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民警打小学生背后的事件:正常打闹?校园欺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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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回复:2024年12月1日 5点37分 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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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黄河

张易镇本与流量并无联系。

这里位于西海固,是多民族的聚居区,也曾是深度贫困的帮扶地。镇里的六盘山以红军长征闻名。除此之外,鲜有人关心。

但现在,一场网络世界的反转让事情变得不同。

11月23日,社交平台出现短视频:身着制服的派出所民警正在踢打穿着校服的孩子,尽管孩子捂着头,仍然被踹在地上无法动弹。一位母亲在背景喊叫:“张易镇执法人员打红庄小学12岁的娃娃!”播放量不断飙升,执法人员被斥责“滥用公权”。

仅过一天,乡镇所在的宁夏市固原市公安部门发布警情通报:11月22日15时许,张易派出所接到辖区群众电话报警,称其孩子在学校被同学马某某多次殴打。副所长王某出警,在找到擅自离开的马某某后实施踢打行为。

一时间,副所长的形象从“执法不当”扭转为“惩治欺凌”。

舆情看似得到解释,其中一些事实依旧模糊不清:孩子间的行为究竟是偶发斗殴还是长期欺凌?派出所调取监控与执法的过程是否合规合理?

令我好奇的不只是这些真相,也是真相之外,当地的职能部门、社会公众在应对舆情的过程中,如何看待、处理暴力,面对孩童教育时的姿态。

于是,我决定去这座小镇实地看看。

小学校门外,积雪仍未融化。 记者拍摄

一件“小事”,只是闹大了

11月26日,固原刚下过一场大雪,通往乡镇的道路上仍然结着冰碴,几乎不见人影。与此不同,当地的打印店热闹非凡。

店主周雨梅已经忙不过来。她看到殴打视频后的第二天,就有网友纷纷打电话询问,“能不能给王副所长做面锦旗?”两天时间,打印店已经接了四五十单生意。

“网上闹得太大了。”周雨梅说。她和店员展示电脑上的锦旗模版:落款的网友来自全国各地,旗面上大写着“正义执法、理所应当”“重拳打击、民心所向”......她的丈夫每天把锦旗送到数十公里外的张易派出所,拍好视频、配上音乐,点击量蹭蹭上涨。周雨梅感慨,没想到流量到来如此意外、轻易。

没过几分钟,这番热闹就被警察的到访打断。

“你们的头儿是谁?咱们店24号是不是做了十几个匾?”一位穿着制服的警察走进打印店里。身后跟随的执法人员拿起手机,开始在店里环绕拍摄。

“没有做过匾,只有锦旗!”周雨梅争辩道。

“这个行为是不合规的!”警察加重语气,“现在网上给公安送东西的太多了,不仅有锦旗,还有牌匾、花。”

周雨梅有些委屈,“我也知道要有底线,人家掏了钱我们总得做。”

对面的态度缓和下来,“你们理解理解,网上乱七八糟视频太多,这活就尽量别揽了。”

打印店的电脑上,有之前做过的锦旗模版。 记者拍摄

原来,人们在现实世界里远比网络平静。

说到欺凌,周雨梅流露出不解,“我从没听孩子说过学校有啥霸凌。想不通为啥会有,是不是功课太少了?”她看了看锦旗的落款,“你看啊,送的网友都是外面的人,说明霸凌在大城市比我们严重。”

一旁的妹夫加入讨论,“换句话说,那些被霸凌的孩子都长大了,心结还在呢。”在他看来,欺凌的问题得不到解决,才是网友情绪高涨的原因。

但更多人感到“寻常”,事件之初似乎成了娃娃间的“小打小闹”。

汽车从打印店一路驶向张易镇。途中一位老人拉着我絮叨,村里娃娃打架很多。“随随便便的小事情,在派出所就能解决,怎么在网上就吵了起来。”

“事儿本身不大,只是被舆论捅大了。”本地基层工作者周翼从小在乡镇里长大。他记得,小时候不管是被同龄人,还是被老师、民警打几下头、踢几下脚,都是很常见的事。“如果不是严重的踢踹,大家不会觉得有什么。”

我从乡镇的基层人员口中得知,目前事件究竟是“斗殴还是欺凌”,的确没有定性,后续便要认定男生是否多次对同学实施暴力行为。

于是,我便想去事发的学校找找线索。

张易镇离固原市区有30分钟车程。 记者拍摄

欺负同学,不止一回?

