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手记:苦厄让人看清,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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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传媒

一切发生在 17 小时内。

从承载数以万计的新闻报道、评论文章的新闻机构,到一键清空、无法打开的一个网页。

当记者变成新闻主角

2021年12月29日,我的同事们被警察带走,两位总编辑被捕,我们的公司被迫停运。

那一天,清晨6点01分,我收到同事的短信。 我的心脏从胸膛跳出。

这一天来了。

我放下电话,冲到床边,套上毛衣,套上袜子,房间很小,横冲直撞。 拎起背囊转身冲出门外。 拔足,狂奔,快点,再快点,我像被火烧起来的稻草,奋力冲下楼梯,撞进夜里。

在刺眼的路灯里,我祈求有车,然后一架的士如神迹般出现。

冬日清晨。 浑身轻微颤抖,才6时许,天仍好黑。 心如拉满的弹弓,脑袋像滚水沸腾,设想到达后该做什么。

——那就是一定要影到。

2021年12月29日,立场新闻署理总编林绍桐被警方国安处人员拘捕,被带到立场新闻位于观塘的办公室协助搜证后离开。 摄:林振东/端传媒

那半年,风声鹤唳,苹果日报被迫结业后,人们都说,下一个就到我们。 因此,我在脑海多次想象,如果那一刻到来,作为记者,我要睁开双眼看清楚,张开双耳听清楚。 我模糊地觉得自己要坚持报道到最后一刻,甚至设想要报道自己的总编被捕,或者干脆开直播记录警方的行动。 这种想象演绎了太多遍,我想将它变成一种应急机制,好让自己在命运降临时能够完成职责。

这个时刻到了。 我要到现场,要做记录;要影到同事,要亲眼看着他们如何被带走。

我内心翻滚着这种我所理解的,记者的使命和交托。 I will be there.

但我从未试过要看着他们拘捕我的同事。 我可以做到吗? 我一定会做到。 我告诉自己。

我在同事家楼下守了两小时。

浑身绷紧,血液沸腾。 我知道同事就在里面,也知道国安就在里面。 我不断将电话屏幕扫向左边,保持可以随时按下录像键的状态;不久,电话又自动锁屏,我再又扫开。 我不断查看电话,又不断默诵待会要问的问题:正式拘捕还是协助调查? 因咩罪名? 边间警署? 有什么说话想讲?

我好怕,怕得浑身开始打震。 那几年,不止一次见证认识的受访者,她们或是走进警署、预约拘捕,或被围困在办公室、然后被捕; 也在示威现场见过更多的流血拘捕。 我想,这个年代的记者,我们都共同经历过。 但我从未试过要看着他们拘捕我的同事。 我可以做到吗?

我一定会做到。 我告诉自己。

立场新闻记者们的卡片背面,是自选的四字语句。 摄:林振东/端传媒

时间扭曲、纠缠、胶着。 明晃晃的窗。 空气安静得震耳欲聋。 身体没有一刻不绷紧,仿佛置身悬崖边缘。 有一刻我觉得这无间的恐惧和焦虑,快将我扼到窒息。

当国安终于打开门,带同事出来,在弦的箭“嘣”一声,我跳起来按下录影。 我看见同事的眼睛,看起来很平静。

就在一天前,公司圣诞派对结束后,奋力的《黎根之歌》和全场大笑犹在耳边,我和同事顺路一齐搭车。 车上,鬼使神差谈起这半年人人都预感到的结局,他突然说:“好残忍啊。”

我不断想起这句说话。 和其他人一样,我追着被警察押送的同事。 一名警察喝止我,训斥我。 我与他目光对峙良久。 我想,他觉得他是对的。

铁达尼号的乐手

我时常温习记忆,因为我害怕自己忘记了。 我时常走进那个已不复存在的地方,触碰,又迅速离开。

当我从同事家拍摄完,回到我们的办公室时⋯⋯我的大脑是一片空白。 林绍桐已经被押走。

明亮,宽敞,一如既往,一棵棵绿色的金钱叶在阳光下,一排排蔗渣制的木板长台刻画这个空间的坐标。 温暖的空气却重得使我难以承受。 我漫无目的地游魂,游到自己的台前——我的台面是一片狼藉,书本、名片、笔、纸张,散乱地互相挨着。

目之所及,所有办公台要不凌乱,要不空白得显眼——电脑全数被收走。 新闻说,一共有 33 箱证物被搬上货车。 一个又一个,天蓝色的胶箱。

有同事开始述说他通宵在公司剪片、国安上门都没有听到的经历,当时,他告诉警察:“那些是新闻材料。”

