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苦难与个体孤独 他笔下的中国“铁锈地带”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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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时报




双雪涛是中国最有名的年轻作家之一,描绘老家沈阳经济衰退的短篇小说使其出名。 GILLES SABRIÉ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在十几岁的时候,双雪涛有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想弄明白,究竟是什么隐藏的灾祸降临到了家人身上。

他父母曾是自豪的工人,在中国东北城市沈阳的一家拖拉机厂工作,但他们不再去上班。为了节省房租,全家人搬到工厂一间闲置的储藏室里。

但他们很少谈论发生了什么事。双雪涛曾担心只有他家遭受了某种不一般的耻辱。

直到后来,他才对20世纪90年代席卷东北的大规模下岗有所了解,当时正值中国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东北曾是中国的工业重地,但突然间数百万劳动大军失业了。犯罪和贫困随之上升。即使在今天,这个有时被称为中国“铁锈地带”的地区仍未完全恢复。

这场集体苦难遗留的影响激发了双雪涛的灵感。现年40岁的双雪涛是中国最著名的年轻作家之一。他的短篇小说记录了家乡的经济衰退,以及随之而来的集体幻灭,他的作品之所以受到赞誉是因为,他让人去关注在中国的大众想象中被忽视已久的一个时代和群体。

他的故事还记述了那场集体经历中的个体孤独。他笔下的人物连声再见都不说,就从邻居的生活中消失了,或者在他标志性的魔幻现实主义笔法下,他们在东北的暴风雪中长途跋涉后,发现自己身处湖底的牢房。



双雪涛的书桌。他在东北长大,那里有时被称为中国的“铁锈地带”。双雪涛现居北京。 GILLES SABRIÉ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双雪涛说自己既是那个时代的参与者,也是那个时代的旁观者,这也许让他成为向新一代读者介绍那个时代的理想人选。

“我的青少年时期是在那个时期长大的,”现居北京的双雪涛在接受采访时说。“所以叫既是当事人又没有那么全面的了解这个事情。”

最近,随着一股围绕东北的艺术浪潮广受欢迎,如何理解该地区历史已变得尤为重要。中国去年收视率最高的电视剧讲述的是发生在某衰败工业小城的故事;一些东北音乐人创作的歌曲也很流行。双雪涛今年2月出版了一本新的小说集,根据他的一个中篇小说改编的电影将于今年上映,众多明星出演该片。

文化评论家们宣告“东北文艺复兴”。有些人暗示,年轻人在那个时代与中国当前的经济萧条之间看到了共鸣。

许多以东北为背景的故事,包括双雪涛的小说,都少不了巨大的烟囱、刺眼的白雪,以及环境中的绝望。在双雪涛刚开始写作的时候,他很少看到东北的这一面被描绘出来。

然而,双雪涛现在担心这些特征已成为刻板印象,或更糟糕,被接受为绝对真理。

“当他们有关注的时候,我觉得应该提醒他们,它确实不是真正的沈阳,”他说。“它是属于我的。”

双雪涛1983年出生在东北沈阳,东北曾是中国城市化程度最高、最繁荣的地区,沈阳是它最大的城市。国营工厂生产钢铁和重型机械,工人沉浸在铁饭碗的承诺中。双雪涛的父母每天把他送到厂幼儿园。工厂的7000名员工享受着医院、电影院和礼堂的福利。



沈阳的工厂,摄于1986年。东北曾是中国城市化程度最高、最繁荣的地区,沈阳是这里的最大城市。 FORREST ANDERSON/GETTY IMAGES

然后到了90年代,随着中国领导人开始允许民营企业与国营大企业竞争,那种美好生活消失了。双雪涛的母亲开始上街卖茶叶蛋。

双雪涛决心要挣一份稳定的收入,所以在大学读了法律,后来去了一家银行工作。但他很快厌倦了那份工作。十几岁时,他曾在海明威和塞林格笔下迷茫的年轻人身上找到慰藉。他开始在晚上偷偷地创作,讲述自己那代失落的年轻人的故事。

起初,双雪涛写的都是沈阳,因为他只知道沈阳。但在他找到了读者、赢得了几项写作大奖后,他有了一种责任感。“我因为越写越多就会被别人看见的时候,才会说ok我努力希望让别人更能理解我们这个地方,希望能够为这些人物留一些形象。”