27日早上7点半,我候在红庄小学门口。此前我多次拨打学校电话,但一直无人接听。

本地人告诉我,张易镇目前只有两个小学。一个在镇上,另一个便是红庄。随着许多村小都在陆续关闭。一些住在10多公里外的孩子,也得赶到红庄小学上课。

在这里,一些成年人对我表现出警惕。“什么欺负的事?我没听说过。”学校外的便利店老板干脆戴上耳机,不再作答。一些家长看到我走近,纷纷转身离开。

孩子却格外直率。许多小学生和我指出,马某某不止一次对同学实施暴力行为。

“我知道打人的事。”一个三年级的女孩点点头说,那位六年级的马某某经常打三年级的同学,有一次把同学的手抓烂、流血了。对方去和老师反映,“老师也管了,说了他,没什么用。”另一位女生附和,她也见过,当时被打的同学受伤没有特别严重。

“欺负的事有过,不是经常的。”另一位三年级男生表示,自己看见过两次,老师已经批评过了,马某某还是要打那两个男生,踢人家的肚子。

他们告诉我,马某某住在学校旁的村庄,当天被他欺负的两个孩子住在10公里外的西吉县某村。

殴打事件的发生地点便在马路通往小学校门的巷子。 记者拍摄

当我距离事件的核心越近,说法却随着村庄的不同显得割裂。

在马某某所在的村庄,两位村民否认欺凌的存在。“其实娃娃就是正常的打闹。”村民海丽说道,马某某的父母在村里谋生,一共有三个孩子,两个都在念小学,“孩子才12岁,能做些啥?”海丽提高语调,“民警怎么能打娃娃呢?”

红庄小学二年级家长刘顺却说,马某某的霸凌不是偶然发生的。“这个孩子就是学校里的大哥大,时常欺负低年级学生,问一些学生要钱。”自己的女儿也被马某某勒索过,有家长报过警,派出所口头教育过几次马某某,“实在是没有办法。”

“他是个小霸王,所长就不应该被撤职!”按照刘顺的说法,这次被马某某欺负的两个孩子是三年级学生,一个孩子的父亲是自己的亲戚,另一个孩子的父亲是他在村里的好朋友。“这次就是他俩报的警,现在他们的小孩都在医院里住着。”

但我进一步询问,持不同观点的两方都道不出实质性的证据。

此时,一辆出租车停在我的身后。车上下来一位穿着便服的男士,“你是哪里来的?不能在这边随便问。和派出所报备了吗?”对面开始抄起手机报告对我的发现。我不得不选择离开。

从村庄回来后,我来到位于原州区教育局寻找答案。

在此前的报道里,教育局工作人员曾表示,孩子间是偶发的斗殴,不存在长期的霸凌。

但当我据此询问,对方并不承认这一信息,表示无法回应。“这个他们还在调查处理。”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反复强调,公安有专门的调查组在进行调查,没有接到上面最新的反馈。

当我说到“欺凌”两字,教育局工作人员的头摇得厉害,一边和同事作出“嘘”状,一边向我摆手拒绝。“这个我们不能接受采访,要去联系宣传部门。”

清晨,在马某某村庄的道路上空无一人。 记者拍摄

偏离轨道的执法 难以接触的核心

欺凌与否的事实显得模糊,我将关注转向了另一头的执法人员。

明明惩治欺凌是合理的诉求,到底是哪出了问题?

