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我还在上课的时候,路过学校的荷花池,一个学生过来跟我练口语,我说,你们早晨都举办些什么活动呢?有没有诗歌朗诵或者配音活动?都没有,每天只是练疯狂英语,练正音,把句子模仿得很地道,很美国范儿。我说如果你们真的用得着我的话,我们每天早晨读一首诗。那个学生说了一句,Poetry is boring(诗是无聊的)。
新的工作带来新的体验,帮她摆脱过去几十年并无多少成就感的职业生涯 - Very good, but how about young people who needs job/money to support his family/kid? You may get some 成就感 but he will loose this whole life/family/kid.
陆一萍老师58岁,工龄三十三年,三年前退休了。
严格来说,她还不算步入老年,但已经成为中国1.2亿离退休老人中的一员。老年生活在她面前展开,颐养天年,安时顺命,但陆一萍选择继续工作。
我们第一次联系时,陆老师在一个专门面向退休老人的招聘网站上留下了自己的求职信息,希望能在当地找到一份英语老师的工作。随着中国老年人口超过2亿,步入深度老龄化社会,“老后工作”已经越来越成为一个切实的选项。在这个网站的老年求职者中,既有中学教师、大学教师,又有曾经的企事业单位工作人员,而面向他们的岗位,则大多是养老院看护、医药保健相关,又或者麦当劳服务员。岗位的单调,与求职者五花八门的个人介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陆老师那份简短的个人简介里,让人印象最深的是一句话是:“身体好,100米校纪录保持八年,擅长各种球类,可以胜任艰苦工作。”
电话里的陆老师声音细小,听起来斯文而儒弱,符合一个平凡的英文老师的想象。
那时她找到了一份短期的工作,在一家鞋店里做销售。事实上对于一个退休老师,年龄的限制已经让她无法自由地找到心仪的工作。后来,她还在超市理过货,在疫情期间当过志愿者枯坐楼道。我还记得她在电话里信誓旦旦地说,新的工作带来新的体验,帮她摆脱过去几十年并无多少成就感的职业生涯。
一般人老后回望过去,总是不免带上一丝温情,但陆老师非常彻底地认为自己一事无成,“过去50年我都白活了。”她一直不适应应试教学,也不擅长发论文,一直到退休都是讲师。从青春到老去,可谓碌碌无为。她不善改变,有时候还显得有些胆怯,说起为何一而再没有参与职称评定,她说是看到评定的高标准,“有些吓到了。”
但另一方面,她充满活力,极度浪漫,甚至可以说有一些天真。她四十多岁开始跑马拉松;五十多岁了,认为一个人在清晨读诗才不算浪费人生;她憧憬离开家,不受羁绊,在一个安静的地方置一张书桌,她还写英文诗;她不羞于谈起一段失败的告白,对方当时比她小18岁。
在印尼骑沙滩越野车©陆一萍
几个月过后,当我们再以“老年人的退休生活”的主题联系她,她告诉我,她已经跑去了柬埔寨教汉语。
我们的联系总通过电话进行。关于如此执着找工作的原因,有时她说是女儿鼓励她不要浪费了才华;有时说是闲着没事干,她列举曾经出国教汉语的经历,证明退休后跑到柬埔寨也不过是顺水推舟;可我记得最早通电话时她跟我说过,她独自抚养女儿——女儿已经25岁了,但还在考研,花销还得靠她。但最后这个解释她后来再也没有提过。
生活大概总有许多身不由己,这一点直到老去也无法改变。但同样的,生活也有许多可能,它们的实现仰赖一个人的自我意志与对世界的好奇心,这一点,直到老去依然不会改变。就像陆老师的一首英文诗里写的:
Life is not just home or school
生活不止在家或者学校
There is a vast world out in light
阳光下还有一个宽广的世界
If you rage against the good night
如果你愤怒于良夜
If you can't be a prince therein