很多角色在他的小说中反复出现:茶叶蛋小贩、警察,以及下岗的工人,他们试图改变自己的面貌,但有人成功有人失败。

收录了三个中篇的《艳粉街》是双雪涛第一部翻译成英文的作品集,讲述了发生在一个贫困社区的故事,街上到处都是辍学的年轻人,“每天无所事事,细长的脖子,叼着烟卷,也没饿死。”

双雪涛的语言风格通俗易懂,他并不回避让角色为生存而做出不光彩的选择。这些角色包括杀人犯和酒鬼。但他也对他们建立起来的联系念念不忘,即使这些联系最终转瞬即逝。



收录了三个中篇小说的《艳粉街》是双雪涛第一部翻译成英文的作品集,讲述了发生在沈阳一个贫困社区的故事。 GILLES SABRIÉ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宗教是他小说的另一个主题。流浪的牧师向单身母亲们兜售希望,教堂是当地的地标。双雪涛最有名的作品是2015年的中篇小说《平原上的摩西》。

从表面上看,这是一部凶杀悬疑小说,随着书中人物琢磨如何复仇和救赎,他们引用圣经《出埃及记》中的段落。小说中有这样一个场景:退休工人抗议将毛主席塑像拆掉,用一只艳俗的黄色鸟取而代之的计划。抗议集会很诡异,几乎是仪式性的:“有一群老人,穿着工作服,形成一个方阵,在路中间走着,不算整齐,但是静默无言。”

双雪涛虽然不信教,但他表示,自己对信教者寻找意义感兴趣。他在父母欣然接受社会主义的做法中也看到了类似的寻找。他说,大规模下岗“崩溃掉的不光是收入来源,崩溃掉(的)是一种信念”。

笔名贾行家的散文作家也来自东北,他说,《平原上的摩西》再次揭示了那个许多人宁愿忘记的时代。

“大家并不是说处理了这段情感之后然后继续生活,而是把这些东西统统都埋在土下,拍了两脚之后勉强着活着,”贾行家说。“重新把这个东西挖出来,想要给一个说法,我觉得这个勇敢是我要特别强调的。”

双雪涛远非挖掘中国历史创伤的第一个作家。许多有名的作家,如中国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都写过毛泽东人民公社运动的失败或中国独生子女政策给人们留下的伤害。

尽管如此,中国东北在上世纪90年代的经历在文学上受到的关注较少。审查也日益收紧,而且自双雪涛开始写作以来,情况变得更加严峻。

发表在一家中共报纸上关于双雪涛和其他东北作家成功的评论把他们的作品描述为“真挚”。

“但沉迷这样的书写,”该文继续写道,“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我们需要反思的文学,抚慰精神伤痛的文学,也需要面向未来的、充满力量的文学。”



喜欢穿帽衫和运动裤的双雪涛在他放满了书的北京家中。 GILLES SABRIÉ FOR THE NEW YORK TIMES

改编自《平原上的摩西》的电影原定于2020年上映,但在没有任何解释的情况下被推迟。现在预计会在今年上映,但片名已改为更世俗的《平原上的火焰》。

双雪涛说,他觉得写小说的作家仍有相当大的自由度,因为他们的受众相对较小。他说,《平原上的摩西》只删掉了一行字:书中一个角色问,“如果毛泽东活着,他们敢吗?”

双雪涛也不是活动人士。他的小说主要关注个人,几乎不提政府。

一些评论人士说,这些小说在探究那段时期的痛苦根源上做得还不够。“他没有讨论历史的为什么,没有历史的意义感在其中,”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聂子楠说。

但对双雪涛来说,期待他写东北的故事,这本身已变得沉重。在离开沈阳后的十年里,他回去的次数已越来越少。他现在发现,自己已经基本上不认识那座城市了。

双雪涛的妻子张悦然也是一位著名小说家,她说,东北这个标签曾“所以还是受益的”。但她又说,“但是当一个作家想要拓展的时候,踏上更宽广的舞台的时候,你又当然也会感觉到羁绊。”

双雪涛试图摆脱那些限制,他最近的一些作品以20世纪初期为背景。还有些作品写的是北京的忧郁作家。

但他很快强调说,这些新小说代表了他现在的生活,就像他早期的作品代表了以前的生活那样。也就是说,它们也许什么都不代表。

“我觉得小说不能负责传递信息,”他说。“我是站在说谎的角度上去讲真相的一个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