一位了解此事进展的基层人员和我说,执法在过程中两次偏离了轨道。

11月22日下午报警后,王副所长带着值班的民警来到学校。结果在拦截要逃跑的马某某时,王副所长的执法行为不当。“主要是踹了那一脚。”他指出,在一般非紧急情形下,民警的执法不能实施暴力行为。

根据这位基层人员的说法,当天晚上双方就进行了私下调解,孩子去医院后做了CT、彩超等检查,有轻微的软组织挫伤,费用由王副所长垫付。

结果周六一早,马某某的母亲又来到派出所。当时另一位民警陪着她到学校去调取监控,并由她拍摄了视频。这一监控能辐射到学校大门外的小道,刚好就记录下了前一天王副所长殴打孩子的过程。

“这一过程也是违规的!”这位基层人员指出,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和行政处罚规定,民警出警必须要两个人及以上。尽管警察有调取监控的权利,必须走派出所内部的报备程序并征得同意。但民警自己带着当事人母亲拍摄了学校的监控视频,事后发在了社交平台上。当时一共有四个监控,双方协商后删除了其中三个。

当事人此前在张易镇派出所担任副所长一职。 记者拍摄

基层人员坦言,到了周六下午,视频已经在网络上发酵。乡镇平时遇到的事件不少,这么大的舆情可是第一次。

“热度高的好处就是整不了猫腻,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按照这位基层人员的了解,涉事的执法人员目前都得到惩处。王副所长被撤职,调取监控的民警也要被处分。“在党政机关里最严厉的处分是开除,撤职只比开除低一级。”

他同时告诉我,一旦马某某的欺凌得到认定,双方不选择和解,档案就会一直跟着他升学。“谁都逃不了。”

在此期间,我试图离事件核心的当事人更近一些,但接触比想象中艰难。

11月28日下午,我来到固原市原州区公安局。门口的保安拒绝了我的到访,给了我办公室主任的电话。拨通后对方得知我的记者身份,电话就挂断了。派出所的工作人员告诉我,目前情况就是通报里那样,有最新的进展会告诉大家。

就在当天,刘顺和朋友取得了联系。疑似被欺凌的孩子家长说,事件还在调查中,自己和之前一样,什么也不能说。

几天里,我试图去医院、学校、村里寻找当事人的身影,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有些事,好好说不管用

在寻找的过程里,我渐渐捕捉到人们觉得“寻常”的缘由。

在张易镇,一些家长知道欺凌的存在,却无能为力。

赵流芳是红庄小学三年级学生的家长。“学校的事特别多,说不明白。”她和我谈起,身边有孩子的课本,让同学从教室的窗户丢了出去。也有孩子开学之后一直让家长买钢笔,后来家长才知道是一直被别人抢文具。

有一回,赵流芳的女儿在放学告诉她,自己在排队时,让一个一年级的女孩用胳膊肘捅到了一边,态度很恶劣。“赶紧告诉老师。”赵流芳和女儿说,但孩子第二天回来哭诉,老师批评后那个女孩就开始骂脏话,扬言自己的哥哥在六年级,小心过来打她。

“我能咋说,有些事没得说。”赵流芳强调,好好说真的不管用。

另一些人和赵流芳有所不同。刘顺面对孩子被欺负的姿态颇为两极。

刘顺的女儿被欺负后,回家告诉了爷爷。刘顺得知后有些不以为然,“我就想着这不是一次两次的,小孩子打个架很正常,咱们就不管了,没受伤就行。”

如果受伤了怎么办?他突然激动起来,“那我就过去揍他一顿。”他随即有些得意,自己十六、十七岁的时候还和马某某的舅舅打过架。不止有这次的派出所副所长,之前马某某调皮时,也被其他人踢过一脚。

许多村民和我交谈,从自己小时候起,一代又一代都是这样:如果不用暴力面对暴力,很容易处在不利、弱势的地位。他们强调,前提是不能违法。

我感到矛盾,“以暴制暴”是否成了应对欺凌,一种无奈的手段?