在那里,你无法做自己的主人
Why not get away a Huckleberry Finn
为何不逃离呢,像哈克贝利·芬一样
Things are never that bad, still
总不会更糟啦
At least you have your free will
至少你还有你的自由意志
“同学们再见,下课了”
退休前,我是山东一所大学的英语老师。我是55岁退休的,最后一天上课的时候,因为快考试了,我就说大家可以上自习,我在这里来答疑,但现在的学生,基本上没什么问题,也懒得问。我就在那坐了一个半小时,后来等下课铃响了,“同学们再见,下课了,祝你们考试考个好成绩。”
刚退休的时候,我觉得跟没退休的生活状态差不多,因为以前每次我上完课,就赶快回家看书了。退休后我连课也不上了,爬起来直接看书,更好的一点可能是,不用填学校里的各种表格。
但我也没觉得退休是什么好事。毕竟就像百米跑,跑完之后总觉得劲儿没有用完,我觉得我的身体状况各方面还是可以再工作的。
退休以前,我们学院的院长原本说可以返聘我上一门叫创造性写作的课,可以教英文诗歌等创作。后来学院换届,院长换了人,就没有再提起这件事。我也没好意思再去问了。
退休后我去过很多地方找工作。挣钱是一方面原因。我女儿也叫我找工作。她是1995年的,她现在找不着什么工作,想考公务员又不好考,又考了研究生,研究生也是需要花钱的,能替她多挣一点更好。
他们一听说是退休的,都说年龄偏大,现在都需要35岁以下。我也找过教英语的,但要求幼教经验,或者是教过高中的,能够帮助应试,这和我大学教的确实不一样。
去年五月份,我就在我们这边保利商场的一个鞋店里,做了两个月的销售,卖偏重于医疗保健的矫正鞋。过去我早晨去上班的时候,人家说干吗去?我说我上班,现在我说去卖鞋,如果你想买鞋来找我。他就很惊讶的样子,说掉价了。我感觉很奇怪,我觉得算是一个有意义的工作吧,而且我们这个鞋垫是针对扁平足,还有医疗保健功能,对人民有益的事情。为什么认识我的人没有一个人表示赞赏的?还有说你不要脸的(笑)。
因为商场里客流量特别少,一天能有一两个人来过问,两个月之后这个店就撤了。
在鞋店做销售©陆一萍
从鞋店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他们旁边的服装店也在招人,打了个电话,你们招到人了?他说没有,就预约,中午去面试一下吧。面试最后问了一句,说方便问一下你多大吗?我说我退休了,56了。不好意思,阿姨,我们现在要35岁以下的,相差太大了。她要最后不问这句话的话我就去了。其实我头发染一染,也就40多岁。
疫情期间我还去做过防疫保安的短工,在居民家门口支一个弹簧床,吃住睡都在那里守着,看守居家隔离的人。我原来打算只干一天,去体验一下这种生活吧,去了之后那里被封控了,不许进不许出,公交车也都停运了。所以我就坚持了八天不洗澡,在走廊住八天。
做防疫保安的时候,我想别人家的孩子都出国,都工作了,都会孝敬父母了,我这倒好,被孩子派出来,睡在走廊上。但我只偶尔一瞬这么想,都没什么,也是人生当中的一些经历吧。反正我干什么都没有委屈。
我还做过超市蔬菜部的理货员,一个月2500块钱工资。比如说顾客都挑着弄乱七八糟,然后你给他理一理。我女儿说,这个是下层工作。我一直觉得超市的工作还可以,怎么是下层的?结果去了超市之后才发现,老板对你就像对奴隶一样。每天不到6点就要起床,6:30到岗,菜运来了几大车,大葱白菜基本上是体力活,你要卸货,接下来摆在台上,摆不下还要入库,然后放到仓库里面去。当时已经冬天了,很冷的。然后早市开了之后,你还要吆喝。喊破嗓子吆喝,一直忙到12点,然后下午可以歇了,但老板又说不能坐不能喝茶,我个人喜好就是喝个茶喝个咖啡,但老板意思是你们以为你们是大爷,还整天喝着茶什么的,然后干脆连水都不供应了。说懒驴磨屎尿多什么,喝了水上厕所,跑的趟数多,然后有的员工真的就不喝水,就不上厕所。
你得在那有事没事地把个洋葱摆正一下,把蒜皮子整一下,这个东西都是在我看来都是没有意义的工作,你摆那么整齐,等于那些大爷大妈来,那都是要抄底,从底下挑好的,又弄乱了,那就做这种没有意义的工作。
