孩就让我少读书,或是放松对我的成绩的要求。我从小就习惯了跟男生们一起竞争。 我的性格比较强悍,没被男生欺负过。因为我个子比男孩儿都高,所以很容易跟他们处成哥儿们。我是一个跟别人“身体距离感”很近的人,跟我的哥儿们平时也会有些身体接触,我觉得都还OK。我的人气也一直不错,招了挺多“桃花”。 以前的我仗着自己漂亮,又受过良好教育,还存有一些虚荣心,甚至偷摸地“利用”这种“性别优势”。比如,我在高铁上只要往旁边看一看,就会有男性帮我把行李箱扛到座位上放好——但实际上我自己也能做到。 这像是漂亮女孩的一种“生存之道”。但在某种意义上,我在获取性别“红利”的同时,也默默变成了他们的帮手。 我看上去成了一个“既得利益者”,并且无意中维护了一个压制我、伤害我的体系,而我还自以为是地跟它共谋。在这个维度上,我更难对性骚扰和偏见做出反抗。 因为这些,我就像一个“不完美受害者”。我知道,很多人无论是男性女性,哪怕是我自己看到聊天记录的时候,虽然理性上知道,这(性骚扰)是在权力结构下发生的,但情感上又有一部分觉得“她有点骚”“他还是在跟她调情”。 我自己还是把“荡妇羞辱”内化了的。然后我自己也有一部分在羞辱自己,但是史航的恶就在于,他把这个东西拿出来攻击我们。 我的第一份实习工作是在一家知名媒体做调查记者。当时我是工作最努力的实习生,会听所有的录音,一些方言、英语我都会听。 但即便是这样,老师还是不会把任务交给我,因为他不想招惹你,好像招惹了你自己就不清白了似的 。 2015年我研究生毕业,之后进入了一个很“乌托邦”式的工作环境——没有大厂那种非常明确的等级,女性穿衣也很自由。我们每天都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夏天热的时候恨不得穿吊带去上班,也没有人会说闲话。 后来我跟老板一起出去谈事情,对方是一个男性。我去上洗手间的时候,那个男的也来上洗手间,直接把我按着亲。 还有一次,一起出差的同事大半夜忽然给我发房间号。我不懂什么意思,就觉得特别尴尬。但到了第二天,他们都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在20岁那年,我在亲密关系中被严重地性侵了 ,但我当时其实意识不到(这是侵犯)。我就一直哭,事后一直擦洗自己的身体。因为这件事,我两年都没跟男生再有亲密接触。 直到多年后,(史航性骚扰我)这件事情发生了,我对性骚扰的理解、对来自男性的侵犯才开始有所敏感和认识 。 反抗、撕破脸,是“不专业” 我最早是因为工作认识史航的。我每一次主动跟他讲话都是因为工作,而且我的称呼都是“史航老师”。 2016年,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当时还觉得他好有亲和力,特别有意思。他就像一个卡通人物,看起来“很安全”。我很难将他跟性骚扰产生任何联想,也对他没什么戒备 。 第一次见面时,觉得史航就像一个卡通人物,给人的感觉很有亲和力和安全 当时我们去拍一个栏目的视频,拍摄中途换了一次地点。我走在史航的前面,然后他偷拍了一张我的照片。 收到照片的时候我也没多想。因为我想,朋友之间在外面一起玩的时候,也会拍张对方的照片发给他。虽然他说了一句评价我身体的话,但我当时觉得,他可能是觉得我挺漂亮的。这个事儿就过了。 后来,公司邀请史航担任活动嘉宾,由我负责对接。史航到了,在会场站着,我就把他带进了嘉宾休息室。我说:“来早了,这里灯还没开。” 就在我背对着他找灯的时候,史航没有任何预兆地从身后扑了过来,用手抓我的屁股,舔我的耳朵。 我当时惊恐到身体僵硬,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我完全没有想到要呼叫和抵抗,反而想掩盖那些声音。因为我觉得如果别人听见了,发现是我跟史航两个人在当时那个环境里面,第一反应是我在那跟史航勾勾搭搭,我在勾引他 。 我觉得很羞耻。之前“小默”(指控史航性骚扰的另一位当事人)写的那些描述我特别能理解——她在电影院被史航骚扰时怕被别人看到了;在车上还担心司机觉得她不是个正经人。 