我尝试将这一疑惑询问教育律师李文。他长期关注校园欺凌。他告诉我,大家面对欺凌往往很看重“堵”,也就是惩罚。

其中的确有许多宽松的地带。李文说,派出所可以依法对欺凌者进行训诫,责令家长管教,这些在未成年学校保护规定和预防未成年犯罪法里都有依据。但如果要诉诸更加严厉的处罚,行为要足够恶劣。构成犯罪的话,如果是未成年人,也只能送到专门学校进行矫治。

李文感慨,当欺凌者得不到足够严厉的处罚,用暴力进压制,似乎成了短期内最快、最有效的方法。与此同时很多家长、老师只看到孩子肢体上的受伤,忽视他们受到的精神伤害。

他表示,大家很少考虑“疏”,从孩子心理的根源上做些什么,教会他们应对冲突、解决冲突的能力。明明法律和教育部的条例里有规定学校要成立防止欺凌委员会、法治副校长,建立起欺凌行为的报告制度。但城里的学校能做到的都很少,何况在乡村的学校?

“毕竟比起惩治,教育的效果短期内是看不见的。”李文说,很多时候,这是一个漫长、无形的过程。

一个难解的教育困境?

我逐渐意识到,矛盾背后似乎有着更深的社会根源。

空心与留守早已是陈旧的话题,却仍然是西北乡村真实的境遇。一位年迈的村民告诉我,早前当地的人们很多会留下种地、养殖牛羊。随着土地的流转,牛羊肉的市场行情变差,一些人到固原城里打工。现在有劳动合同,有保险,人们就能带孩子来上城里的学校。

但许多人仍会把孩子留在村里。刘顺开始诉说自己的苦衷,“这个地方以前很穷的,你不知道吗?我就在外地打工讨饭吃。”他和朋友都是很早地结婚、 成家,生下孩子后没了抚养的钱,跑到外面谋生。照顾孩子的责任,又落到了爷爷奶奶身上。

“我也不想没人送嘛,你说对吧。”刘顺说,有时他也想关心女儿,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从何入手。

周雨梅则和我说起教育资源的难处。

她有两个孩子,一个已经初三,另一个还在上小学一年级。孩子总和她说,学校里都是快退休的老教师,要么就是来乡村服务的免费师范生,教完几年书就会离开。他们喜欢有活力的年轻老师,学校实在留不住他们。周雨梅抱怨,这些老教师教书是有经验,和孩子们完全没有办法沟通、交流,关心孩子在课业之外的生活。

在和李文交谈的过程中,他反复和我强调心理教育、家校协同对防治欺凌有很关键的作用。“家庭始终是第一道防线,要发现孩子的心理诉求,及时地进行疏导。”

但现实与愿景形成割裂。乡村根源性的经济、教育困境,让人们对孩子心理境遇的关心,似乎是一种空谈。

11月底,随着冰雪消融,舆情也在小镇逐渐消散。总有人试图从中吸取教训,做些什么。

赵流芳看到,25日,女儿从学校拿回来一张预防校园欺凌的告知书,要求家长签字。告知书的末尾写道,“家长作为孩子成长中的陪伴者和引导者,需要加强对孩子的教育。让我们共同努力,给孩子创造一个安全、健康的成长环境。”

但刘顺并没有关注到告知书的内容,“前天学校让家长签字,都是我父亲签的,我压根不知道是啥。”

学校发的预防其领通知书。 图源社交平台某家长

我仍未得到事件的全部真相,却试图写下自己的观察。当我带着采访的落败准备回家,刘顺也早已开车从外地回到村庄。一路颠簸期间,他和我不停发着语音:“刚刚村外有了一个大陡坡,怎么被挖沙子的砸烂了。”“据说今天来了记者,还有很多车。”......

他絮叨着村里新奇的变化,在外多久,他都要回到这里,思念着这片土地上最亲近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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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马某的家教太差。