我真的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等级差异。用我女儿的话来说,一定要用知识来挣挣钱,不能够去做体力的。
我人生最好的作品:那本诗集叫《华年》
我觉得我前面50年都白活了。不是开玩笑的。因为我觉得我什么也没干,教书教得很没有成就感。我们是分级教学,我教的是B级,但里面也有一些考试发挥失常的,我把他们推到A班去了;我的学生里也有口才好的,参加辩论、演讲比赛,我经常给他们做大学生演讲比赛的辅导,拿过二等奖,一等奖没得过。我就是不善于教书育人吧,不善于教应试,不善于把好学生培养得更优秀。那些学得好的,是他们天赋异禀,跟我没关系。从事业这个角度来讲,我应该是乏善可陈。
我是热爱文学的,但我教的大学英语,属于基础公共课那种,近几年连文学专业都没有招生。我喜欢看文学作品,觉得早晨读诗才不浪费生命,或者应该去创作、写作,但现在的教育怎么能这样让学生们浪费生命呢?我以前也遇到过,网上评教的时候,学生会说你没讲正题,跟考试关系不大。
我在大学教了30多年,发现大学生们经过了魔鬼式的应试教育之后,不知道想干什么,想学什么,教实用的应用性的技能,他们还能勉强接受。至于说激发人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很多都没有了这方面的兴趣。
前几年我还在上课的时候,路过学校的荷花池,一个学生过来跟我练口语,我说,你们早晨都举办些什么活动呢?有没有诗歌朗诵或者配音活动?都没有,每天只是练疯狂英语,练正音,把句子模仿得很地道,很美国范儿。我说如果你们真的用得着我的话,我们每天早晨读一首诗。那个学生说了一句,Poetry is boring(诗是无聊的)。
我就是讲师退休的。为什么没升上去呢?因为评职称要写论文,我一直好像就是不会写,后来又要发核心期刊什么的,我就被吓住了。
退休前一两年吧,(评职称)可能会照顾一下,因为马上要退休了,我发了几篇C类的会议论文,但就觉得太自惭形秽了,跟人家一比,我就撤了(申请),根本没参与。
要说我工作中最有成就感的时刻,讲个笑话,就是创造了百米纪录。我们学校每年办一次运动会,我35岁的时候,和青年组20多岁的人一起,跑出了我人生当中最快的速度,还打破了以前的运动会纪录。14秒88,这个成绩不是很高,但我们学校就这个水平吧。
参加学校运动会©陆一萍
很多时候我们说做事情要全力以赴、竭尽全力,但是什么叫做全力以赴?什么叫做竭尽全力?有的人一辈子也没有体验过。你跑100米,你就是全力以赴,你就是竭尽全力,你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这十几秒里面,你全部爆发出来,你要是没用到,你会遗憾。所以我后来对身体,对生命力,就有了一定的理解。
我是2004年离婚的。后来2012年,我45岁了吧,在一个相亲会上喜欢上了一个27岁的小伙子,约了见面,他穿了一身迷彩服,太帅了。那次约会很失败,我们俩看了一眼,肯定是不可能的事情。当时我们在一个公园,我说要不我们爬上山顶吧,结果他很负责任地拒绝了。后来我看他朋友圈,他参加了马拉松。我就很不甘。你有什么了不起?你能跑马拉松,我也能。
我不擅长于长距离,一开始跑了600米就开始喘,因为我是100米200米的。于是我就一周跑两三次,每一次加两圈,每一次加两圈,我要练到一个月的时候可以跑到1万米,跑到1万米的时候,我已经脱离地心引力了,我等于在飞翔。
那年10月份,好像也是教师节那天,我就报名了马拉松。报名的时候他们还问,你跑半马还是全马?我说跑就跑全马,他看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反正跑全马,半马报名费是一样的。
其实当时很惊险的,全程42.195公里,我只练到2万米,我就相信后面的2万米和前面的2万米是一样的,我按照一样的跑法跑下来就行了。因为45岁,也许是唯一的一次机会了吧。