我觉得解释的成本太高了。 我内心深处知道,我是个爱打扮的、“穿衣自由”的女性。虽然他们不说,但我也知道在很多人眼里我是个“荡妇”,可能觉得我有点“骚”。我当时呼救的话,好像就印证了那些人对我的猜测——你就是靠那点姿色来搞好嘉宾关系,而不是你的工作能力。 我觉得我需要更努力地证明自己——证明自己的工作能力,证明自己对公司有用,证明我是能做成事情的人。所以,我没有做出激烈的反抗,还担心跟嘉宾“撕破脸”会显得我不“专业”。 我找了个借口,几乎是面带微笑地逃走了。这件事发生之后,他没有再提起过,也没有向我道歉。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还没意识到这是性骚扰,当时我还觉得他可能有点喜欢我,或者是我很有魅力。他那些让我很不舒服的言语,我还在很娴熟的去应付,制造一种“我接得住你抛来的球,我没问题”“我情商挺高的,挺会来事儿的”的表象。 我当时没有翻脸,所以导致他后来跟我的聊天更加露骨——仿佛我已经跟他建立了某种亲密关系 。 当时我坐在公司电脑前,看到他在微信上发的那些话,羞耻得不得不把电脑屏幕盖住,深思熟虑后再若无其事地回复过去。 史航与QY的微信聊天记录 我当时觉得,我得“玩得起”。无所谓,史航又不能真把我怎么样。 但史航甚至会在聊天的时候,聊着聊着就突然给你发一个男人跟女人的口交的表情包。“耍流氓”“无论时空”这是我回过最狠的话。 我后面就开始躲着他。他说他来我们公司了,我就说我在开会。 我那会儿还觉得,他的这些骚扰就是针对我的。这可能跟我比较“穿衣自由”有关,可能我跟他见面的时候穿的衣服不够正式有关,又或者是我前面对他的回应,让他觉得可以进一步(冒犯我)。 直到最后一次,我们约采访的时候,他特地问我去吗?我当时想着,我一定不会去的。但我怕告诉他的话,他会拒绝采访。我就说我会去的,然后出发前跟他说我发高烧了。 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在不撕破脸的情况下保护自己了。我找去顶替的同事也是一男一女。我觉得有个女生在,得找个男生稍微保护她。 我的耻感和我的难过,有一部分其实是在于我看到自己应付的娴熟程度,看我自己那种侃侃而谈的样子。我会觉得挺对不起自己的。 如果当时我对他的态度能再强硬一点,我可能都会好受一点。 史航的高位 史航是那种我们会“有求于他”的嘉宾。因为文化活动本来就没有什么钱,所以也没有嘉宾费给他。我在内心深处会觉得,让他不收钱来(参加公司活动),对他有一种亏欠,好像自己给别人添了一个很大的麻烦。 因为亏欠,所以在面对这种工作关系时,我要稍微应付一下他,千万不能把这个关系搞不好。 我其实两个很难过的点是在这里。 其实文化行业是很难的,钱很少,这个行业做起来,需要在很多地方依靠人的情感劳动、不可见的一些付出隐形地维持着行业的运转,我好像用自己的情感劳动来隐形地“支付”了那一部分他需要的报酬。 史航 我真的不是图任何他能够给我带来什么好处。我只是单纯觉得我想要把公司的一个事情做成,我要维护好这个关系。 这次史航被多人指控性骚扰事件后,很多人都说,对史航的“粉丝滤镜”破碎了。但其实对于我自己来说,我对史航完全没有任何滤镜或者粉丝心态。 可能小时候看过一点《铁齿铜牙纪晓岚》,但在这之前我都不知道那是他写的,我也不是他微博的粉丝,我没有看过《奇葩说》,我跟他只有那一层工作关系。 他当时来我们公司参加活动的时候,算是一个比较重量级的嘉宾,需要重点维护的一个对象。 行业里大家都叫他史航老师,都觉得他非常没有架子,为人很有意思。我们那个时候已经开始慢慢地在做直播节目,只要有他参与的活动,都是有流量的,而且他也可以不收钱。 有史航参与的活动都是有流量的 对于这种很配合、支持我们工作的嘉宾,我们就会很感激。 他的地位就像是一个在文化圈的流量咖,他特别万能,既可以去戏剧的活动,也可以去读书的活动、文学的活动,配合度很高,还很亲和。每次活动,他的出现都是一个可以拿上去宣传的名字。 