有同事双眼肿得像核桃。

有同事拿着电话继续拍摄、记录。

2021年12月29日,警方国安处人员到立场新闻办公室搜证后,检走新闻材料等作为证物,大批记者在旁拍摄。

更多人走走停停,散落在不同地方,默默收拾不知还可以收拾什么的台,互相讲讲话。

有的人不能碰,一碰会崩塌。

我拥抱了一个同事。 他沉重地靠在我身上,然后痛哭起来:“又系咁样⋯⋯上次又系咁样⋯⋯”

写报道是我的一种存在方式。 抹掉我的字就如抹掉我。

办公室墙上有电视屏幕,里面反复滚动着这天最大的新闻,镜头对着我们大楼下的马路,警察重重包围,资料图片翻牌似地掀开一个个头像,逐个介绍被捕的人。 我们就在那栋大楼里面。 被困在新闻镜头里面。

过了一两小时,我们开始围坐在那个电视屏幕下。 同事讲解了决定,决定就是我们即时停运,并会在深夜删除所有网站内容。

听到那个句子时,我回头看,恰好见到一个平时寡言的同事,原来他已流泪满面。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像洪水一样滚下来。 我慢慢走到窗边,挨着一棵植物坐下,不知道哭了多久,哭到不能呼吸,我才明白,巨石砸下,我坍塌了。

写报道是我的一种存在方式。 抹掉我的字就如抹掉我。

办公室好像一艘沉船,一点点没入香港的夜。 里面的人在做最后的事。

我们一齐观看了没来得及出街的影像报道。 很多人走来走去,商量后续处理。 各个新闻机构不断向电话里推送最新消息,预告我们的结局。 一些同事在截图、保存自己的报道。 人们不断找不同人说话,互相拥抱,像留下最后的遗言。 有人弹吉他,有人点起了香烟。 很多记者守在门外。 很多读者、作者的留言涌了入来。 他们说:沙滚滚但彼此珍重过。

深夜 11 时,负责网站的同事红肿着双眼,笑着,周围围满同样挂着泪痕却在微笑的同事,随着一键按下,网站所有内容清空。 大家欢呼一声,鼓起掌来。

第17小时,立场新闻不复存在。

原来,无论脑海排演多少次,从高处狠狠撞入地面的冲击,那种恐惧和痛楚,只有到了那一刻,才真正从身体里长出来。

2022年12月13日,立场新闻前总编辑钟沛权保释后离开区域法院。 摄:林振东/端传媒

不效忠谁的自由

印象中,总编辑阿权是一个极社恐的人。

为了不和同事搭同一架电梯,他会选择顾左右而言它,再搭乘另一架电梯。 同事买了生日蛋糕为他庆生,他僵硬地捧起蛋糕并保持距离,仿佛那是一个炸弹。 有一次,我们刚好一齐在外访问,回程时,大概是想到要与我在公共交通相处半小时,他说:XX,其实你今日可以不用回公司呀。 我笑道:但我有事要返去喎。我仿佛听见他脑袋里的小小人在尖叫拒绝。 不过,回到公司附近,他忽然说:这里有一条捷径,你是不是不知道? 我说不知道,他变得骄傲起来:咁我带你行啦!

他对新闻充满激情。 某年,一单全城的大新闻,他见到我们没有报道别人报了的内容,忍不住凌晨在工作群组发出千字文,向一众同事说:我真的很失望,如此重要的新闻内容,对社会这般有影响,我们竟然没有报道。 (这段深夜来函至今仍是一些同事的心理阴影⋯⋯)被捕之后,他在庭上说,2021年的时空,山雨欲来,自己的太太陈沛敏亦已经入狱。 然而,挣扎良久,仍是不想关掉公司,不甘心、不舍得。

他全心全意欣赏别人的美德。 有一次说起一位作者读书时爱捧着哲学书籍,我打趣说:“咁作状? (装模作样)”他激到气结:“咁点叫作状?! 你怎可以说他作状⋯⋯”他总说起不同的人如何如何观点犀利、文笔好、人品好、美学好。 他说那些人更能够感知这个世界、比他更值得拥有自由和更好的生活。 至于他自己,他说自己是一个笨拙的人。

他对一些原则、想法很有坚持。 从我刚入来,到公司快出事,仍听见他向同事推销他一直想做的一条题目:香港的贫穷问题。 印象中不记得什么场合,他也得知外界对立场刊登不同立场、甚至不同水准的文章有些意见,但他认为,这里要有百分百的言论自由(对此我也有不同意见)。

在往后的审讯里,我才第一次认真了解他的工作背景。 在香港左翼思潮冒起的年代,他读过政政系,做过工会,会想做贫穷议题,毫不奇怪。 (讽刺的是,当本土派不满立场新闻,法官却定性立场新闻是右翼的本土主义。 )

他在被捕时说:我是立场新闻的总编辑,不关其他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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