跑到一半的时候,我就觉得体力有点不行了。鞋就已经把脚磨破了,血从镂空的鞋纹里渗出来了。后来怎么办呢?我走了一公里,走也是累,于是又开始跑了。
那一年的国际马拉松。我是女子组的第35名。在那之后我就忘了失恋这个事情了,有什么了不起的?马拉松治愈了我的失恋。
(除此之外)前面50年我什么都没干。我写了一些英文诗,前几年去印尼交流的时候,把它集结成一部诗集,我花了两万块钱,印了500本,本来打算大学毕业35周年聚会送给同学。结果因为疫情,运费太贵没带回来,就不了了之了。虽然没有正式出版,但是我觉得,那可能是我人生最好的作品了。那本诗集叫《华年》。
诗集封面©陆一萍
也许我就是人们所说的那种浪漫的游牧民族
所以退休以后一开始我也不想教书了,我想尝试点儿别的活儿。试过商场卖鞋,超市卖菜。后来发现,还是所谓的教书育人才是我的本行,至少不那么辛苦。
后来我女儿在一个大学的对外汉语培训机构的招聘中介里发现了一个岗位,去柬埔寨的华人幼儿园教汉语。因为我去过印尼,我也想到新的地方,于是就申请了,没想到面试五分钟就通过了。
他们的招聘年龄要求是60岁以下,重要的是有教学经验。我有教师证,在印尼教过一年中文,他们就认为我是有经验的。但其实我在印尼教的是大学的中文,到这边来教幼儿园,小孩真的管不了,喊得声嘶力竭,一天能教5个词,然后孩子也记不住。
工资真没多少,780美金,可能也就相当于5000块钱左右。住的地方,就是幼儿园的厨房腾出来了一间,一个人有一张床,我一来连个衣柜都没有,我的衣服都挂在床上;做饭的锅碗瓢盆都没有,说给你弄个冰箱,给你弄个衣柜,给你搬个桌子,已经一个多月了,什么也没有。我也不好意思老去催。于是我就自己搬了个桌子。
柬埔寨住所©陆一萍
其实过去我就想离开家。到一个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的清静环境,看书,写作。
本来以为(来了柬埔寨)可以来安心地阅读写作,谁知道这边课排得特别满,早上七点半到下午四点,这边也没有书可看,没有办法,只好看电子书。电子书来了之后,看了《追忆似水年华》,看了《霍乱时期的爱情》,至于写作,写诗这个东西是需要灵感的,在这吵吵闹闹的,也没有写什么。
这次来教幼儿园,也是一个新体验。以前没有体验过,不知道这边小孩儿多可爱,哎呀,那个眼睫毛儿那么长,那摸爬滚打起来是最可爱的。我都不忍心让他们起来学习。结果园长来了之后,人家排排坐,那手放桌上,然后听老师讲,一遍两遍,千百遍地重复,这是苹果,这是香蕉,我真不忍心,我真不想。
其实来到一个温暖的地方,一天24小时都得开着空调,没有空调,简直没法过。有一次上课,他们教室的空调坏了,然后孩子们都吵吵嚷嚷,“Can't breathe”。我们就跑到外面,在外面的食堂大厅里面上课。
我在这里跟修行一样,幼儿园管一个午餐,本来下午应该去买菜做饭的,我也不做,我特别喜欢这样生活。
怪不得有很多作家都住在旅馆里面,每天到咖啡馆里面去写作,他们在旅馆里面写出了自己人生最伟大的作品,我当然不能比。也许我就是人们所说的那种浪漫的游牧民族。
不过这边怎么说,有点太贫瘠了,就比如说下午懒得做饭,我就喜欢喝喝咖啡,吃甜点,这边没有什么甜点可以吃。我前天去了一趟超市,买了一个很小的面包。回来一看,1.8美元,十几块钱弄一个小面包,不够我三口吃的。另外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没有地方散步。一个哲学家,一个诗人,没有地方散步,那怎么能行?
干完这一年我就要回家,我想的倒不是家,我想的是烟台的雪,然后我还怀念长城的海滩,你想走,多远十公里都让你去走,这边我就在家里散步。从窗户走到门是五步,从门走到窗是五步,没有地方活动。
回去之后最好赶上下雪,赶上三月份挖荠菜,赶上六月份摘樱桃,赶上七月份八月份去游泳,赶上十月份去摘苹果,幸福地生活。
◦陆一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