被性骚扰,不是我的错 事情发生之后,我没有第一时间去报警或者发声,是因为我不知道要怎么做。 当时我其实承受不了报警之后所面临的二次伤害。 我朋友曾经在路上被人性骚扰,我陪她去报过警。但这个过程很受屈辱。 最近这些年,开始有很多的女性,公开讲述自己曾经被性骚扰的经历,这些故事和细节,让我立马反思我自己所有的经历,让我知道自己经受的是什么。好像“国王的新衣”被扯掉一样,逐渐意识到,从前,包括2016年时在贵宾室里和史航单独相处的遭遇,就是被性骚扰。 这次反思让我放下了很大的重担。这种反思对我来说,是一个天大的进步。 这让我知道了,我被性骚扰,不是因为我软弱或者是谄媚的问题,也不是因为我穿错衣服或者给了对方错误的信号。当我把自己放在一个权力结构之中来看待被性骚扰的问题时,我就能意识到,这不是我的错。 在2018年,我曾经通过其他途径将以前在各种场合下被性骚扰的经历说出来,但并没有被更多人看到。 如今,事情发生已经7年了。我这次站出来讲述我被史航性骚扰的经历,也是被第一个女孩的发声震撼。 舔耳朵这个细节,跟我被史航性骚扰的经历如此相似,好像我们在史航面前,只是一具肉体、一只耳朵。 这种重复的细节让我特别的震撼。有人会问我:“有没有证据、有没有录音”,但性骚扰在发生的时候,这些细节我们是没有办法马上去保留的,我们也没有必要去忍着恶心编造这些情节。 被性骚扰的经历是我生命经验里以前不会言说的秘密,因为我曾经被一种羞耻感深深地蒙蔽住了。我曾经为自己当时没有反抗而意识到自己的软弱,这种软弱非常折磨我,其实我是有点看不起自己的。 这也是我这次会站出来的原因之一,我不能再被这个东西折磨了,我也不想有那种愧疚感。 只要有新的受害者出现,只要这个人是在我被骚扰之后被骚扰的,我就会有一种愧疚感。我会觉得,如果我当时勇敢一点站出来的话,这些女孩就不会受到这些伤害了。当然这个不是我的责任,但是我会忍不住这样想。 所以这次我想站出来,告诉大家,这就是性骚扰。 发声之后的这几天,我身心全线崩溃,我就一直在战斗。看到公众在进行关于什么是性骚扰的讨论,这就是我预想中发声达到的效果了。 这是我觉得最重要的部分,我们没有这样的教育,但这是需要被教育的。 这次发声,我并不是要抒发对史航的个人仇恨。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能引发公共层面的讨论。 很遗憾的是,目前还有很多讨论依然止步于性别对立的维度。我只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权力关系”作为一个重要的理解语境,希望大家明白,这不只是“女人”的事,是每个“人”的事。 如果你没有理解那样的痛,可能你只是幸运——更或者,你不妨可以反思下,在很多情境下,你本人是否就是更有权力的一方?权力关系是一个相对关系,是动态的。女人面对的权力滥用,可能是性骚扰,对于男性,可能就是不得不陪领导喝的那杯酒,不得不加的班,不得不加入的利益共同体。所以这一次的发声,不是只为女人,也为每一个追求平等的人。
自4月26日史航涉嫌性骚扰的消息传出以来,目前已超过20人通过不同途径发声,示意自己在不同的时间和场合下,遭到史航不同程度的性骚扰。
在这些女孩的控诉里,微信聊天里史航发出的露骨话语,史航对她们做出的摸手、舔耳朵、抓臀部冒犯的行为,被高频提起。
面对上述的指控,史航分别在5月1日和5月2日作出了回应:“情绪我理解,但情况不属实。”“我从未违背女性意愿,亦从未利用过所谓的强权地位侵犯任何人。”史航在回应中,也附上了相关聊天记录截图。
5月2号,史航面对多方指控的回应
但公众围绕该事件的讨论,值得关注的,并不只是“有没有性骚扰”的事实层面。
公众关心的还有:在受到性骚扰甚至是性侵时,为什么当时不反抗?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站出来发声?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事后还要和史航继续保持联系?为什么还要在微信上与史航打情骂俏?
关于这些疑问,南风窗记者联系了事件中第二位站出来指控史航性骚扰的当事人QY。
采访中,她回应了以上疑问。
在QY的第一次公开指控中,她表示,自己与史航是工作关系。在QY所任职公司的一场活动上,当引导作为活动重要嘉宾的史航到贵宾室休息时,趁自己摸黑找电灯开关的瞬间,史航“突然从后面抱住我,手抓住我的屁股,并用舌头舔我耳朵”。当时QY“惊恐到身体僵硬,不知道该如何作出反应。”
对此过程,QY并没有举证、(在当时)也不知道该如何举证。而在史航近两次的回应中,也没有专门对此指控作出回应。
QY告诉南风窗,在那几秒钟里,她没有反抗,因为她担心和史航“撕破脸”会影响到公司的活动,会显得自己不专业。
她清楚,在自己所处的文化行业甚至是文化圈中,和史航这样有流量、有名气的公众人物维持关系,是她的工作内容之一,为此她甚至需要牺牲自己一些“东西”来作为报酬,给出席活动但却“不收钱”的史航。
这些隐秘的心理活动、这些来自行业和圈子无形的压力、这些人情社会里被默认的“规矩”,是比“事实层面”更难言说、却也更普遍的存在。
QY当时没意识到,这就是性骚扰,但却一直存在一种不适感。事情发生几年之后,当QY知道有越来越多女孩跟自己一样,曾受到史航的性骚扰后,她心生自责和愧疚:“如果我当时勇敢一点站出来的话,这些女孩就不会受到这些伤害了。”
QY告诉南风窗,自己对史航本人并没有抱着一种“仇恨”情绪,反而希望通过发声,让更多人讨论和意识到:“什么是性骚扰”。
以下是QY的讲述。
受害者,不完美
我是在一个比较有安全感的环境下长大的。
小的时候,父母没有因为我是个女孩就让我少读书,或是放松对我的成绩的要求。我从小就习惯了跟男生们一起竞争。
我的性格比较强悍,没被男生欺负过。因为我个子比男孩儿都高,所以很容易跟他们处成哥儿们。我是一个跟别人“身体距离感”很近的人,跟我的哥儿们平时也会有些身体接触,我觉得都还OK。我的人气也一直不错,招了挺多“桃花”。
以前的我仗着自己漂亮,又受过良好教育,还存有一些虚荣心,甚至偷摸地“利用”这种“性别优势”。比如,我在高铁上只要往旁边看一看,就会有男性帮我把行李箱扛到座位上放好——但实际上我自己也能做到。
这像是漂亮女孩的一种“生存之道”。但在某种意义上,我在获取性别“红利”的同时,也默默变成了他们的帮手。
我看上去成了一个“既得利益者”,并且无意中维护了一个压制我、伤害我的体系,而我还自以为是地跟它共谋。在这个维度上,我更难对性骚扰和偏见做出反抗。
因为这些,我就像一个“不完美受害者”。我知道,很多人无论是男性女性,哪怕是我自己看到聊天记录的时候,虽然理性上知道,这(性骚扰)是在权力结构下发生的,但情感上又有一部分觉得“她有点骚”“他还是在跟她调情”。
我自己还是把“荡妇羞辱”内化了的。然后我自己也有一部分在羞辱自己,但是史航的恶就在于,他把这个东西拿出来攻击我们。
我的第一份实习工作是在一家知名媒体做调查记者。当时我是工作最努力的实习生,会听所有的录音,一些方言、英语我都会听。
但即便是这样,老师还是不会把任务交给我,因为他不想招惹你,好像招惹了你自己就不清白了似的 。
2015年我研究生毕业,之后进入了一个很“乌托邦”式的工作环境——没有大厂那种非常明确的等级,女性穿衣也很自由。我们每天都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夏天热的时候恨不得穿吊带去上班,也没有人会说闲话。
后来我跟老板一起出去谈事情,对方是一个男性。我去上洗手间的时候,那个男的也来上洗手间,直接把我按着亲。
还有一次,一起出差的同事大半夜忽然给我发房间号。我不懂什么意思,就觉得特别尴尬。但到了第二天,他们都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在20岁那年,我在亲密关系中被严重地性侵了 ,但我当时其实意识不到(这是侵犯)。我就一直哭,事后一直擦洗自己的身体。因为这件事,我两年都没跟男生再有亲密接触。
直到多年后,(史航性骚扰我)这件事情发生了,我对性骚扰的理解、对来自男性的侵犯才开始有所敏感和认识 。
反抗、撕破脸,是“不专业”
我最早是因为工作认识史航的。我每一次主动跟他讲话都是因为工作,而且我的称呼都是“史航老师”。
2016年,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当时还觉得他好有亲和力,特别有意思。他就像一个卡通人物,看起来“很安全”。我很难将他跟性骚扰产生任何联想,也对他没什么戒备 。
第一次见面时,觉得史航就像一个卡通人物,给人的感觉很有亲和力和安全
当时我们去拍一个栏目的视频,拍摄中途换了一次地点。我走在史航的前面,然后他偷拍了一张我的照片。
收到照片的时候我也没多想。因为我想,朋友之间在外面一起玩的时候,也会拍张对方的照片发给他。虽然他说了一句评价我身体的话,但我当时觉得,他可能是觉得我挺漂亮的。这个事儿就过了。
后来,公司邀请史航担任活动嘉宾,由我负责对接。史航到了,在会场站着,我就把他带进了嘉宾休息室。我说:“来早了,这里灯还没开。”
就在我背对着他找灯的时候,史航没有任何预兆地从身后扑了过来,用手抓我的屁股,舔我的耳朵。
我当时惊恐到身体僵硬,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我完全没有想到要呼叫和抵抗,反而想掩盖那些声音。因为我觉得如果别人听见了,发现是我跟史航两个人在当时那个环境里面,第一反应是我在那跟史航勾勾搭搭,我在勾引他 。
我觉得很羞耻。之前“小默”(指控史航性骚扰的另一位当事人)写的那些描述我特别能理解——她在电影院被史航骚扰时怕被别人看到了;在车上还担心司机觉得她不是个正经人。
我觉得解释的成本太高了。
我内心深处知道,我是个爱打扮的、“穿衣自由”的女性。虽然他们不说,但我也知道在很多人眼里我是个“荡妇”,可能觉得我有点“骚”。我当时呼救的话,好像就印证了那些人对我的猜测——你就是靠那点姿色来搞好嘉宾关系,而不是你的工作能力。
我觉得我需要更努力地证明自己——证明自己的工作能力,证明自己对公司有用,证明我是能做成事情的人。所以,我没有做出激烈的反抗,还担心跟嘉宾“撕破脸”会显得我不“专业”。
我找了个借口,几乎是面带微笑地逃走了。这件事发生之后,他没有再提起过,也没有向我道歉。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还没意识到这是性骚扰,当时我还觉得他可能有点喜欢我,或者是我很有魅力。他那些让我很不舒服的言语,我还在很娴熟的去应付,制造一种“我接得住你抛来的球,我没问题”“我情商挺高的,挺会来事儿的”的表象。
我当时没有翻脸,所以导致他后来跟我的聊天更加露骨——仿佛我已经跟他建立了某种亲密关系 。
当时我坐在公司电脑前,看到他在微信上发的那些话,羞耻得不得不把电脑屏幕盖住,深思熟虑后再若无其事地回复过去。
史航与QY的微信聊天记录
我当时觉得,我得“玩得起”。无所谓,史航又不能真把我怎么样。
但史航甚至会在聊天的时候,聊着聊着就突然给你发一个男人跟女人的口交的表情包。“耍流氓”“无论时空”这是我回过最狠的话。
我后面就开始躲着他。他说他来我们公司了,我就说我在开会。
我那会儿还觉得,他的这些骚扰就是针对我的。这可能跟我比较“穿衣自由”有关,可能我跟他见面的时候穿的衣服不够正式有关,又或者是我前面对他的回应,让他觉得可以进一步(冒犯我)。
直到最后一次,我们约采访的时候,他特地问我去吗?我当时想着,我一定不会去的。但我怕告诉他的话,他会拒绝采访。我就说我会去的,然后出发前跟他说我发高烧了。
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在不撕破脸的情况下保护自己了。我找去顶替的同事也是一男一女。我觉得有个女生在,得找个男生稍微保护她。
我的耻感和我的难过,有一部分其实是在于我看到自己应付的娴熟程度,看我自己那种侃侃而谈的样子。我会觉得挺对不起自己的。
如果当时我对他的态度能再强硬一点,我可能都会好受一点。
史航的高位
史航是那种我们会“有求于他”的嘉宾。因为文化活动本来就没有什么钱,所以也没有嘉宾费给他。我在内心深处会觉得,让他不收钱来(参加公司活动),对他有一种亏欠,好像自己给别人添了一个很大的麻烦。
因为亏欠,所以在面对这种工作关系时,我要稍微应付一下他,千万不能把这个关系搞不好。
我其实两个很难过的点是在这里。
其实文化行业是很难的,钱很少,这个行业做起来,需要在很多地方依靠人的情感劳动、不可见的一些付出隐形地维持着行业的运转,我好像用自己的情感劳动来隐形地“支付”了那一部分他需要的报酬。
史航
我真的不是图任何他能够给我带来什么好处。我只是单纯觉得我想要把公司的一个事情做成,我要维护好这个关系。
这次史航被多人指控性骚扰事件后,很多人都说,对史航的“粉丝滤镜”破碎了。但其实对于我自己来说,我对史航完全没有任何滤镜或者粉丝心态。
可能小时候看过一点《铁齿铜牙纪晓岚》,但在这之前我都不知道那是他写的,我也不是他微博的粉丝,我没有看过《奇葩说》,我跟他只有那一层工作关系。
他当时来我们公司参加活动的时候,算是一个比较重量级的嘉宾,需要重点维护的一个对象。
行业里大家都叫他史航老师,都觉得他非常没有架子,为人很有意思。我们那个时候已经开始慢慢地在做直播节目,只要有他参与的活动,都是有流量的,而且他也可以不收钱。
有史航参与的活动都是有流量的
对于这种很配合、支持我们工作的嘉宾,我们就会很感激。
他的地位就像是一个在文化圈的流量咖,他特别万能,既可以去戏剧的活动,也可以去读书的活动、文学的活动,配合度很高,还很亲和。每次活动,他的出现都是一个可以拿上去宣传的名字。
被性骚扰,不是我的错
事情发生之后,我没有第一时间去报警或者发声,是因为我不知道要怎么做。
当时我其实承受不了报警之后所面临的二次伤害。
我朋友曾经在路上被人性骚扰,我陪她去报过警。但这个过程很受屈辱。
最近这些年,开始有很多的女性,公开讲述自己曾经被性骚扰的经历,这些故事和细节,让我立马反思我自己所有的经历,让我知道自己经受的是什么。好像“国王的新衣”被扯掉一样,逐渐意识到,从前,包括2016年时在贵宾室里和史航单独相处的遭遇,就是被性骚扰。
这次反思让我放下了很大的重担。这种反思对我来说,是一个天大的进步。
这让我知道了,我被性骚扰,不是因为我软弱或者是谄媚的问题,也不是因为我穿错衣服或者给了对方错误的信号。当我把自己放在一个权力结构之中来看待被性骚扰的问题时,我就能意识到,这不是我的错。
在2018年,我曾经通过其他途径将以前在各种场合下被性骚扰的经历说出来,但并没有被更多人看到。
如今,事情发生已经7年了。我这次站出来讲述我被史航性骚扰的经历,也是被第一个女孩的发声震撼。
舔耳朵这个细节,跟我被史航性骚扰的经历如此相似,好像我们在史航面前,只是一具肉体、一只耳朵。
这种重复的细节让我特别的震撼。有人会问我:“有没有证据、有没有录音”,但性骚扰在发生的时候,这些细节我们是没有办法马上去保留的,我们也没有必要去忍着恶心编造这些情节。
被性骚扰的经历是我生命经验里以前不会言说的秘密,因为我曾经被一种羞耻感深深地蒙蔽住了。我曾经为自己当时没有反抗而意识到自己的软弱,这种软弱非常折磨我,其实我是有点看不起自己的。
这也是我这次会站出来的原因之一,我不能再被这个东西折磨了,我也不想有那种愧疚感。
只要有新的受害者出现,只要这个人是在我被骚扰之后被骚扰的,我就会有一种愧疚感。我会觉得,如果我当时勇敢一点站出来的话,这些女孩就不会受到这些伤害了。当然这个不是我的责任,但是我会忍不住这样想。
所以这次我想站出来,告诉大家,这就是性骚扰。
发声之后的这几天,我身心全线崩溃,我就一直在战斗。看到公众在进行关于什么是性骚扰的讨论,这就是我预想中发声达到的效果了。
这是我觉得最重要的部分,我们没有这样的教育,但这是需要被教育的。
这次发声,我并不是要抒发对史航的个人仇恨。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能引发公共层面的讨论。
很遗憾的是,目前还有很多讨论依然止步于性别对立的维度。我只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权力关系”作为一个重要的理解语境,希望大家明白,这不只是“女人”的事,是每个“人”的事。
如果你没有理解那样的痛,可能你只是幸运——更或者,你不妨可以反思下,在很多情境下,你本人是否就是更有权力的一方?权力关系是一个相对关系,是动态的。女人面对的权力滥用,可能是性骚扰,对于男性,可能就是不得不陪领导喝的那杯酒,不得不加的班,不得不加入的利益共同体。所以这一次的发声,不是只为女人,也为每一个追求平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